一石米不到兩百錢,一匹絹也同樣不到兩百錢,如此低廉的物價,再加上國泰民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商旅行路萬里甚至都不必僱傭護衛,不用擔心盜賊——這是衆多州縣主司奏表之中最常見的描述。當開元盛世已經持續了快三十年之後,朝野內外充斥着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想當初貞觀之治纔多少年?而當今天子李隆基登基至今,已經三十年出頭了,身體康健,彷彿還能夠長長久久地坐在這個皇位上。而只要天子在位,這個盛世就能延續下去,從宰輔到下頭的官員,無不將作爲陪襯明君的賢臣名留青史,誰不是可勁兒吹捧天子,也好讓自己更得聖心?
在臣子們舌粲蓮花的奉承之下,李隆基自然志得意滿。作爲大唐在位年間最長的君王,他自認爲文治武功直追太宗,默認了羣臣爲自己加的尊號聖文。而後,他看中的女人又心甘情願地來到了他的身邊,他根本沒有去考慮壽王李瑁是什麼感受,大筆一揮用一道敕書,將壽王妃楊氏再次度爲女道士,恢復從前的道號太真,甚至在宮中營造了一座太真觀,供她爲竇太后祈福。儘管因爲某個緣故,尚未真正沾上手,可光是楊氏身邊的幾個侍兒,就足夠他欣悅十分了。
武惠妃雖說也曾蕙質蘭心,可終究出自武氏,所圖太多,哪像楊氏從來不理會半點政務,身邊侍兒不但貌美如花,而且個個精通音律,善解人意?
國內歌舞昇平,而在戰事上,吐蕃大軍號稱四十萬的兵馬攻隴右,卻在長寧橋被隴右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將軍以五千騎大破;突厥內亂,至今已經死了先後三任可汗;突騎施臣服,莫賀達於雖說不滿朝廷任命十姓可汗,可終究還臣服大唐;契丹和奚人更是早已不足爲患——每逢正旦及千秋,萬邦來朝的景象盛況空前,李隆基一直都認爲,自己在唐隆政變後改元開元的這個年號,會長長久久地使用下去。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就在開元二十九年進入尾聲之際,一個個壞消息卻接踵而來。
先是那王守禮薨逝。身爲章懷太子李賢碩果僅存的兒子,李守禮除了給大唐宗室貢獻了衆多子孫,沒有從父親李賢身上繼承任何才德,反而在民間留下了不少惡評。可是,他終究是李隆基平輩的堂兄,對於他的去世,李隆基縱使沒有太多的哀傷,可心裡難免生出生死無常的感慨。而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那王守禮死了纔沒幾天,他的兄長寧王李憲竟也隨之撒手人寰。
他和李憲兄弟之情甚篤,而且更重要的是,那王守禮加上寧王李憲這一死,意味着他的祖母武后和他的祖父高宗所出的孫輩,只剩下他這唯一一個了那種生死之間的恐懼,足以死死抓住他的心。
更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臘月裡,曾經聲震西域的河西隴右節度使蓋嘉運,竟然丟了當年信安王李煒千辛萬苦方纔打下的石堡城儘管臨洮軍使南霽雲及時反應,率軍和吐蕃兵馬力戰三晝夜,終究因爲後繼無力沒有援兵,而沒能奪回石堡城,能全師而退已是拼盡全力的結果。
面對連番噩耗,開元三十年的正月,因爲下頭呈報所謂函谷寶符的祥瑞,李隆基終於改動了自己正式親政以來,從未思量改動過的年號,將開元改爲天寶,同年作爲天寶元年,大赦天下。和當年武后秉政期間大改官名一樣,他除了把侍中和中書令改成左相右相之外,又將天下各州改成了郡,刺史改稱太守。若是放在十年前,早有言官諫臣上書勸諫千萬別這麼瞎折騰,可現如今,卻是四方邊鎮州縣齊齊奉上了最爲華美的賀表,恭賀這改元盛事。
朔方節度使府中,操刀上賀表的卻不是王昌齡,而是剛剛從中受降城輪換回來的岑參。他在三受降城駐紮了一年,邊塞詩寫了厚厚三卷,信手而成絕無滯澀,一卷一卷的詩集印製傳播天下。可這樣一份辭采華茂的賀表,他卻抓狂到絞盡腦汁不眠不休炮製了三天。當最終寫成,杜士儀命人星夜兼程送到長安的時候,岑參已經幾乎都要虛脫了。
他算是明白杜士儀爲何不親自提筆,王昌齡又爲何一溜煙逃去了西受降城,這樣辭藻華麗的官樣文章,自從他已經打消去科場打滾的念頭後,已經幾乎忘記該怎麼寫了
“大帥,就不能找個文采斐然的名士,專寫這樣的官面文章嗎?”
