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拆下最後一枚銀髮夾,用象牙梳子爲李奧娜梳理了三次頭髮——在微黃的氟石光芒下,每一根頭髮都像是打磨光滑的銅絲。這是諾曼王族的象徵,她的父親、姑姑、表弟都是如此,但李奧娜的頭髮是最美的,它的色澤如同火焰,從肩膀上打着卷兒披瀉而下時能夠一直垂到腳跟,並且又厚又密,如果有那個手藝精妙的紡織姑娘能夠將它們剪下來紡成線織成布匹,那麼這匹布足以給李奧娜的父親,體態臃腫的高地諾曼之王做件外袍。
可惜的是,除了頭髮以外,李奧娜身上幾乎就沒有什麼值得誠心稱讚的優點了,她繼承了國王的五官,對於一個男性來說,這樣的五官不算俊美但至少還能說是端正硬朗,但對於一個女性來說,如同刀刃般的濃眉、微帶彎鉤的鼻子、刻薄發白的嘴脣以及一雙會令人聯想起鷹隼的茶色眼睛着實太不討好了,李奧娜記得她的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對着窗戶擺弄她的臉,感嘆她如果是個兒子就好了——她清晰地記得。
是啊,如果她是個兒子就好了。
如果李奧娜是個男孩,那麼高地諾曼的國王就不必如此煩惱了,一個正統並且健康的男孩,他會是勇武的、強壯的、或許還有點兒暴躁,當他騎着新得的馬駒大聲呼喝着在王宮的庭院中來回奔馳的時候,自窗口窺見這一情景的父親將會是多麼的寬慰啊……
但是,沒有,高地諾曼現任的國王陛下沒有兒子,雖然他已經可以說是憚精竭慮——他曾向格瑞第的神殿祭獻了一千頭懷孕的母馬,向那位美豔的神祗祈求一個兒子。之後他的王后確實懷孕了,卻沒能把孩子生下來,她帶着李奧娜的弟弟一起進了墳墓;而後國王陛下又蓄養了很多情人,他滿懷期望地挨個兒撒下種子,並允諾誰能生下他的兒子誰就能成爲王后——一個女人險些成功了,她生下了一個兒子,但這個孩子在她還未來得及戴上皇冠之前就被一隻烏鴉啄去了眼珠,在連續哭嚎了兩天之後因爲發熱而死。
自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女性有孕。李奧娜十四歲還是十五歲的時候,她突然被接回了王宮——之前她一直被勒令住在王都外城的行宮裡,她在一個空曠而冰冷的房間裡見到了她的父親,他老了,鬢邊發灰,面色枯槁,錦衣華服也遮掩不住自身體深處散發出來的腐朽氣味。
起初李奧娜還以爲他只是想念自己,想要重新獲得一個女兒對父親的尊敬與愛,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她自己推翻了,她受到的教育是屬於一個未來的國王的,然後國王陛下告訴她,她必須成爲一個女王——李奧娜不知道這個瘋狂的念頭從何而來,她只知道她的父親很明顯的已經被它控制了,她試圖加以勸說,卻被他在狂怒之中擲出的權杖打傷了額頭。
“我絕不會把我的王位,我的國家,我的人民交給一個敵人!”高地諾曼的國王如此宣稱。
之後的幾年裡,或許是因爲李奧娜的預定繼承人身份逐漸爲人所知的關係,不再那麼孤立無援,盲目無知的她慢慢地拼湊起了一個令人驚駭的真相——她的父親可能是被詛咒了,他失去了繁衍子嗣的能力。在高地諾曼,這樣的男性會被輕蔑與忽視,被嘲笑成一隻閹割了的老羊,這對於一個國王來說簡直是致命的,他爲此殺死了所有的情人和近侍來確保這個秘密仍舊是個秘密,雖然現在看來這只是亡羊補牢。
