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克曼永遠記得自己被冊封的那一天。
睜開眼時,他看到許多人簇擁着自己,那些人每一個都朝他露出和善而羨慕的笑容,朝他脫帽致敬,稱讚他是神明恩賜,天之驕子。
平克曼是被認定的下一位國王。
因爲他有着高貴的粉色血統,是玫瑰王國幾百年難得一見的天選者。他繼承了粉色血統的專屬名稱,被稱之爲平克曼三世。
玫瑰王國中,國王與王后必定是一位人類,一位玫瑰使,兩者共同維繫着整個王國的運轉和秩序。
當今國王是瑞德十五世,他就有一位人類妻子作爲皇后。在他們的共同治理下,玫瑰繁茂而茁壯,人們安居樂業。王國的領土幾乎佔據了整個大陸的一半,這是此前國王從未做到過的壯舉。
人們都期盼着,未來在平克曼三世的帶領下,玫瑰王國必將達成從未有過的輝煌成就,讓整個陸地都遍佈玫瑰。那一天,不論野外女巫還是怪物,都需要遵守王國法律。
光是想到這樣的盛況,都足以讓人激動不已。
每次見到這位王儲,百姓們都對他非常熱情。
平克曼卻很憂愁。
他知道,自己並不擅長、也不喜歡治理國家,他不喜歡管教別人,也討厭去懲罰他人。他只希望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種玫瑰。
平克曼有一條很聰明的大狗,它叫吠吠,吠吠總能發現一些生病的玫瑰,或者是有蟲子入侵,及時通過吼叫提醒。
每天,他牽着狗出去散步,照料花園裡的玫瑰,吹着森林裡的風,跨過小溪,在草地上躺着曬太陽,然後一天就慢慢過去。
優哉遊哉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
到了二十五歲這年,平克曼就被告知,老國王已經決定讓位,由他來統治這個國家。倒不是國王年事已高,而是他認爲平克曼將會給王國帶來不一樣的未來。
老國王說:“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正和我父親,也就是瑞德十四世決鬥,你知道爲什麼嗎?”
平克曼說不知道。
“爲了一位女巫。”
“她兼具美麗與智慧,有着讓人無法抵禦的魅力。”
老國王捋了捋紅色的頭髮,臉上露出緬懷的神色:“當時我還太年輕,並不知道,越是完美的存在,越是適合遠遠觀賞,而不是據爲己有。”
平克曼忽然想到宮廷裡的緋色傳聞,他說:“您說的那位女巫,就是伊莎貝爾·賽羅麗女士嗎?”
他在宮廷牆壁上看到過畫像,這位女巫像陳列在宮廷巫師那一欄,畫中人優雅而恬靜,的確是一位美人。但她離開宮廷已有上百年,毫無音訊。
“是的,賽羅麗小姐……”
老國王臉上露出一絲惆悵。
“當時不止我,還有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都對賽羅麗小姐非常仰慕,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問題。愛美是人之常情,大家公平競爭。”
平克曼也覺得沒什麼問題。
對玫瑰使而言,愛本就是一種博大開放的情感。愛上一個人,愛上一朵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唯一的枷鎖在於,玫瑰使之間不能通婚。
玫瑰使之間一旦結合,就有很大概率產生最麻煩的黑色血統。
黑色玫瑰使天生就擁有毀滅慾望,他們個性瘋狂而兇戾,一旦誕生,就會將其他玫瑰使作爲獵殺對象。
這既是爲了整個種族延續,也是爲了世界的和平。
所以下一代的玫瑰使,要麼是從玫瑰中自然誕生,要麼是玫瑰使與人類的結合。
平克曼就是從玫瑰中自然誕生,作爲極其罕見而高貴的粉色血統,更是被大家認定爲神明的恩典。
成爲國王之後,平克曼不再能隨意出行。
宮廷巫師們擔心他的安全,總是寸步不離。
平克曼能獨自呆着的地方,只有自己的玫瑰花園。
按照每一任國王的流程,平克曼履行着自己的職責,娶了一位人類伴侶。
王后有着一雙非常靈氣的眼睛,他說的笑話,她會笑。
平克曼很愛她。
不久後,他們有了兩個孩子。
一個人類小男孩,一個玫瑰使小女孩。
小男孩和平克曼一樣喜歡狗,小女孩雖然只是普通的紅色血統,但和母親一樣愛笑而活潑。
平克曼這時候才慢慢覺得,當國王也不錯。
大臣們會解決各種繁瑣的日常事務,只有重大事項,纔會呈給國王和王后定奪。
在某一個午後,天忽然黑了。
平克曼以爲,這不過是一場尋常的暴雨前夕。
卻沒想到,這是無盡夢魘的開始。
