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賽!白——”單煒尹喚着這張面龐的名字,一字一頓,聲嘶力竭。
迴應他的,則是朱賽白快意放肆的笑聲:“哈哈哈哈……單將軍,我的性命你可取得,我的神通你可用得,卻忘了我這個老朋友嗎?你可曾想到,我魂魄未散,就藏在你的屍身裡呢?你若是不貪圖一個圓滿,安心做你的鬼王,怕是我尋不到報仇的機會了。可你太過狂妄,竟是不捨一點防備。
啊,也對。畢竟你先前不過肉體凡胎,驟然得了煉虛合道大能都奈何不了的手段,自然要目空一切,不知道防備着有人暗地謀算。更不用說,我這一縷殘魂,還是你自己撿回來的。”
突發這個變化,救了周賢一命!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周賢不去多想朱賽白和單煒尹之間有什麼糾葛,這變化是怎麼回事,全心全意催動神通。五爪金龍盤旋在暗鞅劍上,沁入其中。只聽得嘎嘣嘣一陣脆響,暗鞅劍上迸出一片片蛛網狀的裂痕,細密如織。
周賢心都在滴血,心說這一柄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中品法器終究是保不住了。也好,物盡其用。若是能重創單煒尹,也算是它完成了歷史使命,“死得其所”吧。
“疾!”伴隨着周賢這一聲大喝,閃爍雷霆霎時間換作金色,豪光大盛,已然刺的周賢張不開雙目。
好在有氣息引導,也不必擔心這一箭會射偏。
“朱賽白,不要阻我!”單煒尹驚叫道,“如今你我一體同心,若是這幻境被破,你也討不得好去!”
“哈哈哈哈……”朱賽白笑得更開心了,“你何苦來哉呀?單將軍,你若早知與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曾動歹心起邪念,以我神魂煉化邪法,今日你便不必如此求我。你要地上之國,我不過是想傳教於此。你我通力未必不可守一州之地,徐圖大計尤未可期。
到如今你以異教邪法害我,叫我魂靈不安再不能升入天堂,侍奉吾主左右,我與你已然是不死不休,我憑什麼幫你?你以爲這是你的幻境?錯了,這是我的神通!”
“砰——”
一聲悶響,暗鞅徹底炸裂成一道道碎片飄散落地。但誅風侯上金光未曾消散,反而愈發熾烈。已經不單單是刺目,更是灼得周賢皮肉刺痛難忍了。
而且隨着強烈的灼熱感到來的,還有一陣眩暈感,周賢只覺得腳下無根,險些一跤跌在地上。喉頭一腥舌根一甜,胸腹間燥氣上涌,開口嘔出一口近似於黑色的血來。緊接着就是打從丹田開始蔓延,渾身經絡好似是被人拿小刀子一寸寸割上來,捅進去還得轉一下刀子這麼疼。
那種能夠勾連天地的感覺,正在逐漸離他遠去。
到底不是正常升上來的境界,周賢強行施展這種他完全掌握不了的神通,更是大大縮短了“鑄道丹”維持他境界的時間。最要命的是原本牽引着能夠瞄準單煒尹的氣機,也因此變得模糊不清。
這一箭若是射偏,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話。
“他受傷了!他的境界不是自己的!”單煒尹此一時彷彿是看到了希望,“朱賽白,你放開我,你幫我這一遭,我償命給你。挺過這一劫,陣法不破,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脫出鬼城,自由在地上行走。我求陰告陽,十年之內一定找到能夠堪破胎中之秘的轉生輪迴之法,助你還陽。我用神魂起誓,若違此言,天誅地滅。”
煉氣士不能隨便發誓,尤其是什麼“天誅地滅”之類的毒誓,很容易應驗。單煒尹本就是爲天地所不容的異數鬼王,再發下這種誓願來,若辦不到,一定會引下天雷,勾動地火,焚身消道。
而所謂堪破胎中之秘,就是指假託神魂與胎兒內轉生,卻保全神魂,藉以重返人世的惡毒手段。要想成就這等手段,千難萬難。可若是成了,這就相當於是正常誕下的孩子,不再是幽魂怨鬼。更何況朱賽白生前是煉虛合道的大能,再復生重修,那可真是打從孃胎裡就開始修煉了,未來成就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設身處地想一想,周賢覺得,把自己放到朱賽白那個位置上去,他很難不動心。
可朱賽白卻是嗤笑一聲:“呵,單將軍不必多費口舌,你我仇怨不共戴天。你立下毒誓又能如何?我再轉生成堪破胎中秘的嬰孩,倒更是方便你動手掐死我了。與你共事二十餘載,我眼睛瞎一回就足夠了!”
“朱賽白!”單煒尹又是大叫一聲。
“平南王殿下!”朱賽白一聲大吼,“且不慮如何,我來爲您導標設靶,您儘管開弓射箭。單煒尹的神魂就是陣眼,重創它,幻陣就破了!”
