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忠文王府,書房。
魏康坐在案前,對着厚厚一摞的卷宗以及各種奏章,愁眉不展。手中的筆提起來又放下,最終還是架回到了筆格上。揉了揉眉心,魏康長嘆了一口氣。
權傾天下的忠文王已經不年輕了,三元及第的風光掩蓋不了他如今已經滿頭花白的事實。皺紋和老年斑佔據了他臉上很大的面積,縱橫交錯。消瘦、疲憊、雙眼無神,即使穿着最華貴的服裝,他看起來也不像是個把持朝政的佞臣,只因爲他下垂的肩膀已經撐不起來他的袍服。
“老爺,大過年的,就別這麼辛苦了。”只比魏康小上五歲的白螢榮端着盛蓋碗的托盤走進書房,放在書案旁的小几上,輕聲對魏康說,“全國上下都休息了,你何苦還要這般勞碌,便是放手又能如何?”
白螢榮是魏康的髮妻,開國勳將白鵬之後。早年間就是白家捧着,許在景文書院讀書的學生,也是爭氣,沒辜負白家的栽培。說起來,白家也是出過皇后的皇親國戚,白螢榮作爲長女,嫁給剛中狀元的魏康,其實算是下嫁。
只是白螢榮最得寵愛,白家當時沒想到魏康後來能官拜丞相,只當是順自家女兒的心意,纔是把白螢榮許給魏康,還在京西的好地段爲新人置辦了一套還算得上是不錯的宅子。但是要跟白家大宅比,那自然是比不得的。
說出來別人都不信,當年那套新人成婚的宅院,居然就是當今的忠文王府。雖說後有擴建,但是以忠文王當今的權勢地位來說,這套宅子顯得小氣了些。
魏康也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慾,這輩子只有一妻一妾。娶妾還是因爲白螢榮害了病,無法生育,纔是在兩人婚後四年由白螢榮做主,又納了一房,爲魏家生下一兒一女。
“夫人有心了。”魏康端起碗來掀開蓋子,見裡面湯清油亮,聞着香氣撲鼻。飲一口,溫度正是合適的時候。魏康嘆了一聲,又把蓋碗放回原處,拉着白螢榮的手,牽着她坐在椅子的扶手上。
“這般事便是讓下人來做就好,何必由夫人你親自動手?”魏康拍着白螢榮的手笑道,“若是累壞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你喝出來這湯是我煲的了?”白螢榮也笑了,攥住了魏康的手。
“自然,府裡的廚子做的,要比你煲的好喝。”魏康調笑了一句,受了白螢榮的一個白眼。
白螢榮順手拿起桌子上的奏章,簡單翻閱了一下。這上面是關於同天節刺殺一事的報告,極爲詳細。
“霹靂火流星,是當年周穆敬叛軍裡常用的火丸,這些刺駕的亂黨用的是小號的霹靂火流星嗎?”白螢榮點點頭,“周穆敬一家都已經被斬首,叛軍將領和手下工匠卻沒有都死乾淨,說是殘黨作亂也是可信。畢竟嚷嚷得還是‘勤王’與‘清君側’。這件事怕是坐實了。”
“夫人錯了。”魏康笑着搖了搖頭,“霹靂火流星製作工藝簡單,效果不如現今列裝在神機營的火鴉丸不說,且也不安全。受點衝撞就會被引爆,運輸儲存都很耗人力。這一批亂黨用的霹靂火流星相較平南王叛軍那一支的,更爲簡陋,明顯是事前加工出來的,怕不是就是爲了將咱們的視線引到平南王那裡去。”
白螢榮抿了兩下嘴脣,說:“可你不能說沒有那個可能。”
“對,確實有這個可能。”魏康點點頭,“但是你可看到了,這些人和北元殘軍有所勾結。那場黑雪,本來是要在同天節當天下的。若不是天靈衛和順天府的人發現了那些亦都罕的蹤跡,當真讓這些亂黨降下黑雪來,其刺殺無論成不成功,聲威必然大了,底氣也就必然硬了。若是平南王殘黨的話……說些沒有根據的話,我認爲平南王的遺部做不出這種事來。畢竟平南王姓周,他的遺部不應當會做賊奸。”
“老爺這話也有道理,是我太想當然了。”白螢榮說,“這事……京營一十二衛、順天府,在這件事中都有責任。其中天靈衛和順天府還好一些,好歹是看破了有北元人混進來。哎!這般說來,這些叛黨和進入京城的北元人消息不通。北元人早在會試的時候就被一網打盡了,亂賊卻仍在動手的時候撒了紙下來。”
“有功的自然要賞,做錯了的也要罰。”魏康點點頭,“我已經擬好了奏本,責京城內負責巡衛以及查驗的部隊中,負責人以及他們的上司,都應該付出點代價。永沿二十三年的正月,該見點血了。”
魏康說這話時仍舊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不見得半點凌厲。似乎一句話斷許多人生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一樣。
“還是老爺你太操勞了。”白螢榮嘆了一聲,“最近很爲這件事傷神吧?還是那句話,天下離了你仍舊是那個天下,何不放一放呢?”
