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賭約(2)

少年車伕目光如電,看到管寧此刻面上的神情,又是仰天大笑幾聲,道:"閣下此刻果然承認自己方纔所說的話,不足爲信,而且將之收回,那麼區區在下念閣下年紀還輕,江湖閱歷更淺,也不與閣下計較這些,只要在下車內的人仍然無恙,閣下便可自管上路。"他這幾句話的嘲訕之意更加濃重,狂笑聲中的輕蔑之態更爲明顯。

一時之間,管寧只覺自己心中突地大爲激盪起來,竟是不能自已,哪裡還有什麼顧忌,劍眉一軒,怒道、"在下車內之人究竟是誰,閣下並不知道,閣下此刻便已斷言如此,是否太嫌狂妄……"他語氣一頓,卻根中不給那少年車伕說話的機會,便又極快地接着說道:不錯,誠如閣下所說,在下年紀還輕,閱歷更淺,但在下車中之人,卻萬萬不可和在下同日而語。"少年車伕眉角一挑,玲冷道:"真的?"管寧重重"哼哼"了一聲,接道:"你我如此相爭,爭得再久,亦是無用,不如大家都將自己車中坐的是誰,說將出來,如此一聚,便立即判出高下,豈非還比你我空自在這裡花費脣舌要強勝千萬倍。"少年車伕手中馬鞭一揚,哈哈大笑道:"好極,好極。"笑聲驀地一頓,語氣候然變冷,又道:"只是在下說出了車中之人的姓名,閣下自認此人的地位的確高於閣下車中之人許多,那麼——嘿嘿,閣下又如何?"管寧目光一轉,冷冷說道:"在下若是輸了,只氣閣下吩咐一聲,在下就是赴湯蹈火,也定要爲閣下做到,閣下若是輸了,也得俯首聽命於在下。"少年車伕雙掌又自一擊,大笑道:"好極,好極,此舉兩不吃虧,果然公正已極。在下若是輸了,閣下便是叫在下立時去死,在下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管寧胸膛一挺,大聲道:"正是如此!"

少年車伕笑聲未絕,突地拋去手中馬鞭,緩緩伸出右掌,微微一舉,帶笑說道:"君子一言。"管寧立刻大聲接道:"快馬一鞭。"

桂快地伸出手掌,只聽"啪、啪、啪":聲極爲清脆的掌聲,兩人已互擊三掌,這兩個少年一名是名門鉅富之子,素有才子之譽,文名震動河西,風流名傳九城,"騎馬倚斜橋,酒樓紅袖招",卻又有一身武功,滿腔豪氣,正是濁世中的佳公子。

而另一個卻又是一代武林宗師之子,自幼習得家傳絕技,一出江湖已震動武林,揚鞭快意,撫劍高歌,也是莽莽江湖中的翩翩俠少。

這兩人直至此刻,雖是一以文名,一以武名,但卻都是文武雙全,少年揚名,春風得意的少年弟子,各有滿腔豪氣的人物,本來掩飾行藏,還應唯恐不及,但此刻兩人競意氣相爭,而彼此也都將對方看成自己的對手,是以各不相讓,竟將自己的切身利害,忘記得於乾淨淨,訂下這樣的賭約。兩人三掌擊過,彼此心中,卻都不免有些緊張,但誰也不會將這份緊張的心情,形諸於神色。

