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坐在牀上閉目養神，手裡的銅匙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敲打着手腕上的星辰鐵。聲音並不清脆，甚至還有些沉悶。
他在等，他在等天交子時。
單無憂跟他交代得很清楚，今夜子時，是他唯一脫困的機會。至於四川三司大亂，天靈衛遭難，這種事情他管不得，沒有施展的餘地。
周賢想好了，如若這一遭只是在試他，那麼至少在解開星辰鐵鐐銬的時候，他還有自殺的本事。或說，如果朱賽白當真不在，即便單無憂給他的鑰匙是假的，那麼周賢也有用茶盞碎片剌開自己脖子的決絕。
他怕死，他非常怕死。但是死歸死，很多時候是不得不死的。
不是說那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這樣的。周賢不拿這些當回事兒，所謂“爲君者不惜臣，臣投外國；爲父者不親子，子亡他鄉”。周賢真的不太拿綱常禮教這些東西當回事，即便是自殺，也不是爲了忠君。
他揹負不起這個罵名。
如若說，今日沒能逮住這個機會逃了，待到明日日上三竿，以他的名義寫下的檄文就會廣發天下，兩京一十三省的人都會做出點反應。
有義薄雲天的周穆敬在前，他這個做兒子的又是忍辱負重臥薪嚐膽手刃仇敵。當年曾追隨過周穆敬的那些個江湖人士，外帶着當今想要博一個名聲的各路好漢，前來投奔或者是直接豎起義旗的，絕不在少。
當今外放實權武職官員當中，恰也有同年同袍被周玉嫃在早先清理掉的。逢遇於此節，並而反之也有可能。
加之周玉嫃女帝登基，朝野上下，好多守舊古板的人對此不滿，而且還不在少數。這一篇檄文辱罵當今牝雞司晨，周賢又恰佔一個正統的名號，那麼很可能又會上演一處許多年前，隔江對峙的戲碼。
如若當真是如此，還則罷了。周賢在這種情況下，是可以忍辱偷生的。雖然不看好單煒尹和朱賽白能夠成事，但是到後來兵敗，周賢被囚，無非是殺頭的罪過。這個時候不死，怎麼着也能多活幾年。
但這偏偏就不是大林朝自己的事情。哪怕說是農民起義，要改朝換代了呢？可偏偏不是，是朱賽白這個外來人從中策劃，整個白蓮教，所謂彌勒下生，全都是天主基督會假託的皮。
無論成與不成，單煒尹答應下來的就是，但凡建國，就立天主基督會爲國教，滅殺他派，獨尊一枝。且應允了，將來封禪，許朱賽白將天主，稱呼爲“上帝”。
在洋教來到中國之前，普天下百姓所知道的上帝只有一位，那就是“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彌羅至真玉皇上帝”。也就是尋常百姓口中所稱的那位“老天爺”。這是中華民族的民間樸素信仰，和道教確實是有着密切的關係，但是那些個不通道教的老百姓，也多是相信老天爺呀！
將天主基督會所信奉的唯一神，稱呼爲“上帝”的做法，就是在偷換概念。待到將來，無論如何，這個印記就抹不下去了。
奉秦始皇之命所鐫的傳國玉璽上八個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裡的天，指得就是“老天爺”。皇帝自稱爲天子，帝者父天母地，爲天之子也。
想一想。
周賢，周江遠，屈膝於天主基督會的十字架下，由一個洋人，賦予他統御天下的權柄。讓滿天下的人都承認，中華國祚來自於一個西洋的唯一神……
光是想一想，周賢就直犯噁心。雖說《左傳》裡頭寫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但是歷朝歷代，鮮有教權超過皇權的時候——皇權歸根結底還是世俗權力，哪怕是家天下，它也是凡人的家天下。
待到教權超過世俗權力，普天之下就不是王土了，而是神在地上的國。所有的子民，都是神祇的羔羊，任由神的代行者解讀神的旨意，所有不遵從的人都是對抗神的罪民。
中華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在這片土地上，作惡多端的神，是要被人給懲罰的，不能履職的神，是要被砸毀神壇的。
盤古這個開天闢地的大神沒有奴役人，女媧這個創造了人的神也沒有奴役人。十個太陽橫亙當空，后羿射掉了九個。一時賭氣不按時節降雨，魏徵能夢斬涇河龍王。
今天他周賢不死，到明日檄文發出去。自此後千秋萬世，都會有人戳着周賢的脊樑骨罵街，要多難聽就得有多難聽。
