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娃娃雖然五官有點模糊,但誰都能看出來,他現在一腦門子官司。
“你們混的是個什麼江湖?誰教你們的規矩?”瓷娃娃跳着腳,拍着欄杆,痛心疾首,“動不動給自己一刀,要不然就讓別人豁出命去?生身爲人有多麼不容易啊?能活着長到這個歲數,那都已經是自家的福分了,爲什麼這麼不珍惜?”
小混混頭子這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把刀往地上一撇,衝着瓷娃娃抱拳:“您剛纔也說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煉氣士爺爺,您別這麼吊着我了。要打要罰,您給我們個痛快話,我們都認了,也好叫我們心安。”
那瓷娃娃一見他這樣,樂了。反倒是不着急說,端着樣子,轉頭望向周賢:“這位兄臺,照着這些小混混的江湖規矩,我當是怎樣啊?若是你遇上了,又該如何呢?”
“他們不是給你看了嗎?按照這些小混混的江湖規矩,就是把手指頭切下來給你下菜。”周賢笑道,“至於我遇上了呀,我沒有像您這麼好的心氣,還願意花些時間來教化他們。多半就是打一頓扔出去了事。”
這些小混混哪裡知道周賢也是煉氣士,聽他說這個話,心裡頭就有些不服。無非是一些半大小子,也都不是什麼城府深沉的,好些個臉上就帶着不屑的神色。周賢笑呵呵地看着,沒當回事兒。
這瓷娃娃動手的時候,周賢確實是一驚。他擔心這位煉氣士出手過重,傷了人命。那個時候他就做好了出手救人的打算,這些小混混確實可惡,卻也沒到該死的份上。
未曾想這個瓷娃娃,出手特別有分寸,看着聲勢浩大,不過是小懲大誡,將這些半的小子吹的東倒西歪就算了事。
事情到這其實就算完了,面對上煉氣士,不過是混街頭的無賴,不可能不害怕。讓這些人跑出去,自認一個倒黴就算了。畢竟就算真的讓他們來賠,也賠不起。報官抓走?沒多久就被放出來了,沒什麼用,反而是管了他們幾天飽飯。
然而這個瓷娃娃處理得很有意思,讓周賢過足了看戲的癮。
這個瓷娃娃說要殺人的時候,雖然語氣做了狠,但是半分殺氣也沒有,分明不是真想殺人。周賢在這個時候就把心放下了,決定看看這個瓷娃娃怎麼做。
畢竟能若無其事說殺人的只有兩種人。一則是完全不把殺人當回事兒,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的自然,那是惡徒中的惡徒,兇賊裡的兇賊。再者便是鬧着玩兒,壓根兒就沒有這個心思,才能是特別自然地說出這種話來。
聯想到這個瓷娃娃先前見人受了傷,第一反應是樓下櫃檯那,我有上好的刀瘡藥,周賢覺得,他應當不是那種十惡不赦之徒。
而且他距離這瓷娃娃也不算遠,若是瓷娃娃,當真舉刀殺人,以他的手段,還來得及阻止。
果不其然,瓷娃娃是跟這個混混頭子演一場戲。
有些人確實是這樣,不拿自己的命當命,也不拿別人的命當命。就好比是《水滸傳》裡頭的李逵,爲了逼朱仝上梁山,宋江安排他砍死小衙內。他面對着這麼可愛一個小孩子,二話不說就下了手,沒帶着一點猶豫的。到死的時候宋江告訴他下毒了,他也是認了命,絲毫不見慌張之色。
這樣的人,當屬混混裡頭頂天的角色了——少之又少。
這些半大小子言語上不拿自個兒的命當命,究其根本是自輕自賤,還沒到什麼都捨得出來的份上。照着自己手背下去就是一刀,憑得是一時的魯莽。當真到了生死關頭,要命的時節,能捨出自己,去替那些個小兄弟們求個情,這時候周賢已經贊他是個有擔當的好漢了。
可若說那一刀下去的時候,他不害怕,周賢萬不相信。這就算是一番教化。打從鬼門關轉回來的生人,再看這天地,絕是不一樣的。
好死不如賴活着,死得不明不白,誰也不樂意。經歷過這麼一遭,不敢說,他確能痛改前非,但多少不會再做這等營生活命了。
這個還算是有情有義的小混混頭子挺有意思,這個瓷娃娃,更有意思。
周賢心說,我剛纔沒走真對。畢竟那些小混混不可能攔得住他,可要是走了,那不就錯過了這麼一場好戲嗎?