管寧冷冷一笑,道:"閣下此刻,應該將那輛車中的人究竟是誰,說出來了吧!"少年車伕亦自冷冷笑道:"此舉是閣下所倡,自應閣下先說目光一轉,忽又長笑道:"其實誰先誰後,又有何妨,閣下如果堅持,在下先說便是。"他腳步緩緩移動一下,方待說出,管寧忽的心中一動,大聲道:"你我今日之事,不管誰勝誰負,都不得對第三者說出,這並非在下——"他語聲猶自未了,那少年車伕已自接口道:"正是,正是,此話雖然閣下不對在下說明,在下卻也要如此說的——"突地緩緩轉過身軀,走到他剛纔所駕的烏篷大車旁邊,一面又道:"口說無憑,眼見方信,在下說出車中此位前輩的名號,閣下也許不會相信,可要在江湖上稍微走動的人,見到這位前輩的形狀,卻萬萬沒有不認得的。"他伸出手掌,向車內一指——管寧心頭突地一跳,想到車中之人若真的極負盛名,自己也未必細道,由中方自暗罵自己的魯莽,但轉念一想,想到那公孫左足曾對自己說過的"武林十四高人——四明紅袍,黃山翠袖——"心中便安然付道:"那公孫左足,亦是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可是夜那白袍書生的手下,競絲毫顯不出自己的武功,這輛車中,若是真的"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武功地位,一定比不過我車內的那白袍書生,這車中的人若非十四高手,只怕更不足論了。"一念至此,他心中寬然一笑,只聽那少年車伕手指車內,緩緩說道:"此位前輩,便是名列宇內一流高手君山雙殘,天下污衣弟子的統率人物,君山寫幫之首,公孫左足公孫大先生!"他一字一字地將"公孫左足"四字說了出來,眉梢眼角,神情得意異常,只當管寧聽了這名字,必定是現出驚嚇之態。

目光轉處,只見管寧面上神色果然一愕,他得意地微笑一下,緩緩道:"閣下行走江湖,想必也聽過這位前輩的名頭吧!這位前輩在武林中的聲名地位,是否比——"他極爲得意緩緩而言,哪知——他言猶未了,管寧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笑聲中的得意之情,竟比他還要濃厚,他心中一驚,暗忖道:"難道他車中坐的人,竟比天下寫幫幫主公孫左足還要強上三分。"轉想一想,又不禁安慰自己。

"但普天之下,若要找出一個比公孫左足還要高強的人物,簡直太不可能,何況這少年武功雖然不弱,卻也未見高明,言行舉止之間,現象是公子哥兒,哪裡會結交到什麼武林高人?他車中之人,縱然在武林中有名聲地位,卻又怎會強過君山雙殘。"卻聽管寧長笑聲中,朗聲說道:"公孫左足公孫幫主的聲名,在下的確是如雷貫耳,但是——"他語聲一頓,那少年縱然如此想法,卻仍忍不住脫口道:"但是怎樣?"管凝暗一笑,朗聲道:"但是公孫幫主見了在下車中的這位前輩,只怕還要退讓三分。"少年車伕果然爲之一愕,低聲道:"真的?"

突地大笑起來:"那麼閣下請將此人的名號說出便是。"管寧笑聲一住,沉聲道:"這位前輩的名諱,在下雖不知道,但在下卻可斷言,此人的聲名地位,一定要比那君山雙殘公孫左足還強上幾分,因爲——"他眼見公孫左足與白袍書生動手時的情形,是以此刻說話,心中極爲泰然,絲毫沒有牽強之處。

但那少中車伕聽在耳裡,卻笑得越發厲害,笑聲中的輕蔑嘲譏之意,亦覆露出,狂笑道:閣下若是以這番話能夠騙得到人,那隻怕也只能騙騙三尺童子,卻騙不到我——"目光一轉自接道:"卻騙不到我吳布雲。"管寧怒喝道:"我管寧雖非武林知名人士,卻也不是狂言妄語之輩,方纔所說的話,如有半字虛言,必道暴死,至於閣下是否相信,在下卻管不到了!"少年車伕"吳布雲"笑聲一頓,冷冷道:"閣下若非和在下有賭約之事,那麼閣下便是說這車中之人是當今皇上,在下管不着,只是此刻閣下要想欺騙於我,那麼說不得——在下此刻只問閣下一句,方纔閣下所訂之約,是否算數,如果閣下言而無悔的話,在下便要請閣下做一件事了!"管寧大怒之下,方待怒喝,但轉念一想,自已連個姓名都說不出來,可那能怪得了人家不信,一時之間,心中頓生一種彼人冤枉委屈之感,呆呆地愕了半晌,望着這少年吳布雲面上輕蔑之色,真恨不得自己能在自己胸口打上兩拳,長嘆一聲,心中突地一動,伸手一折前額,朗聲道:"口說無憑,眼看方信,閣下既然不信在下的話,在下便說千百句亦是無用,只是——"他亦自轉身到車前,打開車窗,又道:"閣下自稱是經歷江湖的人物,或許能認得這位前輩"吳布雲遲疑一下,嘴角微帶訕笑地走到車旁,此刻天光甚亮,照得這條無人的道路上覆蓋着的白雪燦爛如銀,他饅條斯理地沿着管寧的手指向車內一看,只見這輛外表看來毫不起眼的大車裡,裝飾得竟是十分舒適華麗,車內平鋪着一塊木板,板上鋪的卻是十分柔軟的絲棉綿墊,墊上醬紫色的綿褥之中,靜臥着一個面容蒼白,頭巾已落,髮髻鬆亂,呼吸微弱,幾乎令人不能分辨他是生是死的中年男子。

