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霜天,風雪徑,孤煙難起。
東州山脈,霜雪呼嘯,蒼穹頂下,漫空白羽,湮滅冷陽。這年冬日彷彿是要鎮壓下天地間僅存的一點暖意。
山脈中,雪徑盡頭,一嬌小身影飛奔將之,雀躍嫩聲蓋過凜凜寒風。“北陵哥哥回來了,北陵哥哥回來了……”
陋村遂被驚醒,在家躲避嚴寒的村裡人紛紛打開屋門,翹首而向唯一一條進村雪路。“北陵回來了?慕家的小子?”
嘎吱嘎吱!腳掌踩在蓬鬆積雪上發出輕微摩挲聲,寒風攜起聲音,傳入耳旁,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楚。
行至眼前,一人,一箱,一蓑布衣清晰呈現。男子年及弱冠,高七尺,膚色病白,國字臉,清瘦,夾雪短髮,眼皮低垂。後背一口鐵箱,箱上纏繞九根黝黑鎖鏈,鎖鏈夾雜冰渣,透着寒光。
那鐵箱黑的深邃,正方九尺,比男子都要大上好多,煞是引人注意。
積雪沒過腳掌,每步落下都帶出窸窣聲,男子雖動但慢,似每一步邁出都要耗費不少體力。所過之處兩邊是靠門而立的村民,視線盡皆匯於此,有驚喜,有錯愕,也有不解。男子目不斜視,繼續埋頭向前,直走到道路盡頭的院落前,方纔停下腳步。
院子不大,但勝在乾淨整潔,看得出這裡的主人是個愛乾淨之人。院子中央長有一顆梨木樹足有碗口粗細,這種樹生長極緩,能長到這麼大至少也要五十年以上的功夫。
慕北陵輕叩院門。
屋內有聲音迴應,“誰啊?”聲音略顯蒼老,伴隨咳嗽。
“銅婆,是我,北陵。”男子道。同樣沙啞的嗓音傳進屋內。沉寂片刻,屋門緩啓,隔着落雪,依稀能看見門前站着一老嫗,年逾古稀,面容慈祥,髮絲似雪,深褐色的眼眸似在訴說歲月滄桑。
慕北陵再叫聲銅婆,握在鎖鏈上的手掌不可察覺般輕抖一下。
銅婆朝這邊招手,道:“回來啦,進來吧,外面冷。”慕北陵依言推門進院,走到屋門前,屋內傳出的熱氣撲面而來,強烈的溫度差讓他下意識大吸上口熱氣,周身逐漸回暖。
銅婆讓開屋門,佝僂着慢踱回炕,冬日嚴寒,在牀下燒上一堆柴火可以取暖。慕北陵跟着進屋,不過背上黑鐵箱子太大,過不得屋門,便小心取下箱子,放在屋門口,也不關門,就這樣走進屋裡。
屋子裡有股特別木材燒過的氣息,不似尋常煙火味道,卻有絲絲刺鼻腥味。
慕北陵站在牀邊,也不見坐,便道:“您還是喜歡燒雪梨木,這東西性寒,聞多了不好,傷身子。”
銅婆眼皮低垂道:“燒了一輩子木頭,早就習慣這種味道了,要是聞不到啊,怪想的。”
慕北陵兀自微笑,彎下腰,也不顧銅婆看沒看見,將炕下正冒着輕煙的木頭夾出來,然後徑直走到北面屋角,挑出根剃好的木頭重新放進炕裡。
木頭很快燃起,這次沒有那股子腥味。
銅婆道:“村裡這些小娃娃裡面,恐怕就剩你和蠻娃還肯來我糟老婆子這裡,說起來啊,蠻娃前天還在我面前提到你,就問你啥時候能回來,說是啊,想你了,這不,才過了一天,你就回來了。”
慕北陵道:“蠻娃他,還好嗎?我回來的時候沒見到他。”
銅婆道:“他進山嘞,晚上纔回來。”慕北陵哦了一聲,心道蠻娃應該是去山裡打獵,大武村毗鄰落雪山脈,村名世世代代依靠打獵爲生,到嚴冬雖會大雪封山,但經驗豐富的獵人還是會擇時進山狩獵,以包安全過冬。
銅婆繼續說道:“你們兩個小的時候啊,好的恨不得穿一條褲子,那年你們瞧瞧走了後,蠻娃傷心了好久,哭的嘞,連我老婆子都於心不忍。”
慕北陵抿嘴嘆道:“那時我本想怕他看見傷心,所以才悄悄出村,到沒想他更傷心。”
銅婆道:“癡兒啊,蠻娃是你出生那天被老四媳婦撿回來的,我還記得,那天,是東州歷一一三三年,對,也是冬天,那一天啊,嘖嘖……雪下得嘞,都快把村子淹咯。俺家老頭子說啊,你是太白降世,蠻娃是破軍來降,君脈適逢將脈,纔會天象反常,還說你們呀,這輩子都分不開嘞。”
慕北陵點頭不語,蹲在牀邊撥了撥木頭,讓火燒的更旺。銅婆的老頭子叫銅爺,具體姓什麼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從有記憶開始,村裡人都這麼叫。他從沒見過銅爺,據村裡人說銅爺是個很厲害的人,學問很多,但不知道爲什麼在他足月那天突然發瘋,然後一頭投進村後面的深井裡,撒手人寰。
