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正月十六,啓蒙書院開始招生的日子。王珏的本意是在這個天下士子,只佔人口比例千份之一二的初唐,把南山村打造成一個學術聖地。她希望村裡百姓皆識字,村裡孩童至少學得啓蒙知識。
出乎王珏意料的是,除了村裡孩童來報名,另有南山周邊易得到消息的人,趕來送自家孩子入學。王珏當初跟吳村長商量招生要求,是想着有教無類,來者皆收。現在情況完全超出預計,南山村裡擠滿了人,連官道上都排起了長隊,一眼望不到盡頭。
自王珏開隨園後,做出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情,都被有心人關注着。尤其是她在房府爲房遺愛出頭的行爲,被很多不明內因的人,認爲是在拿董家立威,讓他人今後不敢輕易動自家學生。那日房府的圍觀人羣中,大部分都動了將孩子送入王珏門下的心思。
只是王珏身份特殊,她不止是名士還是太子之師,若主動上門未免讓人覺得有阿諛太子之嫌。啓蒙書院招生,對這些人來說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聽說王珏偶爾也會過去授課,把孩子送到南山與王珏近距離接觸,沒準能近水樓臺達到目的,於是纔有了各路車馬涌進南山村的情景。
啓蒙書院不大,通知招生的時候也只告訴了村裡人,並未對外宣傳。王珏跟吳村長想着,頂多再有些附近村子的人來,沒想到會遇着這種情況,完全措手不及。
咋整?
王珏:“書院入學年齡定爲六歲,去通知正在排隊的人,不夠年齡的以後再來。”
報名要帶戶籍的,別想隱瞞俺們,不實誠的人家俺們不往來。
刷刷刷,少了一半,還是太多人…。
王熙然:“年滿六歲仍被家人或僕從抱着的不收,學堂不準帶跟讀,等其能照顧自己時再來。”
俺們先記好人才宣佈的消息,現在才把孩子放地上已經晚了,快抱着孩子家去吧。
刷刷刷,這回剩下的應該能勉強裝下。
王珏跟王熙然是中途被吳村長找來的,他們原本在家中落實具體的教學內容,事情解決後自然回家繼續幹活。兩人來到王珏的書房,落座後接着剛纔討論到的內容開聊。
王珏回想剛纔的情景,輕笑道:“學生太多,恐要分出上下午兩個班授課。上個月孔家出大事,關於傳播百家派拼音法的事情,我還沒機會跟孔祭酒討論。咱們啓蒙書院開課先講拼音法,再用標註拼音的書冊給孩子們上課。”
王熙然贊同着點頭,感慨道:“拼音法甚好,若能廣爲傳播,極有利於教化。千百年來,有大學問者無不期待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民智大開的盛況。得遇娘子,對大唐來說也許是福非禍。”
王珏向窗外望去,久久不語。王熙然的話讓她想到了末世前的地球,孩子們有義務教育,不用爲書本發愁,不用擔驚受怕躲避喪屍,那時幸福的日子只當習以爲常。若讓這個世界提前進入全民開化時代,亦不知是好是壞,還需徐徐圖之。越是這樣的大事越該謹慎,不要成爲王安石變法纔好。
從思緒中走出,王珏又好奇地看向王熙然,“郎君言道‘也許’,可還有別的想法?”
“霍光鹽鐵亂政,王莽金銀變法,皆是外顯仁厚內藏禍心。古來名士者,皆爲凡人,我從未見過沒有私心的凡人。孔明出師一表真名世,然其亡於未統前,焉能辨其是忠奸?王娘子自歸唐來,於百姓、於朝廷貢獻良多。甚至能不顧自家學派利益,助百家出世。娘子或有大圖謀或是這世間真聖人,我看不懂,猜不透,亦從不敢小瞧女兒郎。”
要麼是聖人,要麼所圖不小甚至亂政自立,這就是王熙然對王珏的看法。他表情嚴肅的直視着王珏,似乎想通過她的雙眼看到其內心真正想法。
王珏並未正面回答王熙然的問題,見他難得的擺出嚴肅臉交心,反而調侃道:“我竟從未看出,郎君如此忠於大唐。郎君曾說與秦將軍,男兒立世當靠自己闖出一番天地,既如此何不出仕?”
