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

11 上海特快車

如今衆人憶起往事經過,表面上像是有一連串事件壓縮在這段時期裡。傑裡的人生走到此處正是聖誕節前後,期間他在外籍記者俱樂部連續漫無邊際地應酬,也在最後一刻包好一連串包裹,寄給貓咪,在夜半時分以紅綠冬青圖案的紙拙劣地包好。追查瑞卡度行蹤的申請,經修正後已正式向表親提出,而爲了對馬鐵婁解釋得更詳盡,史邁利本人將申請函帶到別館。可惜的是,申請函卡在聖誕節,再加上即將淪陷的越南與柬埔寨,結果申請函一直到新年過後數日才走完美國相關部會,有海豚檔案上的日期爲證。的確,史邁利與馬鐵婁以及馬鐵婁的緝毒署友人那場關鍵的會議,一直到二月初纔開會。事情耽擱了,讓傑裡的精神備受壓力,圓場內部在理智上欣賞他,但在持續的危機氣氛中,並沒有人表示同情或採取行動。針對這一點,依個人立場而定,有人或許會再度怪罪史邁利,然而除了召回傑裡之外,很難想像史邁利還能做出什麼動作。尤其是庫洛,他熱情洋溢地繼續報告傑裡的意向。五樓夜以繼日趕工,幾乎沒有人記得聖誕節,只有在二十五日正午舉辦個相當簡陋的酒會,下午休息時康妮與媽媽們播放女王的演說,音量開得非常大,爲的是讓類似吉勒姆與默莉·米金的異端感到羞愧。這兩人覺得女王演說爆笑,還在走廊上怪腔怪調學舌作樂。

正式將山姆·科林斯引進圓場微薄的支薪階級,發生在元月中某個寒風刺骨的日子,有輕鬆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輕鬆的一面是他遭到逮捕。星期一上午,他於十點整抵達,並未身穿晚禮服,而是整潔的灰色外套,鈕釦孔別上玫瑰,在寒風中顯得出奇年輕。但史邁利與吉勒姆出差,與表親閉門研商,看門人與管理組人員皆未接獲允許進入的指示,因此將他鎖在地下室三個小時,害他直髮抖,怒氣沖天,直到史邁利回來,證實兩人有約,他才恢復自由身。至於他的辦公室,也鬧了不少笑話。史邁利原本將他安排在四樓,在康妮與狄沙理斯隔壁,無奈山姆不喜歡,希望到五樓,他認爲那裡對於代理協調人的身份比較合適。可憐的看門人有如苦力,得把傢俱搬上搬下的。

黑暗面較難描述,但有些人試過。康妮說山姆冷感,形容詞選得難聽;對吉勒姆而言,山姆飢腸轆轆;對媽媽們而言,山姆鬼鬼祟祟;對掘穴人而言,山姆過於圓滑。對不明白背景的人,最奇怪的事莫過於他自給自足的程度。他不調閱檔案,也不願將責任左攏右攬過來,幾乎不使用電話,只有偶爾賭馬,或是關照俱樂部的經營狀況。然而,他所到之處都帶着微笑。打字員宣稱,他連睡覺都在辦公室裡,週末還親手打掃清洗。史邁利與他面談時大門深鎖,談話內容一點一滴傳至團隊耳裡。

沒錯,那名女孩在萬象的確與兩個常去加德滿都的嬉皮湊在一起。沒錯,他們甩掉她後,她確實請麥克爾沃幫她安插工作。沒錯,麥克爾沃把她介紹給山姆,認爲光靠姿色她必有可供利用之處。上述一切,多半吻合女孩家書中的描述。山姆當時手上有兩三件低級別的緝毒任務待辦,除此之外,拜海頓之賜,他無事可做,所以心想幹脆安排她去與飛行員鬼混,看看有何發展。他沒向倫敦報告,因爲當時倫敦樣樣封殺。他徑自試用她,以自己的管理基金付她薪水。後來發展出瑞卡度。他也派她追尋一條老線索,到香港追查金塊暴利集團的動靜,直到後來他才瞭解這女孩只會闖禍。山姆說,瑞卡度將女孩從他手中接收過去,安排她到印支包機上班,讓他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麼說來,他還知道什麼?”吉勒姆以憤慨的口吻質問,“那樣太不夠意思了吧?打亂了階級順序,還干涉到我們的行動。”

“他懂得她。”史邁利捺着性子說,然後繼續研究傑裡·威斯特貝的檔案。近來傑裡的檔案成了他的主要讀物。“我們自己有時候也免不了稍微勒索他人啊,”他以令人抓狂的容忍態度說,“偶爾接受他人勒索,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而康妮卻以罕見的粗俗口氣引用顯然是約翰遜總統對FBI局長鬍佛的看法:“喬治寧願拉山姆·科林斯進帳篷,對着外面小便,不願他站在帳篷外面向內小便。”她大聲說,像女學童癡笑着自己的斗膽直言。

更特別的是,一直到元月中,在狄沙理斯博士持續調查柯背景的過程中,有了重大發現,查出某位希博特先生仍健在。此人代表浸信會至中國傳教,柯申請就讀倫敦的法律學院時,他是推薦人之一。

如此一來,事件脈絡更加繁雜,記憶中難免遺漏,因此堆砌在傑裡身上的壓力更加沉重。

“他有可能受封騎士。”康妮·沙赫斯說。他們在電話中已談過。

場面非常嚴肅。康妮剪短頭髮,頭戴深棕色帽子,深棕色套裝,手提內裝無線電麥克風的深棕色手提包。小車道外停了一輛藍色出租車,開着引擎與暖氣,匈牙利街頭藝術家託比·伊斯特哈斯戴着船形帽,佯裝打盹兒,卻暗中接收並記錄對話,收錄在座位底下的儀器裡。康妮原本誇張的身形外表,此時顯得端莊節制。她手握一本文具處的筆記簿,一支公家圓珠筆夾在她的風溼指間。至於冷淡的狄沙理斯,重點是讓他的打扮稍微現代化。在他抗議聲中,他穿上吉勒姆的條紋襯衫,配上相稱的深色領帶。結果令人微微稱奇,竟然相當具有信服力。

“這事極爲機密。”康妮對希博特先生說,音量大而清晰。這句話她在電話裡也說過了。

“極度機密。”狄沙理斯喃喃地附和,雙臂亂揮,最後一手肘彆扭地落在凸起如瘤的膝蓋上,另一隻龜裂的手掌握住下巴,然後搔着下巴。

總督推薦過了,她說,現在由理事會決定是否通過推薦案,再向白金漢宮推薦。說到白金漢宮時,她朝狄沙理斯拋出壓抑的一眼,而狄沙理斯立即微笑起來,爽朗卻矜持,如同參加脫口秀的名人。他的灰髮塗上髮油,模樣(如康妮事後的說法)宛如塗抹上肉汁、準備送入烤箱一般。