那麼,誰又會來詛咒高地諾曼的國王呢?最值得懷疑的莫過於約翰公爵,或者說是親王,國王的弟弟,在高地諾曼的法律未曾得到修改之前,他是這個王國的第一繼承人——約翰公爵給李奧娜的印象就是一具有肉的骷髏,或是凝固的幽魂,他的身體很差,經常咳嗽個不停,就連與貴婦人共舞一曲都會讓他累的氣喘吁吁,而高地諾曼人向來以勇武強壯爲榮——他也算不得是個好繼承人,但最起碼他還是個男性。
李奧娜不知道她的父親有沒有想要殺死她的叔叔,但約翰公爵確實很小心,而且諾曼的貴族們不會允許國王那麼做,除非他能夠立刻擁有一個男性繼承人。
而國王如今所做的就是爭取他們承認一個女性繼承人。
“可我一點也不想要這個位置!”李奧娜在黑暗中無聲地喊着,她不知道那個繼承了鷓鴣山丘與白塔的女繼承人是怎麼想的,但她更願意成爲一個強悍的遊俠或是戰士。
丁香的氣味從牀幔的縫隙中傳來,李奧娜的侍女在離開房間前善解人意地將那支丁香插進裝了清水的金盃裡,它讓李奧娜想起了伯德溫。
她第一次見到伯德溫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父親也還不是國王——聽說老王曾有意將王位交給小兒子約翰而將長子放逐至雷霆堡,那時候有很多人以爲現任國王將會成爲新的雷霆堡的主人,但他們沒能想到的是,李奧娜的父親在雷霆堡設法取得了摩頓.唐克雷的支持,他不但回到了王都,還成功地取下了老王的冠冕戴在了自己頭上。
爲了達成這個目的,李奧娜的父親在雷霆堡停留了整整五年,他和他的妻子、女兒與士兵一起住在粗陋的堡壘裡,小小的李奧娜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站在箱子上,踮着腳尖趴在窗臺上偷窺庭院中的騎士與僕人,尤其是騎士們時常會用沙袋裝着他們的鎖子甲來回拋擲(擦洗鎖子甲的方式之一),那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在玩雜耍,但要比雜耍還要有趣些。
她看的太入迷而沒注意自己探出得太多了,她掉了下去,如果沒有伯德溫如同精靈般射出的一箭釘住了她的袍子,可能現在國王就不必爲他的女繼承人頭痛了。
李奧娜看到的伯德溫是顛倒的——她被難堪地倒吊着,但這並不妨礙她辨識出那是一個明亮得如同晨光的笑容。
小李奧娜記住了那個笑容,也記住了他的名字,然後每天早上,她都會不斷地尋找那個人,就像是某種儀式,完成後她才能安心地做別的事情。
她開始注意傾聽父親與母親的談話,因爲他們偶爾會提起伯德溫,他們既歎服於他的強悍無畏,又不得不惋惜於他的出身。李奧娜不知道那個傳言是否真實——但她覺得,如同伯德溫這樣的騎士,是不會在乎一個需要經過層層僞飾喬裝的所謂貴族身份的——他是一個勇敢、公正、忠誠的好人,一個泰爾的追隨者,一個如同堅石般純淨,山巒般高大的,真正的騎士。
但小李奧娜知道,他是有妻子的。
然後,大李奧娜知道,即便沒有妻子,伯德溫也不會成爲她的丈夫,他身體裡的另一半血會成爲羣起而攻之的標的。
她甚至不敢讓她的父親有所察覺,在他還期望着一個兒子的時候,他認爲她應該與某個和高地諾曼有着利益或是盟友關係的大公或是領主結婚;現在他想要她繼承他的王位,這個人選就改成了在掛毯上繡着姓氏的重臣之後,他希望她能儘快生養一個男性繼承人,然後他可以讓她的丈夫去死以免他藉着女王丈夫的身份謀奪王位。
國王信任和愛護着他的朋友伯德溫,但李奧娜知道,如果國王知道他的女兒居然迷戀着一個卑賤的非婚生子,高地諾曼的統治者會毫不猶豫地絞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