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羅已經死了,葛蘭是這麼對自己說的,也是這樣對梅蜜說的,只是他們心底深處仍然隱藏着一絲不確定,但不久之後,一個愉快的消息就衝散了盤旋在他們心頭的陰雲——梅蜜有了他們的孩子,他還很小,小到梅蜜的腹部仍然是那樣平坦光滑,但梅蜜能夠感覺到那裡正藏着一個新的生命,他的心跳就像潮汐那樣席捲了她的神智,這就是幸福的滋味嗎?她想,嚐起來就像是蜂蜜,那樣的甜蜜又是那樣的純粹。
她沒有繼續拒絕葛蘭的求婚,他們必須要締結婚約,才能保證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不會是非婚生子,葛蘭和梅蜜一樣,都不是在正統的婚姻下誕生的,他們的出生罪惡與多餘,但他們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們考慮了很久,弗羅曾經有過婚姻的神職,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選擇這位已經被人們鄙夷厭棄的女神,而且弗羅已經不復存在,她不可能爲他們的婚姻祝福,即便在,更多的也只會是憤怒的詛咒;那麼,可以考慮的大概就只有大地之神查緹,以及“生育與婚姻”之神格瑞第,但其他人或許不知道,葛蘭和梅蜜還能不清楚其中的奧妙嗎?他們是想要向寬和的查緹祈禱與獻祭的,但尖顎港的格瑞第牧師們早就注意着他們。
“首先我要恭喜你。”德雷克說,他給葛蘭倒了一杯血酒,不知何時,就連亞速爾島也開始流行起這種腥臭的飲料了,葛蘭蹙着眉毛,將酒杯推開:“你儘可以說你想說的,德雷克。”他說。
“我知道你現在非常強大,”德雷克說:“但基於一個朋友的立場,我想我還是要提醒你,有關於你的一些想法,格瑞第的紅袍牧師們很不高興,親愛的,她們甚至有些惱怒。”
“只是一個小小的婚姻盟約而已。”
“正是如此,”德雷克苦口婆心地說:“那麼爲什麼不把你們的雙手放在格瑞第的祭臺上呢?那些赤紅色的娼婦會感到喜悅的,她們可不是查緹聖所裡那些如同農奴般的牧師,她們是力量,是財富,是情報,葛蘭,失去了她們的歡心,我親愛的朋友,即便你能夠擊敗法師,術士或是一整個軍隊,你仍然會覺得舉步維艱,但如果有了她們的幫助,你會發現你做任何事情都像是用燒紅的刀子切開牛油一樣容易,而她們並沒有要你的靈魂或是未出生的孩子,只是一個儀式,弄點懷崽子的母羊或是母鹿就行,馬匹也可以,她們不挑剔——你知道亞速爾島上有多少女人因爲那位尊敬的女神面前得到了一個或是更多的孩子嗎?別和我說你不想要,我知道你愛着你的妻子,那麼你就該知道所有向格瑞第獻祭過的母親都不會難產或是生下殘疾或是死去的嬰兒?”
葛蘭的心猛地悸動了一下,如果要說他和梅蜜有什麼需要擔憂的,大概就是這個了。梅蜜和其他的弗羅牧師一樣,有着一具不適合懷孕和生產的身體,她纖細過度的腰肢與狹窄的盆骨註定了她很難如同那些粗壯的農婦那樣輕鬆地分娩——梅蜜在沒有被驅趕出弗羅神殿之前,就曾經看到過好幾個不幸的弗羅牧師因爲生產而死去,有時候她們的孩子可以活下來,有時候就死在了它們母親的肚子裡。
“我需要考慮一下。”葛蘭說。
“別這樣,”德雷克說,“你知道我在爲誰說話,她們沒有直接面對你可不是想要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的——她們只是想讓你知道格瑞第的耐心從來就是十分脆弱的,而你的妻子,將來的妻子,現在不過是個孕婦,你不該讓她面對不應有的危險。”