“所以希望您能瞭解,”康妮說,她的腔調標準如女主播,“爲了防止崇高的傳統蒙羞,必須進行甚爲徹底的調查。”

“白金漢宮,”希博特先生應和,朝狄沙理斯的方向眨眨眼,“哇,不得了。白金漢宮,聽到沒,朵樂絲?”他年紀非常大。數據上註明八十一歲,然而五官卻到了無法增添歲月痕跡的年齡層。他圍着神職人員項圈,身穿棕黃色羊毛衫,手肘部位縫上真皮補丁,披着披肩。背景的灰色海洋在他的白髮周圍形成光圈。“德雷克·柯爵士,”他說,“說真的,這一點我倒沒有料中。”他的英格蘭北方口音之純淨,猶如頂上雪白的頭髮,都有可能是僞裝。“德雷克爵士,”他重複,“哇,不得了。是不是,朵樂絲?”

女兒與他們坐在一起,三四十歲,金髮,身穿黃色裙衫,施粉卻未塗口紅。自從少女時期過後,她的臉蛋似乎從未歷經任何事,惟一穩步消逝的是希望。她開口講話時會臉紅,不過她鮮少發言。她準備了一些甜點,三明治做得薄如手帕,茶籽餅放在小布墊上。爲濾出茶汁,她用一片胚布縫上珠子以增加重量。天花板垂掛着尖頭星形羊皮紙燈罩。直立式鋼琴靠着牆邊,《慈光引領》的樂譜擺在架上。吉卜林的名詩《倘若》掛在空蕩的壁爐之上。海景窗兩旁的天鵝絨窗簾厚重,如同用來遮掩人生廢棄不用的一部分。房子裡沒有書,連《聖經》也付之闕如。有一臺非常大的彩色電視,還有一長串的聖誕卡,橫向掛在繩子上,翅膀向下垂,猶如中彈飛禽即將落地的模樣。這裡找不到可以回憶中國海岸的事物,除非將冬海陰影算在內。這一天天氣不好不壞,也沒有風。在庭園裡,仙人掌與灌木在寒氣裡乖乖等候。步道上的行人快步走過。

康妮說他們希望做筆記,因爲根據圓場流傳的說法是,偷到聲音後,應該留下筆記,當做是預防萬一,也可以當做掩護。

“噢,儘量去寫吧。”希博特先生語帶鼓勵,“我們又不全是大象,對不對啊,朵樂絲?朵樂絲啊,記性可好着呢,跟她母親一樣好。”

“這樣的話,我們想先了解的是……”康妮說。她同樣保持謹慎的態度,以配合老人的步調。“如果您不介意的話,這是我們訪問所有關鍵證人的標準程序,希望瞭解您與柯先生結識多久,以及兩人之間的關係狀況。”

她其實是以略有差異的語言說,描述一下你與海豚案的關聯。

老年人論及他人時,其實是在談論自己,面對消失的鏡子端詳自己的影像。

“我一出生就註定爲上帝服務,”希博特先生說,“我祖父,他是神職人員。我父親,他也是,在英格蘭西北的麥克萊斯菲爾有片好大的教區。我叔叔十二歲就死了,不過他還是宣誓入教,是不是啊,朵樂絲?我二十歲就進傳教訓練學校。二十四歲,我坐船到上海,加入主生教會。船叫做帝國女王號。就我記得,服務生比乘客還多呢。真是的。”

他說,他的目標是在上海教書學語言幾年,後來碰巧轉到中國內陸教會,遷居內地。

“要是能在上海教書學中文就好了,我喜歡那種挑戰。我一向喜歡中國人。主教的工作並不光鮮,不過照樣完成任務。這些個羅馬學校啊,比較像是你們那些修道院,以及和修道院相關的東西。”希博特先生說。

曾經信奉耶穌會的狄沙理斯,淡淡一笑。

“我們是從街頭找來小朋友,”他說,“跟你講啊,上海這地方魚龍混雜,是很少見的現象。我們碰過各種人各種事。黑道、貪污、賣淫,多得是。我們也有政治、金錢、貪婪、各種慘事。凡人的生活,在那邊全找得到,對不對啊,朵樂絲?她記不得了,真的。大戰過後,我們也回去過,是不是?不過他們馬上把我們趕出來。她那時不超過十一歲吧,是不是?後來那地方面目全非,不像上海了,所以我們回到這裡。不過我們很喜歡這裡,是不是啊,朵樂絲?”希博特先生說。他非常留心代表兩人發言。“我們喜歡這邊的空氣。好喜歡。”

“非常喜歡。”朵樂絲說,然後清清嗓子,對着大拳頭咳嗽。

“所以只要能找到人,一概拉進教會,”他繼續說,“我們找到方小姐。記得黛西·方嗎,朵樂絲?你當然記得——那個拿着鈴鐺的黛西。算了,她其實不記得了。哇,時間過得真快呀。黛西就像魔笛手一樣,只不過她拿的是鈴鐺,而且她不是男人,而她做的是上帝的工作,可惜後來墮落了。是我見過最好的一位改信基督教的人,直到日本鬼子來了。黛西她會上街,猛搖着鈴鐺,搖個不停。有時候老萬查理會陪她去,有時候我會陪她去,我們會選擇碼頭或是夜總會區,也許是去提防後面吧,那條街我們稱作血巷,記得嗎,朵樂絲?她其實不記得了。老黛西會搖着鈴鐺,叮噹,叮噹!”他回憶起來不禁大笑:他清楚看見黛西就在他面前,因爲他在無意識間舉起一手做出激烈搖鈴的動作。狄沙理斯與康妮禮貌性地加入大笑的行列,然而朵樂絲只是皺眉。“霞飛路,那地方最糟糕了。在法國租界,沒什麼好驚訝的,罪惡之家就在那一帶。那種地方其實到處都有,上海只是塞滿了一大堆。他們叫做罪惡之城。那樣叫就對了。後來有幾個小孩子聚集過來,她會問:‘你們有誰沒娘?’會有兩三個舉手。不是一次兩三個,而是這裡一個,那裡又一個。有些小孩子會說謊,比方說是爲了吃頓白米晚飯,結果吃了一巴掌後被掃地回家。不過我們總能找到幾個真正沒孃的小孩,是不是啊,朵樂絲?漸漸的,我們集合了一個班,最後有四十四個小朋友,對不對?有些住宿,不是全部。聖經班,教教讀寫算數,教一些地理歷史。我們的能力就只有這麼多了。”

