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楚甚在李布衣突然在樹上落下來的時候,曾低呼了一聲,可是那時候葉夢色並沒有聽見。
以葉夢色的功力而言,當然不大可能是完全聽不到,她只是沒有去注意而已,因爲那時侯她的注意力全在李布衣身上。
她不能現身,是因爲身上的衣衫已不成樣子,這令她一直不敢擡頭與李布衣溫柔、瞭解的眼色相對。直至李布衣看到樹下的戰況對己方極端不利,才卸下長袍,輕披在她肩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飛身下樹。
葉夢色再擡眸時,那雙眼色已不在了——眼睛已變成明靜、銳利的面對刀鋒與強敵――葉夢色雖沒有看到那雙溫柔的眼色,但卻能肯定那是一雙最專注的、深情的眼。
可是葉夢色卻知道:“他不是對自己深情,他不是對自己專注。”
她和李布衣初見的時候,是在六年之前,那時候,她正與兄長葉楚甚天涯流浪,賣藝求生。
她兩兄妹本來家境極好,父親葉鵬旅是個清官,心慕東林黨人節義之風,對佞臣宦宮並不附從。有一次大宴中,宦官劉謹大發謬論,要把人稱賢能清廉的官員的毛病挑出來、以貪污昏昧治判國之罪,葉鵬旅自然十分不同意,其時宴上有力士相搏娛衆,其中一名力士滑倒,剛好咬住了對手的腳趾,葉鵬旅藉故高笑三聲,以抒鬱志。不料這還是給劉謹注意到了,不久大內一處庫銀失竊,結果查到葉府,竟不知怎的搜出了一錠有庫府烙印的金子,把葉鵬旅全家抄斬治罪。
葉氏兄妹其時正遊太湖,錦衣衛捕輯,二人原有武功底子,但並未高明,加上捕緝者個個如狼似虎,窮兇極惡,兄妹倆眼看就要被拿。
這時卻有一男一女,出手相救,輕易將對手打退。這二人來太湖原本緊急要尋一人。故無法多留,留下薦書,要葉氏兄妹投靠“飛魚山莊”。
葉氏兄妹後來才知道這兩人赫然就是“飛魚塘”裡的“老頭子”:“古屏風”米靈、“流星雨”米嫣。
於是,葉氏兄妹一路流浪到飛魚山莊。在這段過程裡,身上僅存的銀子數度遭劫或散失,只好賣藝求生。
每到大城府或小市鎮,葉楚甚便在街頭賣武,但是以當時葉楚甚的武藝,並不大高,又沒有跑江湖那一套綽頭,就以無法維持,終於還是要葉夢色彈月琴唱古曲賺路費。
那段日子的孤苦無依,以及艱辛,真是無可言喻的,一路上,他們還要忍受地痞流氓的欺凌,官家捕快的緝查。
葉楚甚因那一段長路,對妹子葉夢色更愛更憐,更深的還有一份歉意。
同樣葉夢色對葉楚甚也有歉疚。因爲葉楚甚原本是窮苦人家的放牛孩子,因得葉鵬旅賞識,才認作義子,全沒把他當外人看,葉夢色也一直對他當哥哥看待,不過,她總覺得連累了這位兄長。
直到一天夕暮,葉氏兄妹在天黑前趕過越秀山,到吐月城去,在荒山古道上,忽然看見後面的一位相士趕了上來。
相士的衣衫已被洗得月白色,神容十分潦落,從遠處看去,有一股高貴的寂寞感,一點也不同有流浪者的懨氣。等到近時,葉夢色就看見了這人的一雙眼睛。
這一雙眼睛,有着令少女心動,而她熟悉的眼神,有很多要說但說不出的話,都給這一雙眼睛說出來了。
葉楚甚卻注意到這人神情有些惶急,心裡提高了警覺,這相士手裡拿着一枝長竹竿,竿上正是“布衣神相”四個字。
那相士走上來,很有禮地問:“兩位……對不起,騷攏了,想向兩位請問一事。”
葉楚甚在等相士問下。“請問……有沒有見到一位穿黑底紅碎花禮服的女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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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着一個六七歲,這般大,”相士用手比了比,“這樣高的男孩子……”