葛蘭的屈服在德雷克的預料之中,說實話,黃金夫人號的船長不明白葛蘭爲什麼會如此顧慮重重,就他來看,格瑞第的力量顯然要強於其他的神祗,女性想要孩子的時候固然可以求助滋養萬物的查緹,但那個過程是十分緩慢和悠長的,許多可憐的婦人在沒有得到結果的時候就死去或是被拋棄了,但格瑞第不是,只要你獻上的祭品足夠多,足夠好,獻祭的過程足夠殘忍——譬如說,母羊的功效要低於母鹿,母鹿的功效又要低於母牛,但如果是個懷孕的婦人,那麼她的功效要大於前三者之和;你可以請牧師用刀子直接割斷祭品的脖子,但如果你能夠自己挖出它們的心臟獻祭就更好一些,或者你可以先將母親的孩子挖出來,捏出它的眼睛,連着母親的一起放在盤子裡,這種絕妙的場景無疑會極大地取悅這位形容美豔的大腹女神。
這樣做的女性無一例外地在三個月內就會懷孕,並且生下一個男孩,這對於那些急切地需要一個繼承者來鞏固自己地位的女性是多麼地重要啊,所以雖然即便羅薩達和泰爾的牧師們已經嚴正地拒絕承認格瑞第的神祗身份,但格瑞第的神殿祭臺上的血跡從未乾涸過。最主要的是,葛蘭是什麼人?他是一個惡毒陰險的盜賊,就連德雷克也曾經是他的獵物,現在也是,他有必要做出這種可笑的仁慈姿態嗎?別告訴我他突然異想天開想要成爲伊爾摩特的信徒了,如果那樣德雷克一定會跑出去看看天地是否顛倒了。
而葛蘭和梅蜜所不想的是和這位女神有所牽繫,就算葛蘭現在正在和她的後裔建立起一個秘密的盟約關係,但就像是德雷克所說的,他既然已經選擇了尖顎港,就表明他的生活不可能平靜溫和,他的敵人已經太多了,不需要再加上格瑞第的牧師們,她們比任何一個刺客都要危險,而且格瑞第既然能夠保證其他女性順利的生下孩子,也很難說她會不會因爲葛蘭和梅蜜的蔑視而勃然大怒,她們擔憂的不僅僅是孩子,還有梅蜜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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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梅蜜與葛蘭在格瑞第的祭臺上合力殺死了第一頭母羊的時候,在另一個島嶼上,同樣承擔着孩子與自己性命的一位女性靜靜地坐在一個房間裡,這個房間是高地諾曼人建造起來的,與龍火列島的房屋不同,它們的牆壁與頂都是用海沙與樹膠混合後做成的方磚砌築而成的,這種建築材料看上去極其粗陋,而且不太適應龍火列島的炎熱氣候,因爲它的門窗都很狹窄,但它被建造出來的初衷就不是爲了舒適,而是爲了安全。
姬兒閉着眼睛,像是在祈禱,但他們很早就不信仰任何一個神祗了,她只是在傾聽着外面的聲音,在最初的幾天裡,她除了海浪拍擊岩石,昆蟲鳴叫,鳥兒振翅和僕從的腳步聲之外什麼都無法聽到,但在她就着陽光的消失劃下第七條痕跡的時候,她聽到了一個不同的腳步聲,這個腳步聲要比男性的更輕盈,但穩定如同磐石,就像它主人的心與靈魂那樣——門被打開了,高地諾曼的王女李奧娜站在門外,微弱的橘色霞光與星河淺淡的藍光糅合在一起,讓她的紅髮呈現出瑰麗的紫色光暈。
“你可以出來了,姬兒。”李奧娜說。
“事情結束了嗎?”姬兒問。
“結束了。”李奧娜說:“出來吧,這裡對嬰兒和孕婦都不算是個好地方。”
但它可以保護我們,姬兒在心裡說,但她不會對李奧娜的話提出什麼反對意見,鑑於她的身份是那麼的敏感。
“你想先回家,”李奧娜問:“還是……”
“我的丈夫在哪兒呢?”