“夫人此言差矣,天下離了我,就未必是這個天下了。”魏康嘆了一聲,“世人皆道我貪瀆權柄,暗地裡諷我挾王佞奸,只有夫人最知我是爲了大林朝的社稷江山吶。”
“唉……”白螢榮手拂過魏康的望山眉,搖搖頭,“當初你若不做宰相多好,到這個年歲,在朝堂上告老還鄉。你我錦衣富貴,做個鄉紳地主也是好事。”
“那你不就成了地主婆了嗎?”魏康笑道,“到時候咱們也打壓剋扣家奴院工佃戶的辛苦錢?”
“不會,你是個寬厚的性子,就算真的做了地主鄉紳,也要比那些鑽進錢眼裡的傢伙強上千百倍。”白螢榮站起身,又把蓋碗端起來,“再不喝湯就要冷了,甭管難不難喝,大年初一,我親手給你調的湯,你不許嫌棄。”
魏康連忙雙手接過蓋碗:“謝夫人大恩,康無以爲報,只好爲夫人當牛做馬了。”
“老不正經。”白螢榮笑罵一聲招呼過門口的下僕,“今早的飯就設在老爺的書房了,擺張桌子過來,叫如夫人,和堤豐少爺一家一同。吩咐廚房做些姑奶奶愛吃的點心,今兒晌午的時候姑奶奶和姑爺得回來。”
下僕應了聲時,小跑着離去了。白螢榮轉回身說:“我知道你忙,可今兒個畢竟是大年初一。和家裡人一起吃頓飯的功夫,你必須得有。你也聽見了,女兒和姑爺今天要回來看望你我。”
“好,全聽夫人安排。”魏康捧着蓋碗又喝了一口,笑道,“俗語有云,飯前一口湯,腸胃不受傷,夫人關心我啊。”
“急報——!”一個天靈衛的小校穿門過院,高舉着通傳的令牌一路狂奔而來,無人阻攔。正月裡寒風正盛,他卻跑了一腦門的汗。
直到書房門口的時候,小校才止住腳步,將手裡的用火漆封好的信遞到守門的兵丁手裡。兵丁轉進屋來呈上信,魏康接過,拿起拆信刀挑開火漆,抽出來快速閱覽了一遍之後,把它用鎮紙壓好了,對着門外招招手:“進來說話。”
“是,王爺!”小校邁步進屋,單膝跪地,“小人天靈衛趙汝昌所部林未遼,參見王爺。”
“起來說話。”魏康受虛擡了一下,“線索斷在什麼地方?具體點。”
“南城大下勾欄,一所妓院的後巷裡。過年,那兒除了亂賊沒有別人。”林未遼垂着腦袋答話,“亂賊與我衛共計三十三人無一存活,千戶謝齊吾大人犧牲。經勘察檢驗,出手的是個用刀的修士,身形高大,約在五尺五寸。”
“我記得謝千戶是法家劍修,在天靈衛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魏康眯起了眼睛,“能讓他無法求援便被斬於刀下的高手,怕是在當世,也不太多吧?”
“回王爺的話,可能……也不少。”林未遼搖了搖頭,“從痕跡來看,這人出手第一招是偷襲,先殺了在場的叛賊,以及我天靈衛返虛境以下的同袍,而後謝千戶與其惡鬥。謝千戶的劍上有血,他也傷到了刀客。趙千戶的意思是,往這方面查。城牆上有禁制,修士飛行而過必然觸動警報,所以這個受了傷的修士仍在城中。負傷的返虛境大修,應該不是很難找到。”
“這是趙汝昌的話?”魏康問。
“是。”林未遼只回了一個字。
“那趙汝昌現在在幹什麼?”魏康又問。
“趙千戶現正帶領我所全力追查此案,”林未遼說,“所以未能親身前來。他還特意囑咐我,讓我代他向王爺您告罪。”
“勤於公務,勞碌奔波,何罪之有啊?”魏康輕輕搖了搖頭,“大年初一,你們天靈衛還要忙裡忙外,實在是辛苦了。你叫,林……”
“小人林未遼。”
“林未遼,去門房那裡領五百兩銀子,三十兩是給你的。餘下的其中三百兩給謝千戶遺孀,再餘的分發給昨夜殉職的天靈衛。不與撫卹衝突,這是我個人對他們表示的敬意。”
林未遼激動地單膝跪地:“小人代謝千戶以及各位殉職袍澤兄弟,謝王爺恩賞!”
“行了,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