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意青錢(2)

木珠大師雙掌合十,默然良久,卻見這公孫左足,狂笑之聲,雖已漸弱,但仍未絕,口中亦猶自不住地喃喃地說道:"可嘆呀可嘆,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一樣。

面對着名傾天下的"丐幫幫主"他雖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林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嘗不是顯赫無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師目光擡處,面色不禁又爲之一變,沉聲道:"十年不見,公孫施主風采如昔,故人無惹,真是可喜可賀,卻不知公孫施主可嘆的是什麼?可笑的是什麼?例教老韻有些奇怪了。"語聲方住,笑聲亦突地雖然而止。

於是,天地間便只剩下滿林風聲,統統不絕。

只見這公孫左足緩緩迴轉頭,火赤的雙目,微合又開,有如厲電般地在"武當四雁"面上一掃而過,便凜然停留在"木珠大師"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關十年,怎地還是滿臉江湖氣,做起事來,也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似的,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他也將尾音施得長長的,語聲神態,竟和這木珠上人一模一樣。

管寧不禁暗中失笑,暗暗付道:"人道江湖異人,多喜遊戲風塵,這公孫左足此時此刻,竟然還有心情說笑,其人平時的倜儻不羈,脫略形跡就可想而知了。"卻見木珠大師面色更加難看,而這公孫左足卻渾如不覺地接着又說道:"武當劍派,名門下宗,自律一向極嚴,今日竟會不惜與少林高僧動起手來,這個……哈哈,也都奇怪得很。"他語聲徽頓,雙目一張,突地厲聲喝道:"只是你們可知道,你們動手爭奪的東西,是屬於什麼人的嗎?"木珠大師冷"哼"一聲,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無主,你自別人手中得來,人自你手中取去,有何不可?"公孫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來,一面笑着說:"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窮花子打起禪機來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說是我的——"這"丐幫"主人樓而狂笑,倏而厲色,此刻又說出這樣的話來,管寧不禁爲之一楞,卻見他突又轉過身來,望向自已,道:把公孫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莊裡的,想必就是你這娃娃了?"此語一出"武當四雁",本珠上人,亦不禁齊地一驚。"公孫右足竟然死了。"管寧暗歎一聲,黯然點了點頭,見這公孫左足雖仍笑容滿面,但卻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憤之色。他深深地瞭解人們強自掩飾着自己的情感是件多麼困難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對這狂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長嘆一聲,接口道:"小可適逢其時,因之稍盡綿薄之力,公孫二先生的遺物,小可亦斗膽取出,還請老前輩恕罪!"公孫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連連頷首道:"好,好。"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那串銅錢交給我吧。"管寧常聽人說,這類風塵異人,必多異徵,此刻只望他伸出的手掌,瑩白如玉,哪知目光動處,卻見這名滿天百的異人所伸出的一雙手掌,黝黑枯瘦,和別的丐者毫無二致,心中不知怎地,竟似淡淡掠過一絲失望的感覺,但隨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面從懷中小心地取出那錦囊來。剎那之間,"武當四雁",木珠大師面上的神色,突又齊地一變,十隻眼睛,不約而同地瞪在這錦囊上,只見管寧的手緩緩伸入錦囊,又緩緩自錦囊中取出,手中已多了一串青錢"武當四雁"不約而同地脫口驚呼道:"如意青錢!"管寧微唱一聲,仔細望了望自已從囊中取出的這串青銅製錢,但看來看去,卻也看不出這串育銅製錢有什麼特異之處。

