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當時尚年輕的安老先生,從驚嚇之中醒來,心有餘悸,深深陷入了無盡的恐慌。
原來,自己所有試的藥,都來自於一個女人?
他有些不理解這個原理,也不知道那個女人究竟是誰,更是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可以看到她視野與感知裡出現的畫面。
但是他越想越覺得不寒而慄,因爲他知道自己平時用過多少次藥,更知道和自己一樣正在用藥的有多少,還知道之前用過這種藥,又已經瘋掉了的人有多少,再加上,他也知道自己所屬於的,只是其中一個批次,所以,他甚至無法清晰的計算,黑森林已經從那個女人身上,摘取了多少東西,一個人怎麼可以被採集這麼多的東西?更不知道,還能繼續採集多少類似物質?
第二個問題是最嚴重的,安老先生很擔心,萬一她支撐不住了怎麼辦?
畢竟距離自己的實驗成功,只剩了最後一點點距離了啊,若是成功不了,自己這麼多的苦,豈不是白吃了?
所以這一晚上的安老先生,少部分時間在恐懼,害怕,大部分時間,在祈禱。
事情在第二天,出現了較大的變故。
安老先生沒有向醫護人員主動說起自己頭一天晚上看到的幻象,但專屬負責人還是找到了他,嚴厲的詢問,並且帶來了一些看起來眼神有些畏縮的人,安老先生直覺的感到,不能在這些人面前說謊,所以也只能如實回答了自己前一天晚上看到的幻象。也是直到這時,他才知道,原來,昨天晚上看到了這種幻象的人並不只有自己,而是很多人都出現了這樣的現象。
負責人的臉色變得非常凝重,安老先生也只好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精神共振。”
負責人冷着臉說道:“是一種橫向的精神共振現象。”
“以前我們只知道這種精神共振,只會出現縱向影響,由精神出發,與現實中的肉體產生共振,因而產生一些匪夷所思的效果。”
“卻沒想到,這種精神共振還可以出現橫向影響,引動與其精神力場相近的生物,使得這些人感受到同一種痛苦,也看到同樣的幻覺,聽到同樣的聲音。”
“這代表着什麼?”
“……”
安老先生的記憶裡,那位負責人表情嚴肅又憤怒,還帶着隱約的驚懼:“代表着所有的實驗體,都缺少了一個安全閥門!”
當時負責人的嚴厲,使得安老先生不敢過多詢問,但他也很快意識到了事情帶來的後果,從那一天開始,不光自己的實驗停止,實驗室裡,其他所有的實驗,都被臨時叫停,他只知道負責人在每天每夜的開會,而他們也只能繼續無所事事的呆在實驗室裡,偶爾有已經混熟了的護士,不經意間,向他們透露出了一點點的信息:“上面,在考慮這些實驗是否要繼續進行……”
“那一晚的精神共振,屬於此前沒有觀測到的現象,所以爲了安全,黑森林面臨着兩個選擇:”
“一是停止所有的研究項目,確保安全。”
“二是加快所有的研究項目,在出現更大的問題之前,完成實驗,然後採取最終的保密措施。”
“……”
安老先生當時嚇壞了,他以爲實驗只能被叫停了,自己渴盼的上流人士生活,自己渴望已久的市中心大房子,要永遠離自己遠去了。
畢竟,連他都明白,如此神秘的實驗,牽扯到了這麼多詭異的能力,又出現了這麼大的影響,傻子也知道必須立刻停止啊,實驗室裡的聰明人又怎麼會不知道?