狄沙理斯爲了剋制不耐煩的性情,凝神注視灰色大海,不願移開視線,然而康妮則持續笑臉迎人,以示景仰,雙眼寸步不離老人的臉。

“就是這樣,黛西才遇上柯家兄弟。”他繼續說,不顧跳躍式的邏輯。“在碼頭那邊,對不對啊,朵樂絲,來尋找他們的母親。他們是從汕頭北上,兄弟倆。是哪一年來着?一九三六年吧。德雷克只有十歲或十一歲,他弟弟納爾森八歲,兩人瘦得像曬衣架,好幾個禮拜沒有好好吃一餐了。他們一夜之間變成白米基督徒,不騙你!那個時候的他們,連名字都沒有,我是說英文名字。他們是船民,潮州人。我們從來沒找到他們的母親,是不是啊,朵樂絲?‘被槍射死,’他們說,‘被槍射死了。’有可能是日軍,也有可能是國民軍。我們一直都沒有問出究竟。又何必問呢?她在上帝身邊,那就好了。乾脆什麼都別問,繼續過日子。小納爾森的手臂血肉模糊,看了好嚇人,骨頭斷了,穿透衣袖,大概也是被炮彈炸到的。德雷克一手握住納爾森沒受傷的手,起先說什麼也不願鬆手,甚至也不讓他自己吃飯。我們以前常說,他們兩人之間只用一隻手,記得嗎,朵樂絲?德雷克會坐在餐桌前,一手抓着弟弟,另一手拼命喂他吃飯。我們找來大夫,連大夫都沒辦法分離兄弟倆。我們只好忍耐了。‘從現在起,你叫做德雷克。’我說,‘你呢,叫做納爾森,因爲你倆都是勇敢的水手,怎樣?’是你母親的點子,對不對,朵樂絲?她一直都想生個男孩。”

朵樂絲望着父親,本想說什麼,最後卻改變心意。

“他們以前常摸她的頭髮,”老人以略爲神秘的語調說,“摸你母親的頭髮,搖黛西的鈴鐺,是他們最喜歡做的事。他們從來沒看過金頭髮。喂,朵樂絲,添一點‘溲’吧?我的涼了,他們的肯定也涼了。溲是上海話的茶。”他解釋,“廣東人則說‘洽’。以前有些單字,現在我們還用,也不知道爲什麼。”

朵樂絲髮出氣急敗壞的嘶聲,跳出客廳,康妮抓住機會說話。

“是這樣的,希博特先生,一直到現在,我們的筆記裡都沒有弟弟這個人。”她以稍顯責備的語氣說,“您說是弟弟,小他兩歲,還是三歲?”

“怎麼會沒有納爾森?”老人訝然說,“他好疼弟弟的!德雷克一輩子都疼納爾森。什麼事都幫弟弟。沒有納爾森的記載,朵樂絲?”

然而朵樂絲人在廚房,準備“溲”。

康妮參考筆記,露出嚴厲的微笑。

“恐怕要怪我們自己人嘍,希博特先生。政府單位在兄弟姐妹欄留下空格。看樣子沒過多久,香港會出現一兩張紅臉,不騙您。納爾森的出生年月日,您該不會還記得吧?記得的話可省下不少麻煩。”

“不記得了,怎麼會記得!黛西·方會記得,當然,可惜她已經去世多年了。就算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黛西也會幫他們挑一個。”

狄沙理斯拉拉耳垂,低頭下去。“他的中文名字,記得嗎?”他以尖嗓子脫口說出,“如果要查的話,中文名字可能很有用。”

希博特先生搖搖頭。“沒有納爾森的記載!保佑我的靈魂!想到德雷克時,怎麼可能沒想到他身邊的小納爾森?兩人就跟麪包和芝士一樣,我們以前常說。孤兒嘛,那也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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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走道,他們聽見電話鈴響,令康妮與狄沙理斯暗暗稱奇的是,他們竟清楚聽見廚房裡的朵樂絲冒出“該死,天殺的”,一面衝向電話。在漸次升高的茶水壺嗚咽聲之外,他們聽見憤怒的打電話聲的片段。“怎樣?爲什麼不是?如果是該死的剎車,幹嗎說是離合器?不要,我們不買新車。去你的,我們要的是把老車修好。”然後重重罵一聲“天呀”,掛掉電話,回到廚房面對尖叫的茶水壺。

“納爾森的中文名字。”康妮輕柔地提示,面帶微笑,然而老人搖搖頭。

“那可非問老黛西不可嘍,”他說,“她老早上天堂去了,保佑她。”老人宣稱不知道,狄沙理斯似乎正要質疑,但康妮以眼示意他閉嘴。讓他講下去,她暗中要求。逼急了,可能全盤皆輸。

老人坐的椅子是旋轉椅。無意識之間,他以順時針旋轉,現在面對大海說話。

“他們就像粉筆和芝士,”希博特先生說,“從沒看過差別這麼大的兄弟,也沒看過信仰這麼堅貞的兄弟,是事實。”

“差別在哪裡?”康妮以誘導的口氣問。

“小納爾森啊,他最怕蟑螂了,別的不說。我們當時當然沒有現代這種衛生設備,上廁所要到外面茅屋,哇,那些蟑螂啊,像子彈一樣到處亂飛!納爾森說什麼也不肯靠近。他的手已經復原得差不多了,吃飯快得像鬥雞,不過他寧願一連憋上好幾天,也不願意去茅屋。你母親千拜託萬拜託,就希望他進去。黛西·方拿棍子伺候,我現在還看得到他的眼神,有時候會一直看着對方,完好的一手握拳,讓對方覺得會被他變成石頭,那個納爾森啊,從出生那天就叛逆。後來有一天,我們望向窗外,看到他們兩人,德雷克一手摟着小納爾森的肩膀,帶他走上小路,在他方便時在一旁陪他。船民的小孩,走路姿勢不太一樣,注意到了嗎?”他問話的聲音清亮,彷彿他們就在眼前。“O形腿,因爲擁擠。”

房門譁然打開,朵樂絲以盤子端着剛泡好的茶進來,放下茶具時發出不少噪音。

“歌喉倒是一樣好。”他說完再度沉默,凝望大海。

“唱讚美詩歌的歌喉嗎?”康妮以爽朗的聲音提示,朝擦亮的鋼琴瞥一眼。鋼琴上擺着無蠟燭的燭臺。

“德雷克,他啊,只要你母親坐在鋼琴前面,他什麼都會扯開喉嚨唱。宗教頌歌。‘有座碧綠小山丘啊。’德雷克啊,願意爲你母親割喉。可是小納爾森呢,我從來沒聽見他唱一句。”

