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嫃如今已然是大林天子,即便還沒有祭過天地,也未曾舉行登基大典,但這不影響她一國之君的身份。
天子,一國之氣運加身,萬民心之所寄。因此,天子不能煉氣。沒人能承受得住這等心望,還能溝通天地靈氣。
所以周賢再見周玉嫃時,她面容憔悴衰老了許多。一身修爲散盡,對於尋常煉氣士而言,很可能會喪命。周玉嫃是有濃重的龍氣庇護,才安然無恙。自此後,哪怕她退位,這一身的修爲也找不回來了。
要知道,周玉嫃原本是一個摸到了煉虛合道這個門檻的煉氣士。大能,陸地神仙,當今世上才幾人呢?更何況到這一步,可享二百春秋,不病不癡。人間多少帝王求長生之法?
周玉嫃說不要就不要了,這份果決也讓人心生佩服。
周玉嫃召見周賢,也不是在什麼正式的場合,而是在一處偏殿。她就斜靠在榻上,翻着一冊卷宗。
周賢進前來撩袍跪倒:“叩見吾皇萬歲。”
“免了。”周賢膝蓋還沒挨着地呢,周玉嫃伸手一攔,“我曾聽李千戶提起過,你最不愛行叩拜之禮。日後你我姑侄二人私下相見,我準你不拜。”
周賢根本不信這一套。雖然周玉嫃對他有救命之恩,然則今時不同往日,此乃天子。常言道伴君若伴虎,帝王心思莫測,這話裡外正反,怎麼聽都別全信。周賢雖是依言起身,卻開口道:“陛下,禮不可廢。”
周玉嫃坐直了身子,把手裡的卷宗丟在一邊,輕笑一聲:“不錯的,你我之間素無什麼往來。自弘武大會後偶通書信,也不過講些客套話。讓你如同對待親人那般對我,着實是爲難了些。更何況天家無父子,生在宮闈之內,未必是一件好事。在你看來,我先前應當是在試探你,對吧?”
“不敢妄測君意,”周賢連忙否認,“不過直言而已。”
“呵呵……好,不說那麼多了。先坐吧。”周玉嫃伸手一指旁邊的杌凳。
周賢抱拳行禮:“謝陛下。”周賢邁着小碎步上前來,半個屁股搭在登子上,身子微微前傾。
周賢坐好了,周玉嫃才又開口:“你可知我今日喚你前來,所爲何事?”
周賢低着頭說話:“陛下還請言明。”
“我是想問問你今後的打算。”周玉嫃說,“如今魏康已死,周穆宣也已退位,你不必再藏着掖着,可以用周江遠這個名字,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世間了。你想不想要繼承你父的王位?”
周賢一愣神,萬沒想到周玉嫃喚他前來,爲得是這件事。周賢搖搖頭,苦笑着說:“謝陛下惦念。只是在下閒雲野鶴慣了,受不得朝堂上這般拘束,擔不得這等重擔。如陛下恩准,我還是想回青要山,做一個道士。”
“還是想回青要山,做一個道士。”周玉嫃喃喃唸了一遍周賢的話,悵然一嘆,“你與你父,當真是一模一樣。遠兒,我只是問問你的打算,沒有跟你商量的意思。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明日早朝你一同到朝班上去,朕非要把平南王的這頂帽子,扣在你腦袋上不可。”
周賢大概能明白周玉嫃是什麼意思。畢竟按照如今的官方說法,從法場離開以後,周賢是領了周玉嫃的令,冒死潛入忠文王府,殺死了魏康。如今封周賢這個平南王,一則是論功行賞,二則是把周賢綁在周玉嫃這一系上,免得周賢用周穆敬的幌子再搞什麼事情。
帝王心術,這東西髒透了。
沉吟片刻,周賢起身行禮:“陛下,貧道,受之不起。”
周玉嫃面色一變:“遠兒你學過禮嗎?”
周賢苦笑一聲:“長者賜,少者不敢辭。陛下您要說的,是這個吧?”
“那你還敢忤逆與我?”周玉嫃微微眯起眼睛,“就衝你這兩句話,我就能治你一個不敬之罪。”
說翻臉就翻臉,周賢還沒回過味兒來呢,就已然這樣了。他苦笑着一抖手:“非我所願。”
周玉嫃“噗嗤”一笑:“坐吧,瞧把你給嚇的。哈哈哈,我還能當真把你怎麼樣了不成?”
周賢摸着自己的前胸,心說這個玩笑開不得呀!親孃嘞,要了命了!
重新落座,周賢輕聲問:“陛下,如何考量?”
