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已然若有若無,耳邊充斥着的是大河奔流的聲音,但如果你願意細細傾聽,你就會發覺,那些聲音並不是水流撞擊岩石發出的,而是不甘的靈魂們在呼號與慟哭,苦泣之河的名字就來自於此——那些黑色的水流是怨恨與愁苦的凝結體,生者一旦落入其中,就會失去原有的神智,變得頭腦混沌,他會一直往下墜落,直到落入某個魔鬼或是惡魔的領地;靈魂則會被同化與分解,就像是食物落入了胃酸那樣,這也正是熵船需要不斷補充新鮮血肉與靈魂的原因。
熵船的船身位置幾乎都是彼此攀扯與環抱着的手臂,船底則滿布赤裸的脊背,甲板則由凹凸不平的,浮腫的腹部與胸膛組成,蛆蟲在柔軟蒼白的肉體裡歡樂地爬來爬去,祈並者們的面孔只在艙室的牆壁上浮現,不是憤怒異常就是愁眉苦臉,人類皮膚的帆布被小腸與大腸絞成的帆索捆綁在一起,散發着惡臭——費瑞克希爾的艙房或許是整個熵船上最爲潔淨與華麗的一間,骨粉塗刷的牆壁潤滑如同雪花石,玲瓏精美的指骨燈座可以媲美最華美的象牙,由變形的軀體糅合而成的牀榻寬大無比,還會在你躺上去的時候輕輕搖晃與吟唱哀怨的歌曲,年輕女性的秀髮編織而成的帷幔能夠令得任何一個堅強強壯的戰士變得柔軟,空氣中瀰漫着誘人的芳香,來自於最天真無知的幼兒的脂肪——有些時候,巫妖覺得觀察力過於敏銳也不是什麼好事。
他的房間在二層,僅次於惡魔與費瑞克希爾,在回到房間的路上,巫妖看到了木乃伊、幽魂、食屍鬼與低階惡魔,在人數降低到他們需要的程度之後,這些守衛就走了出來,他們粗暴地驅趕着沒有回到艙房的“客人”,但對於巫妖,還有寥寥幾個似乎與他有着同樣特殊邀請函,或是表現出與之相當的實力的人類,這些怪物還是頗爲彬彬有禮——巫妖還是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間,艙房的門前交握着一對光潤的女性手臂,在巫妖來到它面前的時候,手臂展開,露出鑲嵌在門上的一張悽苦的男性面孔,“說出你的名字。”它說。
巫妖沒有回答它,他揮動手指,一個很小的法術,但這個法術一落到那張面孔上,就像是烙鐵那樣在面孔上滋滋作響,惡臭的白色煙霧升騰而起,而一個介於男性與女性之間的聲音尖叫與哭了起來,曾經的不死者厭煩地皺了皺眉,他從次元袋裡拿出一枚符文掛墜,掛墜上的太陽石將晨光投射在那雙女性手臂上,男性的聲音突然大過了女性,它咆哮,而後哀求施法者的寬恕——“撤銷另一個人施加在你身上的法術。”巫妖說。
“我沒有這個權力。”男性的面孔說,而巫妖的迴應是將符文放在了手臂上,那條手臂立刻變得焦黑枯乾,這次響起的只有女性的哀嚎聲,但男性的面孔上立刻流下烏黑的淚水,“好吧,”它屈服道,“好吧,”它略微猶豫了一下,巫妖隨即聽到了某樣事物掉落然後破碎的聲音,門隨之打開,露出這個房間的另一個使用者,一個紅袍的術士,他的面色簡直要和門上的那個一樣難看了。
巫妖提起自己的秘銀法杖,法杖上的紅寶石流轉着耀眼的光芒,表示一個強大的法術正蓄勢待發,“滾出去,”巫妖說:“立刻。”
術士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他馬上感覺到空氣變得沉重與灼熱,他就如同字面意義地那樣跳了起來,抓着自己的斗篷快步跑出了房間。
