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所率靈武部於深秋十分於河南開封集結完畢,集結修士共一千四百二十八人,直屬靈武部兵丁三千人。指揮使由唐恩祿擔任,李桐光任都督僉事,龍玉堂任監軍。周賢則是敕封詔討先鋒官,相當於靈武部的吉祥物。還有兩位皇家供奉隨行,一個是志律堂主人朱載堉,另一個是帝師羽安子。
這一千四百二十八名修士,可不是個小數目。天下間修士總共纔多少人,有名的福地洞天總共纔多少處?
弘武大會還有番邦外國的修士前來,這一遭可都是大林朝的修士集結。看到這些青年俊彥一個個褪去常服披掛軍裝,周賢不由得感慨,周玉嫃真是下了一盤好棋。
既然是江湖中人,既然自詡名門正派,那麼大義當前,到了爲國出力的時候出是不出呢?必然要出這份力。作爲江湖中的門派,可以不屑於與朝廷鷹犬爲伍。但是這外邦洋教意欲在中原立國,那這就不僅僅是朝廷的事,更是天下的事。萬一被這幫叛賊得了逞,折損掉的不僅僅是大林國祚,還有中華文脈。
這和當初反元的時候,但凡江湖中人都願意投身軍帳是一個道理。誰也不想做漢奸,更不願意因爲什麼都沒做,被人指脊樑骨罵漢奸。
所以無論如何,這些小輩都得上戰場。如果戰局不利,前線那些士兵和靈武部沒能抵擋得住,那些老一輩的修士,也得擔起上戰場的擔子。
羽安子這一日好歹也是換了一身正經衣裳,洗去了一身的油汙,好生打理了自己的鬚髮。周賢離老遠看見他都沒認出來,直到這位老先生走近了一拍自己胸脯說了一句“我瞧着像個人吧”,周賢才知道這位是羽安子前輩。
一來是認得他的聲音,再者一般長輩在小輩面前說話含沙量不會這麼大。這話聽着都覺得咯牙。
羽安子好好打扮了一番,爲的是他要主持祭祀。
大軍出征,固有這麼個活動,祭天、祭地、告廟和祭軍神。羽安子是帝師,由他代替皇帝來主持這麼個活動,再合適不過。
今日是剛日——干支紀日有剛日、柔日之分,甲、丙、戊、庚、壬爲剛日,剛日屬陽,外事須用剛日。也不是是個剛日就可以,也需要經過卜筮決定。那天下間論算卦沒有比羽安子再準的人了,他說是今天那就是今天。
在郊外,大軍齊集,柴燔燎牲,投入鑄幣。羽安子唸誦檄文,敬告上蒼,請以天罰。什麼叫請以天罰?不是說他要叫個雷下來劈自己,而是將敵人當做被懲罰的對象,是上天藉由這支部隊的手去懲罰敵人。
祭天之後祭地,也叫做宜社。出征是爲了保家衛國,所以要告訴土地神靈。坎中瘞埋玉幣牲犢爲禮。
再而後告廟。造禰於前,告敬列祖列宗。要講明白爲何出征,求歷代先烈英靈庇護。
最後回到旗纛廟祭旗,這是最後一道祭祀。以犧牲之血塗戰旗戰鼓,再鳴金鼓,正行列,擎節鉞。誦讀《祭牙文》。
一系列祭祀都結束之後,還要誓師。
當今好些初高中也愛搞什麼考前誓師大會,和大軍出征之前的誓師相比較……其實也差不多。
所謂誓師,也就是強調一下大家爲什麼集結於此,要討伐的是怎樣的敵人。解釋一下敵人犯下了什麼罄竹難書的罪行,乃至於要發兵討伐。最後強調一下紀律和作風,重申一遍軍規。說白了就是戰前教育和動員。
最後,唐恩祿作爲命將,自代行皇帝權威的羽安子手中接過節鉞——虎符於斧鉞——就算是禮成。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在這之前,在周賢的眼中就是書本里乾乾巴巴的一句話。但是親身經歷了這麼盛大的戰前祭祀之後,周賢算是明白了,到底能莊重成什麼樣。
這麼盛大的祭祀,足足折騰了一整天。只能等第二日再啓程。
直接在原本的河南的衛軍軍所紮營,倒也不必住帳篷。
二更天剛到,梆子響了兩遍的時候。周賢正在跟唐恩祿、龍玉堂、李桐光三人在官廨裡對着軍圖研究該怎麼行軍。這件事周賢是渾然不懂的,唐恩祿倒是有過領兵打仗的經驗,龍玉堂也是熟讀兵書,李桐光在做了千戶之後受過相關的訓練,只有周賢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聽不明白。
但是無所謂,只要他在就好了。畢竟他的作用就是吉祥物,把他請過來就是表示,“我們對於吉祥物也是足夠尊重的”。
這邊正說着,值守的校尉在門外高聲:“報!諸位將軍,營門擒獲探營賊人一名。”
唐恩祿是主將,該由他開口:“就一個人嗎?”
