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是個商人,從三個月前開始爲格瑞納達的新王效力——也許我們之中的一些人還記得他,他就是那個在沙暴中損失了整個商隊但僥倖留得了一條性命的人,非常具諷刺意義的,那個曾經傲慢而聰慧的拯救者已經死了,他的血被礫漠的沙石吸乾,他的屍體也早已成爲那些怪物的口中美食,但那個被他大發慈悲容留下來的不幸之人卻還好好地活着——一支商隊的損失會讓他傷筋動骨,但只要新王沒有收回他的信任,只要三次,不,兩次黑市他就能將損失成倍地找回來。
所以這次黑市中被他所邀請的人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他們要麼是格瑞納達王庭的代言人,要麼就是同時兼具術士與商人的身份,又或是行會的首領,還有一些是被格瑞納達人認爲可信,也就是如之前說的,經過了考驗的外來者,他們被拉里的使者帶入這個矮小傢伙的宅邸,聚集在婆娑搖曳的棗樹、膠樹與金合歡樹下,他們的身邊盛開着薔薇與茉莉,而環繞在庭院四周的是茂盛的黃楊、桃金娘和婆婆納。
“拉里這是在等待誰呢?”一個商人問道,難道還有比他們更尊榮的客人嗎?要知道,站在這裡的都是被新王所殷切垂詢過的,拉里是個新人,他原不該如此猖狂,就算是新王沒有因爲他丟失了一整個商隊而懲罰他也是一樣。但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在無有切身利益的狀況下,格瑞納達人最爲擅長的就是明哲保身——人羣中突然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些身着紅袍的人警覺地將雙手收回到寬大的袖子裡,而其他人則將手指放在了防護符文上。
“別緊張,別緊張,”拉里說,一邊匆忙地從待客的廳堂中走出來,他身材矮小,在沙漠裡的時候又狼狽又幹癟,但這只是因爲緊張與驚恐。回到格瑞納達後,他連接着好幾天不斷地吃喝,用肥美的鹿肉和牛的胸油,甜美的蜜酒,棗將自己重新喂得肥肥的,雖然還未能恢復到以往的形態,但看上去已經不是那麼糟糕了:“他們是我的客人。”
“你應該在送出邀請函的時候就告訴我們,”一個身兼商人的術士厭煩地低喃道:“一個灰袍!”
“一萬個請原諒,”拉里說,一邊誇張地鞠了一躬,他笑起來非常的蠢,但誰也不會這麼認爲:“但也只是一個灰袍而已,而我們這裡有着超過十二個以上的紅袍,這裡是格瑞納達,不是別的什麼地方,因爲一件顏色特別的袍子而喋喋不休可太奇怪了不是嗎?”
他說的很對,格瑞納達的王都可能是除了七十七羣島之外唯一一個你可以看見死靈法師在街道上隨意走動的地方,衆所周知,很多術士與七十七羣島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關係,但一般來說,死靈法師是名副其實的死宅,他們出現在什麼地方往往意味着這個地方即將被瘟疫、骷髏與死亡所征服——一個商人的小小聚會,實在不太適合勞動他們尊貴的腳趾。
或者說,她,還有他。
這個死靈法師已經脫下了那件黑色的兜帽斗篷,露出她的灰色袍子,這件垂到腳面的灰色袍子是絲綢的,比起其他死靈法師那種僵硬古板的那種黑灰或是菸灰,它的灰色更近似於銀灰色,帶着金屬的質感,在火光中就像是月光下的水流,在長袍的襟邊與袖口都有魔紋,被巧妙地掩藏在番紅花的紋樣中,她的胸前懸掛着一枚鮮紅的血玉髓,裡面的黑色紋理在不斷地變化着,有時候像個正在吶喊的人類,有些時候則像是一個生長着觸鬚與爪子的怪物——她的龍皮腰帶上掛着小巧的絲絨袋子,纖細的雙足被柔軟的火蜥蜴皮靴子包裹着。
