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不同教派對於內部的要求不同。全真派要求弟子出家、食素、戒酒、不婚等等,戒律嚴苛。青要山帝隱觀則是正一派的門庭,規矩沒有全真派那麼森嚴,並不限制弟子食肉、飲酒、婚嫁。
但是在觀內,日常還是要以素食爲主。尤其是初一、十五、祖師誕辰、法會等日子裡,絕不可以飲酒食肉。
周賢不開心,很不開心。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肉食動物,讓他長期吃素,這有點委屈。更何況他是答應過周江遠,不能虧待了自己的肚子的,沒肉吃那不是無信嗎?
好吧,無論怎麼說,周賢不過是在給自己想吃肉找藉口。雖然帝隱觀是一個特務培訓機關,但其本質上仍是一個宗教場所。每日裡,進燒燒香的信客以及前來遊山玩水,甚至渴望一睹真龍的遊人絡繹不絕。它需要維持作爲宗教場所的尊嚴。
周賢無法打破帝隱觀的規則,所以只能期望一些不在觀內的日子,例如旬假。山上吃不到肉,下山吃總可以吧。
本朝官員休假時間如何,周賢不得而知。以周賢所知的歷史,明朝的休假情況可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但是參照帝隱觀很人性化的假期設置,想來沒有明朝那麼不堪。在內院修行的修士們,每旬有兩日可自由下山,便算是休假了。每年年中和年末,還會各許一個月的假期,讓修士回家探望親人。
青要山外就有一個小鎮,李桐光的老家就在那。這鎮上常有道士來往,已經熟悉了。甚至可以說,這鎮上的絕大多數人是靠青要山的產業養活着的。
這鎮子叫芙蓉莊,就位於登山的必經之路上,往來的遊人香客爲其貢獻着充沛的流動人口。
周賢此前乘着孔諍言的飛劍路過此地時正是夜半,向下望去,只能看見星星點點的燈火。此時走入其中,周賢才真切得有了自己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感覺。那是一種方方面面都不同感受:跟在山上唸經學道當先生不一樣的體驗;和前一世遊覽古城不一樣的質感。
這是一座帶有煙火氣的城鎮,這裡的人們和那些嚴守着戒律,刻板生活的修士們彷彿生活在兩個世界。騾馬車轅穿行於市,吆喝叫賣不絕於耳。周賢一時之間看得眼花繚亂,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李桐光實在是看不下去周賢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用手指輕點了兩下週賢的後腰:“師兄……師兄!你看傻了?”
周賢回過神來,晃了晃頭,說:“沒,我這琢磨吃什麼呢。”
對,周賢終於想起了此次下山的主要任務——吃!
山上的修士有信衆供奉,帝隱觀也經營着不少例如當鋪、鏢局一類的產業,並不缺錢,內門弟子按其境界和在觀內的職務,可以領到一定月例。而且孔諍言對周賢和李桐光也不吝嗇,聽說他們要下山去耍,就給了他們一些散碎的銀子,足有兩錢。只要不是大鋪大費,這師兄弟兩個幹什麼都夠了。
很多受現代幻想作品荼毒的觀衆,以爲幾兩銀子不算什麼大事。實際上受惠於現代工業技術的發展,白銀在現代社會中的價值根本不具備參考性。林朝沒有像明朝一樣頒佈“禁銀令”,作爲一種流通貨幣,銀的購買力特別強大——“每鈔一貫,錢千文,銀一兩,四貫準黃金一兩”。
兩錢銀子,足夠抵得上很多務農家庭一個月的收入了。
周賢思索了片刻,說:“桐光,你家是這兒的,是地頭蛇。什麼東西好吃,你應該最清楚。你說個館子唄。”
李桐光不假思索地答:“要說好吃,清湯東坡肉最好吃!天下間就再沒有比它好吃的東西。”
周賢一聽是東坡肉,連忙趕着李桐光:“那還等什麼啊?前面帶路,我這饞肉都饞壞了。”
倆人穿過了芙蓉莊的主路,一路來到了鎮南口。緊挨着牌坊,有一家門臉頗爲豪氣的客棧,主樓三層高,叫仙客來,門前一簇簇也種着仙客來。緊挨着仙山福地,這麼個名字好貼切。
師兄弟倆邁步就進。有搭着汗巾,着短衣的夥計急忙上前招呼:“二位仙長吉祥!”
今日是旬假的日子,好些帝隱觀的人下山來玩耍,這師兄弟兩個穿的是帝隱觀內門弟子的袍子。這可不能馬虎招待。
李桐光揚着腦袋,拿鼻孔看着這夥計,哼了一聲:“孫子,還認識你爺爺我嗎?”
這夥計心說這小道爺脾氣怎麼這麼衝呢?細一打量可是把他嚇了一跳:“哎呦喂,我是見了鬼了我這!李二狗,沒影一個多月,你他孃的……人不都說你死了嗎?”