那女子笑起來……
葉夢色看見一個男子在匆匆忙忙找一位帶着孩子的女子,覺得好笑,不禁悄悄地笑了一笑,相士眼神一亮,道:“就像這位姑娘那麼好看。”
葉夢色即刻斂起了笑容,卻紅了臉。
葉楚甚很不高興的搖頭。
那相士跺了跺足,臉上抹過一絲隱約的悽然,謝過便匆匆而去。
葉氏兄妹走了一段路,到了雙連埠附近,這時,剛雨過,山色顏貌似被洗過一般新綠,綿長的沼地上鋪着細細如毛煌綠草,紅紫山的尾棱十分豪壯,但這山谷又清秀無比,山泉自地上涌出,嘩啦啦的充滿鮮活之意。湖邊兩排野桔的金棗,點點金黃在風中輕曳。美得莫可言喻。
葉夢色呼叫葉楚甚去看,一面摘着桔,相士突然出現了。
其時鐘神秀已經制住葉楚甚,相士喝令住手,一衆嘍羅反包圍上來,相士知情形不妙,便以快刀斬亂麻之法將十數名嘍羅擊倒,因不忍見玉潔冰清的小姑娘爲淫魔所辱。先把鍾石秀擊傷。
鍾神秀一見勢頭不對,竟把葉楚甚推落山崖,相士趕到時,已挽救無及,鍾神秀乘機反撲.卻仍爲相士重創。
而相士和葉夢色急於拯救墮崖的葉楚甚,便沒法去理會鍾氏兄弟,任其逃逸而去。
葉夢色在崖邊叫着、哭着、呼喚看兄長,但都不見迴音,紅紫山層巖寂寂,高陡千丈。
葉楚甚生機極微。
那相士拍着她的肩,溫言安慰她,撫着她的頭髮,說一些新奇有趣的事來開解她,並帶她遍山去尋找兄長。葉夢色自從家門遭禍後,從沒有人對她那麼耐心、溫柔,她真想哭倒在他懷裡。正像她父親一樣愛護她,但父親的眼神又不似他那麼瞭解。
兩人在紫紅山崖下逐處的尋找葉楚甚,心中已有了準備,那怕是找到一具屍體,也一定要找出來安葬。
紫紅山十分險峻,奇巖異石,崎嶇難行,相士足足陪這可憐的孤女找了三天。
葉夢色這才知道。這位相土叫李布衣。葉夢色在人們傳說裡早已聽過神相奇俠李布衣的事蹟,眼前這位便是傳奇裡的人物。令她乍喜中稍事惘然。
李布衣是爲找人不着,在半途中猛想起匿伏在雙連埠附近的鐘氏兄弟,想起曾在山道上的小姑娘天香國色,只怕會引起麻煩,急忙趕了回來,及時救了葉夢色。
葉夢色和李布衣白天在紫紅山漫山遍野的荊棘與紅葉、秋草間找葉楚甚,晚上便燃着一把火。葉夢色用她尖秀的小手彈起月琴。唱千百年前,湘妃的望蒼梧而泣得竹淚斑斑,歌古時大河之東的美女麗人,織霧務絹絲之衣,苦等一年一度相會的情馥意境,歌屬古調,唱成古曲,那歌聲纖細而清潔,像融化在心裡一陣透冰的涼。
在火光中,李布衣望着她,忽用掌擊土壤,那單調而寂寞的節拍形成一種悲豪的古樂,和着葉夢色少女幽思的小曲,就像峭巖上的一朵柔美的小花。
有時,李布衣也用悲漠的聲調,低低哼着。和着她歌曲,像火和炭同閃着耀眼和暗紅的顏色,和而相襯,但形趣各異。
葉夢色完全融入在歌聲中,火閃亮她明媚的眸子,眼光溫暖了她的心。
有時候。李布衣會換了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癡癡的望着她。說一句:“真像。”
葉夢色在他第三次說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問他:“李大哥。我像誰啊?”
李布衣笑笑沒有答,在月下沉思,一下子距離好遠。等到葉夢色第三次問起的時候,李布衣就告訴她就像他要找的女子。
“大哥……很喜歡姐姐?”
李布衣笑着拍拍她的頭,那神情就像看一個小孩子。
葉夢色柔弱的身子僵住了,好久才問:“大哥可不可以告訴我……姐姐的名字。”她小聲的問。
李布衣沉默了好一會,眼睛出神,才答:“她……她姓米。”
“哦,米姐姐。”
李布衣低哼着一首歌,調子古怪,但充滿了天涯浪客的寂然,他在腿上輕拍着拍子。
“我……我哪一點像……像米姐姐?”
“歌聲,笑容……都像。”李布衣微微笑。“你米姐姐很美。”
“你怎麼了?”李布衣訝問,“在惦着令兄?”
