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武部進攻潼川鬼城,自然是要挑最好的時候。臘月二十三是吉日,萬里無雲,天光明媚,正晌午時又是一日陽氣最盛的時辰。然而來在潼川州城下,靈武部衆人所見是黑雲壓城,陰風層疊,呼嘯着沖天而去。冤魂厲鬼的嘶吼之聲不絕於耳,誰人能夠想到,這裡居然是一座地上的城池,而不是陰間鬼府。
它已經龐大臃腫到了,即便是正午,也能夠僅憑着陰風遮擋陽光的地步了。
相較於上一次看見它,諸多大修都隱約覺得虛化的廣亮大門更凝實了些,若是不仔細分辨,竟是險些瞧不出原本的城牆城門在何處。而那些頭一次瞧見這座鬼城究竟是什麼模樣的其他修士,則有不少已然是心中生怯。
本來,那一日前來的衆人,是三位大能帶領下的大修。沒能在那一日親眼得見鬼城究竟如何的修士,本就是在境界上差上些許,感受到的壓迫感更爲強烈。而且聽別人口中描述再怎麼嚇人,跟實際見到,那又是兩回事。隔着一層的窗戶紙被捅破了,映出來這麼一座宛如地獄的景象,不是這些尚未達到煉神返虛的修士們能夠承受得起的。
心中生懼歸心中生懼,可若說是怯戰而退的,一個都沒有。
靈武部是一支完全由煉氣士組成的部隊。煉氣士、部隊,無論是哪個身份,他們都不會做出臨陣脫逃這個選擇。
煉氣士又稱道德之士,所行與心中所思不能相悖,不然道心不穩。更何況能夠進入到靈武部的都是年輕一輩當中的佼佼者,無論男女本就是在熱血盈腔的年紀,此情此景更沒有退的道理了。
周賢和其他人一樣很緊張。他確實是在生死線上數次掙扎過的,更確切來說,他是死過一次的。然而這並不能使他更加豁達,反而讓他更惜命。惜命是對的,完全不怕死的人才不正常。所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不懂得虎在山兇險,而是鼓足了殺虎護佑一方平安的勇氣。
似乎是感受到了這些年輕人的懼意,唐恩祿大笑了三聲,朝着城中高聲喊道:“單煒尹,你這個縮頭烏龜。上一次未能盡興,可敢再來一戰。我靈武部大軍具在此處,更有三位大能相幫,你死了之後下了九幽陰曹,可有得牛皮吹了。這世上再無比你死得更有排場的人了。”
陣前叫罵無非是爲了提振士氣,奈何單煒尹居然不搭腔。
這不像是單煒尹的風格。
片刻之後,周賢瞧了唐恩祿一樣,對着他點點頭,再而高盛喊道:“單將軍,我靈武部指揮,剛纔是說錯了話。我得替他跟你道歉。什麼叫‘你死了之後’?你現在分明已經是一個死人了,無非是一縷殘魂依附在這個陣法上,做個鬼樣,也配叫活着?你再死一遭,也沒有那個福分下九幽去陰曹,直接就魂飛魄散了。那時候,對人吹牛的事情怕是沒有機會了。你要是想說,就趁着現在,多謝你這些爺爺奶奶送你上路纔好。”
直接從叫陣,變成了罵街。單煒尹仍舊是沒有一點動靜。
“莫不是有變?”羽安子嘀咕着,低下頭來在手上掐算,幾個呼吸後就放棄了,“牽連太大,算不了嘍。”
“無論變或不變,今日必須拿下此城,破去邪法。”朱載堉嘆了一聲,“若我們靈武部集結全力都不能做到,犧牲在此的將士又將化作鬼城的養料。再想要破,怕是更難了。
周賢繼續嘗試搞單煒尹的心態:“連話都不敢說了嗎?既如此,那麼我們便是要去敲碎你的烏龜殼了。你若是一聲都不吭,回頭我就在你的墓碑上刻上‘老王八單煒尹之墓’反正到這時你仍做縮頭烏龜,也沒什麼兩樣了。”
城中仍舊是悄無聲息。
周賢低聲向胡三泰問詢:“胡前輩,您是我們當中對這鬼城最瞭解的人。您說,會不會是出了什麼變故?”