“在戰廳。”李奧娜說:“伯德溫,還有你的兄長亞摩斯也在。”
姬兒知道她爲什麼會這麼說:“如果可以,我和你一起去,我不想從他人的嘴裡聽到我兄長的最終結局。”
“那對你的孩子不好。”李奧娜帶着輕微地譴責看了姬兒一眼,姬兒微笑了一下:“他是半個高地諾曼人,即便他還在母親的肚子裡。”
李奧娜搖搖頭,“如果你願意,好吧。”她說。
戰廳是高地諾曼人在側島上所建造的最大的建築,就和諾曼王都的那座大殿一樣,只是要更粗糙與簡陋,沒有雕刻,沒有鎏金,沒有精美的燈具,柱子上甚至插着火把而不是點着蠟燭,但對於諾曼人,它是神聖而又莊嚴的——在伯德溫不夠清醒的時候,他在本屬於克瑞瑪爾的湖中堡壘裡處理事務,在那裡他就像是一個瀕臨瘋狂的暴君,但他最終還是清醒了過來,他對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爲不敢置信並深感羞愧,他立刻離開了湖中堡壘,和諾曼人一起居住在潮熱的小屋裡,在需要審判或是褒獎的時候,他就來到戰廳裡,他讓李奧娜坐在戰廳裡唯一的椅子上,而他和其他戰士一起站立與護衛着她。
他脫去了那件精美的秘銀鍊甲,去除了那柄精美的劍鞘(是侏儒們奉獻給他的),不再穿着絲綢的長內衣而改爲亞麻,他也不再精心地修飾自己的外表,每餐都要餮足甜美的葡萄酒和精緻的食物直至嘔吐,他回到了長桌前,身着皮甲,適量地取用清水、麥酒、烤肉與粗麪包,和騎士們肆意地玩笑與比武,就像是在雷霆堡那樣,理智與沉穩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當他這樣做之後,距離他們較近的諾曼人無不鬆了一口氣,這纔是他們所熟悉的領主——之前的他幾乎陌生的讓他們認不出來。
李奧娜回到戰廳,坐在她的座位上,伯德溫就站在她的右手邊,而姬兒畏懼地看着諾曼人們,直到她的丈夫法師蓋文向她伸出一隻手。一些諾曼人對她的出現有所疑問,但還是讓出了通路,姬兒的腹部已經高高隆起,距離牧師預計的產期不到一個月,而這個孩子是屬於高地諾曼的。
蓋文握住妻子冰冷的手,他不贊成姬兒出現在這個場合,但他也知道這是必須的——姬兒與亞摩斯並不是普通的兄妹,他們在龍火列島相依爲命,即便在那場可怕的海嘯中,他們也沒有放棄彼此,但是……
所有人到齊之後,東冠名義上的主人,也就是姬兒的兄長亞摩斯被帶了進來,以一個囚犯的身份。
“具體事情,”李奧娜擡了擡手,沒有強迫亞摩斯跪在她的面前,雖然這對於一個失敗者來說很合適:“我想大家都已經很清楚了。”能夠站在這裡的諾曼人都有着一定的地位,他們也同樣深受王女與伯德溫的信任,當然知道之前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誰都知道,側島的主人克瑞瑪爾已經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東冠的主人亞摩斯顯然有了新的想法——他理所當然地厭惡着那些佔據了側島的外人,尤其是看到那些士兵與騎士之後,雖然他也有着自己的軍隊,但那種由不守信諾,散漫放浪的傭兵構成的所謂軍隊難道還能夠與雷霆堡的堅牆相比嗎?這些高大強壯的士兵可是曾經與兇惡的獸人戰鬥過的!
亞摩斯瘋狂地想要他們,但他也知道他們是不會忠誠於自己的——他確實用了很多心思,伯德溫的異樣自然也無法逃脫他的眼睛,在他知道伯德溫遭遇了一場叛亂,並且放逐了兩個據說曾經是他最信任的下屬的時候,他覺得這會是個好機會——他派遣出自己的宦官試探伯德溫,就他來看,伯德溫這樣的男性絕對不會容忍一個女性,尤其是在叛亂中隱約有着主腦地位的女性,哪怕是王女,繼續凌駕於他頭上的。
他認爲自己給出的條件十分優厚,他支持伯德溫成爲側島事實上的主人,甚至可以在確定那位黑髮的施法者不會再次成爲他們的威脅後,他會將整個側島冊封給伯德溫,讓他再一次成爲名副其實的領主,而伯德溫所要付出的代價,也只不過是放棄對諾曼的王女李奧娜的保護——亞摩斯甚至承諾在抓捕王女的過程中無需伯德溫出手,免得他受到諾曼人的指責,而伯德溫仍可以得到諾曼王給出懸賞的一半,他儘可以繼續招募諾曼人,打造軍隊,有着亞摩斯這個盟友,他可以成爲領主,大公,說不定還能成爲一個國王。
而亞摩斯所需要的不過是在東冠與其他島嶼作戰的時候,伯德溫的軍隊能夠成爲他的刀劍與盾牌,亞摩斯的想法很好,他失去了側島,但可以從另外三個羣島上得回更多的利益,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即便是處於狂亂不安中的伯德溫也不會背叛李奧娜,遑論是現在這個理智的他?而且,就在他確定了這個想法之後,他的大宦官就將整件事情告知了他的妹妹姬兒,而姬兒早在一年前就成爲了法師蓋文的妻子。
姬兒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夠擁有一個丈夫,一個孩子,一個家庭,以及就和她從吟遊詩人的隻字片語中幻想出來的那樣,幸福而美好的一切,她只不過考慮了一個夜晚,就將這個陰謀完整地呈現在了李奧娜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