他心中不禁驚異交集,緩緩伸出子將這串青錢交到公孫左足手上,一面說道:"不知是否就是這串制錢——請老前輩過目一下語聲未了,只見那木珠大師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這串制錢上,就生像是一雙眼饞的餓貓見着魚腥一樣,一步一步地向公孫左足走了過來,哪裡還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樣子。而此刻公孫左足的——雙眼睛,亦自望在這串制錢上,一時之間,他看來又似悲搶,又似感概,又似鄙夷,又似憤怒,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緩緩接着這串青錢,失神地呆立了良久,就連那木珠大師的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腳步,他都生像根本沒有看到。"武當四雁"握在劍柄上的手掌,也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這四個看來丰神沖淡的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望着這串青錢,移動着腳步,他們雖然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是這公孫幫主的敵手,但面對着這串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如意青錢",他們的心中雖有畏懼之心,卻已遠遠不及貪心之盛了。管寧遊目四顧,只見木珠大師已自走到公孫左足身前,"武當四雁"掌中微微顫動着的劍尖,距離越來越近。他知道這轉瞬之問,便又將發生一場驚心動魄的激鬥,心胸之間不覺也隨之緊張起來。哪知——公孫左足一旋身軀,突又縱聲狂笑起來,笑聲之中,滿含譏嘲之意。木珠大師,武當四雁,管寧俱都爲之一愕,齊地停住腳步,只聽公孫左足的笑聲越來越大,突地一伸手掌,竟將掌中的一串"如意青錢"筆直地送到木珠大師面前,一面狂笑:"這就是你們拼命爭奪之物嗎?好,好,拿去,拿去。"手腕一翻,競將這串"如意青錢"脫手擲出,忽地,劈面向木珠打去。

這一突來的變故,使得木珠,四雁,管寧,驚異得幾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木珠大師跟望着這串青錢筆直地擊向自己面門,竟亦不避不閃,渾如未覺,直到這串青錢已堪堪擊在他臉上,他方自手腕一抄抓在手裡,但面上的茫然之色,卻未因之稍減。

在場之人,誰也萬萬不會想到,這公孫左足會將這串"如意青錢"當做廢物般地拋出,此刻都愕然地望着他,幾乎以爲他發了瘋。

管寧眼睜睜地望着這一切,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他親眼看到那些"羅浮綵衣"的門下弟子,爲着這串青錢,幾乎喪生在"武當四雁"的劍下,又親眼看到武當四雁爲着這串青錢,被"木珠大師"打得透不過氣來,但此刻公孫左足卻叫別人拿去,他暗歎自己這一日之間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非自己所能理解,猜測得到的,而此刻之後,又不知還有多少奇詭難測之事將要發生,這一切事本都與自已毫無關係,而此刻自己想脫身事外卻也不行了。

他心中方自暗中感嘆,卻聽公孫左足又已狂笑着道:"可嘆呀可嘆,武當四雁,少林一珠,闖蕩江湖數十年,競沒有聽道:如意青錢,九僞一真這句話。"他語聲一頓,狂笑數聲,接口又說:可笑呀可笑,武當四雁,少林一珠,竟會當着這一串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爭得面紅耳赤,打得你死我活,——哈哈,這串青錢若是真的,又怎會等到公孫老二死了之後,還留在他身上,又怎會讓這恁事都不懂得娃娃得到手中,我老叫花久聞少林一珠不但武功超羣,而且機智深沉,想不到卻也是個糊塗蟲。"他邊說邊笑,邊笑邊說,言詞固是辛辣無比,笑聲之中更是滿含譏嘲之意。

只見木珠大師面色陣青,陣自,陣紅,他話一說完,木珠大師突地右手手腕-翻,伸出右手食、中兩指,將左手的青錢摘下一枚,兩指如剪,輕輕一夾,管寧只聽"唰"地一聲輕晌,這枚制錢便已中分爲二,制錢之中,竟飄飄落下一方淡青色輕柔絲絹來。

