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目山南麓走出去,黑風嶺這一路有陽合谷、旗峰隘口、小天門、泰陰山、菩薩谷。
綿延百里的崎嶇山路隔斷泰野珠州兩地,商隊旅客每次出遠門,都得抱着有去無回的覺悟,都要帶足夠的行李輜重,請足夠的武行保鏢。
現代文明的裝甲車來了這地方也要趴窩,因爲根本就沒有路——
——對於昆吾來說,也是這樣。
在一個沒有“路”的地方,再怎麼超越時代,再怎樣先進的腦殼,也想不出合適的辦法來掙扎求生。與他印象中各類穿越爽文的主人公不同,他來到這個鬼地方的時候,不但沒有順風順水大殺四方——恰恰相反的是,遠超時代版本的認知觀念,反而會變成一道道勾魂索命的符咒,這原始人的社會階層有許多規矩,昆吾要侵犯這些規則,就必須面對規則的屠刀。
於是昆吾妥協了,反過來變成了屠刀的幫工,變成猶大的會盟成員。
此時此刻,他困在泥雕裡,要見證兩臺暴力機器的正面碰撞。
巨人子嗣是猶大豢養的最高級戰鬥力,這些巨人戰士能做宗教偶像,成爲一方水土的潑法金剛,也能變成魔鬼,變成牢籠,變成恐嚇黎民百姓的明王法身。
除了化身蝶這種不受控制的自然災害以外,這應該是猶大手下最厲害的兵器。
如果回到兩三百年前,昆吾或許會覺得,香巴拉似乎永遠都會按照猶大的遊戲規則運轉下去。
但是這位穿越者來自二零一三年,來到FE33031的平行宇宙之後,他一直都認爲,這種生物基因工程創造出來的BOW(生化兵器)會被更加廉價的炮彈擊碎。
現在昆吾親眼見識到了[материализм·唯物主義]的力量,聽見了機械的咆哮。
那臺巨大的機械體在翩翩起舞,它時而跳躍奔走,時而停頓定步,槍炮轟鳴之後又刻意等待渦輪遲滯的動力響應,就像是在呼吸。
沒有電控芯片的幫助,這兩個無名氏的戰士用一身蠻力操縱着這臺死機器。
巨人的血肉之軀在這副鐵甲面前就像一個笑話,好比身形矮弱的農民遇見全副武裝的鐵鎧騎士——它如今兩臂殘廢,還想用速度優勢找出一線生機。往谷口懸崖的石坳逃跑,踩上坡道的凸巖,立刻被大青蛙狠狠抓住右腿。
八八炮迸發出一團橘紅色的球形火焰!
這副授血之身也護不住它了,它疼得面目變形,受了鋼拳直擊之後,腦袋也成了一個鞋拔子的形狀,已經是奄奄一息將死之人。
它的腿腳立刻炸開,踉蹌失衡跌回岩石地,沒有馬上摔倒。
這鐵甲提起屠刀捅刺過去,就聽見柴油引擎超載時的嘯響,厚實的刀脊剖不開巨人的骨頭,要將這獵物提起,提到死門敞開的高度——
——潑法金剛的身子半懸起來,掛在大青蛙的右臂,就看見這精鐵法寶人造神靈的兩門同軸機槍,還有左臂的副武器一起發難。
四百多顆子彈從這三處槍管潑灑出去,打了整整十六秒的機槍彈!
打出雷霆火花,打得巨人要吃痛還手。
打得它哭喪悲鳴,最後連施展神通的勇氣都喪失。
打出一片片血花來,從前胸後脊肢節各部冒出一片片暗紅,機炮的鎢鋼彈頭帶起肉糜,在巖壁上潑出一朵朵鮮花!
它依然沒有放棄,掛在大青蛙的持刀手,前探身體想要咬死艙體裡的無名氏。
可是這笨拙的機械彷彿換了一個靈魂,只聽鋼索擰絞的清冽嘯響!