“後來聽到了嘛。”朵樂絲提醒他,口氣嚴厲,但他選擇不去注意女兒。

“午餐晚餐時,他不肯說阿門,飯菜都撤走了,不肯說就是不肯說。他從一開始就愛跟上帝吵嘴。”他突然精神一振,大笑起來。“我老是講啊,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信徒。其他人只是表示禮貌而已。沒有跟上帝吵過嘴,就不是真正改信基督教的人。”

“可惡的修車行。”朵樂絲喃喃說,電話掛掉了仍火氣十足,一面用力砍着茶籽餅。

“端去!你們司機還好吧?”希博特大喊,“要不要叫朵樂絲端去給他吃?一個人在外面,一定冷死了!帶他進來,去啊!”在兩人來得及響應前,希博特先生又開始談論戰爭。不是德雷克的,也不是納爾森的,而是他個人的戰爭,以殘缺不全的圖像記憶拼湊而成。“好笑的是,那時有很多人覺得日本鬼子來得正好。給那些中國國民軍暴發戶一點教訓。也給共產黨顏色瞧瞧。結果呢,好久以後情勢纔開始逆轉。一直到開始轟炸之後。歐洲商店關門,大班也全家撤離,鄉村俱樂部變成醫院。可是還是有人嚷嚷‘別擔心’。後來有一天,轟的一聲,把我們全關起來,是不是啊,朵樂絲?結果害死你母親。她的耐力不夠,因爲得過肺結核。儘管如此,柯家兄弟還是過得比多數人好。”

“噢。怎麼說?”康妮詢問,大感興趣。

“他們擁有耶穌的知識,能引導他們,安撫他們,是不是啊?”

“當然了。”康妮說。

“自然是了,”狄沙理斯也應和,扣住十指互相拉動,“的確是的。”他說得虛情假意。

因爲日本鬼子來了,他說,教會也關門,黛西·方拿着鈴鐺帶着小孩加入難民潮,有的坐推車,有的搭公交車或火車,不過多半是徒步,往上繞去,最後到重慶。蔣介石的國民軍已經在重慶建立臨時首都。

“不能讓他講太久,”朵樂絲一度警告,偏頭偷偷告訴康妮,“他會瘋癲起來。”

“噢,我能講很久,親愛的。”希博特先生以窩心一笑糾正她,“我一輩子,該看的都看過了。想做什麼隨我高興。”

他們飲茶聊着庭園。定居此地後,庭園一直令他們傷腦筋。

“他們告訴我們,要種就種有銀色葉子的那種,能抵抗鹽分。我不知道,有沒有啊,朵樂絲?好像種不活吧?”

希博特不知因何提起,妻子過世後,他自己的生命也隨之結束,現在是過一天算一天,等待與亡妻會合。他在英格蘭北部住過一段時間。之後他到倫敦服務一陣,傳播聖經福音。

“然後我們搬來南部,是不是啊,朵樂絲?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爲了這邊的空氣。”她說。

“是不是會開個宴會啊,在白金漢宮?”希博特先生問,“德雷克應該會把我們列入邀請名單吧。想想看哪,朵樂絲。你會喜歡的。皇家庭園宴會。禮帽。”

“可是您回到過上海,”康妮最後終於提醒他,一面翻動筆記來喚回他的思緒,“日本人戰敗,上海重新開張,您回上海。當然妻子沒有跟您回去了,不過您還是回去了。”

“噢,是啊,我們是回去了。”

“所以您又見到柯氏兄弟了。大夥見了面,歡歡樂樂敘舊一陣,一定是。是不是這樣啊,希博特先生?”

一時之間,他似乎沒將問題聽進去,但忽然間他慢半拍地笑了出來。“哎呀,那個時候,他們已經不是小朋友啦。機靈得很哪!還在你面前猛追女孩子呢,朵樂絲。我老是說啊,德雷克本來會娶你的,親愛的,如果你給他任何希望的話。”

“噢,別亂講了,老爸。”朵樂絲喃喃地說,對着地板擺出苦瓜臉。

“納爾森呢,他呀,血氣方剛啊!”他以湯匙喝茶,小心翼翼,彷彿在喂小鳥。“‘夫人呢?’德雷克問的第一個問題。他想找你母親。‘夫人呢?’他把英文全忘光了,納爾森也一樣。我後來不得不再幫他們上課。所以我告訴他。那個時候,他肯定已經看過夠多人死掉了。但又不是說已經麻木了。‘夫人死了。’我說。其他沒什麼好說了。‘她死了,德雷克,她和上帝同在。’以前沒看他哭過,以後也沒有,不過他哭了,看了更讓我疼愛。‘我失去了兩個母親,’他對我說,‘母親死了,現在夫人也死了。’我們爲她禱告。不然能怎樣?小納爾森呢,他不哭也不禱告。他不同。他從來沒有像德雷克一樣接受她。不是個人因素。她是敵人。我們全都是。”

“‘我們’指的是誰,希博特先生?”狄沙理斯以誘導的口氣問。

“歐洲人、資本家、傳教士:我們全是外地人,來那裡不是爲了他們的靈魂,就是爲了他們的勞動力,或是他們的銀礦。我們全部都是——”希博特先生重複,絲毫沒有恨意,“剝削者。他認爲我們全是。其實就某些方面來說也對。”對話至此稍停,彆扭了好一陣子,後來康妮才謹慎重開話匣。

“所以說,您重建教會,一直待到一九四九年,是吧?那四年之間,您至少可以用父親的角色照顧德雷克和納爾森。是不是這樣,希博特先生?”她問,圓珠筆停住不動。

“噢,我們是重新開張沒錯。一九四五年,我們滿心歡喜,跟其他所有人一樣。戰爭結束了,日本鬼子被打敗了,難民也可以回家了。馬路上到處有人在擁抱。我們領到錢,應該是補償金、補助金之類。黛西·方也回來,不過沒待很久。頭一兩年,日子過得還可以,不過其實就算當時,也不是真的好過。只要蔣介石治理得了,我們就能待下去——這個嘛,他向來就不太能治理,對吧?一九四七年,共產主義在馬路上隨處可見,到了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就向下紮根了。國際殖民時代老早結束,租界也是,算是好事一樁。其他的東西,結束得比較慢。有些人瞎了眼,愛說什麼老上海會永遠不變,之前日本鬼子在的時候也說這樣。他們說,上海腐化了滿族人、軍閥、國民黨、日本人、英國人,現在上海即將腐化共產黨。他們當然是料錯了。朵樂絲和我,我們父女倆嘛,不屑貪污腐敗那一套,對不對啊?沒辦法解決中國的問題,你母親也沒法子解決。所以我們回國了。”

