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會兒,李奧娜幾乎就要將匕首扔到那張臉上去,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憤怒、委屈與哀痛,並未如她和其他人以爲的那樣,被作爲一個王位繼承人應有的冷靜與理智抵消,即便她在不受老王重視的幼年時代,也沒有受過這樣難以忍受的屈辱與折磨——她只是不願在顯露出崢嶸爪牙的死亡面前露出卑微的怯弱姿態而已,畢竟她還有着作爲一個王女甚至王的驕傲,但她真的就不畏懼死亡嗎?她還那麼年輕,又曾是那麼的強壯,她的孩子方纔呱呱墜地,離開了母親,無論他們的父親多麼愛他們,他們可以獲得多少人的支持,難道還能比有一個母親更好嗎?
她甚至懷疑過,伯德溫的欺瞞,是不是有着他個人的私慾在裡面作祟——但這個可怕的設想很快就被她推翻了。就算是她自己,在儀式開始前的那幾天,也從未想到過要將諾曼王的冠冕轉移到伯德溫的頭上去,直到血從她的喉嚨裡就像是泉水那樣地溢出來,浸潤了一整塊披巾,她是那樣地虛弱,虛弱到隨時可能倒下死去,李奧娜才終於決定將王位交給孩子們的父親,這樣她的孩子纔有最大的概率登上鐵王座。伯德溫是不會知道的,他們身邊都是諾曼人,從騎士到僕人,從侍女到法師,即便那些年輕人對伯德溫推崇有加,那也是因爲他們歎服於他的勇敢與忠誠,難道他會對他們說,他試圖纂奪他原應爲之報效的陛下,他的妻子與孩子母親的王位甚至不惜看着她痛苦地死去?
他不會的。
但也有個微小的聲音站在不同的立場尖叫着,李奧娜將它阻隔在外,但它又化作葛蘭與梅蜜站在她的面前,雖然葛蘭帶來的“梅蜜”是一具經過僞裝,危險而又可怕的腐囊生物,但她並不覺得那全都是假的。她看到過葛蘭凝視着梅蜜的眼睛,也曾經看到過梅蜜投注在葛蘭身上的目光,吟遊詩人們常說,世界上最無法遮掩的就是咳嗽和愛情,李奧娜卻是直到看到他們才終於理解了這句話,這也是爲什麼她願意給葛蘭一個機會的原因,即便伯德溫憎惡這個盜賊。
但始終困擾着她的是,伯德溫對於葛蘭的憎惡總是讓她感覺有些滑稽——除去職業之外,葛蘭與伯德溫幾乎毫無關係,至少葛蘭對伯德溫,並沒有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相對的,梅蜜卻在伯德溫前妻潘妮的死亡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伯德溫接受她的服侍的時候,並沒有一絲不情願,在多靈的時候,李奧娜幾乎以爲伯德溫真的被那個妖嬈的弗羅牧師迷惑住了。
當然他沒有,問題是,就是他沒有才讓李奧娜從狂熱的迷戀中清醒了一些——葛蘭雖然是個盜賊,但他也同樣有着屬於自己的傲慢,在他們還在逃亡與遊歷的路途上的時候,葛蘭從未因爲自己的職業與陣營而卑躬屈膝過,他是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盜賊公會的出身更是讓他對所謂的貴人們有着一絲無從捉摸的輕蔑——如果不是因爲梅蜜,還有他們的孩子,他大概不會想到要成爲一個爵爺,要知道在盜賊這一職業中,退出永遠是一件危險至極的事情。
但他願意爲梅蜜低至塵埃,盜賊在大典上向李奧娜與伯德溫跪下哀求的時候,如果他所要求的不是伯德溫手中的符文,哪怕是諾曼的內庫中最珍貴的藏品,李奧娜或許也會應諾的,無論是以一個女性的身份,還是以一個王者的身份。
所以李奧娜沒有懷疑過葛蘭的話,他永遠不會拿梅蜜來玩弄陰謀詭計,但如果是這樣,那就意味着伯德溫對很多人說了謊,包括她。