周賢背不起這個罵名。
當~當~當~
寺廟裡梆子點兒響了三聲，周賢反握銅匙，插進這手鐲的縫隙裡。只聽得“哢噠”一聲脆響，束縛了周賢多日的鐐銬應聲落地。
再而解去另一隻手上的束縛，周身真氣鼓脹，龍氣和鳴。
周賢長呼出一口氣，抱元守一，運轉了一個周天的功法，再張開眼，雙目如電。
下牀來大踏步前行，推開門，門外站着悟性老和尚。
老和尚也沒注意到周賢有什麼不一樣，雙手合十，笑眯眯點着頭：“彌陀佛，王駕千歲，時晚更深，緣何不眠呢？”
“呵呵呵，”周賢冷笑三聲，“只爲來取您老人家的性命。”
話沒說完，周賢手成劍指，凌空畫了個法印，隨手照着悟性老和尚的臉一推。只見得層層冰殼封住了老和尚的眼耳口鼻。呼吸受阻，這老和尚自然是要掙扎起來。可無論他在地上怎麼翻滾，如何敲打，那冰殼都如鐵似鋼，錚錚作響卻是紋絲不動。沒過多長時間，再是沒了聲息。
當初殺魏康的時候，周賢的心思很複雜，眼瞧着魏康的屍身，周賢還有點噁心。那是他第一次殺人。
也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還是實在是因爲心中憤慨無暇顧及，又或者是給和尚選了個不見血的死法，周賢一點感覺都沒有。老和尚還倒在地上掙扎呢，周賢便是自顧自換起了衣裳。
不是旁的，正是那件白蟒道袍，全天下僅此一份，幾乎可以說是他身份的象徵了。
再而運轉起袖裡乾坤，把那些個擺在博古架上的東西一一收起來。主要就是金印聖旨以及一些法器，其餘衣裳一類散碎便是不拿了，浪費時間。
打從博古架側面取下暗鞅，周賢將它系在腰間，拍了兩下，笑道：“老夥計，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老和尚死前這一番掙扎，自然驚擾了睡在外間羅漢榻上的安覺小沙彌。揉揉眼睛爬起來，藉着燭光細一打量，安覺驚叫一聲，赤着腳奔下來，伏在老和尚身上。
喚了幾聲沒有結果，伸手搭載脖頸上，一點脈搏也摸不到了，安覺憤而爬起來，順手抄了一個蓋碗，大吼一聲：“惡賊，你還我師命來！”
周賢哪能讓一個小孩子碰到自己，伸手一點，也不見有什麼暗器，那小沙彌卻是行動一頓，直直栽倒在地上。
上一遭逃離，周賢是萬般無奈，也是心中急迫，下手的時候沒輕沒重。這一回從容多了，確保只是讓安覺昏迷，留了這個小和尚性命。
這麼小一個孩子，字都不認識幾個，什麼道理還不懂的時候，就被騙進了邪教當中，拿這個邪教頭子當了自己的親人。周賢替他惋惜，只能是哀其不幸。但要說害怕這小沙彌日後報復自己，不如在此時下了殺手斬草除根，這種事周賢幹不出來。
說到底，這不過是個孩子。將來如何，周賢也說不清楚，哪怕有朝一日這個孩子真的有本事找自己來尋仇了呢？周賢今日裡也什麼都不會做。
推開了這扇大門，周賢就瞧見兩個女子聯袂而來。郭子衿，單無憂。
單無憂身上乾乾淨淨，郭子衿滿頭滿臉都是血。但是周賢一眼就瞧出來了，這些血都不是郭子衿的，而是別人的。
見了周賢，郭子衿急忙忙跑了兩步，一把抱住周賢：“你沒事兒真是太好了。”
周賢輕輕低下頭，吻着郭子衿的頭髮，柔聲道：“子衿，我被你救了兩次了。”
兩人也知道事態緊急，抱了幾個呼吸就分開來。周賢對着單無憂微微點頭：“看起來這次你沒騙我。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爲什麼要放我走？”
單無憂仍舊是冷着一張臉：“只因爲王駕千歲您跟我講了什麼是喜歡。我也想了很久，思來想去，我確實是喜歡殿下的。我殿下既不喜歡我，我也不忍殿下因爲我的喜歡厭惡我。本就是我擄殿下來的，不敢奢求殿下記我的好。只盼着殿下不會因此覺得，我不喜歡您。”
郭子衿抿着嘴脣，沒有說話。右手卻是滑下去，和周賢的左手扣在了一起。
周賢輕笑一聲：“好，我明白了，你確實是喜歡我的。可這份感情是不會有結果的，你換個人喜歡吧。”
單無憂竟是直接點頭：“若是能遇到別個喜歡的，我自去喜歡他。多謝殿下掛記。只要殿下知道，我是確實喜歡殿下的就好。不是我原本說的喜歡，是殿下您告訴我的喜歡。”
“快點走吧。”郭子衿打斷了兩人的交談，“我進來時殺了幾個人，現在恐怕是亂了。”
單無憂走到郭子衿身邊，扯下披帛丟在地上，說：“你們挾持我，最爲方便。我在教中身分很高，以我的性命相威脅，他們一定投鼠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