“柯氏兄弟呢?”康妮提醒他,朵樂絲則從褐色紙袋拖出編織品,弄出不少噪音。

老人遲疑着,這一次並非因年老遲鈍。年老遲鈍或許減緩了敘述的速度。但這次遲疑是因爲無法肯定。“這個嘛,好,”他經過突兀的停頓後退讓一步,“那兩個啊,我告訴你,歷經了罕見的奇遇。”

“奇遇,”朵樂絲以怒音附和,一面敲得鉤針咯咯響,“說成暴動比較對吧。”

日光仍依戀着海面,室內的光線則逐漸暗淡,煤氣燈如遠方的馬達般噗噗響。

老人說,德雷克與納爾森在逃離上海時,幾度被拆散,沒找到對方之前,處心積慮去找。弟弟納爾森終於抵達重慶,毫髮無傷,熬過飢餓、操勞,以及水深火熱的軍機轟炸,數千人因此喪生。但哥哥德雷克奉召進入國民黨軍隊服役,只不過蔣介石束手無策,一路撤退,希望共軍與日軍能互相殘殺。

“到處跑啊跑,德雷克想到前線,又擔心納爾森,擔心得要死。當然了,納爾森啊,他在重慶努力翻書,苦讀教條。他們那邊甚至有《新中國日報》,他後來告訴我,甚至還刊登蔣介石的協議書。想想看!當時有幾個人跟他的想法一致,在重慶集思廣益爲戰後重建世界而努力,結果有一天,感謝上帝,戰爭總算結束。”

一九四五年,希博特先生說,兩人因奇蹟出現而重逢:“千分之一的機率,百萬分之一的機率。返鄉的路絡繹不絕的是卡車、推車、軍隊、槍炮,全往海岸一股腦前進,德雷克則像瘋子一樣來回奔跑:‘有沒有看到我弟弟?’”

此刻的戲劇效果忽然觸動了他內心的傳教士,因此嗓門拉高。

“有個髒兮兮的小孩,一手搭在德雷克的手肘上。‘喂,你,姓柯的。’就像他想借火抽菸似的。‘你弟弟在後面,第三輛卡車,想騙得客家共產黨團團轉。’轉眼間,兄弟彼此緊緊擁抱,回上海前,德雷克不願讓弟弟離開視線範圍,之後也不願意!”

“所以他們來看您嘍。”康妮以舒緩的語氣暗示。

“德雷克回到上海後,腦子裡只想着一件事。弟弟納爾森非接受正規教育不可。全天下再重要的事,也抵不過弟弟就學。納爾森非上學不行。”老人一手重擊椅子扶手。“兄弟至少一人必須受教育。噢,意志堅定如山,德雷克啊!最後也辦到了,”老人說,“德雷克達成心願了。當時的他,已經很能奔走談條件了。戰爭結束,德雷克回家時還不滿十九歲。納爾森快十七歲了,不分晝夜用功——當然是看書了。德雷克也很用功,不過他用的是身體。”

“他專動歪腦筋,”朵樂絲悄聲說,“他加入幫派騙錢,在他沒有**我的時候。”

希博特先生是沒聽見她,或只是響應標準的反對意見,不得而知。

“好吧,朵樂絲,三合會這東西,不能只看表面,”他糾正女兒,“上海是個城邦城市。統治者是一羣商業鉅子、搶錢大王,還有更壞的人。當地沒有工會,沒有法治,人命不值錢,生活困苦,要是你看仔細點,現在的香港我懷疑也差不到哪裡去。有些所謂的英國紳士,相形之下讓蘭開夏郡的磨坊主人像是基督教慈善事業的模範生。”提出輕度責難後,他繼續面對康妮,繼續敘述。康妮讓他感到熟悉,是坐在前排的典型女士,肥胖、全神貫注、戴帽、傾全心注意老人的字字句句。

“他們會過來喝茶,五點,兄弟倆。我會先準備好所有東西,在桌子上擺吃的,準備好他們喜歡的檸檬水,說是汽水。德雷克從碼頭過來,納爾森放下書本過來,吃東西時幾乎不講話,然後又回去上班唸書,是不是啊,朵樂絲?他們會翻出某個傳奇式學者,車胤。車胤小時候生活窮苦,不得不借螢火蟲亮光識字寫字。他們會一直說,納爾森以後會效法他。‘車胤,再來塊饅頭吧,’我會說,‘再吃個饅頭,纔有力氣念下去。’他們會笑一下,然後離開。‘拜拜,車胤,慢走喲。’偶爾納爾森嘴巴沒塞滿東西,他會跟我討論政治。哇,他的想法真多!老實講,我們書讀得不夠多,教不了他那麼多。金錢是萬惡之根源,我可從來不否認這一點呀!我自己多年來一直宣揚這一點呢!博愛、義氣、宗教是大衆的鴉片劑,這個嘛,我可不贊同,不過在神職、教會高層的胡扯、天主教義、偶像崇拜方面,他啊,他的想法也沒有錯到哪裡去,就我看來。他也講了一些我們英國人的壞話,不過是我們活該,恕我直言。”

“罵歸罵,還天天過來吃您的,不是嗎?”朵樂絲又壓低聲音偏頭說,“還揚棄個人的宗教背景,還搗毀教會。”

然而,老人只是捺着性子微笑。“朵樂絲,親愛的,這話我以前說過,還是要再說一遍給你聽。上帝顯靈的方式有很多種。只要好人準備到外面追求真理和正義和博愛,他就不會在門外苦等太久。”

朵樂絲臉紅了,低下頭編織去。

“她說的當然沒錯。納爾森確實搗毀教會。也揚棄了宗教。”一抹哀傷的雲眼看即將襲上他的老臉,後來笑聲忽然勝出。“結果呢,德雷克點醒了他!好好訓了他一頓!了不起,了不起!德雷克說:‘政治,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拿來賣,雖然朵樂絲在這裡,我還是要說,你也不能跟政治這東西上牀!只能用來搗毀寺廟,濫殺無辜!’我從沒看過他這麼生氣,而且罵得納爾森一臉口水!德雷克在碼頭幹活,的確是學到了一兩招,沒話說!”

