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汝不識丁 針鋒相對(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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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文武坐着輪椅,邱婉娥由喜婆牽着進喜堂。
樑、邱二老坐在堂上,一個喜氣洋洋,一個面沉如水。不過在滿堂豔紅的映襯下,並不惹人矚目。
新郎新娘進堂後線跪下獻香,三叩首,纔起來拜天地高堂。
輪到兩人對拜,邱老爺看着只能坐在輪椅上明顯愛上一截的樑文武,重重地嘆口氣。對邱婉娥的設計和欺騙,他再生氣,也不過氣一時,出嫁的到底是他女兒,看着兩人木已成舟,他除了認命之外也別無他法。
樑老爺則越看越歡喜,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新娘很快被送入洞房,樑文武則在之前那個樑家青年的陪伴下,一一向各桌敬酒。
他先敬主桌,到陶墨面前,特地斟了滿滿一杯,真心實意地感激道:“若非大人當日堂上一判驚醒我,我與婉娥也不會有今日。此恩此德,樑文武終身銘記。”他說着,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將杯倒拿,滴水不漏。
陶墨道了幾句恭喜,也是一乾而盡。
“好!”一桌人起鬨。
樑文武衝他笑笑,轉戰下一位。
陶墨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郝果子雖然位置坐得遠,目光卻未有片刻稍離,見他一味喝酒,心頭又驚又愁,趁着衆人都埋頭吃菜之際,悄悄摸到木春身旁,正要開口,眼角卻瞄到也看過來的旖雨公子,頓時呆在當場。
木春用手輕輕地扯了下他的袖子。
郝果子回神,衝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旖雨尷尬道:“我與樑文武是舊識,所以來討一杯喜酒。”
“你的舊識?那我看樑文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郝果子啐了一口。
旖雨見同桌諸人都豎起耳朵聽着,忙低頭不語。
郝果子還待乘勝追擊,就見木春正不贊同地盯着自己,訕訕地收口。
“何事?”木春問。
郝果子猶不解氣地瞪了旖雨一眼,低聲道:“我原本還奇怪少爺這麼久滴酒不沾,怎的今日又喝起來,原來是此處有妖孽!”他故意將妖孽兩個字重讀,果然引起一片疑惑的目光。
旖雨頭低得更低。
郝果子轉而對木春道:“你勸勸少爺吧,不要再喝了。”
木春一愣,“你怎麼不去?”
“這,”郝果子猶豫了下,才小聲道,“我沒你好看。”
木春:“……”
陶墨正喝得暈暈乎乎,便覺得一隻手從斜地裡伸出,按住了他的酒杯。
“東家,夠了。”木春本不願意管這閒事,奈何先有老陶殷殷叮嚀,後有郝果子灼灼目光,逼得他不得不敷衍一回。
陶墨雙頰紅得像塗了胭脂,眼睛睜不大開,只眯着條縫看他,“你是……”
“木春。”
“木春?”陶墨垂頭。
正當木春懷疑他是不是睡着的時候,他突然擡起頭,“沒聽過。”
“……我送你回去。”木春伸手想要攙起他。
陶墨突然整個人都撲了上去。
木春皺眉。渾身的酒氣讓他有種把人丟出去的衝動!