冥冥中一道氣機牽連,周賢心神當中映出了單煒尹的影子,也清晰映出了它屍身頭顱上糾纏的兩副面孔——它們居然是在互相啃噬。
太掉SAN值了,周賢在心中給自己講了個冷笑話,微微擡起誅風侯。
“錚——”一聲弦鳴,靜止凝固的天地之中劃過一道璀璨光亮,自誅風侯到天穹盡頭,彈指即逝。單煒尹屍身的前胸被開了一道小口,成人小指粗細。
漫天的陰風煞氣再一次活動了起來,只不過這一遭不再是循着單煒尹的指揮。那直指周賢的一支支接天長矛紛紛碎裂崩塌。周賢伸手一招,神通扳指來者不拒,盡數將其轉換爲純正的真氣,灌入周賢的體內。
就如同是敲打冰面,洌水寒身,陰風凍得周賢的骨頭裡都張了冰茬似的這一遭,周賢終於見識到了神通扳指的極限——原來道器也並非無所不能。到底是數萬人的怨念化成,無論如何不可能在須臾之間破除。可他還是不能停下來,既是爲了削弱單煒尹,削弱鬼城大陣,也是爲了維持更長時間煉虛合道的境界。
但是周賢的身子現在就像是個漏斗,根本留存不住這些真氣。來多少散出去多少,不過是延緩了境界下跌的時間,卻終歸是阻止不了。也不必阻止,本來吞了“鑄道丹”的時候,周賢心中就存了死志,到現在生出這麼多變化來,已經是僥天之倖,怎敢在奢求更多?
隨着陰風煞氣不住傾倒,霧靄朦朧的天穹也被撕裂開一道道創口。燦爛的陽光穿透雲層,打下大大小小的光柱,投在地面上宛如碎汞斑駁。
周賢終於能夠張開眼睛,看一看眼前的景象。旁的都不顧,他先望向了單煒尹。
單煒尹屍身上冒出來的眼球一個接一個破裂,冒出一股股紫黑色的膿水來。那膿水淌淨了,創口下透出來是赤金色的光芒在明滅流淌。
耳聽得單煒尹的嘶吼之聲,共着朱賽白肆無忌憚的笑,周賢只覺得這是魔音貫耳。也不知道是因爲什麼,周賢只覺得昏沉,想要睡過去。就連手上這張鐵胎弓,也宛若千鈞之重,提之不動,反倒是靠它撐着地面,纔沒有徹底倒下來。許是因爲這魔音侵擾,或是消耗太大心力,再或是“鑄道丹”的副作用。
可他不能睡過去,不眼瞧着單煒尹生出什麼變化來,他不能安眠。更不必說,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好在他沒有跟自己的睏意較多長時間的勁兒,赤金色光芒愈發強盛時,他又一次聽見了單煒尹的咆哮。
“朱賽白!你竟害我!”
朱賽白笑得愈發開心,言語聲調都因此有些走形了:“你害我時,可想到這一天嗎?”
朱賽白話音方落,兩個聲音居然是同時平息了。傾塌的陰風煞氣,開始向着單煒尹的屍身聚集,不過兩三個呼吸的工夫,就壓迫着凝成一個繭,一點風都不透,周賢再瞧不清裡面有什麼了。
與此同時,無論他怎麼催動神通扳指,都吸納不過來半分陰風。
周賢心下一沉,料想這單煒尹怕不是還有什麼手段未曾施展吧?那……吾命休矣。
正想着,一道赤金色光芒自繭內透出,龍吟聲隨之蕩肅天地。那陰風大繭轟然炸裂。
周賢只覺得眼前一亮,再而就是無盡的黑暗。一聲巨響,宛如在耳畔轟鳴,短短一瞬,就只餘下細微的嗡鳴。
可不斷拂過身體的熾熱讓周賢知道,不是天徹底黑了下來,而是他眼底被光灼傷,瞧不見東西了。不是四周靜謐無聲,而是他鼓膜被巨響所創,一時聽不見響動了。
周賢甚至忍不住想要放聲大笑——該是如此,自斷前程換來的一擊,理當如此!
潼川州城內,房倒屋塌肅清出來的一大片空地中央,一道龍吟聲伴着灼灼豪光沖天而起,如岩漿般流淌的靈氣灼得人鬚髮皆枯捲起來。
這靈氣柱滌盪天地,潼川城牆上的陰風幻象,都被硬生生撕開了數丈的缺口。
朱載堉目不斜視,緊緊盯着靈氣柱中一道身影,縱身躍出。同時身上襖袍褪下來向前一拋,幻化做了一道繡龍紗幔,攏在了那身影頭頂。再而一扯,將襖袍連帶着那道人影扥回來,一把抱在懷中,又遠遠落回去。
未等落地,瞧着懷中青年人世不醒,朱載堉痛心喚了一聲:“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