“請您務必,”狄沙理斯在晦暗的光線中發出如蛇般的嘶聲,“務必一五一十告訴我們。這是您的義務。”

“學生示威遊行,”希博特先生繼續說,“火把,宵禁開始後,一羣人走上街頭,大鬧一場。一九四九年初,應該是春天,情勢纔剛火熱起來。”與先前的漫談比較起來,希博特先生的敘述法變得意外地簡明扼要。“我們當時坐在壁爐前,是不是啊,朵樂絲?十四個人,朵樂絲,還是十五人?我們以前喜歡生火,即使天氣熱也一樣,可以帶來一種麥克萊斯菲爾老家的感覺。那時我們聽見外面有人敲敲打打,呼着口號。有鐃鈸,有哨子,有銅鑼,有鈴鐺,有鼓,吵得令人心驚。我有預感,這種事可能正在醞釀中。我幫小納爾森上英文課時,他不斷警告我:‘你回家,希博特先生。你是好人。’他以前常說,保佑他,‘你是好人,但是水壩閘門一破,不論好人壞人,一律淹死。’有必要時,納爾森很會講話。跟他的信念相輔相成。不是憑空出現的,是感受。‘黛西,’我說,就是黛西·方,她跟我們坐在一起,搖着鈴鐺——‘黛西,你和朵樂絲去後院,看來有客人要上門了。’才說完,啪的一聲,有人用石頭扔破窗戶。我們聽到聲響、叫囂聲,即使是那個時候,我也分辨得出小納爾森的嗓音,一聽就知道是他。他是潮州出生的上海人,當然,不過他用上海話對青年喊話。‘譴責帝國主義走狗!’他大喊,‘打倒宗教土狼!’噢,他們真會亂編口號哪!中文聽起來還可以,一換成英文就毫無意義。這時門被踢開,他們走進來。”

“他們打壞了十字架。”朵樂絲說,停下來盯着編織花樣看。

這次是希博特而非女兒,以凡俗言語震驚聽衆。

“他們打壞的,可惡,還不只十字架呢,朵樂絲?”希博特快活地接着說,“他們打壞了所有東西。教堂座椅、聖桌、鋼琴、椅子、電燈、詩歌集、《聖經》。噢,告訴你們,他們出手可兇得很哪!狠角色啊。‘隨便你們,’我說,‘悉聽尊便。凡人建造之物,必有毀壞之日,只是你們無法毀壞上帝的真言,整座教堂被你們拆掉做火柴棒,也毀不了上帝精神。’納爾森他不願正眼看我,可憐的小孩。他一看我,我會哭出來的。他們走了以後,我四處看了一下,看到老黛西·方站在門口,朵樂絲在她身後。黛西全看在眼裡。樂在其中。我從她眼神裡看得出來。她內心裡其實跟他們是一夥人。她樂得很。‘黛西,’我說,‘收拾東西走吧。這一輩子,奉獻自己或保留自己,隨你高興,不過千萬別出借自己。那樣的話,比當間諜還卑鄙。’”

康妮行注目禮表示贊同的同時,狄沙理斯冒出

尖銳的一聲喘息,帶有受辱的味道。然而老人真的樂在其中。

“接着,我們坐下,我和朵樂絲,一起哭了,承認也沒關係,我們有沒有哭,朵樂絲?掉眼淚不丟臉,我從來也不覺得流淚不好意思。我們好想念你母親,想得心痛。跪下來禱告。然後開始打掃。不知從哪裡開始。然後德雷克走進來了!”他搖頭表示驚異。“‘晚安,希博特先生。’他用低沉的嗓門說,夾雜一點我的英格蘭北方腔調,每次他開口講英文都讓我們開懷大笑。在他身後,站的是小納爾森,手裡拿着掃把和畚箕。他一手仍然彎曲,我猜現在也一樣,小時候被炸傷過。一手彎曲,還是拿着掃把掃地。這時德雷克開始臭罵他,口氣跟挖土工一樣難聽!從沒聽過他講那種髒話。他啊,就某一方面來說,其實跟挖土工人差不多吧?”他悠悠然對女兒微笑。“幸好他講的是潮州話,是不是,朵樂絲?我自己只聽懂一半,那就夠了!炮火猛烈,好像我完全聽不懂似的。”

他停嘴,閉上雙眼半晌,不是在禱告,就是舌頭累了。

“當然了,錯並不在納爾森。我們啊,早就知道了。他是隊長。

事關面子。他們開始遊行,漫無目標,然後有人對他大喊:‘嘿!教會小子!你的心偏那邊,挖出來給我們瞧瞧!’逼得他只好下手。不做不行。即使這樣,德雷克仍對他破口大罵。兄弟倆清理完畢,我們上牀睡覺,兩兄弟睡在小教堂地板上,以防暴徒回來。早上我回教堂,發現沒被毀壞的詩歌集整整齊齊疊好,《聖經》也一樣。他們也自己修好了十字架。甚至把鋼琴拼湊好,只不過沒有調音,不用說。”

狄沙理斯挪身另換坐姿,提出一個問題。他與康妮一樣,也翻開一本筆記簿,只是一字未記。

“那段時期,納爾森是受哪方面訓練?”他質問,特有的鼻音顯得氣憤,握筆準備記載。

希博特先生皺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怎麼了,當然是共產黨了。”

朵樂絲低頭鉤毛線,低聲說:“噢,老爸。”這時康妮連忙解釋。

“納爾森唸的是哪一方面的書,希博特先生,在哪裡念?”

“啊,原來如此。你指的原來是這個!”希博特先生恢復較自然的語調。

答案他完全清楚。否則上英文課時,除了納爾森個人志向之外,他與納爾森又能談什麼——共產黨福音不算的話。納爾森最熱衷工程。他堅信能破除中國封建制度的東西是科技,而非聖經。

“造船、鋪路、鋪鐵軌、蓋工廠,那纔是納爾森的志向。他是拿着計算尺的天使加百利,是白領大學畢業生。在他心中,他就是這個模樣。”

希博特先生說,在上海停留期間不夠久,沒能看見納爾森順遂心願,因爲納爾森一直到一九五一年才畢業——

狄沙理斯的筆在筆記簿上瘋狂划動。

“可是,那些年來,德雷克爲了弟弟到處掙錢。”希博特先生說,希望蓋過方纔朵樂絲對三合會的指涉。“德雷克熬過來了,總算得到報償,納爾森也是。他看見納爾森手上領到那張關鍵的證書,知道自己的任務已完成,可以收山了,按照他一開始的計劃去做。”

狄沙理斯興奮之餘,態度轉變得熱切萬分。他的醜臉顯出片片血色,在椅子上動個不停。

“畢業後呢?”他急着問,“畢業後他做什麼?他後來怎麼了?請繼續講,麻煩您再講下去。”

希博特先生見到他如此熱切,不禁欣喜,微微一笑。他說,這個嘛,根據德雷克的說法,納爾森在一家最先進造船廠當製圖員,繪製藍圖,參與造船工程,瘋了似的向俄國技師學習。共產黨戰勝後,俄國的技師紛紛涌進中國。然後到了一九五三年,如果希博特先生沒記錯,納爾森有幸得到前往俄國列寧格勒大學深造的機會,一直待到,待到大概50年代末。

“噢,他就像長了兩條尾巴的小狗一樣,我說的是德雷克,講得眉飛色舞的!”希博特先生敘述的對象若是自己的兒子,神情也不會比現在更驕傲了。

狄沙理斯突然往前傾,甚至在康妮以眼神警告他之下,仍以筆指着老人。“列寧格勒之後呢,他們怎麼重用他?”