“大哥說過米姐姐帶着的小孩子,是不是大哥跟姐姐的……”
“不是。”李布衣臉上罩着一片黯然之色,“我和她……沒有緣分,那孩子……是她的――”忽又拍拍她,笑道:.“小孩子,知道那麼多事作什麼?”
葉夢色的聲音忽然不嬌弱了,而堅脆如冰,道。:“我不小了。也許……他日我浪跡江湖,能遇着米姐姐,告訴她大哥一直在找她也不一定。”
李布衣似乎爲她的堅決而怔了怔。
“你哥哥若是……你不要再獨自流浪了……我送你去飛魚山莊。”“不。”葉夢色道:“我自己去,你要去找米姐姐。”
李布衣突然站了起來。望向黑暗處:“來了。”
來的是葉楚甚。
葉楚甚遍體鱗傷,衣衫破爛,幾不成人形,但卻還活着。
他被鍾神秀打下山崖。要換作別人,一定嚇得魂飛魄散,終於跌個粉身碎骨,但葉夢甚一掉下去便冷靜地認準落腳處,以他特別堅忍的毅力與過人的體力,一路跌,一路滾,滾十數丈,阻了一阻,再往下滾,他又抓住一些崖壁的草或小樹,卸減了勢子,又往下墜時,攬住了岩石,才免於難。
只是這一路翻翻滾滾下來,也掉了整百丈,暈了二天一夜,第二夜才能轉醒,到了第三天,詐死捉住了飛降下來要吸吃死屍的禿鷹,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再有力量尋找出路。
往崖頂的路又陡又峭,以他重傷之軀,要循原路而上已不可能。所以他另覓路繞道而蹌踉前進,因記掛葉夢色的安危心焦如焚。
後來,他就聽到了隱約的歌聲,也看到閃爍的篝火。
他靜靜地摸索過去,便看見了李布衣和葉夢色聽了李布衣話的神情,別人看不出來,可是葉楚甚從小看她到大,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幾乎就要不忍看下去,想要離去,但李布衣發現了他。
葉夢色發現葉楚甚沒死,歡悅不已。
李布衣協助葉氏兄妹上了紅紫崖,離開了雙連埠後,便要分手了。葉夢色道:“以後,你會不去去飛魚塘?”
李布衣奇道:“去做什麼?”
葉夢色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李布衣笑道:“我不去了,我跟飛魚山莊莊主稍有過節。有機緣,一定會相見的。乖。”
他道。
葉夢色返首望葉楚甚:“哥哥,今晚我們在哪裡落腳?”
葉楚甚本來很不願說,但他還是回答葉夢色的話:“是在吐月鎮。”
葉夢色清怯的身子挽了月琴準備要走,向葉楚甚道:“哥,我們還要在吐月鎮唱一次。”
你手傷了,不能替我司鼓。”
二人在紅紫山呆了這些陣,盤纏自然都沒了,一下山去就得唱一出。這一句話卻勾起李布衣想起這些日子在紅紫崖對着冷月宮火的情景,便說:“我去辦一些事:要是辦完了,我找你們一起吃一頓,吃好大好大的一頓來慶祝,好嗎?”李布衣說着,自己笑了起來。
李布衣當晚真的回到吐月鎮,抱着一張鳳首三絃,與葉夢色和着唱,那晚葉夢色皓白的小衫,半領和小袖襯着丹鳳紅色的滾邊,袖口裡露出水綠的內衣;她揮彈着琴絃的手勢與柔靜的瓜子臉相襯托,有人能比她清,也不能比她豔。
那晚李布衣以宏渾的聲音,和着她唱楚人的歌,清兮婉兮,頎而長兮,唱到春風婀娜時節,依棲在金玉滿堂的玳瑁梁上舞影翩翩,妒羨旁人的趙飛燕,然而瞬即斜陽暗淡;秋風蕭瑟,餘暉中燕去巢空。唱到後來,客人揮淚,啼嗟莫已,而李布衣和葉夢色、葉楚甚三人各操樂器,和唱至晨曦方休!