"武當四雁"一起輕呼一聲,衝上三步,伸手去接這方軟絹。

哪知木珠大師突地冷晚一聲,右手袍袖,"呼"地拐出,帶起一陣激風,向武當四雁"掃去,左手卻已將這方輕絹接在手裡。這其間的一切變化,都快如閃電,你只要稍微眨動兩下眼睛,場中便立時換了一副景象,管寧凝目望去,只見木珠大師身形隨着袍袖的一拂,退後五尺,武當四雁滿面躍躍欲動之色,八道目光,一起望在本珠手上的那方輕絹之上。只有公孫左足仍是滿面帶着鄙夷的笑容,冷睛旁觀,似乎是任何一件事的結果,他都早就預料到了,是以根本毋庸去爲任何事擔心。只是木珠大師右手緊緊握着那竄青錢,左手舉着那方絲綢,凝目良久,突地長嘆一聲,雙手齊鬆,青錢,絲綢,俱都落到地上。公孫左足狂笑之聲,又復大響,藍白雙雁,對瞥一眼,齊地搶上一步,劍光乍起,"刷"地,竟將地上的一串青錢,一方輕絹挑了起來。而木珠大師卻在這同一剎時,在這公孫左足狂笑聲中,拂袖,甩肩,擰腰,錯步,頭也不回地候然回身遠走。公孫左足拍掌笑道:"我只道木珠和尚已是天下最傻的人,想不到你們這四個小道士比他們還傻三分,這串青錢如是真的,老和尚怎會把它甩下一定,你們現在還搶着來看,不是呆子是什麼?"他一面笑罵,武當四雁卻在一面探看着那方輕絹,一瞥,他們滿腔的熱情,便立刻爲之冰冷,在這串古老相傳購武林異寶"如意育錢"中的這方輕絹,竟是全白,連半點宇跡都沒有。

等到公孫左足罵完了,"武當四雁"亦不禁失望地拋下青錢輕絹,各自擰腰錯步,回身遠走。

公孫左足目送着他們的身影消失,狂笑之聲,亦自雖然而止,轉目望處,只見身測的錦衣少年仍在呆呆地望着自己。

兩人目光相對,管寧只覺這公孫左足的目光之中,滿是悲愴痛苦之色,先前那種輕蔑嘲弄的光采,此刻已自蕩然無存,不禁同情地嘆息一聲,想說兩句話來安慰一下這心傷手足慘死的風雲異人:但究竟該說什麼,他卻又覺得無從說起。

公孫左足鐵柺一點,走到路邊,尋了塊山石,頹然坐了下來,他自覺心神交疲,彷彿已經蒼老了許多,方纔雖然強自掩飾着,但此刻卻已再無喬裝的必要,長嘆一聲,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管寧立刻說了,公孫左足微徽額首,又道:管寧,你過來,坐到我身側,我有些話要問問你。"他雖然滿身襤褸狼狽之態,但此刻語氣神態,卻又隱含着一種不可描述的莊嚴高貴,這種莊嚴高貴,絕不是人間任何一件華麗的外衣喬裝的,也不能被任何檻樓的外表掩飾得伎的。

管寧依言坐了下來,他心中何嘗沒有許多話要問這公孫左足,如願知道青錢的秘密,四明山莊的秘密,白袍書生的秘密,他只覺每一件事中都隱藏着一個秘密,而每一個秘密都是他極願知道的。