“弘武大會的時候你辭官不做,我能理解,畢竟以當時的形勢,遠離廟堂纔是正事。”周玉嫃笑着說,“我當時還道你是不得已,沒想到你當真是不貪權慕勢。要知道,但凡你現在點點頭,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唉……想來也對,周穆宣給你個一字並肩王你都沒要,一個平南王就想把你鎖住,怕是不能夠。”
周賢鬆了一口氣:“謝陛下成全。”
“但是這件事我已經做準了主意,聖旨都已經擬好了,今天在朝會上也與文武百官商量過。”周玉嫃笑道,“君無戲言,朕可不能朝令夕改。這個平南王你還是要做,但是可隨你的心意。”
“可隨我的心意……”周賢咂摸着話裡的味道,終究還是放棄了,“還請陛下明示。”
周玉嫃點點頭:“好,你這個脾性好。所謂可隨你的心意,就是說,這平南王你要當,道士你也可以當。說白了就是把平南王的封號和俸祿給你,但不給你任何官職,你也沒有實權。官員見你要下拜,但是你不得干預任何政事。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周賢大喜。說白了就是自己之前怎麼樣,現在還能怎麼樣。而且還平白多了王爺的俸銀。要知道這是一筆大錢!它包括正俸、祿粟、職錢、公用錢、職田、茶湯、給卷、廚料、薪炭、謙人、衣料等等等等,全都摺合成銀兩發放。這是隻有王位沒有官職,要是在朝爲官,還能拿到各種敬銀。
這天大的好事上哪找去?畢竟周賢沒有什麼野心,他的性子其實很軟,許給他這麼大的好處,他自然不會搞事情。
“謝我主大恩。”
周賢一個頭叩下來,又坐好,周玉嫃又開口了:“既然你在青要山修行,那想必也就不會置辦府宅。在京城安排一個別院吧,偶爾來看看也好。還有一件事,魏康留給了你一件禮物,讓我轉交給你。”
周賢這纔想起來,魏康臨死前確實是說過,有一件禮物已經交給了周玉嫃,要他自去討要。只不過這些日子以來昏昏沉沉,差點兒就把這件事給忘了。應當說,若不是周玉嫃此時提起,他就已經忘了。
“何物?”周賢也是好奇,魏康會給自己留下什麼東西?
“喪氣的物件,但我覺得他說得對。”周玉嫃向着屋那頭喚了一聲,“來人,呈上來。”
一個宮娥分明是在此等候多時了,周玉嫃這麼一聲喚,她便是躬身前來,將托盤遞呈而上。盤中是一套衣飾物,疊得整整齊齊。看着這套衣服,周賢眉毛都快擰在一塊兒了。
這是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襯是上好的綢,面是頂好的緞。走金線繡的是蟒紋,做工精細,栩栩如生。配有綴羊脂玉的絲絛,繡雲紋的圓頭厚白底白麪長靴。
喪氣,確實是喪氣。誰沒事兒穿一身白啊?
“這是一套道袍,以後就給你當法衣了。”周玉嫃輕嘆道,“你的冕服、朝服、常服與尋常一樣,但是這件道袍,你務必要穿。”
周賢苦着臉問:“陛下,我不太明白。”
“以後在我面前要自稱爲‘臣’。”周玉嫃提醒道,“即便你沒有實職,作爲親王,也要稱‘臣’。這件衣服如你所見,就是孝袍子。”
周賢腦袋嗡嗡直響。聽說魏康噁心他也就罷了,怎麼周玉嫃還同意了呢?這身孝袍子給誰守孝?穿一輩子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總不可能讓你爲魏康守孝。”周玉嫃嘆道,“至親亡故,大孝三年。當初你父母被害時候你流亡在外,肯定是沒有辦法。如今繼承了王位,就補上吧。更何況這件道袍上有金線蟒紋,下襬你現在瞧不見,實際上有淺青的波濤紋樣。總體來說,算不上是純白,也就輪不到孝袍。魏康有心,卻也是我的意思。”
周賢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謝過我主萬歲。”
“這不只一套,而是二十套,春秋冬夏的樣式俱全。壞了也不打緊,你傳信到開封的府衙那兒去,他們會給你聯繫織造。”周玉嫃笑着說,“你至孝的名聲,也會自此傳遍天下。”
周賢明白了,這衣裳不是爲了自己穿,而是爲了周玉嫃穿。那還能怎麼樣?抗旨不遵不成?
更何況以現代人的審美眼光來看,這身道袍也還算不錯。畢竟剛剛穿越的時候,他還曾作過白衣飄飄的美夢。只要不在意世俗的眼光,這都不算事兒。
“還有一件事。”周玉嫃這般開口。周賢腦子裡不知道哪根筋跟着跳了一下,心道這不知道又有什麼麻煩。
心中這麼想,臉上可不能表現出來。周賢柔聲道:“還請陛下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