見岑參一臉的苦巴巴,杜士儀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杜子美雖說如今也入了朔方幕府,可他行文比你都更加平實,如今又去了豐安軍。至於四方來投的文士是不少,可他們全都在各地的義學教化朔方子民,誰也騰不出空來。再說了,改元天寶這樣的大事,賀表若是無名小卒操刀,傳揚出去,別人還道是我朔方無人,仲高你就能者多勞吧”
一轉眼,杜士儀已經在朔方節度使任上六年了。儘管還比不上王竣和信安王李煒這樣的前輩,但和其餘各鎮節度使相比,他卻已經可以算是在任時間極長的前輩。朔方文武屬官無不暗中猜度他何時會回朝拜相,可這位朔方節度使本人卻彷彿對此不感興趣,更多的心思卻都放在突厥那連場內亂上。
登利可汗被殺之後,左殺判闕特勒與毗伽可汗的可敦阿史德氏達成妥協,立了毗伽可汗的另外一個兒子爲可汗,然而,這次起兵反攻牙帳的卻是骨咄葉護,直接殺了屁股還沒坐穩可汗之位的新可汗。判闕特勒本就是作壁上觀,藉此逼凌阿史德氏讓出汗位,卻不想阿史德氏吃了稱砣鐵了心,又把自己的另外一個庶子推上了汗位,結果人再次被殺。緊跟着,左殺判闕特勒和骨咄葉護大戰連場,結果卻是判闕特勒小負一場後敗死,骨咄葉護自立爲可汗。
旁人只看到這些結果,卻沒想到判闕特勒的敗死,絕非是骨咄葉護的實力略勝一籌,而是同羅酋長阿布思和僕固酋長乙李啜拔的私心。在得到了陳寶兒的投效和輔佐之後,立足未穩的乙李啜拔得以兼併周遭不少小部落,更和東遷的都播結盟,又和阿布思互相許婚,以至於本來對招攬到如此強助而高興的判闕特勒漸漸警惕,甚至試圖挑唆同羅僕固貴族。事既不成,乙李啜拔便和阿布思合謀,在對戰骨咄葉護時,讓判闕特勒中“流矢”而死。
突厥內部這等眼花繚亂的變化,岑參雖爲幕府官,卻也不得盡知。此時此刻聽到杜士儀讓自己能者多勞,他唯有苦着臉應了下來。剛告退出了靈武堂,他就只見張興和來聖嚴聯袂而來,兩人面上皆滿是凝重,當下不由得詫異地問道:“二位判官,難道是漠北又出事了?”
之所以用一個又字,誰都知道是什麼緣故。張興苦笑一聲,這才搖頭說道:“不是漠北,是這邊函谷寶符剛剛掘出來,洛陽那邊又有人說看到了玄元皇帝在天津橋北現身,說是還有一道寶符藏在武城紫微山,陛下派人去發掘,轉眼間就又多了一份寶符。”
這號稱祥瑞的寶符還能左一樣右一樣地蹦出來,岑參不禁嗤之以鼻,當下也懶得多問,直接就進了靈武堂。兩人見了杜士儀後,一提及此事,杜士儀便沒好氣地說道:“既然一個田同秀因此而擢升,自然就有第二個第三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總有人看不下去揭穿,我們不用理會。”
聽到杜士儀如此說,來聖嚴猶豫再三,突然就這麼屈膝跪了下來:“大帥,恕我直言,這些年來國泰民安,河清海晏,可諸邊就沒曾停過用兵,我朔方還是因爲互市進項極多,省了朝廷不少軍費,可其餘諸邊卻無不花銷巨大。陛下若只是求邊功也就算了,可朝中事務無論大小,全都交給李林甫這樣的口蜜腹劍之人,升黜皆握在此一人之手,長此以往,再沒有人能制大帥在朔方六年,經略漠北,使得突厥日漸式微,若是挾功回朝拜相,則奸佞可除”
來聖嚴起初那一跪,張興還想伸手去扶他,可聽到其竟是鄭重其事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他登時暗自嘆了一口氣,收回了手。
而杜士儀面對其這番言行舉止,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朔方有這樣念頭的,並不止一個來聖嚴,可有些話有些事,他不能點得這麼清楚。因爲,並不是每個人都如同陳寶兒那樣知他心意,也不是每個人都如同張興這樣事他多年。所以,他想了一想,便索性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子嚴,開元以來,是姚宋二相當政時間長,還是源相國在位時間長?”
見來聖嚴臉色一動,他便繼續說道:“在李林甫之前,在位時間長的,無過於源相國,可他是憑藉謹慎不攬權不攬事,這才能夠在位八年之久,可是,李林甫拜相至今,有多少年了?而他的爲人處事,當權風格又如何?昔日張九齡和裴耀卿精於如此,我甚至還爲此格外提醒過他二人,可他們仍然鬥不過李林甫。我雖自忖不是無能之輩,可回朝和李林甫爭鬥,即便真勝了,能當政多久?三年?還是五年?”
來聖嚴被杜士儀這話噎得一愣,可還不等他反駁,就只聽杜士儀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要說,對李林甫退避三舍,不過是助其氣焰。然則,是困於一隅之地,和人掐得你死我活,還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任憑是誰,都會知道如何選擇。”
聽到這樣的回答,在沉默許久之後,來聖嚴方纔低聲說道:“可倘若突厥真的覆滅,大帥挾此滅國之功,陛下又豈能不加升賞,入朝拜相?”
“升賞並不代表就會入朝拜相。”杜士儀微微一笑,想到自己在朔方六年,爵位卻依舊停留在之前的涇陽侯上,沒有往上挪一挪,他便繼續說道,“要知道,這場突厥內亂究竟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卻不是外人說了算的。”
他身爲節帥,在外任已經到頂,一旦真有滅國之功,他與其說是回去拜相,還不如說是回去榮養。既如此,那還不如慢火煮青蛙似的對待突厥,絕對不能一下子讓當今這位好大喜功的天子高興到頂只可惜了南霽雲,竟然攤上因爲西域建功升官受賞後,得意忘形的隴右節度使蓋嘉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