李奧娜猜得到伯德溫爲什麼要這麼做,重新成爲一個光輝的泰爾騎士,幾乎已經成爲伯德溫的執念了——他錯誤地認爲,泰爾所重視的奉獻是可以觸摸到的,感覺到的和看到的,但這是不對的,王女隱約地感覺到,泰爾並不是一個能夠被收買……姑且這麼說吧,他不是沃金,也不是格瑞第,她詢問和查看過神殿中的典籍,確實有墮落的聖騎士們奉獻上了蘊含着強大之力的卷軸與符文,但更多的,是那些贖罪的人們投放在天平中的是無形的懺悔、感激與虔誠。主任牧師曾經給李奧娜看過一個墮落聖騎士的贖罪記錄。這位聖騎士爲了遏制瘟疫的擴散而焚燒了一整個村莊,他用了五十年的時間來贖清自己的罪過,泰爾直到他彌留的最後一息才寬恕了他,黑鐵的天平在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驟然恢復了平衡與光亮——而他用來贖罪的砝碼是些什麼呢?一朵乾枯的小花——來自於一個險些喪命於大熊之口的孩子;一枚殘缺的鐵箭頭,來自於一個被地精騷擾的半身人的村莊;一根鏽跡斑斑的魚鉤,來自於一隻被折磨了很久的老鮭魚……裡面沒有一樣有俗世的人們認爲有價值,或是有力量的東西,但這只是他同伴所知曉的遺物,而他們不過和他同行了月餘而已——他甚至從未將這些東西讓人送回到任何一座泰爾的神殿以及聖所裡,他的同伴說,他從不說話,從不書寫,每天只攝取很少的水和食物,人們只知道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如果不是他死去的時候,泰爾的神聖印記出現在他的手背上,他們都不知道他還曾經是泰爾的騎士。
李奧娜也曾經試探過伯德溫,但他的固執與急躁讓李奧娜嘆氣,他就像是要否認什麼似的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得到寬恕,並且一廂情願地認爲,他無法獲得寬恕只是因爲祭獻的還太少。
這個想法讓伯德溫變得吝嗇起來,無論是於友人,還是愛人,他幾乎不願意付出,只願意攫取,但誰又會這樣縱容他呢?就算是李奧娜也不會,她愛伯德溫,但她的愛還不夠盲目與淺薄,她希望伯德溫能夠及時地醒悟過來——泰爾或許是個頑固到有些嚴苛的神祗,但只要你願意虔誠的側耳傾聽,你還是能夠聽到他的呼聲的。
伯德溫跪在她的牀邊,蓬亂的灰色短髮讓他看上去甚至有着一點毛茸茸的可愛感覺,李奧娜的怒火漸漸褪去,愛意與憐憫再一次涌上心頭,每個人都會犯錯,即便是一個盜賊,她也願意給予他救贖的希望,何況伯德溫還是她的摯愛,“有什麼事情嗎?”她溫柔地問道。
諾曼的新王輕微地悸動了一下,他沒有說話,而是低下頭,將面孔放在李奧娜的手中。王女的手比普通的貴女們要粗糙一些,因爲她之前曾經習武與騎馬,是一個傑出的戰士,但現在,她的手掌上的皮膚變得鬆弛和乾燥,就連掌心也能清楚地碰觸到骨頭,伯德溫握住的地方更是尖銳的刺痛了他的靈魂和身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在泰爾拒絕了他的祭獻之後,他就將符文放置到了次元袋的最深處,一次也沒有拿出來過,就像是不看到它們,就不會想起他是如何被泰爾殘忍地拋棄的——但他不敢將符文放在其他地方,因爲他還有着一絲希望,如果只是因爲符文不夠完全呢?他將會成爲一個顯赫的大人物,他所能動用的力量將會是之前的幾十倍,幾百倍,他不是沒有可能收攏到所有的符文的。
在藥草、魔法、牧師的治療在李奧娜身上效果不彰的時候,伯德溫發誓過他的確想過用符文碎片來讓李奧娜重新恢復健康,但最後一刻他還是猶豫了,再等等吧,他想,整個高地諾曼都在爲他們的王女運轉,總有那麼一兩個強大的法師或是牧師可以解除整個詛咒或是疫病的,他也有想過去銀冠密林哀求精靈們,但李奧娜的身份又讓他駐足不前,凱瑞本之前是他的朋友,但現在呢,凱瑞本已經是密林之王了,他的所有動作都將會影響一個國家,而且諾曼之前可以說是背叛了密林,他會被嘲弄嗎?或是被驅逐,伯德溫願意忍受這一切,這都是他咎由自取,但他必須顧及李奧娜的榮譽與威嚴。
