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交錯,周賢顫抖着擡起手來,在自己的頸上一抹,入手是一片殷紅。
從喉結上兩指高的地方,在左側一直劃到頸後,鑊開這麼長長的一道傷口。傷口很淺,淺得周賢都沒怎麼感覺到疼。
確切來說,不是淺,而是恰到好處。這條傷口十分均勻,不僅僅是劃破了一層油皮,也沒有傷到皮下的血管器官,還讓血順着周賢的脖頸流了下來觀之爲之心驚。
這避無可避的一劍,居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饒過了自己的性命。
周賢不是第一次在鬼門關前打轉,但是這一次是最無力的一次。無關與其他,只是技不如人。
然而最讓周賢感到恐懼的是,在對方劍招的引導下,他居然也揮出了一劍。不是刺,而是挑。自下而上,無意識的一招。這一劍將楚謹言挑得腸穿肚爛,創口觸目驚心。
可等到周賢回過神來的時候,楚謹言已經退到壕溝後了——城門在兩人劍光交錯的那一瞬間就開了。楚謹言走到城門口的時候一頭栽倒,是被人搭進門去的。
如果說楚謹言還能夠使用神通法術的話,周賢還能勸慰自己說,這是中了對方的神通,有什麼迷惑心智的法門。可他太清楚了,這跟神通沒關係。單純就是劍術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面對着同樣用劍的人,在技藝上的碾壓。
換言之,楚謹言想要周賢出什麼劍招配合他,那都是算計好的。以他的水平,完全可以從一開始就帶着周賢的劍走。暗鞅雖然是被周賢握在手裡,但實際上跟在楚謹言的手中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這麼想,周賢也就明白了,爲什麼之前楚謹言要用留有罩門的殺招來對付他。
因爲這麼做,楚謹言確實是在教他。如果周賢有一次反應不及,那就說明他沒有學這些本事的天賦,更不配做陰陽遁法這門功法的傳人,死便是死了,楚謹言絕不會留情,更不會感到可惜。
可只要周賢撐過來了,楚謹言自然會兌現自己一開始的承諾,讓周賢重創自己。
“殿下!”
周賢沾滿血的手還沒有放下來,就聽得耳邊廂響起一聲急切的呼喚。不是旁人,正是朱載堉。
原本還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如今是方纔在生死間走過一遭,周賢倒坦然了。恍惚覺得自己道心更堅定了一份,領悟更上了一層。
“殿下無恙,最好不過。未曾想……唉~所謂天縱之資,不外如是。”朱載堉見周賢轉回頭來,鬆了一口氣,語氣也平復一如往常。其實朱載堉是害怕的,他非常害怕自己喚這麼一聲,周賢一回頭,結果死屍倒地。
朱載堉是以算學入道,正面對敵的神通法門其實要差一些,更不要說拳腳招式兵刃手段。他說是爲周賢掠陣,卻發現這兩人戰在一處的時候,他根本插不上手。
這使得朱載堉頗爲不安。他本想是作爲周賢的後盾,卻不想幫不得他一星半點。同時也十分訝異,周賢的劍術怎得能這般高超?有如此劍術修爲,卻是一位術修,這實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周賢也纔是聽見“天縱之資,不外如是”這八個字,才反應過來一些東西。他忙問道:“朱前輩可是沒看見我楚師伯劍招當中的破綻?”
朱載堉緩緩搖頭:“殿下玩笑了。”
如此說,周賢對於楚謹言的敬佩更多了一分。只有和他對陣的周賢能看出他預留的罩門,楚謹言竟然是將一切都算計進去了。
“好!”肖駿明撫掌大笑,“殿下好生英武,真威風當如是!唐指揮,你覺得如何?”
唐恩祿死死盯着城門,彷彿還能看見楚謹言撲倒的背影。聽到肖駿明的笑聲,唐恩祿長舒一口氣:“末將……惶恐。”
肖駿明一愣:“唐指揮,這話從何說起呀?”
唐恩祿終於把目光轉到了周賢身上,輕聲嘆道:“殿下他……已冠絕當世。經此一役,他必揚名於天下。”
肖駿明搖搖頭:“唐指揮此言差矣,殿下早已聞名於天下。”
“此前殿下聞名天下,還是因爲殿下的仁義俠名。”唐恩祿解釋說,“今日之後,他就是以煉神返虛境界挫敗煉虛合道劍客的大劍豪。我青要山天下第一仙山的名頭,再一次被證實了。”
肖駿明神色一肅:“當真如此兇險?”
唐恩祿扯了一下嘴角,想笑,但是沒笑出來:“肖帥不是江湖中人,不是煉氣之士,但到底是武將。單論劍術,您覺得您能在燕今初手下生還嗎?”
