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仲夏狂歡

夏季的池袋,伴隨着悶熱的天氣,又迎來了一件新鮮的事物。一個指甲般大小的圓片,泛着清新的薄荷色,正面嵌着一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有的時候它的背面會刻上不明意義的英文或數字,而有的時候,它就只是素顏出現。這個被稱做蛇丸、綠將軍或蛇吻的圓片,有着藥片的作用,卻不會出現在正規的藥店裡。

它不會附贈雙語說明書,但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瞭解它的用法與用量。你可以伴隨着沁涼的礦泉水將它送入身體,或者是讓它直接摩擦在牙齒之間。雖然後者會讓你充分感受到苦口,但“良藥”的魅力也在於此吧。藥效發揮作用時,你就可以伴隨着高速的背景音樂,將你的活力和瘋狂的氣氛完美地結合。你不用考慮體力的消耗,只要你有時間,也有心情,就完全可以不顧及時差,從深夜十二點的日本一直舞動到加拿大迎來深夜的十二點。你就像是凌空而望的無畏使者,感受着那鋒利的疼痛與刺激,可以用睥睨的態度俯視發生在這個世界中的一切。

在那個時刻,一切都可以灰飛煙滅,就像落定的塵埃般纖細而渺小。對於一個舞動的精靈來說,一切都可以被看穿與原諒。刻薄的老闆、拿着警棍到處搖晃的警察、保持着一成不變微笑的新聞主播、在八卦遊戲中頻頻賣弄的偶像明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阻止你興奮的情緒,你可以對身邊的一切都露出釋懷的笑容,包括那恐怖的人肉炸彈、包括那被遺棄在街頭的小嬰兒、包括那印在報紙上優雅地揮舞高爾夫球棒的總統。一切都成爲速度的俘虜,化身爲舞池中的神明,敬畏着自己的信仰,充滿着對自己的頂禮膜拜。

沒有說明書,當然你也不會了解到這種綠色藥片的副作用。據說有的舞者因爲過分的精神投入,而導致生理機能嚴重失調,因血壓的急遽升高而猝死;或者由於過分執着於內心的挖掘,導致生理機能變相紊亂,墮入終身的植物人行列。當然,這只是千分之一的不幸案例,而且可能是出於同時服用了其他藥物或酗酒的原因。

毋庸置疑,這個綠色的藥片擁有龐大的擁躉,吸引了無數毒蟲以及新鮮的生源。池袋的小鬼頭們也開始了綠色藥片作用下的夢遊,墜入兼容着抽離的痛楚與快感的幻動世界,感受着這條綠蛇的完美律動。

爲了讓自己化身爲夜晚的神明,一萬元一顆的蛇吻,對於它的擁躉來講是絕對值得的。

池袋將要迎來酷熱的八月,我化身爲同胞中的異類,沒有對蛇吻以及Rave派對錶示出任何興趣。如果想要置身於派對那種狂歡的氣氛,莫扎特的Allegro足夠讓我產生那樣的錯覺。而對於我這個健康寶寶來講,那些如蛇吻一樣稀奇古怪的藥片,確實沒有一點發揮作用的地方。

池袋的夏天,今年也展現出了異類的因素。連續兩個星期的三十六度高溫盤踞上空,在我印象中好像還史無前例。臭氧層被不斷破壞以及人們心中充斥的煩悶因素,我先知般預計着池袋四十度的高溫,已經是指日可待了。到時候,除了蛇吻的殉道者,也許池袋還會出現因高溫吞噬而隕落的人。

我想有一個人應該不會遇到這種問題。只要是晴天,他就會坐在P'Parco前的樹叢旁,敏銳地搜索着那些看起來很時尚同時又有着一定消費能力的小鬼,然後大聲地呼喊道:

“到我們店裡看看吧,有上週才從紐約進口的最新T恤。我保證每一件都會符合你們的口味,是時下池袋最流行的款式!”

如果有哪個不開竅的小鬼聽信了他的蠱惑,接下來就只有聽天由命了。在原本鼓鼓的錢包被掏空之後,就會被扔回那發燙的柏油馬路。

週六的池袋,豔陽高照。我從池袋西口走下樓梯,進入這條橫跨了JR軌道的WeRoad通道,又從池袋東口冒了出來。

那個高溫終結者,依然在執着地搜尋着來往的小鬼們。旁邊一間新開的大頭貼店,擠滿了熱情洋溢的國中女生。

“怎麼樣,艾迪?最近生意可好?”

他用一個G少年的手勢代表問候:

“簡直沒法說。誠哥,這些小鬼們就像組成了丐幫一樣,我都快不行了。”

這個正在抱怨着的小鬼,名叫山口英臣·Williams。他的母親是本地的酒店小姐,父親是一名美軍維修兵。所以他是一個有着拿鐵牛奶咖啡色皮膚的混血兒。

“這麼熱的天,你還要在這兒搞推銷,一定很累吧。你不會又吃什麼怪東西了吧?”

艾迪露出一股自我陶醉的笑容:

“沒有哇,我覺得現在很舒服呢,特涼快。誠哥你要不要也試一下?Piracetam配Vinpocetine。”

艾迪一邊說着一邊掏向腰包,我苦笑着說:

“謝謝。我心領了。那東西到底有什麼用?”