巫妖似乎連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走入房間,房間的門立刻關閉了起來,房間陷入黑暗,隨即一點光從秘銀法杖上散發出來,映亮了牆壁與地面,熵船上的空氣十分稀薄,不過現在這具軀體也無需如同凡人那樣必需仰仗着主物質位面的陽光、空氣以及水才能得以維持。門後傳來輕微的抽泣聲,巫妖看過去,它就馬上消失了,與門的正面不同,反面是一個女性的面孔,而男性的手臂則保護性地將它掩藏在下面。這個法術在七十七羣島並不能說是非常罕見——不死者們對於生者無數的惡劣玩笑之中的一個,面孔與手臂分別屬於一對男女,爲了彼此之間的愛情他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作爲懲罰,它們可以觸摸到對方的臉,但永遠看不到自己的愛人,而要打開它,或是逼迫它們做些什麼,你需要毫不留情地傷害其中的一個——除此之外,它們只會說謊與推諉,如果巫妖剛纔真的按照男性的面孔所說的那樣去做,得到的除了嗤笑與輕視別無他物。
在巫妖走到門邊的時候,就連細如髮絲的啜泣聲都絕跡了,曾經的不死者舞動手指,將破碎的符文從地上撿拾起來,這片符文上雕琢着一隻巨蜥,不經主人的允許擅自進入這個房間的人都會受到酸液的狙擊,當然,它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效力,巫妖隨手將它丟向牆壁,牆壁上突然出現了一張蒼老的面孔,它興奮地將符文的碎片吞入了不知道存在在什麼地方的喉嚨,安靜的房間裡頓時充滿了竊竊私語的響聲,有男性,也有女性,有老人,也有孩子,而巫妖張開右手,向它們展示不下一打的靈魂寶石,整個房間頓時都如同胃囊一般地蠕動了起來,施法者側耳傾聽,在一個細微到幾乎無法予以捕捉的節點另一個法術從他的左手間呼嘯而至——冰雪在一霎那間就覆蓋了房間的每一處,從頂面垂下的,又是融合,又是分離的頭顱與脖子都凝固了,看上去甚至有點可笑,就像是一個造型奇特的倒垂燈座。
就連門後的男性手臂也向巫妖所在的位置伸了出來,女性的面孔上充滿了貪婪,舌頭吐出,冰霜在它們上面凝結出細小的冰晶,看上去竟然有着無法比擬的精緻與協調。
現在,巫妖終於有了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房間,他慢條斯理地將靈魂寶石放回到次元袋裡——沒有人會蠢到用靈魂寶石去餵養熵船中的祈並者,它們可是非常重要的貨幣與食物,在無底深淵之中,它們可能會爲你換來寶貴的性命或是一個晉升的機會。
熵船沿着苦泣之河向下漂流,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航行方式,他們就像是行進在一個多層蛋糕中的蟲子,在一個無形的管道中垂直向下,在無底深淵的上方,層面有着鮮明並且較多的主物質位面特徵,像是被炎炎赤日照耀着的紅色沙漠,或是被灰色的月光照耀着的鋼鐵平原,又或是起伏的冰雪丘陵,中間流淌着令人看上去就頗爲不快的茶色河流。
巫妖只聽說過,無底深淵和九層地獄因爲不知名的原因而碰撞並且不得不交融成了一體,在這裡,也可以稍許察覺到劫難之後留下的痕跡,就像是沙漠中尖刺一般矗立或傾塌的石頭高塔,又或是茶色河流中巨大的白骨,還有的就是鋼鐵平原上如同大型蠕蟲一般的泥狀怪物,而且越往下,這種不堪的情形就越爲嚴重,相比起習慣了混亂的惡魔們,魔鬼們的日子肯定要更加難過一點,巫妖想。
