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了信，陸清霜淚眼朦朧，卻又是長出了一口氣，臉上見了一些笑模樣。
見得陸清霜如此，周賢心裡想着，他剛纔猜對了。
轉念思索，他又是擔心又是慶幸，他想不到在弘武大會期間，京城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擔心是擔心郭子衿現在的處境，她不肯直接回到器造司，又不肯到都指揮使衙門覆命，這說明她的還面臨着威脅。慶幸的是遭此大難，郭子衿平安無事。說不上是安泰，至少還活着，還能回到京城，求助於青要山這一衆人。
她能把信放在自己的褥子底下，說明她還是信任自己的。這一點，讓周賢很安心。
郭子衿在信裡究竟交代了什麼，周賢不得而知。既然岑秋風和陸清霜都沒有把信給周賢看，那他就不當看。這兩個人必然不會對郭子衿不好，他們有自己的考量。不讓周賢知道，有很大可能也是在保護他。
郭子衿是天靈衛的百戶，朝廷命官。她出事了，當使朝野震動。爲什麼？對官出手，意味着對方肆無忌憚了。郭子衿如今潛藏，下落不明，有意躲避着朝廷的人，不得不讓人多做猜想。
張弘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郭子衿出了事，也不敢多說，安生在一旁候着。周賢看陸清霜也刷刷點點寫了一封信來，遞交給他，要他帶回給岑秋風。周賢依舊應了，要拉着張弘艾起身做別。
這氣氛不大對，張弘艾也不知道該不該開口說先前約定的事情，有些尷尬。他本想着先行告辭，來日再說，卻不想陸清霜先開了口。
“那法器你自留着，不必多想。”陸清霜輕聲道，“只是要你師父來找我說話，你原模原樣告訴他就好。”
張弘艾自小跟在陳文言身邊，多少也知道一點陳文言和陸清霜之間的事情。聽陸清霜提起來了，不敢推脫，應了一聲，這纔是當真作別離去。
從陸清霜那裡離開的時候，不過纔到申時，天光尚早。師兄弟二人也不急，負着手慢慢往回趕。回到客棧，周賢又把信交給岑秋風，岑秋風讀罷了信微微點頭，對周賢吩咐道：“此事你不必擔憂，過幾日返程的時候，你郭師兄和咱們一併走。就不要與人說了。”
周賢一愣，轉而笑了。既然岑秋風說了這種話，那就當真不必擔心了。人家是陸地神仙，自有他的辦法。京城如今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還是讓別人都以爲郭子衿死了的好，再怎麼着，也應找不見人。此事不宜叫知道的人多了，周賢心裡暗想，連李桐光也不能告訴。
心裡的事情放下了，人也就輕鬆了很多。有岑秋風作保，不需要他多做什麼，等着好消息就夠了。這一日從弘武會館搬回客棧，前後忙着，到下晌又提心吊膽，周賢也沒吃上什麼東西。琢磨着要不要叫點點心茶水喝個下午茶的時候，耳聽得客棧門口一陣喧鬧。
周賢手肘撐在二樓的欄杆上，眼見得一大羣人簇擁着李桐光走進來，場面好熱鬧。李桐光站在人羣中間，穿着緋色長袍，臉都僵了，還跟人家笑，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青要山那些外門弟子也都熱情地上去接，催促着小廝去準備茶水點心。前後折騰了好久，外來的那些人散了，李桐光纔是拖着腳上樓，一擡頭正看見周賢對着他笑。
“感覺怎麼樣？”周賢笑着問。
李桐光想了想，抿了抿嘴脣：“我覺得不錯。”
“那就好，那幾個沒走的是什麼情況？”周賢指着在店小二的引領下，登客房的四個差人問。
“那是我的馬便旗幡。”李桐光解釋說，“回青要山這一路上，他們給我舉着牌子旗子在前開路，跟狀元是一個待遇。等到了開封府，還會再派一隊人給我，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回山。”
周賢聞言一愣：“不會要一直進山吧？”