天空中閃電雷鳴,神明之力響徹天地,神蹟不斷顯現,陸地被撕扯得四分五裂,太陽則再也沒有升起。
平克曼向神明莊嚴而虔誠地祈禱。
偉大的【築堤者】沒有迴應。
無邊的黑暗侵蝕着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就像是擁有生命一樣,將一個個人拖入其中,火焰也無法徹底將它們驅散。怪物們從黑暗中鑽了出來,肆意捕殺活着的一切生命。
玫瑰使們盡數參戰,保衛王國。
他們能清晰感知到築堤者越來越衰弱,黑暗之神的名諱也在世界上廣泛流傳。這位來自異域的強大神明降臨於此,對整個世界的征服已是無法改變。
只有神明才能對抗神明。
大臣們與宮廷巫師商量對策,決定製作不朽之棺。讓強大的玫瑰使和一部分人能夠躲過這一場劫難,熬過漫長歲月,等到新時代的到來。
作爲國王的平克曼,就是首要被保存的王國血脈。
不論是身爲國王的崇高身份,還是其粉色血統所攜帶的希望和無限潛力,都是玫瑰王國未來複興的關鍵。
“國王陛下,您的安危至關重要,請您先進入棺中沉睡。王后與王子王女,我們也會立即幫她們睡入棺槨,與您一同等待未來。”
“請帶着所有人的希望,暫且忍耐。”
“只要您還活着,玫瑰就會再次綻放。”
王后抱着孩子們,對他露出笑容。
棺門緩緩閉合。
在那一瞬間,平克曼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但他又說不上來。
不朽之棺讓他很快陷入了長眠。
世界毀滅似乎變成了一場被遺忘和淡化的長夢。
……
平克曼知道,自己不夠果決,也缺乏勇武,絕非一位英明君主。
老國王瑞德十五世曾說,無須擔心,光是什麼都不用做,你已經比過去的不少國王都要稱職了。
在和平時期,這的確沒錯。
玫瑰王國曆史上,有不少野心勃勃的國王和王后,他們做出種種瘋狂舉措:讓人用鮮血餵養玫瑰,令玫瑰使與怪物通婚,甚至培養專門的黑玫瑰使,用來對外擴張……
這些政策大多都讓國家陷入了劇烈動盪,內亂不止,王國數次差點分崩離析。
平克曼什麼都不幹,就已經超過了一半的舊日國王。
可在世界經歷前所未有劇變,神明都將隕落之時,他變得誠惶誠恐,不知道該做什麼,頭腦裡一片渾噩,被大臣們、巫師們推着在走。
再次睜開眼,外面已經是不一樣的全新世界。
黑暗已經消散,久違的陽光重新照在身上,讓平克曼呼吸都順暢了起來。
失蹤多年的神秘巫師,伊莎貝爾·賽羅麗女士騎着一支魔杖,懸浮在他眼前,就像是又一場難辨真僞的夢境。
“玫瑰王國已經滅亡……”
她講述着世界的變化。
平克曼亂麻一樣的思緒終於被梳理清楚。
他終於想到,當初的不對勁,來自於王后緊緊抱住孩子的手,還有大臣與宮廷巫師們的笑容。
因爲【永恆之愛】,他與王后和孩子們有着感應,但現在心裡空空如也,她們已經徹底消失了。
世界動盪,黑暗生物肆虐,根本沒有材料和時間製作多餘的不朽之棺。
他們只想要保留國王。
作爲玫瑰王國最後的血脈,也是唯一的殘存火種邁入地下深處。
這是所有人在黑暗中的希望,也是玫瑰王國最後的尊嚴和體面。
……
他閉上眼之前,王國即將毀滅,所有人都在黑暗之神的神威下戰慄和絕望,每一個人都在死亡邊沿掙扎。
他睜開眼之後,大地迎來新生,堯神修復了這個世界,天與海重新煥發了生機,但王國的一切已經煙消雲散。
陌生的神明,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土地。
愛人和朋友都已隨風而去。
只剩自己這個孤零零的亡國之君,就像一個走錯了門的小孩,背後卻已經沒有了回家的路。
平克曼無比希望這是另一個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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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王后正在梳妝檯前梳着長髮,孩子們在門口嘰嘰喳喳,大狗吠吠搖着尾巴,等待主人帶他外出,窗外的玫瑰園,在太陽下依舊嬌豔奪目。
要是那樣,該多好啊。
……
平克曼已經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擡起頭,用迷茫的雙眼仰望蒼穹,祈求神明能賜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