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寫書信是個辛勞的活計,若當真想要以此爲生,得耐得下心來。這個教育尚屬於“奢侈品”的年代,很多人的表達能力也很差,在口述的過程中往往絮絮叨叨,甚至很難連貫下來。
代寫書信的人要仔細斟酌語句,刪繁就簡,爲其潤色捉刀。寫成之後還要念誦一遍,對方滿意才行。而且代寫書信有辱斯文,通常都是屢試不第,生活無着的老人才會從事。薪資不好講是“潤筆”,說是“工錢”纔對,而且也並不豐厚。
沒想到煙花之地的女子,也有好些想要寫信的。周賢與李桐光兩人分做,寫了五封信。若是節儉些用,還能吃上兩天。加上芳華樓的姑娘們看在兩人是煉氣士的份上,白饒了他們一頓還算不錯午飯,師兄弟兩個算是給這路上開了個好頭。
周賢是這麼覺着的,倒是李桐光有些不滿。路上他望着周賢藤箱上的旗子滿腹牢騷:“若說是收錢給人降妖捉怪也就算了,哪怕是看風水,當個遊方的陰陽先生,也好過給人代寫書信。這一遭下來才幾個錢?夠用幾日的?”
周賢聽得煩了,有些惱:“這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樣?觀風望水的本事你會嗎?建築學、天文學、算學都要有涉獵才能做這種行當。你莫不是想我們去做些坑蒙拐騙的齷齪事嗎?”
“師兄你別發火啊……”李桐光撓了撓腦袋,“我是說,你看那些話本傳奇裡頭,江湖豪俠一擲千金,咱們好歹也是堂堂煉氣士,怎麼就不能學學人家呢?”
“那你覺得那些個江湖豪俠的錢都是從哪來的?大風颳來的?”周賢反倒是一笑,“還是說打家劫舍了?”
“咱們可以劫富濟貧吶。”李桐光一拍腦門,“就像那些個綠林好漢一樣,打劫那些爲富不仁的鄉紳惡霸,然後把錢發散給窮苦百姓。”
周賢翻了個白眼:“劫富濟貧的本質,就是強盜行徑。如今商路通達,輕薄徭役,官田廣袤,去給天家當佃戶就餓不死人,那些真正窮苦的咱們的手也夠不着。鄉紳富豪的錢也都是人家辛辛苦苦賺來的,你怎麼就知道人家男盜女娼,欺橫鄉里呢?腦子多往正道上用,咱們是煉氣士,不是土匪。若是失了本心,一身修爲可就廢了。”
李桐光乾笑了兩聲,說:“這不是……路上無聊,找些閒話來說嗎,沒有別的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最好。”周賢點點頭,“不管咱們是不是煉氣士,手心總該是朝下的,人生在世必然會被分出三六九等,但是無論坐到什麼位置上,總該是對的起自己的良心。都二十四了,你能不能成熟點。”
“我纔不像你這麼老氣橫秋的呢!”李桐光反脣相譏,“滿口的大道理,沒有姑娘會喜歡你。尤其是你那短髮,看着跟和尚似的。你說你那麼短的頭髮,還天天洗幹什麼呢?”
“誰說沒有姑娘喜歡我?”周賢哼了一聲,“你沒看芳華樓裡頭招呼我寫信的那個姑娘還對我暗送秋波來着麼?可惜我是個出家人,得守咱們青要山的戒律,不能當她的恩客。若說我沒對那樣的姑娘動心,那是假的。再說這頭髮……你就不覺得油膩?”
“我不覺得,我倒是想跟師伯告你一狀。”李桐光像是抓住了周賢什麼把柄一樣,神色都飄飛了起來,“我就說你對一個風塵女子動了心。”
周賢嘆了一口氣,說:“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曰:‘食、色,性也。’咱們帝隱觀的戒律並非是禁錮了修士的一切慾望,所有反人性的教條主義都是王八蛋。在當今這個時代,我沒法說出什麼歡愉自由的話,但是追尋愛情的自由總該是有的。且不說我現在沒有真的和那個姑娘發生什麼,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深深迷戀上了一個風塵女子,而這個風塵女子也願意愛我的話,我願意和她組成家庭。這與我們的身份無關,也與旁人無關。”
李桐光被周賢的言論深深震撼到了,他愣了好久,才皺着眉從牙縫裡擠出這個評論來:“沒想到師兄你這麼老成的人,還有這麼離經叛道的想法。”
“這不叫離經叛道,這叫人格獨立。”周賢笑着解釋道,“不干擾他人的正常生活,有沒有觸犯法律,那麼做什麼都是這個人的自由,旁人無權干涉。”
“你不會真的喜歡上那個姑娘了吧!”李桐光一驚,想到了這個可能,“咱們帝隱觀裡面一科的坤道也不少的,一個個圍着你叫‘小先生’你都不理,你當真對這個風塵女子動心了?”