李桐光擺擺手：“不會不會，一直送到咱們青要山的山門就算了。咱們青要山是修行的地方，不會進山仍舊吹吹打打。”
“啊，官服也都考慮周全了。”周賢點點頭，“哎呀，真好，你這當真是得償所願了。大魚大肉吃着，美酒喝着，不像我，到現在中午飯沒吃上呢。”
李桐光嘆了一聲：“唉……宴擺得挺大，我下不去筷子。一幫人圍在一起說話，哪有吃飯的機會？我也餓着呢。”
周賢一擺手：“那得了，我叫些點心來，你跟我一同吧。再有一個多時辰就吃完飯了，現在吃飽了到晚上又該餓了。”
李桐光嘿嘿一笑，點點頭：“我聽師兄的。”
夥計伺候好了茶水，特自覺就從周賢房間退出去了。周賢看李桐光有些不對勁兒。自打坐下來，眼神發飄，跟他說話，他得反應一會兒才能應聲，分明是心裡裝着事情。
倆人墊補了一點，喝着茶閒聊。周賢也不避，徑直問：“你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有人把你的魂魄勾了去，徒留了一個肉腔子在這裡。”
李桐光忙擺手：“師兄，你可不要胡言亂語。我高興着呢。”
周賢笑笑沒說話，把茶端起來，小口喝着。李桐光想了又想，忽然說：“師兄，我能向你借點兒銀子嗎？不多，三百兩。”
一聽這話，周賢手都哆嗦了一下。李桐光不是缺錢的人，如今這個客棧裡就屬他最有錢，弘武大會的魁首，賞了一千兩黃金！就這個還不夠，仍要朝周賢伸手要錢，這裡頭有問題。
周賢眉頭緊皺：“三百兩，即使是在京城，也足夠在南城偏僻的地段置辦一個宅子了。你便是想在京城安家落戶，一千兩黃金還不夠嗎？”
李桐光輕嘆一聲：“那黃金……那黃金花着不方便。我今早被叫走得太匆忙，金子全都寄放在我師父那裡了。現在去要，我怕要不回來。”
“師孃會貪你的錢？你想什麼呢？”周賢伸手在李桐光後腦勺拍了一下，“你如今是天靈衛的千戶了，在京城安家落院是必然的事情。不必急於這一時，大可從青要山再回京城之後，在做安排。更何況官員在京城落戶，依照本朝律法，是可以向所屬衙門遞請，由衙門安排的，花費要比你直接去買省很多。你便是大大方方地跟師孃去要又能怎樣？除非……除非你這個錢不是正用，你不敢對師孃開口。”
“嘿嘿嘿……”李桐光揉了揉被周賢拍的地方，咧嘴一笑。一看他這個笑，周賢就知道他這是又沒想什麼好事。
“有話就說。”周賢一瞪眼，“你這樣我害怕，我怕受你牽連。”
李桐光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攥住了周賢的手：“師兄，我要這三百兩銀子是有大用。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周賢直揉自己的太陽穴。一說到一見鍾情，他就想起來單無憂這個姑娘，着實有些害怕。不過再想到李桐光今日裡去到衙門辦事，有什麼機會跟誰一見鍾情？
想想榜下捉壻的光榮傳統，周賢有點明白了。必然是哪位大人看上了李桐光前途無量，有意將自家的閨女許配給他，甚至還安排兩人見了一面，故纔有此一問。
周賢哈哈大笑：“這是正事兒，你說你看上誰了。你抹不開臉，我陪你去找師孃，師孃一準兒高興。咱們找個媒人去說，那姑娘要是也樂意，就和人家家裡定個日子。你看如何？”
李桐光嘆了一聲：“師兄啊，我不是這麼個意思……哎！作孽啊……我……我張不開嘴。”
周賢心說這裡頭還有故事？他拍了拍李桐光的肩膀：“但講無妨。”
李桐光微微點頭：“師兄啊，我想幫一個姑娘贖身……”
原來，李桐光今天一上午都在武選清吏司忙活。領了自家的官印，找裁縫量了尺寸定做朝服一應，又跟着這幫大小官員客氣了許久，吃了午飯乘着轎子返回來。
李桐光坐不慣轎子，在路過鏢局坊的時候停轎步行。客棧在國子監附近，鏢局坊跟國子監離得不是很遠。李桐光習慣使得他穿小道轉回來，在路過一個衚衕的時候，有個姑娘把撐窗戶的竹竿掉下來，正奔着李桐光的頭頂。
