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謊稱不舒服,沒有出現在早餐桌上。自從發現了自己心中那個秘密,我就無法再面對威廉。我現在,只想變成一個冬眠的動物,將自己深深藏在一個不爲人知的洞裡,直到春暖花開。
可笑的是,人魚根本就沒有生病的概念。生老病死,愛恨情仇,對於他們全部都是天外之物。她們只是以爲,我那上次中的人類的巫術,依然沒有全部清除。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擾,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只好在那美麗的種滿海花和海樹的花園裡遊蕩。我需要好好理清自己的思想。關於今天是否去赴那個海巫之約,我想不清楚。
忽然,我感覺周圍平靜的海水,泛起了微弱的波紋。我下意識地回頭,發現那個我最怕見到的人,竟然就站在我的身後。他的脊樑挺得筆直,目光如電,他望着我,彷彿我所有試圖逃離他的伎倆,都是可笑的小孩子的遊戲一般。他在這裡做什麼?他不是在和妹妹們早餐嗎?
他走向我,拉住我的手,說,“安琪,有時侯,我真的不知拿你怎麼辦。” 我沉默着。他的手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我被他握着的手在無助地顫抖着。他大步流星拉着我向宮殿走去。
我無計可施,只好順從地隨他飄着,一直飄回我的房間。我的心一直在慌亂地,瘋狂地跳着,寂靜中,每一聲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的紫色珊瑚的小桌上,擺着一個雪白的裝滿珍珠的盤子,配着一套銀色的餐具。他和我在小桌兩邊兩個同樣紫珊瑚堆成的椅子上坐下。威廉的語氣比剛纔和善了許多,說,“安琪,你怎麼了?"
我拿起刀叉,說,“我可以吃完了再說嗎?”他微笑點頭。我的手依然在輕輕顫抖,我開始狼吞虎嚥地“享受”我的珍珠大餐,這樣,我就可以不去看他,也可以思考應該說什麼。
吃完了,忽然,我覺得我厭倦了自己縮頭烏龜的樣子。我擡起頭,直視他的眼睛,我可以不去面對我對他的感情,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搞清楚。
“威廉!“ 我說。我從來沒有對他叫過他的名字,也沒有叫過他“父親”。其實我從來沒有稱呼過他,甚至很少和他講話。
他似乎並不在意我對他直呼其名,微笑地靜聽。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開始編一個半真半假的故事。”夢裡,我人類的母親通過一首詩告訴我,你救我的時候,給了我永恆的生命,卻破壞了一個靈魂的契約。“
威廉顯然沒想到我會說出這個。他一向是個從容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在任何情況下失去他的平靜和鎮定。可是,現在,他明顯是被我的問題震動了。他臉上的微笑不見了,他的身體僵硬起來,他站起來,背對着我,說,“一個夢而已,何必太認真!”
他伸手去開門,就要走出去。
我不知哪裡來的力量,一躍而起,飄向那扇門,整個身子擋在門口,我的身體差點和他撞在一起,他停下來,定在我眼前。我第一次如此接近他的臉,在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他想逃跑。
我勇敢地望着他說,“你告訴我實情!那個靈魂的契約是怎麼回事?”
