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的靈魂以爲佩蘭特會變成一條鯨魚,但他錯了,當他看到那隻單就軀體而言,可以在上面鋪砌一座冰屋的烏賊時,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撫摸了一下,冰涼的表皮泛出一層柔和的暖色。
“我以爲你會是一條鯨魚。”它說——在施放了一個法術後,施法者無需喉舌也能與德魯伊交流,這是非常必要的,畢竟他們之後可能需要在幾千尺的深海里逗留上很長一段時間。
“上一次是鯨魚。”佩蘭特說,他擺動了一下有着五十尺左右的腕足,烏賊的眼睛黑白分明,充滿情感,十分地奇妙。
“獨角鯨?”
“不是,是須鯨,”佩蘭特回答說:“爲什麼這麼說?你比較喜歡獨角鯨?”
“在我離開尖顎港的時候,”異界的靈魂說,“我看到了一頭獨角鯨,它率領着鯊魚和海豚毀掉了一艘用於走私與販賣人口的船隻。”
“啊,”德魯伊變化的烏賊一邊迅速地向下潛去,一邊用八根腕足中唯一一根沒有吸盤的腕足捲住了施法者(至於那隻腕足是被烏賊用來傳送精囊的我們就忽略吧),不管怎麼說,烏賊的遊速是相當快的,如果不想施法者浪費一個法術,最好還是帶着他走,“那可能是艾阿倫迪爾,他也是一個精靈德魯伊,不過他並不是一個辛格精靈,而是翡翠林島的埃雅精靈。”
這就對了,異界的靈魂想,他們從德雷克的黃金夫人號上釋放的那個精靈也是黑髮的,很顯然,德里克誘拐了人家的孩子,那就不要怪別人拆了他的船。
他的沉默將佩蘭特引導去了一個錯誤的方向,克瑞瑪爾也有着埃雅精靈纔有的深黑髮色與眼睛,在他和凱瑞本進入灰嶺之前,灰嶺的管理者就已經確定了——克瑞瑪爾的父親,或是他的母親,是一個埃雅精靈,只是不知道他/她是否還活着。
與銀冠密林的辛格精靈不同,翡翠林島的埃雅精靈因爲擁有着一片可以說是相當孤獨與封閉的領地,所以與人類或是其他種族的往來要比辛格精靈少得多。埃雅精靈在成年之後也會出外遊歷,但往往孑然一身,對外人,即便是辛格精靈,也同樣地充滿了警惕與冷漠……但這並不會減少人類或是其他類人對他們的傷害。埃雅精靈缺乏辛格精靈身上那種可以說與人類印象中不太契合的圓滑感,他們的情感又純粹又單純,性情又有點固執——或更直白點來說,他們更容易受到欺騙,並且很難掙脫謊言編織的羅網——即便掙脫了,也必然是傷痕累累,心力交瘁。
如果說被人類拋棄之後,辛格精靈還能掙扎着回到銀冠密林接受族人們的保護與安慰,甚至還能記得他們的孩子;那麼埃雅精靈一旦受到了這樣的挫傷與折磨,就連他/她自己的生命或許都難以維持,遑論其他,所以佩蘭特有時候也能理解埃雅精靈的一些做法,畢竟在他們的眼裡,每一個有着人類或是其他血脈的孩子都是殺死他們同伴的人留下的罪孽。
包括艾阿倫迪爾,佩蘭特想,那個黑髮的精靈對半精靈簡直就是深惡痛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算是最好的待遇了,他甚至還重傷過一個企圖登上翡翠林島尋找母親的半精靈。
“你覺得怎麼樣?”德魯伊問,他們下潛的速度很快,四周已經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這種黑暗不同於陸地上的黑暗,在陸地上,無論如何,都是會有一些微弱的光線的,有時候普通的人類都會發光。但在深海,光線是昂貴而又危險的,就像是剛剛從他們身邊飄過的一隻水母,它有阿拉提力特人的海豹皮船那麼長,透明的身軀中星星點點,散發出來的光芒就如同海中的星河,但所有的生物都距離它越遠越好,異界的靈魂看到一條灰色的小鯊魚,在距離水母大概還有一百尺的地方就突然痙攣着沉了下去,佩蘭特飛快地拍打着自己的鰭,遠離那裡,因爲水母正在漂向獵獲物的位置。
“西戎水母。”佩蘭特解釋說:“它的觸手是透明的,可以伸到很長的地方並且帶着毒刺——不是在海面,那麼就是在這裡——我們已經在水下五百尺深的地方了。”
“我覺得還好。”異界的靈魂說,改變重力對一個術士來說是很簡單的,而籠罩在他身上的符文法術也能保證他不會被海水的冰冷與潮溼困擾,就是感覺有點奇怪——因爲佩蘭特變化的烏賊是倒着前進的,也就是說,頭和腕足在後方,軀體與鰭在前方,這讓被腕足抓着的施法者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在飛速倒退着的,“鯨羣的墓地在多少尺?”