鐵甲棄了右手屠刀,輕輕後退小跳,擡腿蹬在刀柄上。一攻一防連削帶打,再次把怪物釘死在山崖之中。
“呼呼.呼.哈.呼.”潑法金剛瞪大了雙眼,口鼻之中出氣多進氣少,兩條臂膀已經完全癱瘓,肚腹軀幹滿目瘡痍,身體陷在石佛身側,與石刻雕塑坐在一起。
滿地的黃銅彈殼,它就像佛祖蓮臺之下的利事說法,是文殊普賢賣人情討來的大雄寶殿進門紅包。
“填裝炮彈,它動不了。死門已經開了。”江雪明說。
小七:“填彈器壞了。我得爬過去手動裝填。”
江雪明:“什麼時候壞的?”
小七:“就是剛纔,從石臺子下邊跳出來揍它那一拳,那個時候壞了。”
江雪明:“別出去,我教你怎麼慣性裝填。”
如此說着,雪明爬到小七大腿邊往前探身。
小七:“要不喊BOSS把伏爾加手動擋位取消掉?”
江雪明在操弄大青蛙的左半邊肢體,沒空接這個帶顏色的話茬。
“你看好,我只教一次。”
小七:“這樣你就可以從副駕把腦袋伸過來。”
隨着一個個機械開關和連軸撥杆的運作。
大青蛙揨起臂膀,在肱骨和前臂的拉扯擺動下,八八炮的膛口一開一合,手肘一拉一扯——上一顆炮彈的殼體甩了出來,下一顆炮彈閉膛待擊。
“學會了?”江雪明問。
小七咧嘴笑道:“老師,我是個差生。有機會再多教幾次嘛?要不我倆換個位置?”
江雪明托住愛人的手臂:“瞄準它!”
小七把主武器橫杆託舉到機械臺前,沒了電子瞄具,還有一系列表尺瞄具。
雪明:“看清了?”
小七:“它動不了一點。”
雪明:“數到三?”
小七:“三!”
“轟隆!——”
大青蛙的臂膀跟着炮口焰震了那麼一下!
這臺機械跟隨無名氏走過了一道又一道難關,它不怕泥濘,不怕沼澤,更不怕妖魔鬼怪,只怕沒有優質的柴油糧食,沒有離心提純的核原料。快刀和衆妙之門有一套成熟的機械師團隊,每一個匠人都把它看成自己的愛人。
炮彈命中潑法金剛的顱腦,敲進眉心,沒有任何阻滯的感覺,一瞬間這顆腦袋像充水的氣球,炸成了肉糜漿湯。
昆吾道人還想趁機發難——
——或許這兩位無名氏作決戰使殺招的那一刻會心神失守。只要在這個時刻放出[逆天改命]的靈體,讓夜叉妹去試一試,鑽進這二位的身體中,他昆吾就能獲得新的談判籌碼。
如此想着,在炮擊執行的同一時間,從妖道的嘴巴里飛出來十幾只藍汪汪的鳥人,往大青蛙的駕駛艙裡鑽。
炮口焰帶來的衝擊波震散了夜叉妹的襲擊隊形,它們飛到艙室前方,就看見兩個貓首人身的璀璨靈體,直勾勾的瞪着銅鈴大小的眼睛。
昆吾當場就嚇暈了,沒有任何猶豫,非常快。
快到我都來不及形容他是如何暈過去的——
——和他媽猝死一樣。
“張從風者,帝君御醫也。”
“夏烈帝七十七年五月生於九界神洲,生平不詳。”
“泰野郡有河西、熒陽、賁虎關、菩薩谷守軍官將四值功曹。”
“靈宗十七年,太守李坤海命令,城內妖僧作亂,劫擄陰陽乾坤太平真君昆吾道人——遂出兵徵逐。”
“戰至宣武門,擒殺皆不得,日值功曹救主心切,率十餘騎復徵逐,戰死。”
“傳令賁虎關口至於熒陽村,時值功曹設伏刺殺,戰死。”
“至左右翼長吹法螺求巨靈胡相助,年值功曹角逐菩薩谷,戰死。”
“太平真君以象天治氣,仰八方功德。”
“依鬼神制義,絜誠以祭祀。”
“百姓之父母,神祇之偶像。”
“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東南所倚。”
“抄詩官曰——”
“——籲!頑兇!籲!頑兇!”