“他嘛,當然是回到上海了,”希博特先生大笑一聲,“而且受到提拔,因爲拿到了學位,有頭有臉了,造船專家,留學俄國,科技專家,管理階級!噢,他愛死了那些俄國人!特別是在朝鮮戰爭之後。他們有機器,有權力,有點子,有哲學。俄國啊,簡直是他的樂土。他景仰俄國的模樣,就像——”他的嗓音,以及他的熱度,雙雙落難。“噢,真是的,”他喃喃地說,沉默下來,是這次對話第二度中斷,“向俄國學習,總不會一直學習下去吧?在共產黨的新仙境,俄國熱又能流行多久?朵樂絲乖女兒,幫我拿條披肩來。”

“已經在你肩膀上了。”朵樂絲說。

有欠圓通的狄沙理斯對他說話毫不留情。除了答案之外,他一概不管,連打開放在膝蓋上的筆記簿都可拋開。

“他回國了,”狄沙理斯尖嗓說,“很好。一路向上爬。他留學俄國,向俄國看齊。很好。接下來呢?”

希博特先生注視狄沙理斯良久。老人臉上毫無虛假,目光流露真情,如同慧黠的男童看人的眼神,了無老練世故的橫阻。豁然明朗的是,希博特再也不信任狄沙理斯,而且真的不喜歡他。

“他死了,年輕人。”希博特最後終於說。他轉動椅子,凝視海景。室內已半暗,光線多半來自煤氣燈。灰色的海灘空無一人。旋轉柵門上只停了一隻海鷗,在夜空最後一絲光線中顯得身影幽暗,體型龐大。

“您剛說他現在一手還是彎曲,”狄沙理斯直接反攻,“您剛纔說,現在應該還彎曲的。您自己剛纔說的!我親耳聽見的!”

“好了,我們已經叨擾希博特先生夠久了。”康妮爽朗地說,同時向狄沙理斯狠瞪一眼,彎腰取來手提包。但狄沙理斯不肯罷休。

“我不相信他!”他以尖銳的嗓門大叫,“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說出日期啊!”

但老人只是拉緊肩上的披肩,兩眼直盯海面。

“那時候,我們在德罕市,”朵樂絲說,邊說邊打毛線,只不過天色已暗得無法看清毛線,“德雷克坐着有司機開車的大轎車,過來看我們。他帶着左右手過來,那個他叫做老刁的人。他們倆在上海搭檔幹壞事。想過來炫耀。送我白金打火機,捐一千英鎊現金給我爸的教會,亮出鑲框的女王勳章給我們看,還把我拉到角落,要我去香港當他小老婆,當着我爸的面呢。狗膽包天!他想叫老爸幫他簽名,擔保什麼東西。說他要去格雷法律學院念法律。那把年紀了,怎麼念!四十二歲!什麼活到老學到老!他當然不是。跟往常一樣,只是爲了面子。老爸對他說,‘納爾森最近怎麼樣?’結果——”

“請等一下。”狄沙理斯再度誤判情勢插嘴進來,“日期呢?請問是什麼時候的事?我非要日期不可!”

“一九六七年。老爸快退休了,是不是啊,老爸?”

老人沒有動靜。

“好吧,一九六七年。幾月?請詳細一點!”

他差點說的是“詳細一點,娘們”,讓康妮極爲緊張。然而當康妮再度試圖克制他,他置之不理。

“四月,”朵樂絲想了一下,說,“我們剛幫老爸過完生日。所以他才帶一千英鎊過來捐給教會。他知道老爸不願意收下來自己用,因爲老爸不喜歡德雷克賺錢的手法。”

“好了。好。解釋得很好。四月。所以說,納爾森是在一九六七年四月之前死的。德雷克有沒有詳細解釋當時狀況?你記不記得?”

“沒有。沒有詳細解釋。我告訴過你了。老爸問了,他只是說‘死了’,好像死掉的是一條狗似的。談什麼手足之情。老爸不知所措。他聽了差點心碎,德雷克卻無動於衷。‘我沒有弟弟。納爾森死了。’虧老爸還替納爾森禱告,是不是啊,老爸?”

這一次輪到老人開口。在暮色中,他的語氣顯著加強。

“我爲納爾森禱告過,現在還是爲他禱告,”他口氣直率,“他在世時,我祈禱希望他能爲這世界服務上帝。我相信他有心成就一番大事業。德雷克呢,他到哪裡都能應付。他骨頭硬。我以前常這樣想,主生教會門前的蠟燭不會白燒,如果納爾森·柯能成功爲中國打下正義公理社會的基礎的話。納爾森喜歡稱之爲共產主義,隨他去。不過在漫長的三年裡,你母親和我爲他灌注的是基督教的愛心。朵樂絲,我不願你這麼說,也不願任何人說上帝的愛火能被熄滅,永遠不再燃燒。政治沒有辦法熄火,刀劍也沒辦法熄火。”他長長吸了一口氣。“現在他死了,我爲他的靈魂禱告,如同我爲你母親禱告一樣,”他說,奇怪的是口氣不再那麼篤定,“如果那樣說算是說教,我也無所謂。”

康妮其實已經起身準備離去。她知道極限所在,她眼光敏銳,很害怕狄沙理斯持續猛攻下去。然而嗅出線索的狄沙理斯全然不顧極限。

“所以說,是慘遭橫禍嘍,對不對?政治和刀劍,您剛纔說的。哪門子政治?是德雷克告訴您的嗎?您也知道,真正動刀劍殺人的事件相對罕見,我認爲您有所隱瞞!”

狄沙理斯也站着,但他站在希博特先生身旁,向下對着老人的白頭喋喋不休地問話,彷彿是在沙拉特表演短劇,模擬訊問手法。

“多謝你熱情款待,”康妮對朵樂絲說,感情溢於言表,“真的,收穫比我們想像的還豐富,相信對受封騎士有所幫助。”她說,話中充滿了對狄沙理斯的暗示,“我們這就告辭了,真心感謝兩位。”

然而這次拂逆她心意的是老人他自己。

“來年呢,他也失去了另一個納爾森,願上帝幫助他,是他的兒子,”他說,“德雷克從此是個寂寞的人。他寫過信給我們,對不對啊,朵樂絲?‘爲我犬子納爾森禱告,希博特先生。’他寫道。我們爲他禱告。他希望我搭飛機過去,幫他主持葬禮。我沒辦法,也不知道爲什麼。老實講,葬禮花那麼多錢,我從來都不願苟同。”

說到這裡,狄沙理斯簡直是直撲過去,讓場面尷尬。他正對着老人彎腰下去,激動得以滾燙的小手一把抓住披肩。

“啊!看吧!他卻沒有請您爲弟弟納爾森禱告?回答啊。”

“對,”老人簡單說,“他沒有。”

“爲什麼沒有?除非他不是真死,那還用說!在中國,死的方式不止一種,對不對,不是每種死法都會要人小命!‘罷黜’,那樣講是不是更貼切?”