他心中一動,目光凝注,只見這中年男子面目瘦削清醒,雙眉如劍,鼻挺如雕,嘴脣是薄削麪秀逸,一雙眼睛,卻合在一處。

這人的面目也似乎相識,又似乎陌生,他仔細地再望上兩眼,心中突地一動,想起一個人來/難道是他?"但是,對這個猜測,他又卻覺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寒風吹過,他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倒退三步,突地一把拉開車門,閃電般拉出這位白袍書生的一隻左手,目光微掃,突地大喝一聲,旋身一掌,向立在身側的管寧打擊。這一掌打來,確是大出管寧意料之外,他方纔見了這少年吳布雲的舉動,心中已覺奇怪,不知道這少年拉起人家的左手看什麼?此刻一掌打來,他心中更是大吃一驚,匆忙中撤身一退——這一退,卻又令他自己大吃一驚。這條路本是官道上一條分支,路本不闊,行人更少,管寧出城之際,心中思潮紊亂,根中沒有注意到路的方向,只是任意馳馬而奔,纔會誤打誤撞地來到這條路上。兩個冒着風雪的行人,恰巧從道上行來,見到前面的道路上突地有人影斜斜飛起,飛過兩丈開外,驚得心頭一懍,連忙將胯下的青騾勒住,再也不敢前行一步。管寧忙亂之下,撤身一退,身形竟突地離地躍起,這一躍之勢,竟然遠達兩丈,越過道路,停在道旁的亂石叢中。他學劍三年,對於輕功一道,卻始終未得入門,雖因年少好奇,對輕功有所偏愛,但學來學去,卻也不能使自己一跳之勢遠及一丈。此刻他心中自然難免被自己的身法所驚,他卻不知道自己在這數月之中,所研習的內功心法是何等奧妙,莫說是他人,但是一個普通村夫壯漢,得到這種能以引起天下武林中無數高人垂涎的武林秘籍,三年之後,也能成爲一個能夠在江湖闖蕩的人物,何況是他呢?吳布雲一掌落空,猛地一旋身軀便向管寧,口中大喝道:"先前我只知道你是個磊落正直的少年,卻想不到你競和這種惡魔混跡一處,看來公孫前輩口中所說的無恥少年,也必定就是你了,今日你既遇着我,哪裡還有你的命在……"隨着這怒罵之聲,他頎長的身軀,已自轉到管寧身前,手掌連揮,掌影飄忽,已自閃電般地向管寧擊出兩掌。

這少年吳布雲幼得家傳絕學,在今日武林中,雖非一流頂尖高手,武功卻已足以傲視大半江湖豪客;此刻他激怒之下攻出的兩掌,不但去勢如風,掌風之猛烈,更是驚人。

一劍震九城,雖然在京城武師中亦非庸手,但他的成名之因,僅是固着他如此的豪氣和滿腔的熱血而已,管寧既在他的門下,雖然極蒙寵愛,但他本身的技藝有限,自然也無法將管寧教成如此出色的人物,何況武功一道,本無幸致,除了像"如意青錢"上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知經過多少研習和探討,方自發現一條捷徑的無上武功心法之外,若想在這短短三年中,武功便有所成,那簡直無異於緣木求魚,癡人說夢。

是以管寧雖然在這數月之中,得以研習"如意青錢"的內功心法,但終究無法與這幼傳家學,苦練多年的吳布雲相比。

吳布雲這兩招一發,管寧只覺滿天掌影有如泰山北斗一般,帶着無比強烈激盪的風聲,向自己壓了下來。

剎那之間,他但覺這種掌影風聲,是自己所無法抗拒的。

他幾乎想閉上眼睛,無言地來承受這一掌,但是一種潛意識之中的求生本能,卻使得他身形猛地又是一退——果然他又自避開這漫天而來的兩掌,稍一定神,他方待大聲喝問,哪知人家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掌風又自襲來。