若是單單看這身裝扮,如果說她是一個養尊處優的領主之女也會有人相信的,如果沒有她那張應該被打負分一百次的臉和雙手——從後者來說,她和那些長時間浸潤在負能量裡的死靈法師毫無二致,邪惡與陰森並未因爲她是個女性而手下留情——她是那樣的瘦,羊皮紙般薄脆的皮膚搖搖欲墜地掛在凸出的骨頭上,顴骨尖銳的就像是一把匕首,雞脖子般的脖頸青筋綻露,讓人無法確定她是四十歲還是八十歲,她的鼻翼向兩側張開,幾乎佔據了面龐的一半,下方是無色的嘴脣,比皮膚的顏色還要黯淡和蒼白一點。
若說她的本身還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大概就是那雙眼睛了,她有着一雙深灰綠色的眼睛,環繞着一圈黑色,輪廓鮮明到令人難以轉開視線。
但她身邊的年輕人卻有着異乎尋常的俊美,他穿着一件黑袍,但黑袍鑲嵌着灰色的邊。灰袍們很少會在意自己的學徒和弟子選擇怎樣的穿着——只要別是讓人討厭的白袍,當然,如果你一定要穿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只要你能有與之般配的力量。別說是白袍、灰袍或是黑袍紅袍。如果你能夠成爲一個半神巫妖,你願意穿粉紅色的長袍也只會得到一片虛僞的恭維聲。
但如果可以的話,他們還是更願意自己的弟子能夠安安分分,不傷眼睛地穿着既定的灰邊黑袍,這樣也能減少一些誤傷(雖然很多時候誤傷並不能說是誤傷),另外灰袍們也是有審美和虛榮心的,有時候可能還要比凡人更敏銳強烈一些。
這個灰袍顯然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將一隻手放在弟子的臂彎裡,露出戴着戒指的手指,她的弟子差不多要比她高出一尺三寸左右,但還是會微微地曲着脊背與自己的導師說話,他們在走動的時候,他也會遷就導師細碎緩慢的步伐。
幾個術士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在術士塔中這種情況也很常見,當一個導師的學徒或是弟子有着出色的容貌與體態的時候,他/她的導師也不會介意和他們持續一段短暫的情人關係,這種關係一般來說不會很長,因爲讓一個人過於熟悉你就像是把刀子送到他的手裡,而且導師們喜新厭舊的速度簡直比他們更換法袍還要來的快——不過那些還未成爲術士的弟子們對這種關係總是趨之若鶩的,其他不說,單就導師在選擇祭品的時候會把你放在最後一位——你就不會覺得皺紋、惡臭和怪癖難以忍受了。
人們以爲他們就是拉里要等待的貴客了,但不,拉里只是非常熱切地向這位灰袍表示了由衷的歡迎與驚喜——但他們所要等待的人並不是他們。
而就在這位灰袍蹙眉之前,拉里突然跑了出去,庭院中的氣氛突然發生了細微的改變,灰袍的弟子想要移動腳步的時候,灰袍的手從他的臂彎移動到了他的肩膀,陰冷的氣息從她的指尖滲入長袍,年輕的男性弟子立刻站住了,但一陣刺痛的麻痹感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許痛苦之色。
拉里逢迎進來的人讓庭院中的人們露出了明瞭的神色,他們向來人鞠躬,術士則行法師禮。
異界的靈魂環顧四周——這裡的宅邸從平面上來看,就像是一個被十字劃分的正方形,正方形最下方的那條線就是面對着街道的柱廊與柱廊後的一排狹長房屋,而它們的後方是一片豪奢的庭院與宅邸,十字的中心是一個方形的水池,十字的延伸線則是水渠,裡面的水引自於地下——地下的水並不會自動涌入地面,要水渠與池中的水常年不枯竭,不渾濁,需要長久地施放魔法來維持,雖然格瑞納達並不缺少施法者,但長年累月下來,付出的費用可能會讓一個小國國王傾家蕩產,但這些都是必須的,金幣有時候和刀劍一樣,也能成爲威懾他人的一種力量。