門外兵丁答話:“只有一人。”
屋裡頭四個人都愣住了,心說誰人能有這麼大的膽子。要知道靈武部這四千多號人裡頭,有將近一千五百名煉氣士——雖說良莠不齊,最低煉精化氣境界的修士也有,但皇宮恐怕都沒有這個地方守衛森嚴。
什麼人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孤身一人前來探營呢?
唐恩祿瞧了瞧龍玉堂,龍玉堂也苦笑了一聲:“帶進來。”
緊跟着門分左右,三名校尉壓着一個着墨色大氅的中年人進來了。屋裡頭三個煉氣士更好奇了,因爲觀察這個中年人氣機,分明是個煉神返虛的大修。即便在軍營之內,沒有龍氣庇護,受血氣壓制,施展不出什麼神通,也不應該被三個執崗的校尉拿下來。
那中年人被反縛着雙手,直行到四人面前,也沒用後面的兵丁推搡,單膝跪地,昂首道:“草民安勁蓀見過平南王千歲千千歲,見過三位大人。”
這瞧着就更不像是探營的賊人了。
周賢總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是在哪兒聽說過,這張臉似乎是在哪見過,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安勁蓀也是擡首望着周賢:“王駕千歲,殿下,您還記得我麼?”
周賢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對這個名字依稀有些印象,可我想不起來了。安道友你先起來,你爲何闖營呢?”
安勁蓀站起身來,乾笑兩聲:“殿下貴人多忘事,安某一屆無名小卒,不值當千歲您記得。數月前您與郭道長泛舟黃河之上,曾高歌一曲‘滄海笑’。安某曾與您討過一碗酒喝。”
安勁蓀這麼一提醒,周賢想起來了。他一拍腦門:“你是那個尚同書院的教習。”
“不錯。在下正是尚同書院七患門教習安勁蓀。”安勁蓀又強調了一下自己的身份。
之所以沒能一下子認出來,是因爲在周賢的記憶裡,安靜孫的頭髮是花白的,也就是黑白參半。如今白得徹底了,好似頂着一瀑雪。眼窩深陷,臉頰也消瘦許多。
尚同書院,聽名字就知道這是墨家的一所書院。雖然這所書院中也培養煉氣士,但它實在算不上是江湖門派,歸根結底是一個做學問的地方。而且作爲書院他也是被朝廷承認的,可以招收秀才。
在那裡讀書的人也多是奔着功名去的。或者是學習墨家那些手段,做個精巧的械師也是條好出路。
“七患”出自《墨子·卷一》,是指可能導致亡國的七種憂患。以這個詞命名的門所,教授的必然是治國理政的道理。所以說這個安勁蓀,到底是個文人。
龍玉堂眉頭微蹙,說:“還沒回答王爺的問題,二更天,你闖營所爲何事?”
安勁蓀面露悲色,再一次跪倒,一個頭磕在地上:“回稟殿下、三位大人,安某並非闖營,而是投營。陛下徵召天下煉氣士入靈武部,安某懇請允我一個大頭兵的位置,讓某能隨大軍衝鋒陷陣。”
李桐光瞧着不對,照着旁邊的校尉揮揮手:“把他身上的繩子解了。”
安勁蓀也沒自己掙開,由着那小校解開了身上的繩索,衝着李桐光一抱拳。
李桐光一擡手:“還請安先生起來說話。”
這是出於對讀書人的尊敬,李桐光肯叫他一聲“先生”。
“安先生,據我所知,尚同書院在成都。”李桐光說,“您從成都府來。要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將你做姦細直接鎖了下到大獄去,也是應該應分。”
“大人您有所顧慮,實屬應當。”安勁蓀一拍胸脯,“可安某也說了,不求別的,只求您能予我一個大頭兵的位置,我願爲大林沖鋒陷陣討伐逆賊,哪怕是就此身死,也無怨無悔。”
“究竟怎麼了?”龍玉堂覺出來點不對,“安先生,您是怎麼來的?”
安勁蓀苦笑一聲:“怎麼來的?無非是惶惶若喪家之犬逃來的。究竟怎麼了?安某也想知道究竟怎麼了。尚同書院無非是一處做學問的地方,怎麼就招來了蝗蟲一樣的賊兵,我書院上下教習、生員、院工、佃農,共計八百多口人,死走逃亡傷,散落無蹤。自開國至今藏書兩萬餘卷,孤本善本不計其數,也被付之一炬。大人,您成全了我吧,我得給尚同書院報仇!”
周賢倒吸了一口涼氣:“怎得這般?”
在周賢的認知裡,燒書館,這已經是反人類的暴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