銅婆爲這事傷心足有大半年,當年村裡人都說是慕北陵剋死銅爺,不曾想銅婆絲毫不理會流言蜚語,之後對慕北陵和蠻娃就像對自己孫子一樣好,久而久之便也沒人再提起這件事。
慕北陵和銅婆一時無話,相繼沉默,過得半晌,忽聽得屋外腳步聲響起,那腳步落地帶有咚咚聲,不似尋常人踩在雪地上嘎吱作響之音,慕北陵當時暗驚,心道莫不是山中猛獸棲來。倒是他正想着,屋外渾厚嗓音登時傳來。
“婆,家裡來人了?給老子的,怎麼把愣大的箱子放在門口。”
人隨聲至,慕北陵起身面朝屋門,門口處,一壯漢身高足兩米開外,虎背熊腰,亂髮蓬鬆,似電眸框中透着一股子野性。胸肩半露,虎皮斜披,鐵塔般的精壯身體上肌肉虯扎。乍看上去,氣勢竟絲毫不輸於獵食鏈頂端的野獸。
壯漢看見慕北陵瞬間,提在手中的野獸屍體頓時滑落,銅眼鼓得溜圓,半張的口中發出輕微哽咽聲。他姓武,單名一個蠻子,便是銅婆口中的蠻娃,因爲武是大物村裡的大姓,所以就跟着大家一起姓。
慕北陵看着武蠻,眼眶也微微發紅,他道:“怎麼?才五年就不認得我了?”
武蠻幾步來到慕北陵面前,兩米高的精裝漢子眼淚登時奪眶而出,張開手,熊抱住慕北陵。銅婆在旁,別過頭,悄悄抹了把淚。
見面的喜悅很快被壓下,武蠻獨自很快處理完野獸,弄上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三人圍桌而坐,盡享難得的天倫之樂。
武蠻給銅婆夾上一大塊肥肉,也不管老人家吃不吃的了,嘿嘿笑道:“這是雪熊肉,嫩氣,多吃點熱和。”銅婆笑的合不攏嘴,撕下小坨肉放進嘴裡,邊吃還不忘邊點頭。慕北陵聽見是雪熊肉,吃的時候心中又是暗驚。雪熊他雖沒見過,但住在大武村十多年倒有耳聞,這畜生力大無窮,就算村裡經驗豐富的獵人都是談熊色變,哪怕見到雪熊的蹤跡都會繞開,哪裡還敢打它主義。武蠻竟然獨自一人就獵到雪熊,聽他說起來頗爲輕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武蠻一邊大快朵頤,忽將手指向敞開的屋門,黑鐵箱子還躺在那裡,“裡面裝的啥,愣大個鐵箱,怪重的。”
慕北陵頭也沒擡道:“一些西北大營裡的舊東西,算不得貴重,只是你慕叔念舊,走的時候非讓我帶在身上。”
武蠻哦一聲,不再過問,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聽慕北陵的,並且是盲目信任,哪怕此刻慕北陵告訴他裡面裝的是北漠國主,他也絲毫不會詫異。
銅婆忽然停下筷子,道:“龍寺的炎,西海的水,鳳木的枝,玄冥的鐵,衆人皆道是東州四大奇物,我老婆子倒好奇,是什麼念舊之物,竟需要用玄冥寒鐵鑄造的箱子。”
慕北陵身子微僵,剛纔銅婆提到那四物的時候,他心中已然大駭,想不到銅婆竟然能看出箱子鑄造之物的來歷。
慕北陵掩去尷尬,笑道:“婆你說的什麼,北陵聽不明白。”
銅婆收回看向他的視線,忽然笑道:“我剛纔說什麼了?年紀大了,老是說了就忘,歲月不饒人啊。”
慕北陵道:“婆說的哪裡話,您身子還硬朗着呢,我和蠻娃不少事還指着您給指點指點呢。”
銅婆微笑不語,慕北陵繼續道:“我想進山尋人。”
銅婆和武蠻同時放下筷子,齊聲問道:“進山?尋何人?”
慕北陵道:“血帖追命,古月老怪。”
武蠻面露不解,看向銅婆,銅婆皺眉道:“你何以知道古月老怪在落雪山裡,血帖追命的外號非是尋人妄語啊。”
慕北陵道:“我娘告訴我的,而且娘還說,如果不知從何下手,就問問銅婆。”
聽他提起孃親,銅婆眼神溫和不少,但也沒有再開口。銅婆時而仰頭,做回憶狀,時而看向鐵箱,做思考狀。慕北陵也不急,只兀自一口口吃着。直到一桌菜所剩無幾,方纔見銅婆緩緩起身,婉拒慕北陵和武蠻攙扶,走出屋門,站在鐵箱旁。
銅婆伸手摩挲起鐵箱棱角,夜裡天涼,鼻前呼出的皆是白氣。銅婆收回手,仰望天際,天空中依然飄着零星小雪,隔着雪幕,依稀可見天幕中閃爍恆星,當中又以東邊兩顆最爲明亮。
銅婆呢喃道:“太白降世,破軍來降,七殺啓,貪狼現,十三地州亂……老頭子,你說的,真要應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