他怔怔望着我許久,嘆息一聲,他的一個嘴角揚了揚,所答非所問地說,“你真是個執着倔強的人啊!只有你這種靈魂,才能附上人魚的身體,竟然不死。”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望着他的眼睛,沒有退縮。
“那是一個海王和上帝定下的契約。”他垂下頭,低聲說。
“如果那個契約被破壞了呢?”我咄咄逼人地問。
威廉擡起頭說,“既然是和上帝定下的契約,又怎麼可能被破壞呢?”他反問着。剛纔的震動已經過去,他又從容如初。
“那麼,我是不是有了永恆的生命?” 我問。
他微笑道,“所有的人魚,都有永恆的生命,你當然不例外。“
“那麼你呢?”我繼續問。
“你的好奇心實在太強了。”威廉顯然已經不想繼續被我審問下去。他輕輕將我從門口拉開,便要開門離去。
“你明明在騙我!你爲什麼要給我永恆的生命?你爲什麼不讓我自生自滅?你難道不明白,我根本不是你的女兒?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我無法自控地吐出這一串話,胸口充滿了各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多麼希望我可以有眼淚!他的迴避令我無法不相信海巫的話。
他忽然不再去開門,回過頭來,他定睛望着我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安琪!其實,早在你到來以前,我的女兒安琪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變成人類!我不能,更不願用魔法幫助她,她偷偷找到了海巫,幫助她和一個人類的靈魂交換了身體!“他停頓了一下說,”海巫不知在哪一個時空裡,偷來一個人類靈魂,那個靈魂便是你!“
我怔住了。一直擔心媽媽知道我失蹤會傷心死,現在看來,我的形體,其實還在我的世界裡,好好地活着。
威廉繼續說道,“等到我知道這一切,安琪已經走了。然後,愛莉婭將你帶了回來。其實,按理說,一個人類的靈魂比人魚的軟弱許多,根本不可能在人魚體內駐留。從你來的第一天,我就認定你活不成。“
他的聲音忽然慢下來,他的眼睛眯起來,凝望着我,說,“可是,你一天天活下去,甚至,在冰冷的海水裡,你的體溫根本不能適應的情況下,你還是沒有死去。“他繼續用他的目光研究着我,聲音輕柔得如同一陣風:“你這個倔強的,執着的,不懂事的人類女人..安琪.林...我怎麼可能令你自生自滅?”
我的胸口被一種溫熱的情緒填的滿滿的,不知說什麼好。好久,我才怯怯地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微笑了,海中最毒的海花綻放在我面前,我不能呼吸。“我的魔法可以讀取你的人類記憶。我,還可以透過你的人魚身體,看到真正的你。”
我睜大眼睛,不知他在說什麼。
他的聲音輕柔地如同一個夢,繼續說,"你在我眼中,根本不是我女兒的樣子。你想要知道我眼中的你,是怎樣的嗎?“
我如同被催眠了一般,輕輕點頭。
他忽然伸出一隻手來。他琥珀色的眼睛裡,忽然多了一絲飄然的醉意。他的指尖落在我的長髮上,從我的發間輕輕劃過:“你的頭髮是黑色的,筆直的。”我不能呼吸,我的心,慌亂地在他的指尖觸到我的瞬間戰慄着。
他的手指落在我的眼睛上,“你的眼睛,是黑色的,如同漆黑的,沒有星星的夜空。”
他拂過我的鼻樑,“你有一個小巧的鼻子,你笑的時候,你的鼻子會皺起來。”
他拂過我的嘴脣,“你的嘴脣,如同一朵小小的海花。”
他的指尖輕輕劃過我的頸項,我的肩膀,“你永遠高昂着頭,一副永遠不服輸的神氣。"
他的手,落在我的心口,我那激烈跳動的心臟,立刻就要跳出我的胸膛。“你的心裡,自以爲你可以預知未來,改變命運。"他不再說下去,他的手,緩緩從我的身上拿開了。他沒有喝酒,可是爲什麼,他的眼睛裡,充滿了醉意?
我軟弱地倚着門,如果不是海水的浮力,我一定會站立不住。我早就知道,他是海里最毒的生物,我不能這樣靠近他!
他回過神來,他的目光又變得清澈起來,“你明白了吧!我救的,不是我的女兒,是你!”他意味深長地望着我,又說,“可是,既然你活下來了,既然你留下來了,你唯一的選擇就是作爲人魚安琪享受你永恆的生命!那個我眼中的,黑頭髮的你,就算做是你我之間的一個秘密吧!”
他又一次輕輕拉開了我,輕輕打開那扇門,輕輕走了出去。
我沒有攔住他。我的心,在那一個瞬間,已經化爲灰燼。
忽然,那首《釵頭鳳》完完整整出現在我心中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莫!莫!莫!
現在,我完全懂了。這個夢蘊含的天機,和海巫告訴我的話不謀而合。
現在,我已經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