但他沒想到,最後上層人開會討論的結果,卻是第二項。
這個決定,讓安老先生疑惑了很多人,他直到後來,執掌大權,在安息城說一不二,掌控一切,都不太明白,爲什麼傻子都明白的道理,那些實驗室裡的負責人卻商量出了另外一個結果。
直到,他年齡越來越大,在安息城掌控風雲,接觸了太多權力中心的人,才隱隱的明白。
不是那些實驗室的負責人不想停止,而是他們不能停止。
他們已經開始影響這個世界,已經做了太多的事情,已經推動了這個世界的升級。
所以這個世界,也在催促着他們。
他們,沒有人能夠揹負這個實驗臨時終止帶來的代價,所以他們只能硬着頭皮,去選擇繼續下去。
實驗將繼續的消息,讓當時的安老先生,興奮不已,但是,他也看到了實驗室的諸多改變,比如,臨時添加的一些電磁設備,據說是精神屏障等等。
甚至還有大量可以瞬間釋放幾千度高溫的噴火裝備,就安裝在他們的白色小牀周圍。
這是爲了防止有實驗體出現意外之後,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可以直接將出了問題的實驗室,焚燒在實驗室內。
這種每天被四個可以噴射幾千度高溫的裝置對準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但好歹,實驗確實繼續推進了,安老先生那段時間,一下子拿到了比之前多十倍劑量的藥物,而且,這些藥物的作用,也遠比他之前服用的更強大,便如同,哪怕只是之前劑量的1%,都可以讓他發揮出比最一開始100%份量的藥物,更爲顯著,且仍然可控的能力效果。
安老先生知道這是離奇的,但他忍受着,也渴望着。
除了對試藥成功之後,即將獲得的物質報酬之外,他甚至開始喜歡上了這種力量。
這種力量,可以讓他隨時與周圍環境融爲一體,居然沒有人能看到,簡直……就是一種權力。
這個世界上,無數的人有着無數種權力,有的可以決定你是否擁有一套市中心的房子,可以決定你是否擁有一個漂亮的姑娘,決定你是否擁有一份高薪的工作。
甚至,決定伱是死,還是活着。
這都是物質的權力。
但是,有哪種權力,可以讓自己決定,是否被別人看到呢?
安老先生讀書少,卻直觀的認識到了這種現象的本質:這仍然是一種權力,只不過,屬於超出了現實層面的權力。
簡直像成爲了神一樣啊……
……
……
可也正是因爲安老先生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現在的機會多麼難得,也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重要,所以他渴望着成功。
爲了成功,他也不惜隱瞞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信息,比如,當每天的例行詢問時,他會表示自己沒有受到任何副作用影響,表示自己一切好得很,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什麼。
他只能這樣說,因爲他擔心自己說出了自己的某些不適,就會被叫停實驗。
更有甚者,直接被燒死。
當然,安老先生是幸運的,因爲平時他若是說這樣的謊話,會很快被實驗的負責人拆穿,而之前那敏鎖的測試環節,也讓他幾乎沒有任何掩飾真相的機會,可畢竟這段時間以來,實驗的推進加快了,因爲快了,所以各環節也粗糙了,粗糙到他們只關心安老先生能力的可控,言語行爲的正常,卻沒有意識到,安老先生其實經常做一個噩夢……
那個噩夢,很隱秘,只是偶爾的閃爍,就連睡眠監測儀器,也察覺不到。
但就是這些噩夢的碎片,讓安老先生在實驗室裡,也時不時可以感知到,那個女人身上的變化。
他時常聽到,有某些人在那些片斷裡,冷聲討論着:“我們沒有別的選擇,要麼不做,要麼便將一切的進程加快。”
“痛苦激化反應實驗的效果很好,那就繼續這麼做。”
“就用黑森林新產出的那種腦波連接技術,去各個世界的角落裡,蒐集痛苦……別他媽光找那些被人揍了的,被人行刑了的,肉體上的痛苦只是痛苦的一部分,我們需要的是各種各樣的痛苦,痛苦種類越多,越是可以刺激到她的力量。我們把這所有可以蒐集到的痛苦經歷,以編碼的形式,直接打印進她的大腦,讓她如同親身經歷,去感受這些痛苦的經歷……”
“……”
其中,自然也有一些憤怒而擔憂的聲音:“她撐不住了啊,她真的撐不住了……”
“她的肉體共振現象是最強烈的,現在她的身體已經出現了太多的問題與畸變……她已經完全不像人了!”
“那就把她的身體切割掉,大腦活貯存技術已經可以應用了不是麼?”
“反正我們需要的,也只是她的大腦!”
“……”
安老先生不知道那些人,最後是怎麼處理的,反正他發現,沒多久,自己拿到的藥物數量更多了,種類也更多了。
就那樣,他渡過了忐忑的一個月,那段時間裡,幾乎所有的實驗項目,都取得了耀眼的進展,他甚至每天都可以聽到隔壁項目組在開香檳慶祝的聲音。
而他自己,也已經迎來了實驗尾聲,即將獲得一切了。
但也就在那一切都即將向美好的方向發展時,他在那一晚,聽到了最後的一組談話:
“已經可以確定,她的潛力耗盡了,但好消息是,我們也已經有能力解開這一切神秘的最終密碼,不需要她了。”
“……”
有人驚恐的問:“難道,要清理掉她?”
