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醫院的時候,張處長就在門外等着。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見到他的第一面,我提了這麼一個問題。
張處長帶着我們走進了電梯:“他今天抽了太多的煙,結果在回來的車上吐血,然後就昏了過去。”
“……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們,柳老先生的身體並不好。”悠久看着張處。
“好求得你們的憐憫嗎。”張處的臉上閃過一絲冰冷。
“我們不是惡人,我們是受害者的後輩!”趙榭恩反駁。
“我知道,但是我們也有我們的尊嚴。”掃了我一眼,張處搖了搖頭:“我也勸過柳先生,讓他下達對你們的攻擊命令,但是他說仇恨還是不要越結越深比較好。”
“攻擊我們,你認爲你們有這個能力嗎。”趙榭恩一臉的譏色。
“有沒有能力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張處說到這兒,搶先走出打開的電梯門:“跟我來,柳老在重症房。”
跟隨着他走過一段走廊,張處長在兩個男人把守的大門前停下,在出示了手中的證件後,張處帶着我們三人走進了房間。
柳老爺子靠在牀頭,看到我們三位走進來,這位老人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伸出乾枯的手對我們揮了揮。
“都坐下來吧。”
“嗯。”
我們三人魚貫的坐到了他身旁的椅子上,而張處走到另一頭,這位弟子倒了一杯水,然後服侍着自己的老師將藥吞下。
“柳老先生,您找我們有什麼事。”
悠久先開了口,我也覺得今天也應該由她先開口比較好……畢竟說起來,我這臭小子裡外不是人。
“本以爲自己還有幾年好活,但是現在看來,今天晚上能不能撐過去還是個問題……”說了這麼一段話,柳爺又咳了幾聲,休息了好一會兒才接上了話頭:“我老了,也可以說我們這些當年的知情人老得老,死得死……丫頭,看在當年你家長輩與我相識一場,別再追究了好嗎。”
“老師!”
“你閉嘴,記住一點,我們跟她們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做人要有自知知明。”讓自己的弟子閉嘴之後,柳老爺子扭過頭看着我們笑着:“好嗎。”
我看了一眼悠久與榭恩,兩個丫頭沉默的看着老人。
“我知道你們非常仇恨我們,的確,是我們害死了你們的長輩……但是你們也應該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凡人,在面對未知時有多麼的脆弱與歇斯底里。”柳老說到這兒彷彿是意有所指般的笑了起來:“說起來,陸仁醫,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小子是怎麼熬過最初的那些年的。”
“還能怎麼熬,只不過是混吃等死罷了。”我心想您老就別給我再加什麼戲份了,今天要坐下來談的是您跟兩個丫頭,我頂破天了也就是一個家屬而已。
我這一說,笑的柳老差點沒把自己咳死。
好不容易平下氣息,悠久跟榭恩也開了口。
“沒有問題,但是我們也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能告訴我,你們那些人與我們的長輩到底都是什麼關係,還有你們在一起是怎麼認識的。”
悠久的問題讓柳老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就在我這個路人家屬就快被這滿室的沉默給逼瘋了的時候,一聲屬於老人的嘆息響了起來。
“小張,先出去。”
“是。”
張處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間,並帶走了房門口的兩位。
“你們既然這麼想知道,我也就告訴你們。”柳老爺子習慣性的把手伸進病人服的口袋,然後苦笑着把手抽了出來:“你們的長輩……那個女孩一開始的出現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我們當時也認爲只不過是一個得了奇怪病症長不大的女孩兒。她跟老秦,老莫他們走的很近,而我因爲不是同一個連的,所以也只是見過麪點過頭的交情。”
“到了日本投降,我們團擴編,我跟老秦他們算是同一個團的,所以關係也就慢慢近了,在解放戰爭中我被老秦救過兩次,那時候人純樸,兩命之恩,我跟老秦也就熟了……兩人結了兄弟,當然也沒外人知道,那時候部隊裡是禁那殺雞燒紙的破事。”
“老秦那個時候做了連長,在農村的媳婦也被找了回來……那個丫頭沒說什麼,但是整個人卻在那段時間裡消瘦了不少,不過那段時間兵荒馬亂的,我也沒有在意。現在想來,也是爲情所困……”