胡三泰苦笑一聲:“哪裡說得上什麼瞭解?無非是在書上瞧見過語焉不詳的零散文字,不過說起來,這邪法本是用來熔鍊兇兵的,把城池當作兵刃,將尋常人做了鬼王,起什麼變故,也是理所當然。”
“如果說單煒尹還是保持著作爲人的神智,倒還可怕些。”羽安子沉聲道,“如若說單煒尹已經被鬼城徹底同化侵吞了神智呢?要知道,即便是由他來主持這個陣法,他此前也不過是一個尋常人,沒有煉氣的經驗,更談不上道心怎樣能樣。怕已然是魂飛魄散,留下的是一個完全沒有神智的鬼王。”
“最好不過的結果便是如此。”唐恩祿微微點頭,“只是這麼多時日過去了,那城中的百姓和士兵,是否還活着就未可知了。城中的活人全都化作這鬼城的養料,那這鬼城的兇歷,恐怕不比上一遭對陣來得輕鬆。”
說到這裡,周賢眉頭猛然一跳:“不對啊!照這麼說,城裡的煉氣士怎樣了呢?你們想,城中啓動陣法的血鷹薩滿是大能,重傷昏迷的燕今初也是大能,別的不算,單是這兩個人被鬼城同化……”
唸到此處,周賢冷汗涔涔,心說自己怎麼就一直沒想起來這個事情?這臨到陣前才起了念頭,可真是要了命了。
在場三位大能一同輕笑了一聲,周賢側過頭望去,只見這三人神色並沒有凝重非常,這才放下心來。是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自己沒有想到的事情,不代表別人沒有想到,更何況是這麼重要的事。想來無論如何,這三位大能都有了應對的方法纔是。
朱載堉開口解釋:“大能不會被這種陣法同化,因爲各自走出來的‘道’不一樣。這座城池幻化成一處宅門,按你的說法,應該是借了朱賽白的‘道’。那麼它斷然同化不得其他大能了。除非這人跟朱賽白修煉的是一門功法,而且理解還要一模一樣。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血鷹薩滿修得是薩滿教的功法,類似於鬼道,更多卻是祖靈的映射,跟朱賽白的‘道’全然不同。”胡三泰補充道,“而楚謹言練的是劍,一輩子只練了劍。所以說,這鬼城可能會乘着他們虛弱殺了他們,卻不可能同化他們。而大修及以下境界的修士沒有參悟自己的‘道’,長時間待在鬼城裡,被同化倒是有可能。”
“如此說,我倒是放心一些。”周賢鬆了口氣,“還要多謝三位前輩指點。”
“說出來難免有自吹自擂的嫌疑。”羽安子笑道,“能成就大能的,都不是好想與的人。你說血鷹薩滿和那個燕今初,定然不會給單煒尹對他們動手的機會。能夠獻祭了朱賽白,已經讓我很是訝異了。”
周賢點了點頭,沒再接這個話茬。
又等了半炷香的時間,周賢有些煩了——多半還是因爲緊張——又一次高聲向着城牆上喊道:“單將軍,你既然這麼久都不答話,我就當你是默許了,這便吩咐人去打‘老王八單煒尹之墓’的碑。你魂飛魄散,也不耽誤我們立一個衣冠冢給你,也好讓單無憂姑娘日後憑弔有個去處。”
周賢口中“單無憂”這三個字一出,包裹着整座城池的陰氣,猛然震動了一下。激得靈武部衆人紛紛祭起手中法器。
嚴陣以待了四五個呼吸,這城中終於又有了動靜。
門開了,不是那兩扇介於虛實之間廣亮大門,而是原本的東城門。
也沒大敞四開,就如同當日楚謹言出戰一樣,只是拉開了小小一道縫隙,能容人通過便是。
八九個赤裸着上身的人,踉蹌着自城中而出。說是人,可誰也不敢說這些人還活着——他們早就沒了人樣。
這些人裸在臘月寒風裡的皮肉上,都生着一簇簇食指粗細,寸許長短的肉芽,和皮膚一個顏色。少的有十數條,多的有上百條。仔細看去,這些肉芽還不似尋常增生結瘤的死肉,反而是在隨着這些人的行動呼吸,不停蠕動。
靈武部衆人哪敢掉以輕心?三位大能直接就攔在了最前面。攔是攔得,卻也把控着距離,就是那一日單煒尹行動的極限爲界,還要退出數十步遠。尚未開始總攻,小心總無大錯。
那些步履蹣跚的人來在靈武部陣前的時候,已經是氣喘吁吁,一副體力不支的模樣。
到這時衆人才瞧清楚,那些增生在他們身上的肉芽的頂端,全都長着一張張小口。不是形容,就是一張張嘴,咧開得不大,內中卻是犬牙差互層層疊疊,大的牙齒米粒大小,小的也就與針鼻彷彿,就如同單煒尹鬼身的巨口縮小了一樣。
這些肉芽也不是在無端地蠕動,而是輻射開來,在這些人的身上一口口咬下去,帶出一點血肉。每吞下去一口,這肉芽也就長大一分,分外可怖。
“救……救命!”爲首那個身上生得肉芽最多的人開口了,聲音嘶啞,卻到底是帶着幾分熱乎氣,還算是個活人,撲通一聲跪倒在衆人面前,“下官乃是四川提刑按察使司僉事,潼川州分道巡查郝顏珍。未曾謀逆,不過被困城中。而今遭逢異變……諸位上仙,救我們!救我們!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