李布衣臨走時說:“假如有緣,今晚當抱一張焦尾古琴來。”
葉夢色心裡無限喜悅,目送李布衣飄然而去,卻沒有發現葉楚甚寂憤的神態。
可是當天晚上,李布衣並沒有來。
葉夢色是可以猜想得出原因的。
因爲那天晨光還讓人皮膚感覺到一種暖洋洋的舒適時,葉夢色哼着歌兒出去,要買菜回來燒一個很好吃的晚餐,就在這時候,她瞥見山城邊有一個少婦,帶着一個雙髻的孩子,在凝神看一片葉子,穿在她身上的衣服,並不奢華,但比風景還清麗。
葉子在晨陽中,還沾着露珠,新綠可人。
少婦凝神望着葉子,秀眉微皺,陽光在她臉側造成美麗柔和的弧度。
葉夢色從來沒有看過如此“我見猶伶”.給人如此深刻的哀悉與快樂的人間女子。
她馬上感覺到:她是她了。
那少婦跟那雙頰紅撲可愛的小孩子說:“這是葉子。”
小孩說:“這是葉子。”
小孩說:“葉子。”
少婦眼裡洋溢着痛惜,彎下身去:“葉――子。”
小孩學到:“葉――子。”
葉夢色心裡忐忑,想走向路遠客棧,但是她記得答應過李布衣的話。終於,她走近了那少婦,叫了一聲:“米姐姐。”
那少婦一震,葉夢色也微驚這女子有着這麼迷人的姿色。“你……你是?”
葉夢色垂着頭,“李大哥一直在找你。”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說對不對,對自己好不好,但卻知道李布衣是好的,也是對的。
少婦又震了一震,眼神裡有一種令人心軟的迷情,好一會才顫聲說:“他……他現在……什麼地方?”
葉夢色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知道他現在在去找一尾鳳首古琴。”
說完她沒有跟少婦招呼,便離去了。
一路上,她想,那少婦的美,是屬於晨露的,輕忽清悽惹人憐,太陽出來便消散了,握了握不着,於是有一種人間悠柔哀愁的美。
而她,一路上桃花落遍。桃花一面落着,她的淚也落着,桃花飄到她鬢邊,那柔和的感覺她沒有去指拾,淚兒落到頷邊,她也沒有去抹拭。
因爲沒有人會看見。
當晚,她情知李布衣不會來,但她還是在路邊客棧門外癡等,把要陪伴她的兄長推回客棧裡,她對着漸圓的月,淒冷的等。
李布衣還是沒有來。
桃花的香氣幽幽,使她腦中軟綿綿的,等到鍾石秀蜒着臉出現的時候,她要呼也沒有了氣力。
鍾石秀把她挾在腋下,竄如桃林,在花落滿地的林中,也有桃花落在她的臉上。那晚的桃花,似在一夜間落盡,吞盡了。
直至葉楚甚不放心,還是出來找妹妹的時候,他在桃林裡發現令他睚眥欲裂的景色:葉夢色雪白細勻的腿與桃花。
葉楚甚瘋狂的攻擊飽魘的鐘石秀。
鍾石秀是色中之魔,對女子多奸而殺之,獨對葉夢色卻動了真心,縱被李布衣在古道上擊退,仍念念不忘。葉氏兄妹在吐月鎮逗留之事,早有徒衆通知他,他一直伺機下手,好不容易纔等到李布衣不在,他向葉夢色吹噴了“五淫散。”
他得到葉夢色之後,奇怪的是,對這位有一種不屑於人間驚心動魄的美麗女子,動了專心愛慕之意,更如同火焰在心裡焚燒着,甚至不惜一死。
他只想一輩子保護着她,照顧着她。
葉楚甚就在他心裡蜜意深憐時刺傷了他。他本可把葉楚甚殺了,但因怕葉夢色不悅,所以一直留了手。
結果,他重創於葉楚甚甚的手上,逃遁而去。
葉夢色清醒過後,持着沾血的短劍,並沒有哭泣。
第二大,葉氏兄妹便離開了吐月鎮,前赴飛魚塘,在飛魚山莊拜見了沈星南,加入白道“刀柄會”,得到“劍聖”凌洗盡的傳授。功力大進,以六年的時間,榮升上飛魚塘的“老秀”。
在這些日子裡,葉氏兄妹也知道了一些事情,包括:沈星南和李布衣似有一段過節,而沈星南的妻子就是“雪魂珠”米纖,米纖和“古屏風”米靈及”流星雨”米嫣,江湖人稱“風塵三俠”,原本是飛魚山莊的三大“老頭子”但米纖卻聽說在七年前失蹤了。飛魚山莊似對這件事頗爲避忌。誰也不提起。
由於那晚的事,葉楚甚認爲一切皆因李布衣而起,對李布衣頗爲耿耿。
葉夢色卻更爲沉靜,但容色愈加清豔。
李布衣卻不知道他那天清晨的離去後,會發生過種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