瓷娃娃拍着自己的肚子思量良久,扁了扁嘴,伸出兩根手指頭來:“你們這一十六個人,我給你們兩條路走。”
混混頭子點點頭:“還請您言明。”
“一則是滾出京城,再也別出現在我面前,若是哪一日讓我在京城看見你們,打殺當場。”瓷娃娃把他那眯縫眼睛微微睜開一點,“我不管你們去哪兒,天津保定也好,奴兒干蒙古也罷,總之就是別讓我再瞧見。我記性可好,你們這些臉我都一一記住了。不信的,你們可以試試,我能不能說到做到。”
“我信您,煉氣士爺爺。”小混混苦笑一聲,“可我家中有母親,我這班兄弟也有姊妹親族,背井離鄉,實在是辛苦。您給的第二條路呢?”
“第二條路……”瓷娃娃返回身伸手一指,臨街的窗戶開了一扇,正見街對面一個三層樓的賣賣家,“我們這酒樓地方不夠大了,我舅舅把那家店也給盤下來了,由我來當那家店的掌櫃。現在正苦惱手頭沒人可用,你們若是願意,跟着我當夥計,接待往來客官,做些飲馬鍘草,灑掃劈柴一類的活計。你看如何?”
周賢心說這個瓷娃娃不簡單呢,單就是這份心性,他比不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剛被訛了,哪有那麼好的心氣給這些人指條活路?
再說,這些小混混前腳還跟這兒訛詐呢,他居然要留人家當夥計。老話說的好,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些小混混好吃懶做慣了,真讓他們實打實出工出力,未必能做。
可是確實是給這些小混混指了一條明路。能混到這個份兒上,可以想見這些半大小子全都是衣食無着,名聲也不怎麼好的人。但是想做什麼正經的營生,人家也未必肯收留他。又捨不得離開京城,不願意去種地出苦力,那生境就更窘迫了。
能到這麼大一家酒樓裡頭幹活,對於這些半大小子來說,求都求不來。
那混混頭子先是一愣,繼而喜出望外,又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還招呼着自己的小兄弟一併跪下:“快都跪下,給煉氣士爺爺磕頭。”
餘下那十五個小夥子,確都是以他爲首,聽他這麼一說,也跟着跪倒在地,“梆梆”磕頭。
這頭磕得瓷娃娃直皺眉頭:“我剛說過,不要輕易跪別人,你們膝蓋骨就這麼軟嗎?”
領頭那個小夥子不磕頭了,擡手抱拳:“煉氣士爺爺,您不但不計前嫌,寬宏大量饒我們一命,還給了我們一條生路走,此等大恩大德形同再造。打從今日起,我們這些個兄弟就跟在您手底下混飯吃,您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呵呵,漫說我還沒成家,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兒子,非得氣死不可。”瓷娃娃冷笑一聲,“我不管你們以前是幹什麼的,要是想跟着我混飯吃,就把你們那些臭毛病給我擇乾淨了。什麼小偷小摸,偷奸耍滑,油嘴滑舌,全都給我改了。要不然,我就把你們的腿都給打折。”
“您說什麼就是什麼,煉氣士爺爺!”小混混頭子拍着胸脯保證,“打從今天起,您叫我們往東,我們絕不往西。您叫我們打狗,我們絕不罵雞。但凡有一丁點兒對不起您的地方,我天打五雷轟死無全屍。”
他起誓不算,他身後那幫小兄弟也跟着發毒誓:“但凡有一丁點兒對不起您的地方,我天打五雷轟死無全屍。”
“夠啦,這都什麼跟什麼啊?”瓷娃娃一個勁兒地擺手,“你們都給我站起來,站起來,這像是什麼樣子?首先一件事,把你們先前學的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規矩,都給我忘得一乾二淨。好傢伙,不動刀動槍改發毒誓了,命就那麼不值錢吶?”