“你很喜歡……春天嗎?”陶墨喃喃道。
木春衝其他一臉看戲表情的客人,頷首致意道:“我先送我家大人回去了。”
樑老走上前來,“我看陶大人這樣不便趕路,不如在我家客房歇息一晚再走。”
木春想到一會兒要坐在一個滿是酒氣的車廂裡,也是大皺其眉,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樑文武見他形容斯文,抱着這麼大一個人着實辛苦,便叫了兩個下人來幫忙。
但陶墨好像認定了木春,任由旁人怎麼拉怎麼扯,他就是不下來。
木春正準備用內力將他震開,就聽郝果子在旁道:“就這樣抱着走吧。要是木師爺覺得重,我們來抱腿。”
……
木春想象了下畫面,嘴角微抽,不動聲色道:“不必,我堅持得住。”他說着,也不顧大庭廣衆,衆目睽睽,是否驚世駭俗,乾脆將陶墨打橫抱起來,跟着樑府的下人朝客房走去。
郝果子跟在旁邊,驚疑地看着他鎮定的神色,不斷地問:“不要緊嗎?會不會太重?要不要幫忙……還是歇歇吧……真的不用幫忙……真真的不用……”
“到了!”木春打斷他的話,快步走到牀邊,將人往牀上一丟。
但陶墨還是沒鬆手,兩隻手緊緊地摟着他的脖子,以至於丟完人,他的身體反倒被一同扯了下去。
郝果子看得目瞪口呆。等木春狼狽地起身,他才後知後覺地將同樣留下來看戲的樑家下人打發走。
“出去。”木春道。
郝果子搓着手道:“也許你需要有人幫忙打水。”
木春盯着他,慢慢地露出微笑。
郝果子很識相地出門,順便把門關好。
“沒想到最後的少夫人竟然是……木春。”他一路嘀嘀咕咕地走遠。
在裡面聽得一清二楚的木春閉了閉眼,然後伸出手指,在陶墨的肩井穴上飛快地點了兩下。陶墨雙臂無力垂下,他這才飛快地站起身,然後推開窗戶,深深地吸了口氣。
“木春。”陶墨似乎覺得空虛,身體扭動了下。
木春以爲他醒了,很快收拾好表情,正要回頭,就聽他問道:“你是不是很喜歡春天?”
“……”
“木春,慕春……”陶墨聲音漸漸低了。
木春準備出門,躺在牀上的人突然叫了一句。“啊,思春!”
……
走向房門的腳步一頓,他轉身,直接朝牀的方向走去……
自從顧射取消原本定下的出海日期之後,顧小甲就覺得他變得有些不太一樣。比如說,看書發呆的時間似乎比往常多了。以前看書發呆是從書中有所得,而如今,卻像是神遊太虛。
顧小甲思前想後,怎麼都覺得這事與陶墨有關。
這一連串的變化都是從顧射從縣衙回來後發生的。莫不是,在縣衙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着想着,便旁敲側擊了好幾次。顧射都沒答。後來他問得多了,顧射便打發他去廚房幫忙。
……
想他堂堂一個公子貼身小廝居然去廚房幫忙……雖然是幫忙吃,但這對他來說已經是相當沉重的打擊。以至於他最近精神十分欠佳。
所以當木春抱着陶墨從屋檐上跳下來,並飛快地消失在月牙門洞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眼花。
顧府結構很簡單,木春不消片刻便找到顧射臥室所在。
他推門進入。
屋中有股清幽的蘭花香。
木春將陶墨放到牀上,順手幫他蓋好被子。
被點了睡穴的陶墨正半張着嘴巴睡得香。
木春微微一笑,轉身出門。
竹筏出海。
顧射提筆,慢慢地勾勒着大海。
他作畫向來即興,下筆如神助,確是神思隨筆遊走。或成,或不成,並不一定。天下人皆道顧弦之書畫無雙,其實,他失敗的畫作遠比流傳出去的要多。
畫着畫着,他的筆猛然頓住。
落筆前,心目中風平浪靜的大海此時正掀起驚濤駭浪,風捲潮水,如狼似虎地打向茫然無措的竹筏。
他慢慢地擱下筆,平靜的面上出現一抹深思。
難道,他竟不想出海了?
從小到大,父親對他的期望便很高,以至於拔苗助長,待他發現自己兒子性情與同齡人大不相同時,爲時已晚。那時的他性格自閉,只願與書畫爲伍。後來顧環坤將他送入天下第一的優林書院,書院才子雲集,授業者皆是一方名儒文豪,這才使他稍稍敞開胸懷。在書院呆得久了,他漸漸喜歡上了解惑。但凡有疑難,不論遠近親疏都願相助,衆人以爲他天生古道熱腸,其實他只是喜歡解惑本身而已。
來談陽縣,是仰慕訟師之鄉的名聲,但拜入一錘先生門下沒多久,他便有些膩了。所謂訟師,也不過是憑藉一張利嘴撥弄是非之人罷了。因此,他之後便動了出海的心思。出海是大事,從船隻,航線,船伕,物什等等都要面面俱到。他從未曾想自己準備了兩年,竟會突然打消這個念頭。
他低頭看着畫。
木筏在海中浮沉,隨時有滅頂之險。
他眸光沉了沉,隨手將畫丟進旁邊的火盆,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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