吳布雲方纔大怒揚鞭,卻被管寧三兩下巧妙的手法擋了回去,他自然不會知道那只是管寧由心隨意而發,偶得妙訣的佳構,只當管寧也是個武林中後起年輕一代中的高手。

但此刻交手之下,正是俗語所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他雖然年輕,但對人對敵的經驗已不少,一見之下,便將管寧武功的深淺瞭然於胸,心中自也穩操勝券。

他與"君山雙殘本有極深的關係,而又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到一些足以令他對管寧生出殺機的話,此刻他下手不再容情。他雙掌交錯,掌勢連發,管寧卻只有連退,避其鋒銳,眨眼之間,管寧情勢已越加危殆,而他們兩人的身形,也已遠離道路;來到一片秋收之後,早已荒蕪的麥田之上。十一月後,北京城裡城外,便已降雪,雪勢稍停又止,始終沒有真正地歇過一段時期,此刻這片麥田上積雪未融,自是滑不溜足,管寧慌亂之下,腳步突地一個踉蹌——本就並不明朗的天空,葛地飄過一片陰霾,這難道也是象徵着大地上又將發生悲慘之事嗎?吳布雲腳步微錯,倏然欺身而上,手掌微揮處,食中二指,突地有如出匣之劍一般,電射而出,急地向管寧前胸"璇璣"、"將室"兩處大穴點去。哪知他掌到中途,管寧眼看已跌倒的身軀,突地向後一仰。吳布雲這一招雖又落空,但管寧失足之下,全身便已俱在他掌勢籠罩之中,此刻管寧縱是與他相當的對手,先機一失,只怕也再難逃一掌之危,何況管寧武功本就非他敵手。此刻勝負之分,立時之間,便可分判,吳布雲冷笑一聲,手腕一反,五指微分,"五絃齊張",候然又是一招。他心中已操勝券,知道管寧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掌下,是以這一招去勢並不迅急,哪知管寧眼看這一招當胸擊來,竟然不避不閃,反而一挺胸腔,迎了上去,口中冷冷說道:"好一個無恥的匹夫!"他明知吳布雲這一掌之勢,必非自己所能抵擋,但卻又不避反迎,又突地罵出這句話來,吳布雲不禁爲之一憎。

要知道管寧天資絕世,聰明超人,他雖從未有過與人交手對敵的經驗,但在這種生死存亡於一線之際,他的絕頂聰明,卻幫他作了個無比明確的抉擇,他明知自己已定然無法避開這一掌之勢,是以不避反迎,而他突地罵出這句話來,卻是爲了激發吳布雲的少年好勝之心。

吳布雲掌到中途,突地一頓,他這全力而發的一掌,竟能隨心而止,其內力掌式的運用,端的是曼妙而驚人的。

管寧只覺得對方掌緣已自觸及自己胸際時,方自突然撤力,而吳布雲已自含怒喝道:"你罵的是誰?"管寧哈哈大笑,大聲道:"閣下方纔賭約之事,雖然輸於在下,但此刻閣下武功遠勝於我,大可將在下一掌擊死,那麼——"他又自狂笑兩聲,接道:"普天之下,便再也無人知道閣下曾經輸於在下,也再沒有一人會要閣下遵行方纔賭約之事,嘿嘿——閣下果然是聰明人,只是閣下既然如此聰明,怎地卻不知道我罵的是誰呢!"管寧雖非畏死貪生之輩,但自古一死,皆有泰山鴻毛之分,若是爲忠義之事,讓他死去,他便萬萬不會因之變色。但如此刻不明不自地死在吳布雲手中,豈非太過冤枉不值!