在煤氣燈照亮的房間裡,尖嗓說出的字句如惡靈般四處飄動。

“他們準備走了,朵樂絲,”老人對着大海平靜地說,“向司機問候一聲,好不好,親愛的?剛纔應該出去問候的,算了。”

他們站在廊廳,互相道別。老人留在椅子上,朵樂絲關上門。有時候,康妮的第六感靈敏得嚇人。

“希博特小姐,麗澤這個名字,你聽過沒有?”她問,一面扣上厚重的塑料大衣,“柯先生的檔案裡,有提到麗澤這個人。”

朵樂絲未施脂粉的臉龐皺眉怒視。

“那是我媽的名字,”她說,“她是德裔路德教派信徒。那隻豬連她的名字都不放過啊?”

託比·伊斯特哈斯開車,康妮·沙赫斯與狄沙理斯博士趕回去向喬治報告驚人的消息。路上,他們首先針對狄沙理斯不知自制一事吵嘴。託比·伊斯特哈斯特別感到震驚,康妮真的擔心老人可能寫信向柯報告。儘管如此,這一趟的發現很快壓過了擔憂,以凱旋的心情抵達秘密城市的大門。

安然進入城牆後,現在是狄沙理斯的光榮時刻。他再度召集黃禍家族,啓動了各式各樣的調查,衆人連忙頂着各種假借口奔走於倫敦各地,足跡遍及劍橋。本質上,狄沙理斯是個獨行俠。沒人瞭解他,或許除了康妮之外吧,但如果連康妮都不喜歡他,就沒人喜歡他了。與人相處時,他顯得格格不入,時常做出荒謬舉動。但大家從來不懷疑他那種獵人般的意志力。

他翻閱上海交通大學的舊資料。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交大的共產黨學生運動風起雲涌。狄沙理斯將目標集中在海洋系,課程包括管理與造船。他找出一九四九年之前與之後的共產黨幹部名單。受命接收需要科技專長的大企業的人當中,線索少得可憐,但他一一加以審視。這些大企業中,他特別注意的是江南船廠,其中的國民黨黨員不斷遭到清算,工程浩大。他找出了不下數千人的名單,再調閱其中前往列寧格勒大學深造、學成歸國重回船廠、職位晉升的人。列大的造船研究所三年畢業,依照狄沙理斯的計算,納爾森應該在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六年間就讀列大,隨後正式分派到上海市政部,負責海洋工程,因此有機會重回江南。他先認定納爾森不但有未知的中文名字,同時也很有可能連姓也順便更改,因此提醒研究助理,納爾森的資歷可能分成兩半,上下各有不同姓名,應該注意兩者吻合之處。他從交大與列大騙來畢業生名單,兩者並排加以對照。中國觀察家彼此和樂融融,因臭味相投,規章與國別都能拋諸腦後。狄沙理斯的人脈不僅限於劍橋,也遍及所有東方數據庫,連羅馬、東京、慕尼黑也有。他寫信給所有人,將真正意圖埋藏在不相干的問題裡。事後發現,甚至連表親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向他公開檔案。他也調查了一些年代更爲久遠的線索。他派遣掘穴人到浸信會,抱着一絲希望,但願教會記下納爾森的中文名字歸檔。他也尋找上海造船業的中級官員去世的消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以上是他第一段辛苦的過程。第二段始於康妮所謂的“**”,時值六十年代中期,他尋找符合以下條件的上海官員:因親蘇遭到官方鬥爭、羞辱,或下放勞改,以重新發掘農民的美德。他也參考送往勞改的名單,但沒有重大收穫。他也查閱紅衛兵的激昂演說,尋找是否談及某位具有浸信會背景的下臺官員,也與柯這個姓氏大玩猜字遊戲。他隱約認爲,納爾森改姓的話,可能會採用與原姓具有某種淵源的姓,不是同音字就是諧音字。然而當他極力向康妮解釋時,康妮不懂就是不懂。

康妮·沙赫斯追查的方向全然相異。她的興趣圍繞在卡拉調教出來的已知徵才手,研究這些人在五十年代的列寧格勒大學針對外籍學生的活動。她也研究從未經證實的謠言。據謠言指出,卡拉年輕時曾任共產國際情報員,戰後曾借調至上海共產黨地下組織,協助重建秘密單位。

在這一次新的掘穴過程中,葛若斯芬諾廣場送來一顆小炸彈。希博特先生的情報仍熱騰騰之際,研究兩個家庭的人員仍忙成一團,這時彼得·吉勒姆帶來急件,面呈史邁利。史邁利一如往常正在閱讀數據,渾然忘我,吉勒姆進入辦公室後,他纔將檔案塞入抽屜關上。

“是表親,”吉勒姆輕聲說,“跟瑞卡度有關,你最欣賞的飛行員。他們想請你儘快到別館會見他們。我昨天就應該回電的。”

“他們想幹嗎?”

“想見你。不過用的是‘會見’一詞。”

“是嗎?真的嗎?天呀。大概是德文的影響吧。或者是古英文的影響?會見。真是的?”說完拖着沉重的身子進入浴室刮鬍子。

吉勒姆回自己辦公室,發現山姆·科林斯坐在軟椅上,抽着他的野蠻棕色香菸,臉上掛着一抹一洗即去的微笑。

“有事嗎?”山姆問,問得非常隨意。

“給我滾出去。”吉勒姆動了肝火。

一般而言,山姆四處串門子太過火,讓吉勒姆不高興,但這天他有堅決理由對他不信任。他前往內閣府遞送圓場每月定額賬戶請拉康過目時,訝然發現山姆從他私人辦公室冒出來,與拉康以及外交部的索爾·恩德比有說有笑。

(本章完)

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
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二部 搖樹_19 黃金線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一部 循線追查_3 喬治的愛馬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一部 循線追查_2 關鍵電報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一部 循線追查_7 再談賽馬經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20 麗澤的情人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10 茶與同情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2 瑞卡度復生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一部 循線追查_1 圓場移師第二部 搖樹_17 瑞卡度第一部 循線追查_5 輕鬆漫步公園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一部 循線追查_11 上海特快車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14 第八日第一部 循線追查_4 城堡乍醒第二部 搖樹_15 圍城第二部 搖樹_18 河灣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13 麗澤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第一部 循線追查_8 大人物商議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第二部 搖樹_21 納爾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