王熙然面上不帶尷尬之色,他先給自己斟了一盞茶,邊品茶邊慢悠悠地說道:“自漢末亂世,人命賤如草芥。晉吏治昏暗,隋□□不仁。如今百姓難得過上安穩日子,我不希望任何人破壞,而並非忠於誰人。我當初被傷,方能得娘子收留。並非所有人都有運氣能被娘子砸中,我不是靠着自己的運氣得了安身之所嗎?娘子心中自有一番天地,其廣闊不亞於世間天地,我便在娘子家中闖一闖吧。”
他老人家上輩子歷經三朝,一輩子都在跟人鬥與命運相爭,太累!王珏這裡很不錯,他能第一時間得到上層最新動態,還能好吃好喝繼續‘養老’,他纔不走呢。
王珏被他的無賴說辭弄得哭笑不得,果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不論如何,還是稍作解釋,別讓客人再拿咱當未知物種研究纔好。
王珏亦嚴肅地看着王熙然,“在這世間,也許至死都無人能懂我。只一點,可以明確告知郎君。我之所爲皆爲百姓,但連我也無從得知,我所做的事情會讓大唐走上怎樣的道路。我於這個時代來說,到底是忠是奸、功過何所在,便等我死後留給後人評判吧。”
王熙然聞言頷首,有些我們認爲是好的作爲,真正實施起來必然會遇到困難和阻礙。若阻礙之人事過於強大,也許會引起很多不良後果,功過亦難講。
今日這些話,是他觀察王珏許久才決定講出來的。通過交流,雖願相信王珏沒有不良企圖,但很多疑惑仍未解開。比如她爲何會甘願犧牲自家利益,做那麼多有利百姓的事情。如果不是別有所圖,如同她這般年齡的小娘子怎麼會有如此情懷等。
其人到底如何,其所言幾分真假,還要時間來鑑定。但是通過這些時日的相處,看到她所作出的貢獻和努力,讓王熙然年老麻木的內心又重新煥發出激情。不論怎樣,現在他只想出手幫她一幫。
交心不靠一次之言,王熙然自動進行下個話題,“娘子可有注意到,今日來報名的孩童中,有平民子、豪紳子、勳貴子,唯獨沒有世家子,娘子可知是何原因?”
王珏嘆息道:“百家出世涉及到世家內鬥,君臣爭權。他們有人暫時跟我立場相同,自然支持我。現在學術之爭已塵埃落定,事情又回到了原點。我發明活字印刷損害世家集體利益,他們怎麼會來?”
王熙然微笑道:“我借住在娘子家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實在慚愧。不若這件事,由我來幫娘子解決吧。雖不能讓對方從此不對娘子出手,或可以替娘子爭取多一些時間,讓大部分人選擇繼續觀望。”
呵呵噠,王珏實在沒從王熙然臉上看出慚愧兩個字。不過既然假仙願意幫忙,也隨他,結果總不會比現在還差。她也可藉此事,摸摸王熙然的底,觀察一下世家們的反應。
就像王熙然看不懂王珏一樣,王珏也覺得王熙然的舉止頗爲怪異。他一個少年郎,每日過着如同老年人的規律生活,卻依然樂此不疲。如果不是那張假仙臉,王珏會以爲自家的客人是某位致仕的老大爺。
“如此,我便先出去了。至於學生所用之書籍,還請娘子再催催。”事情都聊完,王熙然起身對王珏作揖。
王珏回禮。她也覺得李世民辦事不靠譜,眼看快開課,書還沒送來。
被他們埋怨着的某人,此時正獨自站在小庫房門口暗自傷神。初一那日,他曾許諾送給天下所有教書先生書籍。如今《尚書》已審讀通過,孔穎達也做好了註釋,可以先印出來安安學子們的心。結果他剛在朝堂上提這事,就被大臣們擠兌得啞口無言。
李靖:“國庫空虛,供軍餉都頗爲吃力。此事既是聖上許諾給百姓的,還是從聖上私庫裡出錢吧。”
長孫無忌:“不知今年是否會風調雨順,國庫不能輕動。”
魏徵:“聽說聖上近日得上天送財,何不用於百姓?”
崔智賢也跟着狂點頭,趕緊把不義之財用掉,省得天天有人明裡暗裡催促他查案。
李靖的理由很充分,長孫無忌在提醒他天災的事情,魏徵就差直說他盜墓了。結果就是他剛豐富起來的私庫,又要面臨被搬空的命運。心裡好難受,哪還記得給王珏送書的事情…。
從書房出去的王熙然並未回房間,而是騎馬直奔長安。他經過皇宮附近時突然覺得冷颼颼的,就像有陰鬼在附近散發怨念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