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溫瑤推開門, 看向獨自坐在問詢室內的時瑞。
暗淡的光影從狹窄的窗口照射進來,不大的問詢室被籠罩在一層壓抑的氛圍中。
仔細看來,時瑞眉眼間和時安有着幾分相像之處, 但是二人的氣質卻南轅北轍, 倘若不放到一起認真對比, 幾乎很難讓人相信他們二人有着血緣關係。
不知是不是光線問題, 時瑞的臉看上去有幾分怪異的蒼白。
雖然竭力壓制, 但是那種焦躁和不安還是從他的眼底流露出來。
溫瑤走進來,在時瑞的坐下。
她低下頭,翻開手中的檔案掃了一眼:“時瑞?”
時瑞習慣性地勾起嘴角, 衝着對方笑了笑:
“是的。”
微笑。
他很擅長做這個表情。
上揚的嘴角能夠柔和他的面部輪廓,讓他的眼睛形狀變窄, 掩蓋住眼底所有的情緒。
只要控制的角度合宜, 微笑就會成爲完美的僞裝, 以及無往不利的武器。
“不知道……您叫我來這裡是爲了什麼呢?”
時瑞頓了頓,臉上流露出一絲脆弱的神情:“經過了剛纔的變故, 我真的已經精疲力盡了,想來家父應該也十分擔心我的安危,請問……我大概什麼時候就能離開了呢?”
他的這番話說的非常巧妙。
不僅將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而且還不着痕跡地點明瞭自己的家庭背景。
但是,眼前棕膚褐眼的女子卻彷彿並沒有被觸動。
她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 眼眸深不見底, 像是一池靜寂的湖水。
時瑞下意識地收緊手指。
他聽說過眼前這個女子的大名。
溫瑤。
穆珩的心腹, 戰鬥科的首席戰鬥隊長, 雖然還很年輕, 但是已經戰功赫赫,很受重視。
縱然時瑞很相信自己不會留下任何蹤跡, 但是還是忍不住感到有些忐忑。
溫瑤收回視線,輕描淡寫道:
“不用擔心,只是照例詢問一些問題而已,問完你就可以走了。”
時瑞雖然點頭表示配合,但是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緊繃了起來。
溫瑤問道:“你和你同父異母的哥哥時安關係如何?”
時瑞雖然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開門見山,但是這個問題他早有準備。
“嗯,還好吧?”時瑞抿抿脣,有些欲言又止。
“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溫瑤:“哦?”
時瑞深吸一口氣,彷彿放棄遮掩似的,尷尬地笑了一聲:“您應該也已經知道了,我畢竟是私生子,哥哥他……時安他不太喜歡也很正常啦,我們雖然有着同一個父親,但是關係比較疏遠,算不上親近,但是也沒有多少衝突。”
溫瑤點點頭:“這樣。”
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而問道:“時安現在下落不明,你知道他有可能去了什麼地方嗎?”
在那一瞬,時瑞在心裡鬆了口氣。
——原來如此。
是爲了找時安啊。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擔憂的神色:“怎麼?哥哥失蹤了嗎?”