“大概是這個距離的十倍。”佩蘭特說。
在遭遇到了這隻水母后,他們就再也沒有碰到過什麼有威脅性的東西,這是一段無趣而又靜默的旅程,異界的靈魂可總算明白這裡爲什麼會被人們稱之爲永夜海了,它是那麼的貧瘠而又荒涼,就連偶爾被髮光的甲殼生物照亮的海沙也是黑灰色的,沒有大團的藻類,也沒有珊瑚——大王烏賊扇動波浪花邊般的鰭,異界的靈魂伸出一根手指,感覺海水迅猛地衝擊着它,就算是他有着一半不知來自何處的強悍血脈,仍然在一瞬間裡就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在巫妖的呵斥下,他馬上收回了手指,開始檢查自己的卷軸與藥水。
檢查完藥水和卷軸之後,一切又重歸無聊與黑暗,異界的靈魂要等到佩蘭特出聲詢問,才知道自己在唱歌。
“我從未聽聞過這種語言,”佩蘭特說:“但似乎與瑟里斯人有所關聯,語調聽起來很美,可以和我說說這首歌嗎?”
“呃……我想……”異界的靈魂看了看天空,當然,這裡沒有天空,但有黑漆漆的海水,它一邊期望着烏賊的眼睛看不清它臉上的表情,一邊捏着手指說:“……回不去了……”
“什麼?”
“這首歌的名字,”異界的靈魂可拿不準自己殘破不堪的記憶,但它並不太想對佩蘭特說謊,雖然這個名字實在是有點……“回不去了。”它說。
佩蘭特安靜了一會兒:“請原諒,”他在片刻之後說:“我實在不能說這是一個值得稱讚的好名字,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異界的靈魂無可奈何地做了一個鬼臉,它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發現暫時只能找到幾首頗爲特殊的歌曲,也許是因爲它們留給自己的印象最爲深刻,但自己爲什麼會記得這麼古怪的……東西呢,像是:“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還有:“奶奶,你聽我說……”,“恭喜恭喜恭喜發財,發大財!……”,“老鼠老鼠我愛你,就像大米愛老鼠……”,啊,或許有個可以唱給佩蘭特聽聽,感覺還是挺陽光的……
“在大大的蘋果樹下……我發現了你呦~雖然想和你一起玩……不過你還是一顆小蘋果,曬着太陽……要成爲一顆很棒的蘋果呦!好乖,好乖,真是個好孩子……只要一變紅就會馬上把你摘下來哦……再等一下下哦,我們是否已經成爲好朋友了呢……”
這是一首……童謠?佩蘭特想,無論從歌詞還是從曲調上來說都沒有什麼可被指摘的地方,但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不由自主地一陣陣地惡寒……這真的只是一首童謠,不是某個魔鬼的詛咒嗎?
幸好這種完全是出自於善意的折磨沒能維持太久,烏賊的遊速無論在那個位面都是首屈一指的,何況他現在還是總長可能要超過一百尺的大王烏賊——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比黑暗更爲深重與純粹的黑暗,或許有人會以爲這是一個錯誤的描述,但只要你能夠站在這裡,你就會覺得這個描述再正確也沒有。
“就是這裡嗎?”