烏黯王子格拉茲特的領地在四十五,四十六與四十七層。在進入第四十五層的時候,熵船上的“客人”已經減少到了原先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人被召喚出來,“這是烏黯王子賜予你們的特權,”費瑞克希爾說,絲毫不提那些已經被熵船吸收的倒黴鬼:“這裡將會是你們的榮耀之地。”她看了一眼永遠翻騰不休的苦泣之河,話語中充滿了情感:“你們將會在這裡獲得你們所想要的一切,長久的生命,年輕的身軀,美麗的容貌,強大的法術,永無匱乏之憂的錢囊……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復活你所想要復活的人,又或是讓你的仇敵永遠地沉淪在滿是蛆蟲的泥沼裡,人們會爲你歡呼,而你甚至可以得到惡魔們的尊敬,你將會獲得你永遠無法想象得到的一切,只要你們的勇敢與智慧能夠獲得烏黯王子的認可,而這些,你會發現,竟然是那樣的簡單……”只要你們能夠從不分晝夜的血戰中存活下來,就像是惡魔與魔鬼,在血戰之後必然會有一批得以晉升,如果有異族能夠得到格拉茲特的歡心,烏黯王子也可以變得異常慷慨。
第四十五層永遠地被低沉的雲層籠罩着,雨水連綿不斷,唯一的區別就是柔和或是暴戾,當它們變得暴戾的時候,雨水就像是箭矢那樣可以貫穿血肉之軀,而它們柔和的時候,你同樣無法看見陽光或是手臂之外的東西,地面上覆蓋着一層厚重的長草,這種草的邊緣就像是刀刃一樣的鋒利,可以輕而易舉地割開皮甲,灰色的荒野上沒有動物奔跑,也沒有飛鳥翱翔,只有細小的昆蟲能夠在其中生存,而能夠咬穿這種草葉的蟲子一落到生者的手臂上,就會立刻鑽進去,鑽入骨頭和內臟。
第四十六層,與四十五層相比要安靜地多,奇特的是,它的光線侍從地面照向天空的,所有事物的影子都是向上的,就像是連通着天地的黑色柱子,而在這些柱子之中,不死生物與幽魂往來穿梭,格拉茲特的軍隊有相當一部分駐紮在這裡。
第四十七層,是格拉茲特最爲喜愛的一個層面,層面有着陽光,源頭是如同海水深處一般的鈷藍色,美麗而令人心悸,地面流淌着火焰與熔岩,火焰是靛青色的,而熔岩是灰紫色的,當你伸手去觸摸它們的時候,會瞬間被冰凍住——對,火焰與熔岩都是寒冷的,造成的傷害比主物質位面的冰雪要嚴重上數十倍。
而澤拉塔,是貫穿了三個層面的巨大城市,城市中居住着格拉茲特的臣民,據說,澤拉塔的每個房間雖然都在三個層面開門,但內部可以通往無底深淵的每一個部分(現在可能連九層地獄也囊括在內了)。
有三個人(黑髮的龍裔被無可辯駁地包括在內)是最後離開熵船的,之前其他的“客人”都被與他們簽訂了契約的惡魔們帶了下去,而費瑞克希爾帶着這三個人,踏上了一隻龐大如同巨龍一般的飛行惡魔,它有着一百隻細長的腳,然後從腳上長出透明的翅膀,飛起來的時候,又迅速又穩定,期間還有一個小插曲,那就是她表示很願意抱着那個黑髮的客人前行——她保證自己的懷抱一定又溫暖又牢固,還能避讓狂風,在被費瑞克希爾抽了一尾巴後她不得不嚶嚶嚶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紅衣術士,也就是被巫妖趕出去的那個,挑起了一個曖昧的笑容。不過在巫妖轉過頭來之前他就將自己的臉藏在了兜帽裡,免除了一個巫妖把他直接丟下去的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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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就是碧岬堤堡啊。”
阿芙拉說,她眺望着那座白色的堡壘,而她身邊的亞戴爾眼睛中露出了懷念的神色。
“作爲克瑞法的主人,”龍牙的首領說,“屈尊去見一個凡人似乎有所不妥。”
“但我不想讓更多無關的人踏上克瑞法了。”阿芙拉冷淡地說。
明天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