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片筆”之所以叫做鱗片筆,是有緣故的——別看酒館主人現在站在高臺之後,和身後的酒桶簡直就像是一堆雙胞兄弟,但他在年輕的時候,可是一個如同精靈一般纖細,敏感並且風度翩翩的美公子。當然,美公子是他給自己加上的噱頭,一如他始終聲稱自己是一個王子,只是因爲厭棄了宮廷中的荒淫與陰謀才逃出王都,在鄉村與城市中作爲一個籍籍無名的吟遊詩人四處遊蕩——人們聽到他這樣說,就會鬨堂大笑,有時候他們會把他舉到桌子上,給他腦袋上扣上一個盤子,向他鞠躬,稱他爲麥飯國王或是蘋果酒公爵——而酒館主人總是笑嘻嘻的,一點也不因爲他們的輕視或是嘲弄而生氣。
也有人好奇地詢問過酒館主人的妻子,但她對自己丈夫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見到她的時候,除了一身溼漉漉的衣裳,靴子以及一柄陳舊的索爾特利琴之外別無他物,但她還是一下子愛上了他,他們從女孩父親的眼睛下逃走,然後,在這座細小的城市中停留的時候,酒館主人憑藉着一首婉轉動聽的歌謠獲得了執政官的青眼,被獲准在這裡居住,他們就住了下來。吟遊詩人的妻子做的一手好燉菜,而吟遊詩人也憑藉着自己靈巧的舌頭借來了幾十枚銀幣,這對勤勞的鳥兒就這樣建起了自己的巢穴。
只是他妻子的燉菜未免太好吃了,一天三餐都是加了牛油,鯨油,或是豬油的土豆雜菜,蜂蜜酒,米飯的結果就是吟遊詩人就像是被施加了魔法那樣劇烈地膨脹了起來,他的妻子說:“哎呀,這樣你可真不像是一個吟遊詩人啦。”而他說:“但很像是一個酒館主人。”所以他們就拿出了所有的積蓄,擴建了自己的住宅,把它變成了一個酒館。
但吟遊詩人還是願意紀念一下他的過去的,所以他就決定在酒館的招牌下掛上一片光亮而又碩大的金屬鱗片,它的上面刻印着一隻羽毛筆的凹痕。
所以說,酒館主人可不是那些從來就連精靈也沒有見過的,見識淺薄的傢伙,不過他必須發自內心地說一句,這次令得他這件簡陋的酒館爲之蓬蓽生輝的精靈們,比起他之前遇到過的,要平易近人的多了,不管怎麼說,不會有個精靈會仔細地詢問他妻子的燉菜中用了什麼樣的油脂,又摻入了什麼樣的香料,或是用了土豆或是洋蔥,芹菜之類的……他們之中的一個還親自下來嚐了嚐,並且指導了一番,要知道,在廚房,他的妻子就是女王,沒有道理的話,她是絕對不會聽的,但這次……她倒是聽的很認真。酒館主人拒絕去想那是因爲站在她身邊,輕言細語的是一個就像是從少女的幻想中走出來的完美之人,當然,哪怕他現在已經是過去的三倍大了,他仍然是他妻子最愛的人,也是她眼中最爲俊美的異性——她如此專注的傾聽,只因爲對方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凱瑞本指導着人類女性細心地剝去魚體腔中的黑色薄膜。這種薄膜生長在魚的身體裡,或許是因爲懶惰,又或是因爲無知,人類在處理它們的時候,幾乎不會去除,但這樣的魚放在湯裡煮,或是放在火邊烤,都會發苦有腥氣,所以這些生長在湖水與江河中的有鱗片的生物,只有沒有東西吃的時候人們纔會勉爲其難地嘗試一下——但如果處理的妥當,放入生薑與細蔥,它的鮮美又是海中的魚所無法比擬的,那是一種含蓄而溫柔的味道,就像是告訴精靈如何處理河魚的那個人。
酒館主人的妻子忙碌着,她幾乎不敢擡頭去看身邊的精靈,說實話,她覺得自己站在他的身邊都像是一種褻瀆,而她從來都清理的很乾淨的廚房對他則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玷污,但他堅持的時候,大概沒有人可以違揹他的意願吧——她將處理完畢的魚放在鍋子裡面煎,等到兩面焦黃,才傾入沸水,投入香料(生薑與細蔥對於他們來說就是香料),而在之前,她就聞到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來的濃烈的香味——即便站在廚房裡,她都能聽到酒館裡有人在大聲詢問裡面在做什麼。
等到鍋子裡面的東西從覆蓋着一層薄薄油脂的清湯變成了如同牛乳一般雪白的濃湯,她才小心地放了鹽,將勺子從湯水裡提起來後,她習慣性地嚐了一口——妻子與母親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她烹煮過無數大魚,多數來自於海邊,但也有一些來自於河流,但她還是第一次嚐到這樣鮮美的湯,雖然它整整耗費了她可以用來餵飽一桌子人的時間,但太值得了。人類的女性不由自主地搖着頭,又是感嘆,又是驚訝,人們都說精靈們除了花朵與果實什麼也不碰,那麼他們是怎麼知道如何做出那麼好吃的魚湯的呢?
