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誰也講究不上什麼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不單是周賢要一同前來,靈武部諸多大修也被叫上一同前來。生死攸關的大事,存亡危急之時,有一份力就要用一份力。
雖說有三位大能在,可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誰也不敢說自己通曉天下間所有的本領,靈武部與研靈府這麼多煉神返虛的修士每一位都有過人之處,說不得就能想出破解之法。
至於危險,肯定會有。但既然參了軍,此一時就不應當退。先前攻城的時候是那些士兵拋頭顱灑熱血,如今輪到這些修士了。
陣前確實是沒有什麼血煞之氣了,即便還有少許殘餘,也不會對修士施展神通有什麼影響。
取而代之的是陰風怒號,腥風撲面。
眼前的景象跟張弘艾報告的,完全不一樣。
陰風鬼瘴勾連凝結,居然是籠罩整個潼川城,化作了一個宅院的模樣。只不過這也沒有見識過這麼巍峨的宅院。高三丈有餘的廣亮大門朝東開着,城牆有多寬,院牆就有多寬。所謂廣亮大門,又叫廣樑大門,房山有中柱,中柱上安木製抱框,框內打朱漆大門,門前有半間房空餘,房樑全部暴露在外。這是家裡出過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用的建築制式。
門前蹲着兩尊石獅子,都有一丈高。不是威武莊嚴的模樣,反而惡形惡相,凶煞盡顯。斜眉立目,獠牙參差,利爪外凸,陰風繚繞。照常講鎮宅的石獅,雄獅腳底下踩的該是繡球,雌獅腳底下踩的該是幼獅。這兩尊不一樣,腳下踏着的是兩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石獅子兩旁邊還有高過城牆去的兩顆巨樹,正是龍爪槐。原本龍爪槐這東西講究得,就是一個樹冠茂密優雅,開花馥郁芬芳,這兩棵卻是一點樹葉也不見長,枝杈間蔓延下一條條鎖鏈,深深扎入地底。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陰風鬼瘴鑄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還能見到有大如車蓋的人臉在其中隱現,一張張面孔盡是在嘶吼怒號,好似是受了多大的折磨。而原本的城牆弩炮,乃至於在城牆上行走的活人官兵,透過陰風還是能隱約得見。
雖說是跟張弘艾報告的完全不一樣,但是張弘艾沒有道理騙人,那就只能是在大軍撤退之後,衆人趕到之前發生的變化。
果然,有留守在此的斥候前來通報,確是如此。那陰風鬼瘴吞噬了詔討軍數千將士之後便穩定下來不再行動,最終在一刻鐘之內變化成如今的模樣,不再擴張。
周賢不免嗤笑一聲,諷道:“那單煒尹空有一番野心,謀劃着自己的雄圖大業,乃至於要登天子之位,到頭來還是拖不出自己的眼界藩籬。拿陰風鬼瘴神通變化出來的景象,還以爲要怎樣的雄偉壯觀,究其根本不過是個廣亮大門的宅院。我在建的王府,規格都比這個高些。”
胡三泰面沉似水:“不錯了,這等規模的鬼修手段,囚困陣亡將士英靈,擄掠生魂填補,十有八九就是我在書中讀到的那個手段。之是將陰風化作宅院……”
“說明被獻祭掉的那個大能,確實是朱賽白。”周賢解釋說,“朱賽白是一個精通幻術的人,他本有一處教堂的幻境,我曾被困其中。觸感乃至於味覺都跟真實的東西一般無二。”
“單無憂也是一樣的路子。”郭子衿補充道,“如此說,這應該就是用陰風作爲血肉,以原本的城池爲骨架,搭建的一道幻象了。”
“遠不僅是幻象。”羽安子嘆了一口氣,“陰氣如此濃重,在其中活人已然活不得了。”
“前輩爲何如此說?”陸清霜疑惑道,“那城牆上分明還有人在走動。甚至還拿火槍對着我們。”
“他們還活着,可他們不如死了。”陳文言咬牙切齒,“那些活人此一時還有生機,可泡在這陰風當中,要不了多久,生魂就會被城中主持陣法之人泯滅,化作這鬼城的傀儡,變成切實的行屍走肉。
我想不到,這世上居然有如此邪門的神通陣法,有敢下這等毒手的喪心病狂之人!這等手段有傷天和,施術之人必然受陣法反噬,主持之人不入五行,若是陣破,定將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到了眼下這個關節,怎麼咒他也沒有用了。”朱載堉輕嘆一聲,“如果我所料不錯,這等陰氣聚集,怕是要造就一處地上鬼國。主持之人就是鬼國之主。如果說單煒尹是想要登得大寶,那他做到了。只不過不是以活人的身份。”