這些水渠讓異界的靈魂想起了羅薩達的聖所,但羅薩達聖所中的水渠與水池只會讓人感受到晨光之神的仁愛與慈悲,這裡的水冰冷且黑暗,火焰的光照耀着水面,漣漪就像跌落的金幣那樣耀眼誘人,但異界的靈魂只是安靜地轉過頭去——他看到了爲數不少的紅袍,就和他現在穿着的一樣,赤紅色的絲綢或是絲絨,他身邊的米特寇特今天也穿着術士的紅袍,而不是他習慣的鍊甲與緊身衣,表明這次他是以一個術士的身份參與聚會的,不過誰也不會蠢到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術士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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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被設在庭院裡,人們圍繞着水池席地而坐,身下是柔滑的象牙席子——來自於瑟里斯人的精妙手藝,他們能夠將象牙劈成如同頭髮一般粗組的象牙絲,然後將它們加以特殊的處理,讓它們變得如同蒲草那樣柔軟,再把它們編織成細密的席子,像這樣的席子,每一尺的價值都與秘銀等同,但誰也不會因此否認它們的價值——碰觸到它們的肌膚就像是浸沒在水裡,又像是被微風拂過,說不出的愜意舒適。
在他們身後是細紗的帷幔,取自於極北之海的冰被盛放在銀與白瓷的大甕裡,當風吹過那裡,裹挾而來的寒意被細紗阻隔分解,只剩下輕微而持久的涼爽,既不會讓人感到燥熱,也不會讓人尋找斗篷和外衣。
而被邀請而來的兩位毋庸置疑地被安排在最爲尊貴的位置,拉里不但沒有爲自己預備一個座位,甚至還像是一個僕人那樣恭敬地跪伏在他們的身邊以便隨時聽從吩咐——如同薔薇的馥郁氣息般縹緲且琢磨不定的樂曲聲瀰漫在鐵黑的虛空中,一羣奴隸在僕役的監督下輕捷而快速地燃起篝火,架起黃銅的支架,套上掛鉤,一隻從三天前就開始細薰慢烤的恐爪龍被送了上來。
米特寇特在看到那對畸形的小爪子時微微一笑,恐爪龍並不好吃,它的肉就像是被煮過的母雞肉,但纖維要粗硬得多,拉里不惜耗費重金弄來這隻恐爪龍只是爲了向米特寇特獻媚——米特寇特與凱爾門的無休止的爭鬥與怨恨是個公開的秘密,他們各有擁躉,而這些隱晦的小手段就常被用來嘲笑和耍弄對方。
拉里親自持刀割開了恐爪龍的肚腹,從裡面取出了一隻石化蜥蜴,這個也不是很好吃,純粹是因爲難以捕捉而顯得珍貴,讓異界的靈魂變得專注的是石化蜥蜴裡面的一隻鹿,鹿裡面的一隻山羊,山羊裡面的一隻兔子,兔子裡面的一隻鴿子,鴿子裡面的一對……
“gaowan。”米特寇特側身輕聲說道:“翼蛇的蛋蛋。”
異界的靈魂沒時間去思考翼蛇那麼大,爲什麼它的蛋蛋會那麼小,因爲它想起在另一個位面似乎也有着類似的習俗,套疊的烤物裡最小的一樣東西是要獻給最尊貴的客人吃的,他想靜靜,別問靜靜是誰。
拉里果然將那對圓滾滾的玩意兒送了上來,有時候人們會在鴿子裡放上一隻雲雀,但今天來的兩個人很不湊巧的都是新王的兒子,而且不出意外,最小的那個也會是他的助力,一隻被撕做兩半的雲雀大概會被視作對他們的羞辱——拉里也不想得罪其中的任何一個,正好他得到了一對新鮮的翼蛇gaowan——說不定就是之前帶着他飛過半個沙漠的那隻——事情的結果變得圓滿至極,兩隻蛋蛋,一人一隻,沒有比這更平等契合的了。
就在異界的靈魂戳起那隻烤的焦黃流油的蛋蛋時,米特寇特則看向下方,那位女性的灰袍也可以說是新王的心腹,米特寇特對他很熟悉,但讓他猶疑的是灰袍身邊的弟子,他是個陌生人,而且從面部輪廓與眼珠的顏色上看,他可能來自於北方,而米特寇特知道灰袍這幾年都沒有離開過格瑞納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