“翡翠林島的埃雅精靈確實如此,”當悅耳的如同索爾特利琴般的聲音響起的時候,酒館主人的妻子才羞愧地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將疑問問出了口。但精靈看上去沒有生氣的樣子:“銀冠密林的辛格精靈們並不忌諱這個。”只要別徒然地虛耗與揮霍就行了。
酒館主人的妻子窘迫地捏緊了裙邊,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該抱歉嗎,還是說謝謝,最後她猶豫不決地問道:“……那麼……您還需要些什麼嗎?”
“再給我一些發酵的餅吧,”凱瑞本和善地說:“和麪包一樣放在爐子裡烤,但是扁平的,上面要灑滿細蔥和芝麻,最好再有一點夾在裡面的肉。”這個他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在灰嶺守夜的時候,克瑞瑪爾曾經向他描述過這個,並且表示出了強烈的渴望——他描述的還有用豆子磨成的汁液,和長毛的豆腐——豆腐這種東西還是凱瑞本在阿爾瓦法師那裡吃到過,那種食物來自於瑟里斯,非常的幹,帶着韌勁,淡而無味,還有點腥氣,但確實是純植物,只是精靈不知道它竟然還會長出毛髮,難道這是一種可以在植物與動物之中轉化的奇異存在嗎?
但魚湯和夾肉的餅還是能夠做到的,他們的晚餐就是這個,只有身爲埃雅精靈的露西厄與艾洛赫不,他們的晚餐是一堆懸鉤子,還有幾顆無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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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拉一看見露西厄,就知道她曾經對這個陌生的女性精靈所有的惡感是從何而來的了——她顯然也對她的監護人抱持着熱烈的愛意,雖然阿芙拉從未在克瑞瑪爾口中聽到過露西厄的名字,或是相關的描述,但她也同樣知道,黑髮龍裔身體中的另一個靈魂,是個柔軟又寬容的好人,他不習慣拒絕任何善意的款待,並且傻乎乎的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回報更多。當然,除了阿芙拉的奉獻之外,嘖,他簡直就是避之唯恐不及。阿芙拉知道爲什麼,雖然她愛的那個靈魂什麼也不願意說,但那位曾經的不死者可沒有這樣的好心——但那實在是太可笑了,阿芙拉的父親是葛蘭,一個盜賊,而他是阿芙拉以靈魂愛着的人,她根本沒有想過要成爲他的女兒!