只見公孫左足目光凝注着林梢泄下的一絲天光,默然良久,突地問:你是幾時上山來的?幾時來到四明山莊,看見了一些什麼人?什麼事?"管寧微一沉吟,便將自己所遇,極快地說了出來,此事,他已說了不止一次,此次更說的格外流暢,公孫左足默然傾聽,頻頻長嘆,頻頻扶額,此事的究竟真相,他自己亦無法猜測。丐幫歷史,由來已久,但定下詳規,立會君山,卻還是近年間事,此次"四明紅袍"飛柬相邀,他因事耽誤,是以來的遲了,卻再也想不到四明山莊之中,會生此慘變,更想不到先自己一步而來,與自己情感極深的孿生兄弟,竟慘死在四明山莊裡。他上山之際,遇着管寧,那時他還不知四明之變,只是奇怪,一個看來武功極淺的弱冠書生,怎地會從四明山莊之中走出。等到他自己趕到四明山莊,看到偌大的山莊之中,竟無人跡,再看到諸衆的屍體,新掘的墳墓,和自己兄弟片刻不離身的鐵柺,他便已知道這四明山莊中,已有慘變發生,但他卻又不知道在這次慘變中,競有如此多武林高手慘死,因爲此事不但匪夷所思,而且簡直今人難以置信,於是他折回山路,聽到管寧和木珠、四雁的對話,看到他們的動手,驟然現身,狂笑訕嘲,看來雖然不改放態,其實當時心中的悲搶,憤嫉,驚疑,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的。他默默地聽完了管寧的話,樹林裡的天光更暗了,那串閃着青光的制錢,仍在地上一閃一閃地發着青光,那方輕柔的絲綢,被風一吹,吹到路旁,貼在一塊山石上,他悲搶地長嘆一聲,手中鐵柺,重重在地上一頓,發出"當"一聲巨響,激的地上的沙石,四散飛揚,這一擊雖重,卻又怎能夠發泄他心中的悲怒之氣呢?管寧呆望着他,忍不住問道:"方纔小可聽得四明莊主此次聚會羣豪,其中一半是爲了這串青錢,老前輩可否告訴小可,這串青錢之中,究竟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們如此重視呢?"公孫左足目光一轉,望在那串青錢上,突地冷哼一聲,長身而起,走到青錢之側,舉拐欲擊,忽又長嘆一聲,自語:"你這又何苦,這又何苦……"緩緩垂下鐵柺,坐回山石上,長嘆道:"青錢呀青錢,你知不知道,百十年來,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名下。"管寧心中更加茫然,只聽這已因心中悲憤而失常態的武林異人長嘆又道:"百餘年前,武林之中出了個天縱奇才,那時你我都還沒有出世,我自也沒有見過他,只知道這位奇人在十年之中,擊敗當時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出入少林羅漢堂,佩劍上武當劍巖,赤手會點蒼謝神劍,單掌劈中條七煞,雙手敗連環塢風尾幫,孤身一人,十年之中不知做下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將天下武林禁地,武林高人,都視爲無物,唉——他人雖早已死去,但是他的遺事,卻直到此刻還在江湖間流傳着。"他目光空洞地凝注着遠方,語聲亦自沉重已極,但這種奇人奇事聽到管寧耳裡,卻不禁心神激盪,豪氣溫飛,恨不得自己也能見着此人一面,縱然要付出極大代價,也是值得的。卻聽公孫左足接道:"人間最難堪之事,莫過於寂寞二字,此人縱橫宇內,天下無敵,人人見着他,雖極快活得意,其實心中卻寂寞痛苦已極,不但沒有朋友,甚至連個打架的對手都沒有。"他語聲微頓,長嘆一聲,自己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陣無比寂寞的感覺,"君山雙殘",一母孿生,自幼及長,從未有道太長的別離,而此刻雁行折翼,他徒然失去了最親近的人,永遠不能再見,此刻心中的感覺,又該是如何傷痛。

管寧只見他悠悠望着遠方,心裡也直覺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但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於他,卻聽他又自接:"歲月匆匆,他雖然英雄益世,但日月侵入,他亦自念年華老去,自知死期已近,便想尋個衣鉢傳人,但這種絕頂奇才眼界是如何之高,世上茫茫諸生競沒有一個被他看在眼裡,於是他便將自己的一身絕世武功,製成十八頁密圖,放在十八枚特製銅錢裡,古老相傳,這十八頁秘籤,上面分別記載着拳、劍、刀、掌、鞭、腿、槍、指、暗器、輕功、內力修爲、點穴秘圖,奇門陣法,消息機關,以及他自己寫下的一篇門規,其中劍法、掌法各佔兩頁,合起來恰好是一十八頁,但大家亦不過僅僅知道而已,誰也沒有親眼見過其中任何一頁。"管寧暗歎一聲,付道:"此人當真是絕世奇才,以短短百年之生,競能將這許多種常人難精其一的功夫,都練到絕頂地步,唉——如此說來,也難怪武林中人爲着這串青錢,爭鬥如此之激了。"公孫左足又自嘆道:"自從這位異人將自己遺留絕技的方法公諸武林之後,百年來,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人爲着這串青錢明爭暗鬥,七十年前,祁山山腰的一個洞窟之中出現第一串如意青錢,爲着這串青錢,武林中竟有十七位高手在祁山山麓,直到當時的崑崙掌門白夢谷將這串青錢當衆打開,發覺其中竟是十八面自絹之後,武林中才知道這如意青錢一共竟有十串,而其中只有一串是真的。"管寧不禁又爲之暗歎忖道:"武林異人,行事真個難測,他既有不忍絕技失傳之心,又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動,忍不住問:"他們又怎知道這如意青錢共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呢?"公孫左足緩緩道:"當時白夢谷驚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錢原在洞窟,才發現那洞之中的石案之下,整整齊齊地刻着十六個隸書大宇:如意青錢,九僞一真,真真僞僞,智者自擇,只是那得寶之人興奮之下,根本沒有看到這行字跡而已。"管寧恍然領首,公孫左足又道:"這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十六個字,不出半月,便已傳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錢在峨嵋金頂被峨媚劍派中的凌虛雙劍發現的時候,本來情如手足的凌虛雙劍,競等示及分辨真僞,使自相殘殺起來,直落到兩敗齊傷,俱都奄奄一息,才掙扎着將這串青錢拆開。"管寧脫口道:"難道這串又是假的?"