“後來呢。”悠久插嘴問道。
“我們打過了長江,全國解放了,雖然打島的時候失利過,不過我們那時候都在想,革命終於成功了,我們人民終於當家做主了,我們也終於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可是美帝告訴我這一切都是他媽的扯蛋。”罵到這兒,柳老爺子的臉色變幻了一番:“我們師出發北上,打仗打的很苦,美國人手裡的自動武器比我們好,炮比我們大,就連他媽的冬衣棉祆也比我們厚一圈……爲了把美國人幹回三八線,光是我的連就換了三撥戰友。”
“……戰爭是殘酷的,無論在哪兒都是一樣。”榭恩插了一句。
“是的,但是在那麼殘酷的歲月裡,每一次團部開會,我都能夠看到老莫,老秦他們這些老戰友好胳膊好腿的站在那兒……那怕老戰友人數越來越少,只要一想到老兄弟們用鐵鍬,用槍托、用刺刀、甚至是用牙齒把美國佬趕回三八線是在爲身後故土的父老打仗,我們也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到最後打坻平裡,爲了能夠打下那個地方,師部把我們這個最能打仗的團拉了上去,結果打了那麼久,丟下了那麼多的性命卻他媽的連個卵子大的陣地都砸不下來……老秦死了,老齊死了,虎子,四班的老胡……我們那些老兄弟死的太多了,多到我回國之後,發現整個團的老兄弟就只有老莫跟着我一起回來。”柳爺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看着我嘆息道:“回來之後,我才發現老秦的媳婦有了一個孩子,可孩子他娘也死了……難產死的。”
……我幹,這件事可從來都沒有人告訴過我。
“後來的,你們應該都知道了,那丫頭一天到晚哭着鼻子,老莫沒辦法,也就只能把她放在家裡,我們也覺得是個辦法,雖然對不起老秦……可也不能看着那丫頭就這麼也隨着去了,再說了……老莫這人也實在,我跟老張都知道。”
“再後來,我聽了上面的命令去莫家抓人,那個時候接到消息的我是大氣都不敢出啊,心想外星人是什麼,不他媽的就是神仙嗎……”莫爺皺着眉毛:“到了門口之後我們隊在門外一站就是半個小時,誰都不敢第一個衝進去,可是上面有人過來傳達命令,說是一個小時之內我們還沒有抓獲對方,他就讓當地駐軍的一個營往裡面衝……最後沒辦法,我也只能硬着頭皮帶着人跟着那個人衝了進去……”
“然後,我的長輩就自盡了……對吧。”悠久看着牀上的老人,像是提問,又像是確認。
“對,她一口氣放倒了我的四個部下,最後當那個人把槍頂到莫問的腦袋上的時候,那個丫頭哭着把手印在了自己的胸口……”柳爺拍起自己的大腿:“那個時候,莫問像是瘋了一樣,我實在是看不過去,在事後就偷偷的把寫有小孫是告密者的紙條塞到他的手裡……就是這樣,日後小孫的死你們也知道,對吧。”
“……謝謝。”悠久微微的點了點頭。
“什麼都不要說了,我希望你們也能夠記住今天立下的諾言。”柳老爺子說完對着我們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都走吧。”
“那我們就先走一步了……”悠久與榭恩站起身,兩個丫頭看着我。
“我還有些小問題想問一下柳爺,你們先到車裡等我吧。”
等到悠久帶着榭恩離開,我擡起頭看着柳爺。
“柳爺,當時你沒有想過莫爺會那麼狠……對吧。”
“對,但是就算是莫問不殺小孫,有人也會動手的……”柳爺的眼裡閃爍着一絲陰狠,他狠狠的砸了一下自己的腿:“想當年,是老秦跟老莫把小孫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那丫頭到後來給老莫下了種,算得上是莫家的人了……小孫爲了前程出賣自己的嫂子跟救命恩人,壞了規矩,到後來死了也是活該。”
“柳爺……那個人的名字真的不能夠說出來嗎。”我看着眼前的老人,試圖從他的嘴裡再問出一些什麼。
“……對不起,柳爺這輩子什麼缺德的事都做過,但還有底線,就是不能出賣自己的兄弟。”柳老爺子搖了搖頭:“走吧,小子。”
……既然都趕人走了,我也就老老實實的站起身走出房間,同時也在想到底是誰能夠讓柳爺他們死心塌地的把這秘密給守在心裡。
就在我滿腦子胡思亂想的走過護士區的時候,櫃檯上的一疊病歷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爲放在最上面的,正是柳爺的病歷。我默默的伸手拿起它,然後掀開了第一頁。
一個熟悉的病名出現在我的眼中。
回首看了一眼那個依然房門大開的病室,我放下了病歷,然後大步走向電梯。
……沒有錯,有些真相,看起來還是湮沒在歷史裡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