李桐光什麼身手？擡手一接握在手中，再擡頭看的時候，人就癡了。那姑娘分明是受了一驚，見李桐光這般神色，道了個歉，連忙就把窗戶關上了。
聽到這，周賢不免覺得牙酸。心說這橋段怎麼有點耳熟啊？這是你叫李門大官人是怎麼着？
周賢可沒說錯，李桐光是真被勾了魂兒了。李桐光只覺得這姑娘長的好看，氣質也好，一心想要和她交好，若是能結成連理才應了心意。帶着一大幫人轉到大街上，瞧見了那樓的正門，李桐光心就涼了半截。
緊挨着鏢局坊，多是青樓紅館，他怎麼就沒想到呢？這是一家叫做豔芳樓的妓院！無論如何，孔諍言和方丹也不會允許李桐光，聘一個青樓女子做妻。
李桐光思來想去，心說沒有夫妻的緣分，見上一面可還好。一咬牙一跺腳，拎着竹竿兒進了豔芳樓。
沒有這麼早開門的妓院，人家都是華燈初上的時辰開始正式營業，這個時候正打掃呢。但是老鴇子一看李桐光這麼大排場，哪裡敢怠慢，嘴裡抹了蜜似的甜：“公子瞧着面慌，可是頭一回來京城啊？你們都杵在那幹嘛呢？還不伺候小爺爺茶水？哎呀~公子好雅興，您是想找個很麼樂子，還是聽個曲兒啊？”
李桐光不是沒見識過紅館青樓是什麼樣，黃琦帶他領教過全天下最好的。但是自己來可是頭一回，也不知道什是什麼，愣生生把竹竿往過一遞：“我剛纔打後巷走，一個姑娘支窗戶把它掉下來了，我想見見她。”
老鴇子臉都嚇綠了，見李桐光這個陣仗，非富即貴，怎麼着就砸着人了呢？又是跪下磕頭，又是訴苦，李桐光趕忙攔住，說明白了，自己就是想要看看這個姑娘。老鴇子這纔是放下了心。
李桐光描述了一番這個姑娘的長相，有說了，從后街看是哪個窗子。李桐光說完，老鴇子面帶苦色，嘆道：“還請公子您原宥，我們這個姑娘，她不見客。”
隨着李桐光一起來的下官火了：“放你孃的屁！這個樓裡還有不能見客的姑娘嗎？無非是端着身子要價錢，你便說多少錢？砸也砸死你！”
老鴇子連忙解釋，這個姑娘不是尋常的姑娘，乃是官賣的罪臣之女。說她父本是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左參政韓途，只因犯下大案，自己被斬首不說，全家都被流放，女兒也被官賣爲妓，由他們豔芳樓買了下來。
這姑娘到樓裡前後不過三個月，性情剛烈之極，但凡是要讓她接客，便是尋死覓活。而且這姑娘手上有些本事，尋常男子四五個不是她的對手，老鴇子也想過給她下藥，可她吃東西喝水，都是非得找院裡的狗試吃過才肯自用。到如今也不見客，與老鴇子說好了，不讓老鴇子虧錢，只要個好人家的來贖她。不要做妾，更不能做姬，非得是明媒正娶不可。
李桐光聽到這裡，冷了的心又熱起來了。直接與老鴇子講明瞭身份，講他乃是天靈衛的千戶，要老鴇子誰都不許，等着他拿銀子來給姑娘贖身。
他又是擔心孔諍言和方丹不許他贖買一個青樓女子做妻子，這纔是開口問周賢借銀子，先把姑娘贖出來安置在京城，再從長計議。
誰能想到？當初下山歷練的時候，在芙蓉莊上，周賢和李桐光戲言說若是將來他愛上的是一個青樓女子，也便娶了就是。未曾想，沒等他應驗，李桐光先把這番話給應驗了。
周賢聽到這兒，點了點頭，問：“這姑娘喜歡你嗎？”
“我不知道。”李桐光搖搖頭，“我又沒能跟她說上話。”
“我其實不是很贊同你這麼做。”周賢嘆了口氣，“這姑娘現身在囚牢之中，一個天靈衛的千戶願意娶她爲妻，她必然是答應。更何況你還這麼年輕，也算是英俊，前途無量，她必然對你感恩戴德。但是，感動不是喜歡，更不是愛。你能確定你這不是一是熱血衝頭，你能保證以後無論你們兩個發生什麼衝突，你都不拿她的出身來說事兒嗎？”
“我能保證！”李桐光一聽這事兒有門，一拍桌子，賭咒發誓，“我若是娶了她之後，待她不好，以她出身譏諷，我不得好死。”
煉氣士不能隨便發誓，可能會壞道心的！周賢見李桐光態度如此堅決，重重一點頭：“這件事，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