肖駿明思慮一番,久久不語。再開口時輕嘆一聲:“我從軍以來,與人交戰始終也是在馬上。後來做了指揮,就不再親自上場拼殺了,如今官拜一品,任得詔討軍主帥,不得不說,馬上技藝不能說荒廢,也是退步許多了。”
唐恩祿這纔是笑出了聲:“所以肖帥您的意思是,如若說在倒退二十年,您未必不是這燕今初的對手?”
肖駿明有些不喜:“如何?”
“不如何。”唐恩祿搖搖頭,轉而揚了聲音對周賢喚道,“殿下可還要戰嗎?若是殿下倦了,末將想請戰,邀那二臣賊子單煒尹下來,取他狗命。”
周賢恍然想起這是在沙場之上,他先對着唐恩祿點點頭,轉而向着城牆上叫道:“單將軍,燕今初已經被我擊敗了,我今日打這兩場也是倦了,自去休息。我靈武部主將要取你性命,你應是不應。”
沒等單煒尹回話,城樓上便是有人開口:“狗屁靈武部,哪來的腌臢主將。殺雞何需用牛刀,待俺前去會會他!”
“原來單將軍無膽,只敢派屬下來送死。”到了這個時候,周賢也放鬆下來了,開始嘴臭,“想也知道,想當初你要擒我,也不是自己率兵來,而是要你女兒給我下藥,足可見你是個什麼東西了。”
其實周賢說這個話也沒什麼不對,只是在別人聽來透着不是原本意思的味道。周賢對於單無憂的感官也說不上是好,這種壞人名節的話他說來也不心虛。畢竟他不欠單無憂什麼。
可未曾想這話一出口,城上先前叫喊那將領嗓門更高了幾分:“豎子休要侮我教聖女大人!聖女大人天人下降,謫仙臨凡,你這等腥臊惡臭的東西,也配得提她嗎?”
唐恩祿此一時已經來在陣前,他手中提着一口關刀。這刀是鑌鐵打造,雪花紋粼粼閃光。
“殿下受了傷,且不要開口了,動了傷口不好。還請殿下先去休息,我來應付下一場。”唐恩祿聲音很輕,帶着幾分他此前沒有過的恭敬。如果說此以前唐恩祿對周賢的恭敬是因爲周賢的身份,那麼此時的恭敬就是因爲周賢本身了。
周賢當真沒再說話,對着唐恩祿輕輕點頭,隨後跟着朱載堉一併回到陣中。
靈武部有一人越衆而出,撿了周賢的長槍,捆紮了周賢的亮銀甲,挑在槍上緊隨着周賢走了。這個靈武部小校也不是別人,正是許深憂。
朱載堉一言不發,周賢也不說話。倒是扛着周賢鎧甲的許深憂緊走幾步趕了上來,越在前開路:“有點眼力見,都快點讓開,讓條道!殿下受傷了沒看見嗎?讓開讓開!”
周賢有些好奇:“許深憂?”
“殿下您還記得我?”許深憂一回頭,“郭大人吩咐我,給您扛着盔甲。郭大人不放心別人照顧您了,讓我來。好歹我也知道一些偏門手段,能防着點。”
周賢點點頭:“好,辛苦你了。”
“哎呀媽呀……”許深憂有點慌,“殿下,您這就說笑了。小的給您辦事……”
周賢擡起手打斷了許深憂的話:“帶路吧。”
來在軍陣後方,有人駕過來一輛輕車,拉車的不是馬而是騾子。車也很簡陋,但是十分輕巧。傷員周賢和供奉朱載堉可以坐車,扛着鎧甲的許深憂倒是有自己的馬,能跟得上車。
輕車一路向東走來在前線搭建的急救點,離老遠就能看見陳文言已經在忙了。他指揮着藥石門諸多醫師和雜役搬運着物資,搭建營帳,提前燒水和備至各種傷藥。
周賢卻是成了這場戰役的第一個傷員。
“陳道長,殿下受傷了。”許深憂騎馬走得快些,到地方也沒客套,丟下了鎧甲長槍,翻身下馬,“傷在脖頸,劍傷。但是說話行動都無礙,可是看着臉色慘白。”
陳文言眉頭一挑:“周賢?”
說話間車也到了,周賢被朱載堉攙着從車上下來。陳文言也是一眼就瞧見了周賢頸上的傷口,大驚失色,連忙招呼一聲:“來人!”
不遠處張弘艾聽見自家師父召喚,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把把陳文言抱了起來,來在周賢身前,好讓陳文言能夠平視周賢的傷口。陳文言伸手一摸,長舒了一口氣:“皮外傷,無恙。”
周賢也笑了:“勞師叔惦念了,說什麼傷,連用藥都不必,睡一覺就該結痂了。”
話音未落,周賢只覺得眼前一黑,猛然栽倒。在旁許深憂和朱載堉兩人左右攙住了,幫着擡到了擔架上。
陳文言從自己徒弟懷裡跳下來,到近前觀察了一會,搖搖頭:“不必擔心,脫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