是以他方自說出這般尖刻的話來,那吳布雲聽了果然爲之一愕,剎那之間,面目之上,由白轉青,由青轉紅,伸出的手掌,也緩緩垂了下來,管寧冷冷一笑,昂然問道:"閣下這一掌怎地又收了回去只見吳布雲胸膛微微一起伏,似乎暗中長嘆一聲,但劍眉隨即一揚,雙目直視,亦自昂然道:君子一諾重於千金,我認得你車中的人,武功確是高於公孫前輩,是以你此刻只管說出一事,我無不照辦。"管寧心中暗讚一聲:"這吳布雲出言果然是個昂藏男子,磊落俠士。"目光擡處,只見吳布雲目光一凜,突地現出滿面殺機,接着又道:"公孫前輩的武功地位,雖然不如那廝,但是個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怎可與那萬惡的魔頭相比,我——我吳布雲只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管寧心頭一懍,付道:"難道這白袍書生真是個萬惡不赦的魔頭,難道那四明山莊中的慘案,真是他一手所做,唉……管寧呀管寧——你自認正直聰明,行事但求心安,若反而變成助紂爲虐之徒,豈非無顏再見世人……"他心中正自矛盾難安,卻聽吳布雲又接道:"此刻你趕緊說出一事,無論我是否能夠辦到,卻一定爲你盡力去做,然後——哼哼,我再將你和魔頭一起置於死地。"管寧暗自長嘆,又仔細地回憶一遍,對那白袍書生的信心,已自減去三分,當下閉起眼睛,對自己在四明出莊所見所聞又仔細地回憶一遍,突地張開眼睛,說道:"閣下如此說法,果然無愧是個君子。"他語聲微頓,暗中一咬鋼牙,斷然接通:"此刻在下要叫閣下做的事,便是請閣下將在下車內的那位武林前輩,帶到妙峰山去,尋找隱居那裡的一位神醫,治癒他的傷勢,然後閣下的行事在下就管不得了。"要知管寧從凌影口中,得知妙峰山上隱居着一位奇人,能治天下各種病毒,但那位奇人究竟是誰?到底佐在哪裡?如何才能見到這位奇人,求他治癒白袍書生的病毒?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而他思潮反覆之間,自己又下了決心,無論此事的真相如何,也要先將白袍書生的病毒解去,記憶恢復。

此念一決,他便斷然說了出來,擡頭望去,卻見這少年吳布雲面色大變,不言不動沉思片刻後緩緩說道:"我看閣下少年英俊,身手又自不弱,將來在武林中的前途,正是無法估量,他語聲突然一頓,目光轉向那篷車,狠狠向車中盯了兩眼,又自語接道:"車內的武林前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管寧隨着他目光一轉,但見他目光之中,滿是怨毒憤恨之色,心頭又自一震,搖了搖首,說道:"我這人對這位前輩的姓名來歷,確是一點也不知道。"吳布雲冷冷一笑接口說道:"閣下既與此人素不相知,卻又爲何爲他如此盡心盡力?"緩轉過目光,凝注在管寧身上的。

一時之間,管寧又爲之呆呆地徵住了,沉吟良久,卻尋不出一句回答的話來,要知道他中是個大情大性的熱血少年,心中有着一種迥異於常人的豪心俠氣,他。與那白袍書生,雖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但自覺自己既已答應幫他回覆記憶,便該做到,再者,他身經四明山莊發生之事,再三思考,總覺得此事,其中大有蹊蹺,絕非表面上所能夠看出,亦絕非這白袍書生所爲。

這種判斷中雖然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感覺,但也有着多少事實根據,尤其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現身,擊死囊兒的瘦怪老人,大廳中突然失去的茶杯……實在都令他心生疑惑。

但是此刻他卻不能將這些原因說出,因之他呆立半晌,吳布雲冷冷一笑,已自接道:"你可知道此人有生以來的所做所爲,沒有一件是大大超出天理國法之外,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也沒有一個不將此人恨入骨髓的,而閣下卻對此人如此,豈非是爲虎作張,此事若讓天下武林人知曉,對閣下可是大爲不利,那時——嘿嘿,不但閣下日後因之受損,只怕性命也難保全——"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自然難免惺惺相借,吳布雲雖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得一些辱罵管寧的話,以爲管寧與那白袍書生狼狽爲奸,但此刻他見管寧與此白袍書生真是素不相識,是以才苦口婆心地說出這番話。