公孫左足長嘆頷首道:"這串青錢又是假的,只可惜凌虛雙劍已經知道得太遲了,這本來在武林中有後起第一高手之譽的凌虛雙劍,竟爲着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銅製錢,雙雙死在峨嵋金頂之上。"公孫左足將這一段段的武林秘辛娓娓道來,只聽得管寧心情沉重無比,心胸之間,彷彿堵塞着一方巨石似的。

他緩緩透了口長氣,只聽公孫左足亦沉聲一嘆,緩緩又道:"凌虛雙劍雙雙垂死之際,將自己的這段經過,以血寫在自己的衣襟上,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望自己的這段遭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語聲微頓又自嘆道:"此後數十年間,又出現了三串如意青錢,這三串青錢出現的時候,仍然有着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爲此喪生,因爲大家懼都生怕自己所發現的一串青錢是真的,因此誰也不肯放手,那凌虛劍客雖有前車之鑑,但大家卻是視若無睹。"風吹林木,管寧只覺自己身上,泛起陣陣寒氣,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過又該算到誰的身上。"卻見公孫左足雙眉微皺,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錢發現的時候,俱非只有一人在場,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發生,直到——"他語聲競又突地一頓,面上競泛起一陣驚疑之色,楞了半晌,喃喃自語道:"還是死了一個,還是死了一個……"雙拳自握,越握越緊,直握得他自己一雙枯瘦的手掌,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

管寧轉目望到他的神態,心中不禁驚恐交集,脫口晚道:老前輩,你這是幹什麼?"公孫左足目光一擡,像是突然自噩夢中驚醒似的茫然回顧一眼,方自緩緩接道:中年以前,我和公孫老二到塞外去了卻一公案,回來的時候,路經長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亂山中闖了半日,方自嘆息倒黴,哪知卻在一個虎穴中發觀一串十八枚青錢,我弟兄二人自然不會爲了這串青錢生出爭鬥,使一起拆開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雖然也有些失望,但卻在暗中僥倖,得着這串僞錢的幸虧是我們,若是換了別人,至少又得死上一個,哪知——唉!還是……"他聲音越說越低,語氣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聲又道:"想不到這如意青錢,無論真僞,竟都是不祥之物,老二呀老二,若不是爲了這串青錢,你又怎會不及等我,就匆匆趕到這四明山莊來,又怎會不明不白地死去2"雙手蒙面緩緩垂下了頭,這叱吒江湖,遊戲人間的風塵異人,心胸縱然曠達,此刻卻逛不禁爲之悄然流下兩滴眼淚來。