“鯊魚寶寶!嘟嘟嘟嘟嘟嘟!鯊魚寶寶嘟嘟嘟嘟鯊魚寶寶!~”
鯊鯊捧起抄詩官的小本子,跑到禾豐鎮穆家莊的臨時醫護站裡,把這本冊子送到伍德先生手上。
抄詩官的工作,是把各個地方鄉鎮村落髮生的事情記下來,再彙總編撰變成地方誌。
它戴着耳機,一邊跑一邊哼。
“鯊魚爸爸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伍德:“行了,我不是你爹。”
“是的!長官!”鯊鯊立正敬禮,“這是從泰野方向繳獲的敵情!長官你先看看,我接着去指導機務工作啦!”
伍德回禮笑道:“很好!鯊鯊下士!”
已經過了整整兩天兩夜——
——雪明和九五二七把大青蛙開回禾豐鎮的時候,他們昏死過去,是精神力走到盡頭,油盡燈枯了。
伍德立刻出去接人,把禾豐領當做臨時據點,後來比利和福亞尼尼兩位機械師也趕到了這裡,有槍匠踢門探路,後續快刀和衆妙之門的諸多弟兄能順風順水的接上補給。
“呵”伍德老師翻開泰野的地方誌,草草看了一遍雪明在城裡的事蹟,又看了一眼這個昆吾仙人太平真君的歷史。
他朝着伙房牆角下邊的泥俑踢了一腳——
“王大民,醒一醒。”
昆吾聽見有人喊自己真名,從夢中驚醒,馬上提高警惕左右翻身。
他才發現自己的嘴巴又被粘稠的米膏堵上,眼睛也睜不開,只有鼻子能呼吸。喉口裡發出咿咿呀呀的悶哼。
“他在萬軍之中把你這教主綁了回來——槍匠還是厲害唷。”伍德老師感嘆道:“你什麼想法?”
昆吾:“嗚唔唔!唔兀嗚唔唔!(王八蛋!把我嘴揭開呀!)”
伍德:“別急,我要先告訴你一個事兒。免得等會咱倆鬥起法來,傷了大家的和氣。”
昆吾立刻就不動了。
伍德掏出一包藥品。
“我手上有一種藥物,不知道猶大有沒有和你講過這個東西。”
“它叫H16T型致幻劑,我也不知道這玩意對你這個級別的授血怪物有沒有用。”
“至少佩萊里尼和喬治·約書亞都怕它。”
“它就像一顆核彈,一旦我把外包裝撕碎了,你和我都得遭殃。”
“聽懂了嗎?聽得懂大白話你就朝右邊翻個身。”
昆吾立刻翻身,意思是聽懂了。
伍德·普拉克拔出昆吾嘴裡的陶土蓋,那感覺和拔熱水壺塞子似的,把裡邊的黏米膏取出來。
昆吾能講話了,立刻喊道:“眼睛!哎!哥們!眼罩給我解開吧?!”
“不好意思。”伍德·普拉克拒絕道:“我怕你不老實,只要你看不見東西,靈體也找不到我,這樣講起話我比較放心。”
昆吾沒有絲毫骨氣,馬上問道:“你是九界來的吧?要我幹什麼?我一定配合工作!我一定配合!”
伍德問道:“首先你要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什麼級別,什麼咖位。”
“你不是很瞭解我嗎?”昆吾只覺得不可思議:“我的真名你都知道,還要再來問一遍?”
伍德:“我只知道你昏死過去以後,就開始講夢話,王大民這個名字也是你半夢半醒喊出來的。”
“啊?!”昆吾追問道:“我都說了啥?”
“你講——王大民,你活下去,王大民你要玩手機,你要打電動”伍德說起這些夢囈只覺得不可思議:“猶大到底是怎麼委屈你了?你是哪家公司的高管?被他抓到香巴拉打苦工了?你有多久沒碰過現代社會的東西了?聽上去好像坐了幾十年牢似的。”
“啊呃.”昆吾一時語塞。
伍德起初沒有往穿越者那邊想——
——但是這個停頓,這個做賊心虛的感覺讓他起了疑心。
“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昆吾,你和我一樣?”