“她是這所有神秘的開端,這樣完美的生物體……毀掉,不可惜麼?”
“……”
做下這個決定的人,聲音冷漠到不像話,冷淡的迴應:“從那一次精神橫向共振的現象出現,上面就已經決定要清理掉她了。”
“她可以影響到所有實驗體,你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代表着所有我們已經成功,並投放向市場的藥劑,都會變得不再安全。”
“哪怕我們也一直在同步研究精神屏障技術,但只要有1%的風險,我們就冒不起。”
“所以,只有將她徹底的清理掉,才能保證我們的產品,我們的技術,完全無後顧之憂的面向這個世界。”
“……”
“但是……”
白髮蒼蒼的老教授在苦苦哀求:“是她帶來了這個世界的升級啊……”
“這個世界有近百億人口!”
冷漠的聲音道:“不會有人在意這一個病人的死亡,而這個秘密,也只會埋藏在我們心底,無論是電腦,還是書面,都不會有任何記錄。”
“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
“壓力別太大……”
安老先生,甚至聽到了那個人輕鬆的,開心的勸慰:“這樣的事情,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發生過無數,也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這個世界擁有遺忘掉某些秘密的特質。”
“我們要做的,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而已……”
“……”
安老先生也不知道,當時自己那個夢,爲什麼會做的如此清晰,又如此真實。
但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麼?
這一晚的安老先生,心裡始終忐忑不安,似乎總感覺有什麼要發生,但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的感覺,他在迷迷糊糊睡着的時候,隱約的聽到了一陣啜泣聲,那是一種無力而絕望的哭泣,但又不像真實的哭泣那般有力,甚至可以理解爲,只是一種呻吟,一種空空蕩蕩的,彷彿已經流乾了淚水,已經麻木,但又被揭掉了一層層傷疤,那種血淋淋的無力感……
與此同時,安老先生知道,有史以來,最強烈,也是最後一次的情緒衝擊,正在實驗大樓裡的最深處進行着。
那是黑森林的工作人員,正在將他們蒐集到的最後一種“痛苦”,植入那顆大腦之中,這種行爲,會對那顆大腦帶來最後的刺激,進行最後的採集。
而之後,大腦會被關閉,永久性的銷燬。
可也就是在那一天,安老先生忽然被周圍儀器的警報聲驚醒,他猛得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身邊,所有監測着自己身體的儀器,都在瘋狂的閃爍着紅光,他看到,那幾臺可以噴射幾千度高溫的武器裝置,已經自動開啓,對準了自己,看到了醫護人員,大聲尖叫,在這實驗室裡面瘋狂的跑來跑去,他在那一刻,也感覺到了害怕,想要跳起來逃走,但卻被緊緊的束縛着。
他看到了高溫火焰噴射了出來,時間彷彿凝固,向着自己緩慢的靠近。
但也就在這一刻,周圍的一切,開始發生了改變,他看到,自己所在的實驗室,忽然變得了柔軟而蠕動着的血肉,就連那噴火裝置,也變成了血肉與詭異的觸手。
他從臺子上跳了下來,驚愕的看向周圍,只看到了巨大的血肉擁擠的出現,無數只觸手撕裂了鋼鐵大樓。
直到此後過了很久,安老先生才明白那天發生了什麼。
黑森林的實驗人員,錯估了一件事,他們以爲,他們研發出來的儀器,真的可以摒蔽掉所有的精神力量共振現象。
也以爲,只剩了一顆大腦的某個人,無力做出什麼事。
更不知道,那些被他們掌控,並創造出來的實驗體,並不是每一個都認同自己的實驗體身份。
於是,在那一晚,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一次橫向精神共振現象。
當時身在實驗室之中的安老先生,不知道外界的變化是怎麼樣的,他只是看到了無盡的血肉,然後感覺到自己的整個靈魂,都在被瘋狂的拉向一個地方,在他的感知裡,自己似乎是在不停的下沉,下沉,彷彿一直沉入到了這個世界最幽深的地方,然後他在那裡,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們都沉默不語,背對着自己,面朝着一個蹲在了地上哭泣的女人。
