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爲什麼,阿哈的到來,讓顏如卿感到膽怯。
他害怕出門,被鄰居們看見他和她在一起。他害怕他們的詢問和眼神。於是,他不出門,把自己關在宿舍裡。
然而,這樣獨自和阿哈關在房間裡,更容易被人猜想。他突然覺得,前後左右的鄰居,都在自家窗口裡向他窺視。他跳起來,衝過去把窗打開,接着又把門打開。
阿哈把門關了。她說:“你房間已經夠冷了。”
他又覺得左右鄰居的耳朵,一直貼在牆上,聽他們的動靜。
他再次跳起來,落在房間的中央。那裡有一個用大幅的蠟染彩布覆蓋的地臺,上面有一些陶罐、乾花、蘆葦,還有新鮮的冬青樹枝。那是顏如卿畫靜物的地方。在陶罐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收錄機,他按下鍵鈕,卡朋特兄妹的歌聲隨即迴盪在空空的房間之中。
阿哈安靜地聽。
但顏如卿還是沒能夠安靜下來。他覺得,這音樂,簡直欲蓋彌彰。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顏如卿仍舊無事可做,又無法安寧。
阿哈坐下來,變成嫺靜的淑女,長久地凝神於那些牆面上的畫,冬日晌午的光影在上面流動着。
顏如卿的習慣,常常畫畫到一半的時候,就貼到牆上去了。然後,他會反覆地看,不經意地看,甚至半夜半夢半醒地看。他覺得,這樣才能真正地找到靈感和感覺,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才知道這畫要如何改,要成爲一個什麼。
阿哈一直安靜地欣賞那些牆上的半成品,半偏着頭,目光迷茫。顏如卿的藝術,和她布依山寨的生活見識離得很遠,但又和她的某些夢想息息相關,所以,她着迷了。
這些時刻打動了顏如卿,他拉過畫架,給她畫了一幅肖像。
在畫的過程中,他的心情漸漸好起來,愉快起來。
原來,只要能夠創作,他的情緒就可以穩定下來的。
人的心情愉快的時候,看什麼都和平時有了不同,好像有關,好像有歌唱,有美的色彩和翠綠的希望。他漸漸興奮,進入最好的狀態。
畫完的時候,他幾乎感覺到快樂了。
肖像上的少女和眼前的人有微妙的不同,並非是他要美化她,而是她的美本來就是既明朗又捉摸不定的。她的皮膚下面、身體裡有一個發光源,光芒就從她的神色和舉止裡煥發出來,即使她靜止不動的時候,它依然由她的呼吸散發出來。他在追尋這光芒的時候,畫上的人與現實的她更加有所不同了。
他爲此而快樂。
偉大的女性手執玫瑰引領我們上升,女人如果不能給男人帶來靈感,帶男人走向新的境界,找到新的夢想,顏如卿看都不要看她一眼。
冬天晝短夜長,天色暗了下來,黃昏迅速登場了。
顏如卿餓了,很餓,飢餓正在他的胃裡、在他身體的每個空間裡哼唱,在他呼吸的每一縷空氣裡哼唱,這種感覺如此愉快,是健康而愉快的人才會有的感覺。是啊,他很久沒有飢餓的感覺了,只是覺得胸悶,頭痛,腹脹,毫無胃口,對食物、對色彩、對一切都沒有興趣。但是現在,他餓了,想吃,想睡,想做一些正常而健康的人會做的事情。
“我餓了,你會做飯嗎?”他問。
“會啊!”
阿哈立刻奔去廚房。
可是,她在他的廚房裡找來找去,只有半包方便麪和中午用剩的一根火腿腸。
她張着兩手出來,聳聳肩對他說:“沒有米,沒有氣,爐具點不着火,叫什麼?我媽媽說過來着,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顏如卿難得地笑嘻嘻:“我帶你去合羣路的食街吃火鍋吧,雲貴市有名的小吃一條街呢!”
“太好了!”她跳起來雙手圈合,把自己掛在他的脖子上。
自行車從相寶山上衝下去,震得阿哈骨頭癢,她放聲大笑。他們一直衝到街口上,然後往合羣路的方向駛去。
顏如卿心想,可能她會要住一個冬天呢。山裡的人到了城市裡,都是過冬的,冬天一過,他們就回到高原、回到山上去了。
如果真是那樣,此後,他們就天天早晨忍受着飢餓,中午下山,去合羣路吃火鍋。整個冬天,合羣路一直瀰漫着火鍋誘人的香味。辣的火鍋,辣得人全身發熱冒汗。顏如卿把全身的勁都使出來,放在蹬車的兩腿上。阿哈從身後抱住他,他感覺自己的腰背暖呼呼的。
他們直接在第一個小吃攤前停下來。
顏如卿自來了貴州後已經可以吃點辣了,不過不敢放開吃。
阿哈吃得猛,看見辣椒就沒命。也是,山區的男人女人,冬天就靠辣椒和白酒驅寒了。
吃了火鍋後,她一股勁撮着嘴噓氣,緊緻的小嘴和光潔優美的臉蛋一樣豔若玫瑰,他有些看呆了。
“你的眼神怎麼那麼怪?”她偏着頭說。
“哦,沒什麼。”
之後,他領着她在冷風颼颼的街上溜達。
他沒有目的,也不知道到底要帶她去什麼地方。直到看見一個小小的招牌:“合作旅店”,他也似有所動,拉了她的手往裡走。
“哪裡?”她問。
“走,我們進去,我要給你登記。”
“登記什麼?”