“放你孃的屁!”李桐光一聽這話就火了,“誰說爺爺死了?我跟他拼命!看見我這身行頭了嗎?現在你得管我叫道爺。”
那夥計後退了兩步,仔細打量了李桐光一番,哼了一聲:“二狗子,可不是我說你。你這是還想偷?還想騙?沒門!你知道上一個冒充帝隱觀內門弟子的怎麼着了嗎?那兩條腿的膝蓋骨都讓人打碎了。”
“我呸!”李桐光啐了一口,“我日你姥姥!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嘍,爺爺我是被仙山收入門下了。我現在可不叫李二狗了,爺爺叫李桐光。好吃好喝伺候着,說不得我還能賞你兩個大子兒。”
說話間李桐光手一擺,白花花的銀子可是晃眼。這下夥計是不信也得信了。這種下三濫的窮小子被仙山看上的戲碼,還真就在他眼前演出來了,不由得他不緊張。他以前可是得罪過李桐光狠的,這保不齊要被怎麼收拾呢。
這夥計來來往往的人都見過不少,本事也是有的。立馬換上了一副諂媚的嘴臉,點頭哈腰地把汗巾一甩,高聲吆喝着:“樓上翠竹二號小間,道爺兩位!”
跟後面吆喝完了,夥計又轉回來,對着師兄弟兩個躬身:“咱,樓上請吧。”
李桐光一背手走在頭裡,冷哼了一聲:“德行……”
周賢墜在李桐光身後,尷尬地撓了撓鼻子,苦笑了一聲。心說李桐光領自己到這裡來,不光是爲了吃飯,還是爲了跟以前的對頭顯擺顯擺。
落了座,上了茶,傳了菜,夥計轉身出去了。
周賢連忙夾了一塊肉放在嘴裡,在油脂和肉的纖維陷入他口中的時候,他體會到了久違的幸福感。清湯東坡肉是一道開封的傳統美食,青要山就在河南境內,說這裡的清湯東坡肉正宗,完全沒問題。
這豬肉炮製的時候,先要用水煮至八分熟,然後去掉一半的外皮,切割方正之後,與冬筍冬菇一同擺入蒸碗內。
在蒸碗裡淋上原油、料酒、黃酒、食鹽、白糖、清湯調製的醬汁,讓每一塊肉和每一片筍、每一片菌子都完美貼合,均勻入味。再將湯潷到另一個碗裡備用。肉上籠屜蒸至爛熟,肉湯炒至成芡,在肉出鍋後均勻地淋到肉上。一道清湯東坡肉就算是做成了。
肉質酥爛,入口即化,濃香滿腹,餘味纏綿。周賢可是吃了個過癮!
吃到一半,李桐光拿過茶碗給周賢倒上。他笑着說:“師兄,看見沒,威風了。我光是在青要山內門有了名號我就威風了,這要是進了天靈衛,那指不定怎麼樣。”
“那夥計跟你有仇?”周賢端着茶碗輕輕抿了一口,問。
“有……你說我當時不就是偷只雞嗎?逮住了,雞抱回去了,打一頓的事。可這王八蛋把我扒光了吊起來打,來來往往好些人都看見了。”李桐光想起來當年的事情,恨得咬牙切齒,“我當時就放了狠話,說有一天我得把他扒光了吊起來打。我受不了這委屈。這是一進門就見着了,這家十好幾的夥計,我還以爲得找一陣兒呢,沒想到迎面就遇上了,這是緣分吶。”
周賢抿了抿嘴:“你偷東西是不對,可他的行徑也是太過分了些。既然有仇,那就報仇唄。照你說的,把他扒光了打一頓。”
“這……”李桐光倒有些遲疑了,“師兄,這事兒是不是犯戒律?”
“犯戒律。”周賢點了點頭,“可說髒話也犯戒律,你不是照說不誤嗎?”
“那……不一樣吧。”李桐光想起來自己師父嚴厲的手段,有些恐懼了,“我聽書,不都說什麼‘以德報怨’嗎?”
周賢搖了搖頭,問:“你覺得這件事兒能過去了嗎?我知道有些人地位高了以後再看當年的事情,可以釋然,你真的覺得不恨他了嗎?”
“恨,現在想起來還是恨!”李桐光也不隱瞞。
“所以什麼‘以德報怨’?你不是不想報復他,而是不想承擔報復他的後果。”周賢笑着說,“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啥意思?”李桐光問道。
“意思就是說,咱們先好好吃飯。”周賢笑得更開心了,“吃飽了喝足了,咱們再幹他孃的!”
“那然後呢?”李桐光不依不饒地問。
“然後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啊。”周賢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裡,含糊地說,“你又想報仇,又想不挨罰。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到底是報仇更重要,還是受罰更讓你恐懼,這得你自己權衡。你要是不想付出這種代價,還把仇報了,那可就有點太貪心了。”
“那行,幹他孃的!”李桐光一拍桌子,“反正回去捱打別人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