那個女人痛哭着,絕望的大叫,在她的身後,世界彷彿被撕成了兩半。
一層層的血肉,一層層的觸手,瘋狂從她身後向前蔓延,交織成了一扇黑色的大門,將她,以及她身邊無數的詭異與黑色影子,關閉在了大門之中。
他看到了,在他的身前,背對着他的人,有的躬向那個女人行禮。
有的,低頭懺悔。
安老先生本就已經實驗接近尾聲,擁有神奇的力量,但在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如同大海一樣的深沉壓抑的氣息。
那一刻,安老先生極度的恐慌,想要逃離這個幻想。
想要遠離那扇將自己關進了黑色大門裡的女人,遠離那扇黑色大門,甚至選離這些站在了大門之前,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的黑色人影。
但他卻沒想到,此後四十年,他再也沒能逃離這些……
……直到,四十年後,纔有人將他從這種幻象之中解救出來,雖然那時的他,已經不想逃離了。
……
……
“呼……”
肖囂忽然喘着粗氣,從對安老先生記憶的閱讀裡掙脫了開來。
直至如今,他才只閱讀了安老先生漫長記憶的一部分,後面還有整整四十年的記憶可以閱讀,但他身爲洞察者,對這一切太過感同身受,於是他只能暫時擺脫。
他自己並沒有親身經歷安老先生最後經歷的那一幕幻象,那個無數道身影,將那個女人送進黑色大門的一幕,但他看着安老先生的記憶,卻有種自己真的參與了那一刻的感覺。
一時間竟是心亂如麻,腦海裡不知閃爍了多少奇異複雜的畫面。
那場實驗是什麼?
上一代試藥者的經歷?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肖囂清晰的想了起來,自己在安老先生的記憶裡,看到的進入黑色大門的女人,正是自己最初成爲洞察者時,錄相里看到的那位病人。
而最後出現在大門前的那幾個身影……
……肖囂可以確定,其中兩個,正是剛剛纔離開了自己這趟高列的,地獄組織與但丁組織的兩位會長。
一時間,內心裡無盡的惶恐升騰了起來。
他還沒有看完安老先生的記憶,但也已經瞭解到了一些真相,內心裡有某些早就確定了的認知,卻在翻江倒海一樣的顛覆。
他看到了這個世界從正常世界,到如今這種世界的轉變。
但是,在這整個過程,以及那最關鍵的一次精神共振裡面,哪有什麼外來者的影子?
因爲是自己在閱讀安老先生的記憶,那些安老先生親歷的場面,他或許不理解,但肖囂也可以通過自己的感知發現一些新的東西,便如當時的安老先生,其實不懂那個女人,被封進地獄代表着什麼,也不如那巨大的血肉忽然之間從這世界的各個地方擁擠了出來,又代表着什麼,可肖囂明白,因爲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親眼看到過那扇神秘的,黑色的大門……
他甚至與黑色大門裡出現的一隻大手對抗,並斬斷了它。
而那隻大手……
……肖囂確定,其散發出來的氣息,便與那個女人進入黑色大門時帶走的那些詭異影子,一模一樣。
……
“不可以慌,需要冷靜的想……”
思維爆炸的能力,起到了作用,哪怕剛剛看到了如此震撼的一幕,肖囂也在強迫自己冷靜。
他只是努力的想着:如果,那些神秘源頭,是被認爲是造成了這個世界詭異又恐怖的的原兇,才被稱爲神秘源頭。
那麼,在這個記憶裡,造成了最終這場災難的女人,又算是什麼?
老會長的諾亞計劃,名爲逃離,實際上是想找到神秘盡頭,去關閉奇點……
怎麼關閉?
愈發想着,肖囂甚至都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是太淺薄了啊!
或許,神秘源頭,根本不是來自於外太空或是什麼地方,而是來自於人深層次的精神世界?
或許,那扇黑色大門,就是地獄?
那個經歷了這世上一切痛苦與悲慘的女人,帶着這無盡的絕望,將自己囚禁在了精神海洋的最底層,囚禁在了地獄。
那麼,如果自己真的執行了老會長的計劃,這又算是什麼?
洞察者總是可以閱讀出比別人更多的信息,如今他的眼前,便不由得浮現出了剛剛進入高列的那兩個人,臨走時看着自己的表情,神情略有些恍惚。
“是的,你這麼做了,只會出現兩種結果。”
隱約間,他似乎看到了這兩個人在向自己說着:“第一,你去殺掉那個女人在這世界上最後的精神殘留,完成黑森林當時對她進行清理的指令。”
“你會成爲幫兇!”
“第二,你會打開地獄大門,讓這個世界真正的陷入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