山風蕭索,英雄落淚,此刻雖非嚴冬,管寧卻覺得天地之間,已充滿嚴冬肅殺之意,想到自己親手埋葬的那麼多屍身,這公孫左足不過僅是爲着其中之一而悲傷罷了,還有別的死者,他們也都會有骨肉親人,他們的骨肉親人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不也會像公孫左足此刻一樣悲傷嗎?"隨着這悲傷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腦海的,便是那"四明紅袍"夫婦相偎相依,擁抱而死的景象,"他們鴛鴦同命——唉!總比一人單獨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極爲充沛,此刻忽然想起自己死時,不知有無陪伴之人,暗中稀噓良久,腦海中,又接連地閃過每一具屍身的狀形。突地——他一拍前額,口中低呼一聲,倏然站了起來,像是忽然想什麼驚人之事一樣。公孫左足淡然側顧一眼,只見他雙目大變,口中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道:"峨嵋豹囊……羅浮綵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覺大奇。

哪知管寧低語一頓突地擰轉身來,失聲道:"老前輩,你可知道峨嵋豹囊是誰?"公孫左足眉心一皺,緩緩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傳,以毒藥暗器名揚天下的蜀中唐門,當今門人中的最最高手,只因他兩人身畔所佩的晤器革囊,全用豹皮所制,綵衣斑讕,是以江湖中人便稱之爲峨嵋豹囊,但他兩人並非峨嵋派中弟子。"他雖然覺得這少年的間話有些突兀奇怪,但還是將之說了出哪知他話方說完,管寧突然滿面喜色地一拍手掌,道:"這就是公孫左足爲之一楞,不知這少年究竟在弄什麼玄虛,只見他一招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側的石山上,道:"小可方纔聽那羅浮綵衣弟子說,曾經眼見峨嵋豹囊兄弟兩人連抉到了四明山莊。而且並末下山,但小可記憶所及,那些屍身之中,卻沒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會之人全都死在四明山莊,而這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卻單單倖免,這兩人如非兇手,必定也是幫兇了。"他稍微喘氣一下,便又接着說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莊的木橋前,有暗器襲來,似乎想殺小可滅口,那暗器又細又輕,而且黝黑無光,但是勁力十足,顯見……"公孫左足大喝一聲,突地站了起來,雙目火赤,鬚髮皆張,大聲說道"難道真是這峨嵋豹囊兩人乾的好事……"目光一轉,筆直地望向管寧,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將你的書童殺死的人,是不是身軀頎長,形容古怪……"管寧微一沉吟,口中響吶說道:"但那兩人身畔卻似沒有豹囊。"公孫左足冷"哼"一聲,道:"那時你只怕已被嚇昏,怎會看清楚,何況……他們身上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來的。"他雖是機智深沉,閱歷奇豐,但此刻連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亂,此刻驟然得到一絲線索,自便緊緊抓佐,再也不肯放鬆。

管寧劍眉深皺,又自說道:"還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羅浮弟子曾說他們羅浮劍派,一共只派了兩人上山,便是綵衣雙劍,但小可在四明山莊之中,除了看到他們口中所說一樣的錦衣矮胖的兩位劍容的屍身之外,還看到一具滿身綵衣虯髯大漢的屍身,不知老前輩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羅浮綵衣的門下呢?"公孫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任自己的亂髮,長嘆着又坐了下來。

此刻他心中的思緒,正也像他的頭髮一樣,亂得化解不開,這少年說得越多,他那紊亂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亂。"峨嵋豹囊"武功雖高,卻又怎能將這些人全部都殺死呢!除非……除非他們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與四明紅袍本來不睦,自不可能混入內宅,更不可能在衆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麼……那麼他們又是如何下的毒呢?