溫瑤:“對。”
時瑞擰緊眉頭,垂眸沉思數秒,然後緩緩搖頭:“抱歉……就像是剛纔我說的,我和哥哥,時安的關係並不算太親密,至於他可能去哪裡我是真的不清楚。”
他擡起眼,極其真誠地建議道:“或者您可以問問他的朋友?林彥明,王黎,趙社這幾個人,他們說不定知道哥哥的去向。”
溫瑤點點頭,將一張紙推了過去:“他們的名字。”
時瑞唰唰地將那幾個名字寫了上去。
他放下筆,猶豫了幾秒,然後纔開口道:“雖然我知道我沒有這個立場說這句話,但是……”
時瑞擡起頭,眼底的憂慮和關切毫不作僞:“拜託你們,找到他,不然父親他……”
他的喉頭哽住了。
溫瑤點點頭,將紙條收回,道:“你現在可以走了。”
在對方話音落下的瞬間,像是一顆沉重的大石從胸口處移開,時瑞感到自己立刻能夠重新順暢呼吸了。
他臉上仍然維持着那副心憂兄長的模樣,衝着溫瑤鞠了一躬。
溫瑤冷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你看上去似乎不是非常想知道學校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時瑞的心裡一咯噔。
他擡起頭,對上女子平靜的視線。
溫瑤的眸子很深:“你全程都沒有問過一個關於這次意外的問題。”
在短暫的驚慌過後,時瑞再次習慣性地揚起微笑,道:
“畢竟……這種事情,即使我問,應該也得不到答案,所以我乾脆就不問了。”
溫瑤定定地看了他一樣。
她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點點頭,收回視線:“你可以走了。”
時瑞的背影消失在問詢室門外。
溫瑤拿起桌上的紙條,揉成一團丟到廢紙簍裡。
她這次來不是爲了詢問時安的去向,也不是爲了從對方的口中得到什麼有效的信息。
只是爲了觀察而已。
在發現自己被帶到這裡是因爲時安,時瑞接下來的狀態很明顯變得更加放鬆和自然。
他太想把和時安相關的戲做好,導致他失去了對全局的把控。
這個叫做時瑞的學生,不僅在關於時安的方面有所隱瞞,甚至可能試圖遮掩着更多秘密。
溫瑤將自己的手下叫了進來:
“找一個隱匿法術最好的,跟住他。”
“無論他和誰有聯繫,和任何人說了任何話,都要來向我報告。”
“是。”
手下離開。
溫瑤深吸一口氣,擡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樑。
穆珩的猜測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能力者學院的外部防護沒有收到任何損傷,很有可能還被人放進來的。
一個學生按理來說是沒有這個權限的。
希望……
她的猜測是錯誤的。
溫瑤不給自己任何休息的時間,她站起身來,快步向着門外走去。
她準備回管理局一趟。
卓浮雖然不靠譜,但現在卻是她找到穆珩的最後希望。
*
穆珩感覺自己墜入了極深,極遙遠的夢境。
這個夢境破碎而混沌,似曾相識。
眼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少年俯身貼在他的耳邊,白皙的臂膀無聲無息地繞住了他的肩膀。
他眼睫烏黑,腰身纖細,嘴脣冰冷而柔軟。
他的手臂一點點地絞緊。
穆珩聽到自己的骨骼發出咯咯的響聲。
周圍的黑暗如同泥沼般深不見底,拉扯着他向着深淵深處墜落。
在墜落之前,穆珩甦醒了。
他猛地睜開雙眼。
驟然涌入胸腔的空氣冰冷而乾燥,彷彿成千上萬把小刀割在喉管處,帶來尖銳的刺痛感。
穆珩咳嗽起來,記憶回籠,腦海中閃過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最後一幕。
黑暗,狂風,逼近的巨龍,卷在自己腰間的尾巴。
他穩住呼吸,擡起眼,打量着自己現在身處的地方。
這是一個巨大的洞穴,空蕩而冷寂,岩石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棕黑色,像是被融化過後再次凝固的,頭頂處有一個不規則的圓形洞口,冰冷的光線從外灑落進來,隱約照亮洞穴內的景象。
幾乎是瞬間,穆珩就意識到了,自己恐怕是被帶回到了巨龍的巢穴內。
難道這裡就是龍一直以來的藏身地嗎?
穆珩皺起眉頭。
他曾見過巨龍殺戮,殺死人類對龍來說,就像是踩死腳下的螻蟻般漠然
……爲什麼巨龍沒有殺掉他?