“不錯,咱們可不能太小看這座城了。”胡三泰也是緊咬牙關,“但凡是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會爲這座城提供給養。若不能畢功於一役,恐怕會越來越難。就算不死人,這等規模的陰風陣,也會吸取日精月華。王駕千歲剛剛笑話這座城終歸不過是一處廣亮大門的深宅大院,可若是放任不管,許多十日之後恐怕變成宮城,乃至於真的成了地上鬼國,將整個天府之國吞下去也不無可能。”
“荒唐!”唐恩祿罵道,“那北元的薩滿想必打得就是這個算盤。他們自知守城無望,就想要在我大林天府之國埋下這麼一顆釘子。如今北方邊境戰事正酣,這鬼城一日不破,朝廷就一日不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到北方。”
唐恩祿話音方落,忽見得朱漆大門豁然洞開,亡魂哀怨嘶吼的聲音更加淒厲。邁步走出廣亮大門的,是個身高二丈的巨人。披頭散髮,頭上長角,無眉無目無鼻,額頭下一片平整。卻生一長蠆盆大口,嘴角咧到耳根,口中長三層細密的獠牙,裡出外進,七上八下。
巨人上身赤裸,臉上沒長的眼睛全長在身上了。皮肉裂開一塊塊傷口,小的不過拇指長短,大的如人頭,每一道創口當中都鑽出一顆眼珠子,滴溜亂轉。一個疊着一個,大的大小的小,密密麻麻。甚至隨着創口的開合,它們還在往復蠕動。
巨人來在兩棵槐樹中間,開口甕聲甕氣:“我還怕你們就此撤軍再不來了,好啊,肯來送死,再好不過。”
雖說聲音有了些許變化,可卻還能聽得出來,這不是旁人,正是單煒尹。
周賢冷哼一聲:“好好的人不做了,將自己做了鬼。這樣的東西,又怎麼值得我們怕呢?說起來,怕的是你纔對。單將軍,因爲我詔討軍大軍兵臨城下,因爲我這個詔討大先鋒陣前鬥敗了你的大將,你家供奉,你便是嚇破了膽,灰頭土臉去做了鬼,還做了個這麼難看的鬼。我若是你,此一時見了嚇破自己膽子的人,當羞愧得魂飛魄散了。”
能不能破局再說,反正見了單煒尹周賢習慣性嘴臭。搞對方心態的事情無論如何都不會錯的,所以周賢吐這個毒液也沒有什麼心理壓力。
單煒尹對此不以爲意:“殿下仍舊是這麼牙尖嘴利。無妨,便是讓你說上幾句又礙着什麼呢?我已然是國中之王,是這城中的神明,白蓮教的讖言就應在我身上。我就是未來佛彌勒轉世臨凡,潼川州的州城就是我第一處地上之國。這裡就是天下福地,是極樂淨土!”
人羣中最聽不得單煒尹這番話的,是一位來自少林寺的高僧。說是高僧,其實就是一位煉神返虛境界的大修,也是個年輕人。不到三十歲。單煒尹自詡爲彌勒下降的佛子,使得他怒火中燒。這和尚上前兩步,高聲喝罵:“妖孽休要口吐狂言,謗佛毀經!”
說話間施展起神通來,一根錫杖被他擲到半空,法光四射,一尊不動明王像在半空中隱現。
在場三位大修全都大驚失色,異口同聲:“回來!”
事出突然,誰也沒想到這和尚說動手就動手,根本攔不住。
那和尚飛身縱躍,在半空中與不動明王像融在一處,一掌拍下。同時口中大喝:“惡鬼受我一記明王印!”
單煒尹嗤笑一聲:“小師傅動了嗔念,不好。”
他根本是不閃不避,那金光掌印卻是不能寸進絲毫。不知是單煒尹操縱還是這鬼城自有反應,兩顆龍爪槐上有十數條鎖鏈騰空而起,刺向了和尚。
半懸空施展神通的和尚被鬼城的氣機壓制,竟然是閃避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陰風鎖鏈來在眼前。
忽然間一把鐵扇在和尚面前展開,緊接着傳來朱載堉的聲音:“子不語,怪力亂神!”
一股浩然正氣自扇面上展開,十數條鎖鏈觸及到鐵扇五尺之內,皆寸寸崩裂,化爲陰風。最可怖是這些肉眼可見的陰風煞氣居然沒有被朱載堉的神通淨化抵消,而是被龍爪槐招搖着吸附了回去。
看起來說若是不能畢功於一役,無非徒添損耗乃至資敵的推測,並非信口隨意。
受朱載堉這一搭救,和尚又恢復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飄然落回到詔討軍陣中,險些站立不穩。他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哈哈哈……”單煒尹輕笑幾聲,“煉氣士又怎樣?煉虛合道的大能做犧牲,千萬人的魂魄做血肉,我已然超脫於煉虛合道的境界,爾等使盡千般招數,無非是蚍蜉撼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