這問題使他百思不解。

而管寧此刻卻在心中思索着另一個問題!"白袍書生是誰……"這問題在他心中已困惑很久,但他始終沒有機會說出,因爲他說話的對象卻另有關心之處,是以當他說"白袍書生"的時候,別人不但根本沒有留意,而且還將話題引到自己關心的對象上去,這當然是他們誰也不會猜出管寧口中所說的"白袍書生"究竟是誰的緣故。

此刻管寧又想將這問題提出,但眼見公孫左足垂首沉思,一時之間,也不便打攪。

兩人默然相對,心裡思路雖不同,但想的卻都是有關這四明山莊之事。

此處處在深山,這條山路上達"四明山莊"的禁地,莫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遊客,除了像管寧這樣來處無方,又是特別湊巧的人之外,也都早得警告,誰也沒有膽子擅入禁地,是以此地雖然風色佳,但卻無人跡。

空寂寂,四野都靜得很。

靜寂之中,遠處突地傳來一陣高亢的呼喊聲,雖然聽不甚清,但依稀尚可辨出是:"我是誰,我是誰……"三字。

管寧心頭一凜,呼喊之聲,越來越近,轉瞬之間,似乎劃過大半片山野,來勢之速,竟令人難以置信。

呼聲更近,更響,四山迴應,只震得管寧耳中嗡嗡作響,轉目望去,公孫左足面上也變了顏色,雙目凝注着呼聲來處,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他是誰?管寧自然知道,他跨前一步,走到公孫左足身側,方想說出這呼聲的來歷。

但是——

這震耳的呼聲,卻帶着搖曳的餘音,和四山的迴響來到近前了。

只聽"砰"然一聲巨響,林梢枝葉紛飛,隨着這紛紛飛的枝葉,候然落下一個人影,公孫左足大驚四顧,這人影自衫、履,面目清綴,雖然帶着二分狼狽之態,卻仍不掩其丰神之俊。

他心中不禁爲之猛然一跳,脫口低呼道:"原來是你!"卻見這白袍書生峰形一落地,呼聲便雖然而止,一個掠到管寧身前,滿面喜容地說道:"我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裡。"管寧無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這白袍書生已自一把拉着他的臂膀,連聲道:"走,走,快幫我告訴我我是誰,你答應過我的,想溜走可不行。"公孫左足莫名其妙地望着這一切,心中候地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在他心中雖僅一閃而過,但卻已使得武林之中又生出無數事端。

管寧方覺臂膀一痛,身不由主地跟着自袍書生走了兩步。

哪知——

公孫左足竟然大喝連聲,飛身撲了上來,左掌揚,撲面一掌,右肋微擡,肋下鐵柺,電掃而出,攔腰掃來,這一連兩招,懼都是得雷擊電掣,而且突如其來地向自袍書生擊來,管寧驚呼一聲,眼看這一掌一掃,卻已堪堪擊在白袍書生身上。

哪知白袍書生對這一掌一拐看也不看一眼,右手一帶管寧,自己身形微微一閃,他閃動的幅度雖然極小,然而這一掌一拐竟堪堪從他們兩人之閻的空隙打過,連他們的衣角都沒有碰到一點。

管寧驚魂方定,只覺自己掌心溼溼的,已然流出一身汗。

這白袍書生身形之曼妙,使得公孫左足也爲之一驚,他雖然久已知道這白袍書生的盛名,但始終沒有和他交過手,此刻見他武功之高,竟猶在自己意料之外,心頭一寒,同時沉肩收掌,撤拐,這一掌一拐吞吐之間又復遞出。

白袍書生袍袖微指,帶着管寧,滑開三尺,他武功雖未失,記憶卻全失,茫然望了公孫左足一眼,沉聲說道:"你是誰?幹什麼?"公孫左足冷笑一聲,他和這白袍書生曾有數面之識,此刻見他竟是滿臉不認得自己的樣子,心中越發認定此人有詐。"好狠的心腸,你究竟爲了什麼!要將那麼多人都置之死地。"白袍書生又是一愕,這跋再說的話,他一點也聽不明白,旋身錯步,避開這有如狂風驟雨般來的鐵柺,一面喝道:"你說什麼?"管寧心中一凜,知道公孫左足必定有了誤會,才待解釋,哪知公孫左足卻又怒喝道:"以前我只當你雖心狠手辣,行事不分善惡,便總是條敢做敢爲的漢子,因之才敬你三分,哪知道你卻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哼哼,你既已在四明山莊染下滿身血腥,此刻又何苦做出這種無駐之態來,哼哼,我公孫左足雖技不如你,今日卻也要和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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