半個小時之後,這兩位穿越者一問一答,終於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
王大民這才意識到,原來伍德·普拉克也來自另一個時空。
他們就像是兩個陌生人,與FE33031完全無關的時空旅行者,都是無根浮萍——只不過兩人的創業經歷卻截然相反。
昆吾心裡有了數,馬上和這位凡俗世界哲學家基金會的大人物講起人情世故。
“老哥,伍德大哥,我喊你一聲哥哥,既然咱們都是一個地方來的——”
“——等會。”伍德擡手打斷道:“我不確定咱們是不是從同一個起點出發。”
“且不說這麼點沾親帶故的關係,哪怕我們真的是老鄉,你也要掂量清楚。”
“現在你是授血怪物,我是無名氏攻堅隊伍的一員,也是傲狠明德的幕僚,你爲猶大辦事——我們各事其主,是純度百分之百的敵人。”
昆吾乾笑道:“那算什麼事兒呀!你幫我就是我幫你嘛!以前我沒得選,現在有了這個機會,我不得立刻棄暗投明了?”
伍德沉聲開口:“那麼我給你一個機會。”
“哎!哥哥!”昆吾馬上應道。
伍德:“把你的魂威能力解除。”
昆吾:“什麼?”
伍德:“把你的魂威能力解除,把你身上六百六十六條人命都還回去。”
這下昆吾徹底變了臉色,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生意人。
生意上的事情,用嘴來講,可以千變萬化——可以信口開河說出花來。
可是一旦牽扯到切實的利益層面,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伍德:“這事情很難麼?”
昆吾:“呵呵呵哈哈哈哈哥哥您怕不是在開玩笑哦.”
伍德:“那麼我讓一步,只要五百條人命,你把這五百個人質放了。我把你解開,然後好好談談這個棄暗投明的事。”
“哈哈哈哈.哥哥你真幽默”昆吾依然不死心,他需要一些安全感,如果真的照着伍德·普拉克說的做,他根本就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只要朝着要害進攻百來次,就能傷他到本體真元,他見識過槍匠的身手,也知道芬芳幻夢的拳速,更清楚無名氏戰士們的殺傷效率,無論是槍彈還是刀劍,他們的破壞力都強得可怕,在這種問題上讓步,只會讓他王大民變得越來越被動,萬一要翻臉逃命,他也沒多少籌碼,沒多少生機。
伍德接着說道:“我再退一步,三百個人質怎麼樣?我給你送可樂來,再給你安排兩臺筆記本電腦。讓你看看現在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
“要不再少點?”昆吾馬上改口,語氣鎮靜自若,找到臺階立刻借坡下驢,他早就想投降了——他太想進步,太想立功,太想回到文明世界。
伍德苦口婆心的勸:“兩百,不能少了。你要一心向善,也得和我的老闆表達積極配合工作的態度——它是傲狠明德,不喜歡你這種油嘴滑舌兩面三刀的人,你的心一定要誠。”
“成交.”昆吾內心還有些芥蒂:“槍匠他不會殺我?我殺了他朋友喔.”
伍德的眼神變化速度相當快,由驚疑轉爲憤怒,又立刻變得平靜——
——伍德老師的內心已經給昆吾判了死刑,起初他對這個高價值目標還有一星半點的正面預期,或許能利用太平真君的名望和力量。
聽見這個消息時,他是曹丕娶了漂亮小媽,給岳父老子拜年——甄姬爸無語了。
“那你真是幹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昆吾:“怎麼說?”
伍德:“你知道槍匠爲什麼厲害麼?”
昆吾緊張起來:“呵呵呵呵.”
伍德:“他這個人呀”
想了半天,伍德還是決定打馬虎眼,說些廢話帶過去,給昆吾一點臨終關懷。
“他厲害就厲害在,他的隊友特別厲害。”
“我是真沒想到你這法國老貴族正白旗戰鬥英雄——”
“——居然能殺死他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