阿哈掙扎着。
櫃檯前的胖女人乜斜着他們,沒好氣的說:“拿介紹信來。”
顏如卿看看阿哈,阿哈皺着眉。
他知道她沒有,就說沒有介紹信。
胖女人露出得意的笑容:“沒有?那就住賓館去吧,賓館不用介紹信。哼,偷偷摸摸……”
“你說什麼?誰偷偷摸摸?”顏如卿氣紅了臉。
阿哈一把拉住他往外走。
“對不起,阿哈,我應該帶你去賓館,起碼住貴州飯店,二十九層的那家。可我這個月沒什麼錢了。”
“我本來就不想住什麼賓館旅店,我就住你那裡。”
“那怎麼行?人家要說閒話,我單位的……”
她打斷他:“這是自己的事呢!招誰了?”
“可這是男女問題啊。”他說着,自己也笑了。是的,男女問題。人們可能在各方面都遲鈍,但在這方面就很警惕。他顏如卿,一個單身男人,就是大家監督的對象。已經有好幾個文聯的家屬提過要給他介紹對象了,他木木地當沒聽見,人家撇嘴:“哼,裝什麼裝?”
不可能整天在街上溜達,天要黑了,他們只好回家。
回到宿舍,阿哈說:“這樣吧,卿哥哥,你有兩個房間,我們一人住一間,我睡沙發就可以了,絕對不影響你。”
顏如卿給她找出一條毛毯:“倒也是,我可以把我自己也看作女孩子嘛,這樣我們就是姐妹倆同住,很好的。”
“你真會說笑。”
“真的,我想把你當個妹妹。”他委婉地想進一步表達自己的意思。
聰明的阿哈反駁:“可你也不能當我的姐姐啊。”
顏如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也放棄想擁抱她對她說晚安的念頭,回了裡面的房間。
這個夜晚是很平靜的,顏如卿雖然睡不着,也沒有什麼煩惱。零點的時候,外間的燈還亮着,他悄悄推開一條門縫,看到被燈光投映在牆上的阿哈的影子——她盤腿坐在沙發上,在輕聲禱告。
開始,他以爲這是布依人的信仰和習俗。後來,他想起那個令人眩暈的高原之夜,他們的約定……他突然明白,她是在爲他禱告。
他心裡十分溫暖,也有幾分慚愧,於是在心裡說了些愛她和祝願她的話,然後睡了。
接下來的大半夜,顏如卿睡得很好。可能是因爲外屋有人,他不覺得孤單了。
阿哈跑了一天,很疲憊,裹着毛毯在沙發上睡得很熟,整夜就一個姿勢。
夜裡,他好像聽見她在說夢話,一會兒又唱起歌來,哼了幾句。他感到好笑,但很快就沉沉睡去,睡到了天亮。好像就做了一個夢,夢見他騎着馬兒飛奔,遠遠的看見瀰漫的塵埃裡有個小小的人影。他轉了一圈回來,那人影還在,於是他驅馬近前,原來是年幼的阿哈,穿着破爛的衣服,抓着自己的小辮,仰着灰撲撲的臉看他,長長的睫毛裹着塵埃。他心裡感到難受,彎腰伸手輕輕地將她撈上了馬背……
第二天早上,他準備上班的時候,阿哈還在夢中。他俯身看她的睡態,一邊臉蛋被擠壓着,五指細長嬌嫩的手像空中飛禽的爪,柔弱地曲在臉旁,左手腕上套着他送給邦的那串蜜蠟珠鏈。她的確還是小孩子的模樣。
他就那麼地,生出了想好好照顧她的念頭。
他仔細地將兩間房以及廚房的都打掃乾淨,把各種雜物都收拾擺放好,就像他剛剛來到貴州的時候那樣,那麼整潔,纖塵不染。爲了不吵醒她,他儘量輕手輕腳,輕拿輕放。連冬青樹的樹葉,都用乾淨的布抹乾淨了。
像大多數廣東男人一樣,他有着善於照顧家人的優點。他在茶几上放了麥片和牛奶給她作早餐,甚至把餐具也擺放好了,這才帶上門出去。
剛要經過鄰居家門前,同事老婆突然開門,嚇了他一跳。那女人顴骨高聳,臉色白裡透青,蓬頭垢面,就像在什麼陰暗的角落蹲了一夜似的,太陽穴都露出了青筋。
這就是經常罵他“裝什麼裝”的那個沒有當成媒婆的女人。
他剛想客氣地打個招呼,可話還沒說出口,她就衝着他啐了一口:“呸!”
她快速地縮回頭,啪地拍上門。
瞬間,顏如卿感到全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