李奧娜只覺得手中微微一涼,然後她看到了手掌中多了一枚符文——碎片。
它看上去是那樣的華美精緻,寶石熠熠生輝,黃金巨龍栩栩如生,如果讓不知情的人來看,一定不會想到它只是一個符文盤中的一塊,接口的地方毫無瑕疵,沒有缺齒,也沒有劃痕,李奧娜並不是一個施法者,但仍然可以感覺到磅礴的力量在符文碎片的內裡瘋狂地激盪着。
“也許……”伯德溫笨拙地說:“你會需要一個法師。”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曾經勇敢無畏的雷霆堡領主突然恐慌起來,如果李奧娜不願意原諒他怎麼辦?他渾身顫抖,雙手抓着牀單,讓光滑的織物在拳頭中吱嘎作響,他想要看看李奧娜的臉,但怎麼也提不起勇氣,他現在甚至希望一個魔鬼能夠從窗口突然跳進來,那麼他就能轉身作戰,而無需等待漫長而又可怖的審判了。
李奧娜的手放在了他的頭上,手指深入灰色的頭髮,藉着明亮的月光,她可以看到在灰色的深處,頭髮都已經變成了霜雪一樣的純淨的白色。她的心腸陡然柔軟了下來,是的,伯德溫已經沒有五十年了,假如在死去之前,他仍然沒有獲得泰爾的寬恕,那麼他可能作爲一個僞信者被放逐到哀悼荒原上,那裡有着無數的魔鬼與惡魔在等待着他。
“我原諒你了。”她輕輕地說,只有這一次,同時,李奧娜在心中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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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有時候是一種非常美味的調味料,異界的靈魂想。
爲了迎合紅龍們的口味,在所有有着紅龍賁臨的筵席上,永遠不會缺少濃郁的血腥氣味與快要讓人失去味覺的濃郁甜香,再加上那些被殷勤添加的香料,高於其他地方的室溫,異界的靈魂總覺得不是肉食,而是自己在被燻烤。
不過今天的宴會它,正確點說,克瑞瑪爾沒有拒絕的餘地,因爲宴會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古老的紅龍格瑞第,他是最主要的賓客,被允許坐在紅龍形態的格瑞第的尾巴邊,被親密地半卷在裡面,而他下方,纔是紅龍的子女,當然,現在只有“富凱”,還有那對紅龍兄弟。新王與克瑞瑪爾的兄弟與他們相對而坐,米特寇特居然還能微笑,而凱爾門近似於自暴自棄地用一張嫉恨與狠毒的面孔對着——一盤烤兔子。
不過不得不說的是,格瑞第還真是一種毫無底線的生物啊,異界的靈魂想,克瑞瑪爾的名字來由他還沒忘呢,但在格瑞第想要寵愛一個人的時候,就算是曾經的巫妖也不敢拒絕,所以他們只好乖乖地坐在紅龍的身邊——只要一伸手,或是移動一下身體,就能觸碰到紅龍的鱗甲,紅龍身上的熱量也在源源不絕地傳到他們身上,這具身軀假若只是一個凡人所能有的,也許已經焦黑一片,和擺在面前的乳豬一樣散發出甜蜜的焦香氣味了。
“親愛的,”格瑞第甜蜜地問道:“你有確定給你的新城起一個怎樣的名字了嗎?”
“這個權力只可能屬於一個人。”異界的靈魂說,它也是讀過厚黑學的,“除了您,沒有人能夠給予它一個名字。”
格瑞第的笑聲讓整個殿堂都在震動。
“好吧,”她說:“克瑞法。”紅龍看了一眼四周,“我覺得這個名字就很好。”
投擲在克瑞瑪爾身上的視線變得更爲灼熱和尖刻了——就像是格瑞納達是格瑞第的延伸詞義那樣,克瑞法也同樣意味着這座城市是屬於,並且只屬於克瑞瑪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