哪知他目光擡處,卻見管寧雙目茫然望着天空,根本像是沒有聽到他這番話似的,呆了良久,突地基下目光問道:"閣下既對他的事蹟知之甚詳,大約對此人的姓名來歷,也知道了?"吳布雲冷"哼"一聲,緩緩說道:"此人的姓名來歷,日後你自會知道。"語氣中充滿怨恨,言下之意,竟是連此人的姓名都不屑說將出口。

管寧呆呆一愕,嘆道:"閣下既然不願說出此人姓名,在下自也無法相強,但閣下賭約既輸,閣下若是遵行諾言,便請閣下將在下等帶到妙峰山去,拜見這位神醫,否則閣下只管自去,在下也不勉強。"他見這少年吳布雲對那白袍書生如此憤恨,心中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勉強人家做自己極不願做的事。

吳布雲劍眉一軒,怒道:"方纔我說的話,難道沒有聽到嗎?"管寧又自長嘆一聲,道:"閣下所說的話,在下自然不會沒有聽到,但在下曾對此人有道允諾,此事說來話長,閣下如果有意傾聽,在下日後再詳細說給閣下知道,無論如何,在下都要將他的傷勢治癒。"他說來說去還是如此,吳布雲目光凝注,默默地聽着他的話,突地狠狠一跺腳,轉身走到自己車前,候然躍上前座。

管寧只見積雪宋溶的道路上,被他這右腳一跺之勢,竟跺落了個深深的坑,心頭暗駭,轉目望去,吳布雲手腕勒處,馬車一轉,已自緩行,不禁爲之暗歎一聲,亦自上了自己的馬車,帶起繮繩向前走去。

哪知身後突又傳來吳布雲冷冷的呼喝之聲:"閣下要到哪裡去?"管寧轉頭望去,吳布雲馬車竟又停下,心頭一動,口中喝問:"閣下要到哪裡去?"吳布雲突地躍下車來,飄身一躍,俯身拾起地上馬鞭,腳步輕點處,身形倒縱,頭也不回,竟又落回馬車前座,口中一面冷冷喝道:"妙峰山!"管寧大喜道:"閣下可是要帶在下一起去?"

吳布雲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目中的光采,卻像困惱已極,冷"哼"一聲,皺眉喝道:難道在下還會失信於你不成?"管寧極目前望,前面天色瞑瞑,似又將落雪,右手一帶繮繩,躍下車來。將馬車緩緩轉過頭來,跟在吳布雲的馬車之後。但聽吳布雲口中兩聲長嘯,揚起馬鞭,兩輛馬車,便自向前馳去,他嘯聲之中競似乎充滿怨恨之意,又似乎是心中積鬱難消,管寧心中一動,付道:"難道此人心中,也有着什麼難以化解的心事?"走盡小路轉入宮道,天色變得越發沉重。

是以官道雖闊,行人卻不多,這兩輛馬車,還可以並肩而行,管寧轉目望去,吳布雲仍然一言不發,目光低垂下,兩道被氈帽邊沿蓋着在下面,幾乎隱約難見的修長劍眉,也自深深皺在一處。"他究竟有何心事呢?我讓他做的,亦並非什麼困難得難以做到的事呀?"管寧心中正自暗地尋思,吳布雲卻又冷冷說道:"妙峰山離此已不遠,未至彼處之前,我卻有幾件事要告訴於你。"他一清喉嚨,神色忽地變得十分鄭重,緩道:"妙峰山雖是一代名醫所居,卻實無異於龍潭虎穴,你我此去,不但吉凶難料,而且是否成功,亦未可知。就憑你身上的這點武功,要想見到此人之面,實在是難如登天,就算是我,哼,也只有三分把握,你切切不可將此事看得太過容易。"管寧緩緩點了點頭,心中卻大感驚異,暗忖道:"醫者仁心,本應以救人活命爲天職,他卻又怎地將之說得如此兇險。"卻見吳布雲似乎暗中一嘆,目光遠遠望向昏暗蒼彎的盡頭,又道:"你並非武林中人,當然不會知道江湖上此刻表面看來平靜,其實卻已掀起一陣巨浪,武林中各門各派,甚至一些久未出山行道的掌門高人,也都紛紛離山而出,這爲了什麼,我不說你也該知道。"管寧心中一動,脫口問道:"難道就是爲了四明山莊中所發生之事?"吳布雲冷"哼"一聲,道:"正是,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你車中之人,此刻已成了武林中衆矢之的,至於閣下嘛——哼,也是武林中人極欲一見的人物,其中尤以終南、羅浮、武當、少林,以及太行這些門派,各有門人死在四明山莊之中,自然更不會放過你們。"管寧心頭一懍,變色道:"爲什麼?"