“下去兩千尺左右你就可以看到鯨骨,”佩蘭特說,“但我們需要的鯨骨要再往下一千尺左右。”越是巨大的鯨魚,因爲本身重量與海水壓力的關係,就越容易下沉。
“等等,”異界的靈魂說:“我好像看到了一條鯨魚。”他遲疑着拍了拍抓着自己的腕足:“但我覺得它很健康。”
“它當然很健康。”佩蘭特說:“因爲它不是來這兒長眠的,是來這兒覓食的。”
於此同時,佩蘭特飛速地向下攀去,鯨魚有時也會成爲大王烏賊的美食,關鍵在於,他並不是一隻真正的大王烏賊,就算抓住了那隻冒失的年輕鯨魚那又怎麼樣呢,佩蘭特又不需要吃了它,無意義的殺戮是德魯伊最爲深惡痛絕的,但最大的問題是,那條鯨魚確實太年輕了,它不但沒有放棄,還緊隨着佩蘭特遊入了海溝。
佩蘭特停下,盤在一根突出的岩石上,揮舞着腕足,還有兩根長長的觸腕,對鯨魚發出威脅,但鯨魚絲毫不爲所動,它張開嘴,露出細密的牙齒,好像要試着咬咬佩蘭特的觸腕,看看它是不是如想象中的那樣脆嫩可口——糾纏了一會兒後,黑髮的施法者開始叫喊,希望能夠把它嚇走,但局勢變得更加令人哭笑不得了,如果說一開始鯨魚跟隨着他們只是爲了食慾,現在明顯地他又對施法者產生了興趣——這個被大王烏賊抓在腕足裡的小東西顯然不是它的同類,但它能夠和自己交流,這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啊……異界的靈魂覺得,如果這隻鯨魚也能有個筆記本的話,他準會拿起筆把這件有趣而又特別的事情記錄下來的。
德魯伊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我們必須把它趕走。”德魯伊說:“不然它可能再也無法離開這個海溝了。”
“我明白。”異界的靈魂說,因爲他已經看到了,已經有東西從黑暗中爬了出來,雖然還無法辨明那堆在海水中沉浮的究竟是些什麼,但它有着巨大而猙獰的螯肢是毋庸置疑的,單憑這個它也一點不像是吃素的。
年輕的鯨魚不明白爲什麼一瞬間它就看見了尖利的爪子與腐爛的膿瘡,但它記得就是這些散發着腐爛氣息的“東西”撕碎了自己的母親,它發出了一聲悽慘的呼叫,猛地拍動着自己的尾巴,想要從施法者製造的幻境中逃離,但下一刻,異界的靈魂所釋放出來的力量就攫住了它,把它丟向遠處。
鯨魚頭也不回地逃走了,現在佩蘭特與施法者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隻被鯨魚吸引而來的生物究竟是什麼——那是一隻深海蟹,只是和許多深海生物一樣,它的背甲足以讓一對情人在上面跳舞,它在海底的峭壁上攀爬的時候,爪尖刺入岩石,不斷地有碎裂的小石塊滾落到海水裡。
“這不算是最大的。”佩蘭特說,在看到佩蘭特變化的大王烏賊時,那隻深海蟹也畏縮了,它一眨眼間就逃得無影無蹤,就像是從未出現過。
再往下,黑暗就不再是他們的幫手,而是他們的敵人了,黑髮的施法者控制着一顆細碎的氟石漂浮在距離他們約有五十尺的地方,攀爬在巖壁上的,是數之不盡的深海蟹,就像是佩蘭特之前說的,那隻並不是最大的,他們看到的最大的一隻甚至有着佩蘭特現在的軀體一半那麼大,背甲可以充當一個房間,在蠢蠢欲動的蟹羣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或許正是這個給了它勇氣,它屈起爪子,猛地一跳,想要落在大王烏賊的身後,這是大王烏賊難以防範的地方,畢竟它的腕足沒有章魚那麼靈活。
但早就有所預料的烏賊佩蘭特突兀地噴出了一道水流,讓自己瞬間後退了一大截,深海蟹落在他的身前,佩蘭特揮動着腕足,只一下就將它籠罩在自己的腦袋下方,有力的喙部連續幾下鑿穿了背甲,然後注入了致命的毒液——當佩蘭特拋開那隻深海蟹的時候,周圍的躁動頓時平息了下來,所有他們所能看到,或是看不到的深海蟹都鑽進了海底峭壁的縫隙裡,就連只爪子也沒露出來。
那隻深海蟹也沒被浪費,一條睡鯊衝了出來,咬住了蟹腳,又飛一般地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