周賢瞪了李桐光一眼:“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只是說如果。我覺得這個姑娘好看,想要和她發生關係,那是在幻想世界中的事情,我既不會真的做什麼,也不想跟她加深瞭解。怎麼可能會喜歡上她呢?”
李桐光想了片刻,好像是發現一個證據一樣,道:“那……你代寫了五封信,旁人的信都是直接送去驛站的,怎麼就偏偏她寫給家人的信,你說代她送了呢?分明就是對人家有意思。”
周賢理解李桐光這種,整個青春期到成年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在一個相對封閉壓抑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在忽然放鬆之後擁有着怎樣的心理狀態。但這不意味着他想犧牲自己來滿足自己師弟的八卦之魂。
他把那封信從袖袋裡面拿出來,用它指着李桐光的鼻尖說:“因爲他孃的順路!去驛站送信要多花一筆錢,比代寫書信貴多了。其餘幾封都不順路的,這封信送過去不過是舉手之勞,以咱們修士的腳程,今日傍晚差不多就能到客家莊。何苦再勞那姑娘花錢找貨郎或者是到驛站跑一趟。”
看着周賢的模樣,李桐光終究是沒憋住笑,他拍了周賢的肩膀一下:“師兄啊,你惱羞成怒的樣子真是可愛。”言罷,他撒腿就跑,把周賢遠遠甩在了後面。
到這個份上,周賢哪裡還能不知道自己被師弟給戲耍了。李桐光哪裡不知道他不會共那個風塵女子有甚情愫,不過是言語上討他的脾氣玩耍。
周賢又覺好氣又覺好笑,他大喝一聲:“孫賊,你丫挺的給我站住。今兒不把你打個滿面桃花開,你就不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
兩人都是孤兒,每年年中和年末的探親假,兩人也都是在山上度過的。旬假不過兩日,走不得多遠。每次有事出門,多是隨行在自己師父身邊。算下來,這算是這師兄弟倆自入門以來第一次,真正脫離了青要山帝隱觀管束。
廣闊天地之間,沒什麼能壓得住他們的了,這兩個青要山上有名的混世魔王,當真是魚入大海鳥入林,自在起來了。
嬉笑打鬧不提,疲於趕路略過,且說是傍晚時分,師兄弟兩個,趕到了客家莊。
客家莊不似是芙蓉莊那樣繁華,畢竟不是什麼熱鬧所在,不過是個小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師兄弟兩人先是找了個小攤落腳,各點了一碗素面,又跟夥計打聽了一戶人家。
這家男人姓杜,叫杜癩子。那姑娘託周賢送的信,就是寫給杜癩子一家的。
周賢寫信的時候,就已經聽出了個大概。這個風塵女子是杜癩子的妹妹,可她和自家哥哥並不親近,反倒是對一直照顧自己的嫂子情意深重。多有打聽自己侄兒侄女現狀的話,還講了待到期滿贖身回來,可以供自己侄兒讀書。
那麪攤的老闆聽周賢打探杜癩子,第一反應居然是杜癩子欠不欠周賢的錢,待周賢解釋了之後,老闆纔給周賢指了路。
這也是這種小地方的便利,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相互之間即使不熟識,也都認識。
那是個破落的小門小戶,坐落在鎮子的邊上,簡陋的籬笆圍了一圈。院裡晾着各式各樣的衣裳,男式女式的都有,不少衣服頗有些華貴的意思,看着不像是這戶人家能負擔的。周賢能聽見院後搗衣的聲音,猜想杜癩子家,可能是做洗衣的。
輕叩了兩下門,周賢聽到了搗衣棒落在石板上的聲音。緊接着,一個繫着粗布圍裙,頭髮蓬亂,面色蠟黃的瘦弱女子從後院匆忙過來。她在圍裙上擦着手,面色有些惶恐。
見了周賢和李桐光之後,婦人忙道:“癩子好久沒着家了,求道爺們在寬限幾天,我一個洗衣婦,沒錢給你們。”
李桐光趕忙說:“大嫂您別誤會,我們不是來要賬的,這有封信,是芙蓉莊芳華樓的杜鵑姑娘託我們捎來的。”
“杜鵑?”婦人愣了一會兒,忽然掩着臉哭了起來,“花花咋還寫信呢,她還嫌被那個挨千刀的禍害得不夠嗎?你們……哎……二位道爺,進來說話吧。”
說着,婦人拉開了院門,讓開身子將師兄弟兩個請進來。她說:“大老遠的送一封信也不容易,總要留你們喝口水的。我不認識字,你們把信給我念念,行嗎?”
看着婦人臉上未乾的淚水,周賢沒法張口拒絕,點了點頭:“成,給碗水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