"爲什麼?"吳布雲低喝一聲,突地冷冷苦笑起來,一面說道:"武林中誰不知道四明山莊中傷殘的武林高手,個個俱是死在你手中那個魔頭的手中,不說少林、武當等派,與此事有着切身的關係,便是點蒼、崑崙等派,也都將挺身而起,爲此事主持公道,此刻兩河一帶,早已成了風雲聚會之地,你車中那人武功雖高,但是他能抵擋得了天下武林高人聯手嗎?"他笑聲一頓,突地長嘆一聲,又自垂下目光,沉聲道:"我此刻將你等帶到妙峰山求醫,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只怕我也難逃——唉,"他朗聲道:"前面青帘掛起,容我先謀一醉,再去妙峰山如何?"管寧揚鞭跟去,心中思潮又如潮而生,他倒並非因爲聽了吳布雲的話因而擔心自己的生死安危之事,而是擔心自己不知能否將四明山莊中所發生之事的真相揭開,此事直到此刻,仍然是隱沒於五裡霧中?連一絲可以追尋的線索都沒有,他暗中低語:"那突然失蹤的蓋碗到底是誰偷去的?六角亭中突現怪異老人,到底是誰,獨木橋前的暗器人影,是否峨嵋豹囊?白袍書生是何時何地中的毒?所中之毒,及是何人所下?"這些摹除了那白袍書生或可爲他解答一二之外,便是誰也無法解答,而這白袍書生偏又失去記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長嘆一聲,擡頭望去,酒家已經到了。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大步走進酒家,卻跟跪走了出來,撲面的寒風吹到身上,已不再能令他感到寒意,回首一望,吳布雲蒼白的面色,此刻已變得通紅,兩人在這小小的酒鋪中,一言不發地各自喝了一些悶酒,此刻心中卻已熱血沸騰起來,喝酒的時候,這兩個衣衫檻樓的少年,自然不會受到青睬,吳布雲安之若素,管寧卻是生平第一次遭受如此冷淡的滋味,因之他離去的時候便擲出一錠白銀,令店小二震驚和巴結。此刻他大步走到車旁,突地大聲道:"吳兄,方纔你對我說了幾句話,此刻我也要對你說幾句——"他亦自一清喉嚨,朗聲又道:"第一,我雖不知道公孫前輩怎樣受的傷——"吳布雲冷"哼"一聲,接口道:"公孫前輩所受的傷便是因爲他心痛手足之傷殘,憤而和那魔頭拼命,真氣大大受損,風寒浸體,再加上心情悲憤,因之內外交侵,倒在荒山之中,若不是碰巧遇着了我,只怕這位公道正直、磊落俠心的前輩俠士,便也要死在你們的手下。"管寧狂笑一聲,大聲道:"死在我們的手下——嘿嘿,吳兄,你卻是大大的錯了,小弟我——固然與此事毫無關係,便是我車中的那人,若要取公孫左足的性命,也早巳取了,哪裡還會等到現在"吳布雲劍眉一軒,方待答話,管寧卻又一揮手掌,極快地接着說道:"我還可與吳兄擊掌爲誓,日後無論如何,我也得將此事的真相尋出,我車中的那位前輩,如真與此事無關,那麼——嘿嘿,我倒要看看哪位武林高人對此事如何交代。"吳布雲冷喝道:"如果是他乾的?"

管寧右掌一握,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朗聲道:"他如真是此事的罪魁禍首,那麼在下便要將他殺死,爲那些屈死的武林高人復仇!"吳布雲冷笑一聲道:"你要將他殺死,嘿嘿——嘿!"輕身定向馬,揚鞭面去,再也不望管寧一眼,灰瞑陰暗的天空,果然下起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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