他們之間固然有年齡的阻隔,但一對有着如同巨龍一般悠長生命的人說這些難道不是很可笑嗎?六十歲與十六歲聽起來對凡人來說固然驚世駭俗,但五百六十歲與五百一十六歲之間難道還能有什麼差距可言嗎?凡人的名譽,法律,與道德對他們來說就像是一道虛無的光線那樣無足輕重,有時候阿芙拉真難理解那位大人在想些什麼——他爲何總是這樣顧慮重重呢?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難道還要爲了屈服於弱者的想法與視線而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
但也許就是因爲這個,他纔會對那個幼小,卑微,容貌平平的孩子伸出手來吧……阿芙拉閉上眼睛,她咀嚼着克瑞瑪爾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在龍語中的涵義並不好,但有着這個名字的人卻要已經擊破了詛咒的鐵鏈,飛向高空,倒是那些曾經輕視過他,羞辱過他與虐待他,想要殺死他的人倒在了骯髒的泥沼之中,難以自拔。
房間的門就在這個時候被叩響了,阿芙拉的心頭掠過一絲不滿,但她很好地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在平靜的面孔下,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居人,發現她也在緊張地看着自己,盜賊的女兒曬然一笑,走到門前,在間隔着一層木板的情況下,她還是清晰地辨認出了熟悉的氣味——在有機會與克瑞瑪爾一起用餐的時候,餐桌上時常出現這道湯。
阿芙拉幾乎是雀躍地將門向內拉開,但讓她有些失望的是,站在門外,端着魚湯的是酒館主人的妻子,而不是她期望看見的那個人。不過轉而之間,她又高興了起來,她同樣不想讓他過多地見到露西厄。
魚湯和夾着肉的發酵餅被放在了房間裡的小桌上,爲了避免麻煩,精靈們都沒有下去用餐,並且決定在這裡暫住一夜,等到拂曉時分再離開,酒館的房間並不多,瑞雯,露西厄,還有阿芙拉作爲唯三的女性,被安排在一個房間裡,但因爲瑞雯有事情暫時離開的關係,房間裡只剩下了這對小女孩(至少看上去如此)。
阿芙拉在坐下的時候,不那麼高興地發現,露西厄雖然看上去也同樣帶着幾分孩子氣,但她的一些地方卻並非如此,阿芙拉一邊不引人注意地打量着凸起的位置,一邊考慮着是否應該在自己的餐點中加上類似於木瓜之類的東西——瑟里斯人是這樣說的,也許翡翠林島上長滿了木瓜也說不定,不然根本無法解釋爲什麼這些精靈連肉湯也不喝也能長成這個樣子。
露西厄的注意力卻根本沒有放在阿芙拉身上,她看到湯裡那隻死不瞑目地魚頭時就有點想要作嘔,但還是忍耐了下來,她將視線移動到懸鉤子上,這些小小鮮豔的果實一開始還散發着迷人的芳香,但魚湯一來,她就只能聞到魚湯的味道了,雖然嗅起來似乎沒有那麼壞……但是……
阿芙拉發現了這個,她帶着點惡意地用勺子攪了攪魚湯,將那隻完整的魚頭舉起來,等看到露西厄的臉色開始發青的時候,她才慢吞吞地說道:“我的監護人很喜歡這個。”她將魚頭放回去,然後開始一口一口的喝湯:“他喜歡這個,我經常和他一起喝這樣的魚湯——克瑞法的廚師還是在他的教導下學會怎麼煮出這種魚湯的。好吃極了,怎麼樣,你要嚐嚐嗎?”
拒絕已經到了露西厄的舌尖,但一種更爲強烈的情感強迫她放棄了原先的想法,她想要嚐嚐這種湯——如果這確實是黑髮龍裔喜歡的東西,那麼她也應該喜歡。
她接過了阿芙拉的勺子。
在露西厄無法控制地嘔吐了一身的時候,阿芙拉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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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雯只是離開了一會,但等到她回到房間裡,才無比愕然,以及茫然地發現,房間裡已經因爲兩個孩子的戰鬥而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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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界的靈魂瞪着夾肉的發酵餅,還有魚湯,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曾經提到過這些了……精靈們的記憶力真可怕,它一邊想到,一邊提起勺子,也許是因爲胡椒放多了的關係,它總覺得有點想要流淚……
以及打噴嚏……
凱瑞本和他在一個房間,只有他們,在等到酒館主人取走了木碗和盤子之後,就連在這方面有點遲鈍的異界的靈魂,也知道凱瑞本是想要和自己單獨談談了——它頓時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煩躁。但它也知道凱瑞本沒有惡意,更正確地說,他是爲了克瑞瑪爾,纔會來到這裡……即便克瑞瑪爾曾經欺騙了他,還是一個過去式的不死者。他仍然願意相信黑髮的龍裔,願意擁抱他,幫助他,引導他——但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從來沒有這樣希望自己能夠立刻離開。
他們去過白塔,但不死者的同居人沒有奢望過能夠見到他們所熟悉的那些精靈們,異界的靈魂最大的企圖也不過是在塔尖的陰影中眺望一眼在星光河上滑翔的飛翼船,以及船上那些靈動的身影……這就夠了,足夠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比想象的,以爲的還要多……多的險些讓它無法呼吸……它的心中若是說有百分之一的欣喜,那麼剩下的大概就是百分之四十九的悲哀,還有百分之四十九的驚惶——還有一份難以排除的羞愧。
“我也許應該說聲抱歉,”讓異界的靈魂意外的,這樣說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凱瑞本,精靈坐在牀榻上,神情嚴肅,雙手在膝蓋上握在一起:“但我必須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