穆珩不知道答案,也不需要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這次沒有立刻殺死他,將是巨龍做出的最錯誤的決定。
穆珩深吸一口氣,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到了時安的身上,一直緊繃的心神在這瞬間終於有了一絲喘息的餘地。
既然巨龍在這裡,那就必不可能有機會再對時安下手。
雖然自己暫時身陷囹圄,但是至少在整個能力者學院中,再不會有威脅時安的存在。
深淵裂縫在消失之前還很小,其中逃逸出來的魔物,以時安的實力來說不足爲懼。
穆珩閉了閉眼。
不過,即使如此,他仍舊迫切地需要離開。
少年的面容從眼前掠過,漆黑的眼,微笑的脣,全心全意信賴的眼神。
上次見面已經是很久之前了,久到讓穆珩感到本能的煩躁和不悅。
雖然他告訴自己,這次是在校園內,而且還有管理局的人員駐守,時安不會出現意外,但是……
但是……
上次在艾文區發生的事,穆珩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他睜開眼。
眸底冰冷而幽暗,猶如深不可測的淵藪。
穆珩按住自己隱隱作痛的胸口,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傷口,幾根斷裂位移的肋骨,肩膀上深可見骨的爪痕,雖然嚴重,但不算致命。
穆珩張開手,指尖虛握。
魔力凝成的劍並未出現在他的掌心裡,畢竟,在見到過兩次自己的劍斷裂之後,穆珩已經無比清楚了,想要屠龍,一般的武器是沒辦法做到的。
那柄劍。
只有那柄劍,才能撕裂巨龍堅不可摧的鱗甲,剖開它的胸膛,剜出那滾燙淌血的心臟。
穆珩擡起眼,看向頭頂狹窄的一小片蒼穹。
在巨龍回來之前,他必須離開這裡。
可是,剛剛邁出一步,穆珩就覺察到了不對。
他擡起手,緩緩地將掌心按在了虛空中。
無形的魔力屏障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是……巨龍做的?
穆珩一怔。
但是,正在這時,頭頂的空中傳來有規律的振翅聲。
狂風被捲起,在巖壁間呼嘯,發出尖銳的風聲,下一秒,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片陰影覆蓋了頭頂的洞口,整個山峰彷彿都在顫動着。
巨龍用尖利可怖的爪子捉住巖壁的邊緣,碎裂的岩石碎片零散落下,撞擊在山洞底部,發出空洞的迴響。
穆珩擡頭看去。
只見通體銀白的巨龍落在洞口處。
它低下頭,金紅色的豎瞳猶如烈火,帶着無形的強烈壓迫感,悄無聲息地向着洞穴深處被自己劫掠而來的人類看去。
在那一瞬間,穆珩感到一陣怪異的戰慄感攀上了自己的脊背。
並非恐懼。
彷彿渾身上下的血液都翻滾沸騰了起來,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望着,想要沐浴對方的鮮血,看着對方淒厲嚎啕。
猶如命運的牽扯在無形中作祟,殺戮的慾望在耳邊低語。
腦海中掠過時安曾經形容過的話語。
穆珩緩緩眯起雙眼,眼底的殺意更盛。
下一秒,他看到,落在洞穴頂端的巨龍向後退了一步,投在地面上的陰影消失了。
穆珩:“……”
???
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陰影再次出現,並且開始向下落。
穆珩反射性地向後一退。
他猛地擡起頭,瞳孔驟然緊縮。
——下一秒,只見大把大把金燦燦的乾草從頭頂飄飄揚揚地灑落下來。
穆珩躲閃不及,被灑了滿身。
他僵了:“……”
緊接着,更多的乾草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就像是一場奇怪的大雨,轉瞬間就淹沒了,將整個山洞鋪滿。
很快,在乾草堆到穆珩小腿的位置時候,這場雨終於停了下來。
陰影再次覆蓋了頭頂的洞口。
身形龐大的巨龍扇動着雙翼,優雅而輕盈地從頭頂的洞口落了進來。
洞穴底部的乾草被強烈的氣流捲起,在狹窄的半封閉空間內瘋狂飛舞。
巨龍俯下身,用威嚴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被鋪滿稻草的洞穴。
緊接着,它探出爪子,謹慎地抓住一捆乾草,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草放在了相對比較薄的地方,讓整個洞穴變得均勻起來。
巨龍愉快地用爪子抓了抓下方的乾草,然後舒舒服服地將自己蜷了進去。
穆珩:“……”
他沉默地注視着眼前的場景,彷彿變成了一尊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雕像。
——只是肩膀和頭髮上都落滿了乾草的碎屑。
這條龍……
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