待這些小混混都站起來了,瓷娃娃順懷中摸出了一錠銀子,少說十兩。甩給了那個小混混頭子:“拿上這個錢,你們有傷的去看傷,沒傷的,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三天以後,我在這見着你們。要是不來也可以,可別忘了,那就別讓我在京城再看見你。滾吧!”
那幫小混混千恩萬謝退走了,瓷娃娃走到周賢的近前:“這位兄臺,我剛纔說要請你喝酒。我看你這菜也沒動幾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咱們轉到雅間落座如何?”
周賢搖了搖頭:“你這兒的飯菜不好吃,你剛纔還說有蟲子。要不然咱們換一家?”
“嗨,這事兒鬧得。”瓷娃娃也沒惱,反而是一拍手,苦笑着說,“您這個點兒來,兩位大師傅正歇着呢,下手炒菜的是他們帶來的紅案學徒。我們做酒樓的,哪能拿不出好菜來?您跟我來,一來是我謝謝你,請你吃酒,二來是請兄臺您,原宥則個。”
周賢哈哈大笑,心說這個瓷娃娃心性真好,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站起身擡起手,微微欠身:“那還勞煩兄臺,引路則個。”
挑了一個清淨的雅間,分主賓落座,瓷娃娃招呼着手底下的人,千叮嚀萬囑咐,要大師傅拿出看家的本事來,說是要款待朋友。夥計撤出門外之後,瓷娃娃纔是問周賢:“不知兄臺怎麼稱呼?剛纔我把刀拿起來的時候我可看見了,你做的那個準備,只要出手救人。你也是煉氣士?”
“無上天尊。”周賢笑了一聲,“在下青要山帝隱觀內門弟子,周賢。我是個煉氣的道士,卻是不錯。”
“嘶——”瓷娃娃倒吸一口涼氣,“名門大派,天下第一仙山,周道長好出身。在下姓方,叫方長輝,祖籍京城,在山東學法,是幻武門的弟子。”
“幻武門……”周賢唸了兩聲,終究是搖了搖頭,“請方兄恕在下見識淺薄,實在是對貴派沒有印象。不知方兄仙山何處?這幻武門傳承自哪一家呀?”
“哈哈哈哈,周兄你果然是個實在人,你剛纔若說聽過,或說什麼‘久仰久仰’,我可就要看輕你了。”方長輝拍着肚子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師門傳自哪個流派,我師父也從來沒告訴過我。我們這一門,處在深山修行,一代只傳一人,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要斷了傳承,江湖上怎麼可能有我門的名號?”
“原來如此。”周賢苦笑一聲,點點頭,“那這麼說,方兄你是纔出山,纔回到京城不久吧?”
“哎,我說的是官話呀。”方長輝疑惑道,“我自問沒有多重的山東口音,你是怎麼知道我纔回到京城不久的?”
“瞎猜。”周賢輕笑一聲,解釋道,“方兄,你心性太好了,有一顆赤子之心,猶如孩童一樣。就連那些小混混都能靠着流血爲難住你,足見你沒有在江湖上行走過。令師當真沒跟你講過江湖上的規矩嗎?”
周賢這邊問的算是正事,方長輝的關注點可不在這上面,先跳腳:“什麼小孩子?周兄,我敬你是名門大派的弟子,你怎麼開口就罵人呢?誰小了?你說誰小了?嘿,今天這事兒你要是不說明白,我咬死你,你信麼?”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是我的錯。”周賢拱手告饒,“我是小孩子,您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
“嗯,算你認錯誠懇。”方長輝坐下來,“咱們剛纔說到哪兒了?”
周賢心說,我剛纔還說你心性好,怎麼就一提到這個“小”字就炸毛呢?好像方纔小混混言語間碰觸到了也是如此,此處就算是方長輝的弱點了。
“剛纔我問那……”周賢苦笑着說,“令師當真沒跟你講過江湖上的規矩嗎?”
方長輝直搖頭:“從來沒跟我說過,倒是給了我一本書,叫《江湖春點》。我趕路到北京,已經很累了,沒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