艾迪是充斥在我身邊的藥迷之一。藥品對於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只要是有新的種類出現,他就一定要身先士卒,那種感覺就像是小孩垂涎於五顏六色的糖果。

“Piracetam可以加快左右腦的傳導速度,促進聯想,改善記憶。而Vinpocetine可以促進腦部血液循環。這些藥品是通過FDA(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認證,在美國公開上市的哦,絕對安全啦。誠哥完全可以試一下嘛,對你的寫作也是大有好處哦。”艾迪像個藥學家一樣激情地解說着。

他的話確實有些讓我動心,我好像確實需要一種能讓人變聰明的藥,不至於每次進行專欄寫作時都絞盡腦汁。我甚至希望,能夠開發出直接讓人變成百萬富翁的藥。可惜,我剛剛度過了那樣的狀態,距離下一次的截稿時間還有漫長的三個星期。

“這次不用啦,如果有需要我會來找你的。”

剛剛回復完這位藥劑師的熱忱推薦,P'Parco入口處的音箱裡就傳出了劇烈的電子鼓敲擊樂,那震撼的節奏讓人下意識產生跟隨的衝動,高亢的女聲糅合在這極具穿透力的旋律中,掀起一波波刺耳的音浪。

“酷!永遠子的新歌!”

報完了歌名,艾迪就開始了他的舞蹈。他那身寬鬆的直條紋POLO運動裝,就像是一匹雙人牀單。他緩慢地扭動着全身的關節,像是一條扭動在袋子裡的蛇。旁邊那羣熱情洋溢的大頭貼行列,也爲艾迪的舞蹈配起了尖叫的音樂。艾迪對我投來得意的一瞥,然後轉向那羣國中女生揮手致意。保持着他的蛇舞,他不禁感嘆道:

“好音樂加好藥,今天實在是太完美了!”

我站在原地,觀察着這個在炎熱的高溫下舞動的小鬼。他好像完全脫離了這個季節,腳下那散發着熱氣的柏油馬路以及不停噴出廢氣的汽車好像根本不存在於他的周邊。他只是獨自搖擺着,伴隨着他身上那BBQ的徽章。BBQ是紐約布魯克林區、布朗士區、皇后區的縮寫,這個混血兒所在的嘻哈服裝店,就取了這個名字。

我向仍然陶醉在舞蹈中的艾迪揮了揮手,然後就離開了。因爲我既不精通舞蹈,同時也不願意陪襯在這位自得其樂的主角旁邊。其實更關鍵的理由,是因爲我的身體好像也期待着那樣的舞動,這音樂的魅力確實是不可小覷。

我一邊尋找着那少得可憐的陰涼處,一邊走向西口的Libro連鎖書店。從今天的早報廣告欄裡看到,一個我欣賞的作家出了新書。嗯,可能吧。我的行爲看起來像個書呆子。但確實,我雖然樂於充當業餘偵探,奔波於池袋的大街小巷,而且文字功底也只能對付幾篇專欄稿件,但還是執着地薰陶在文學氣息中,培養積極向上的精神修養。我想大家都應該是這樣的,呵呵。因爲我們總喜歡去追求那些身上不存在的閃光點。

Libro連鎖書店屬於半地下的性質,我正走下樓梯,手機突然響起:

“阿誠嗎?是我。”

崇仔那乾冰似的聲音,倒是很適合在這個季節用來降溫:

“晚上有時間嗎?”

國王的聲音帶着莫名的壓力。

“恐怕不行哦,我可是有約會了。”

國王聽着我的冷笑話,不屑一顧地回覆道:

“你不用騙我啦,你早就沒有女朋友了。我是真的有事要拜託你。”

國王好像遇到了什麼愁事,保持着壓抑的聲音,百姓也只好悉聽尊便了:

“知道啦。我去哪兒找你?”

“晚上十二點,我在幕張等你。”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禁對崇仔吼了起來:

“不是吧!你是指千葉縣的幕張?”

國王聽到百姓的吃驚語氣,發出了竊笑:

“正是!”

“你讓我半夜十二點從池袋坐車繞到千葉去?有什麼事,非到那個地方去辦?”

國王正視了百姓的疑問,開始嚴肅地回答着:

“阿誠,我準備讓你看一樣東西。可惜它只出現在十二點的幕張,你知道Rave嗎?”

我雖然沒有親自經歷過Rave派對,不過回憶着艾迪的激情描述,我還是能夠大體想像到它的性質。

“只聞其名。就是那種狂跳整夜,可以算是日本盂蘭盆會舞的西方版本吧?”

“嗯,基本上就是那樣。”

崇仔最後向我交代着:

“你的門票我會放在幕張Messe會展中心的入口處。如果你覺得一個人無聊,可以把你的約會對象帶上哦,我會給你預備兩張票的。”

國王的多功能鼻腔發出了一記笑聲,沒等我反駁就直接掛掉了電話。他其實知道我現在是沒有女朋友的。不過爲了體現百姓的不凡潛力,我還是馬上給五個美眉打去了電話。然後,就得到了五個相同的答案:

“Rave派對?我其實一直很想去呢,可是今天實在沒空,下次我一定會去哦,小誠誠。”

我懷疑她們是上了同樣的演講課,所以選擇了一模一樣的拒絕理由。雖然我明白,在週六的下午才向忙碌的美眉們發出當晚邀請,確實是違反流程。但如果就獨自一人前往,確實會令崇仔看笑話的。

當天晚上,我將水果店提前收攤,就立刻奔到接近末班時刻的京葉線趕往幕張。當然,我也有同行的夥伴。他表示是第一次乘京葉線,一直像個好奇的小孩兒,趴在全新車廂的窗戶上。我看着他那瘦削的背影,開始回想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沒錯,他就是那個BBQ嘻哈服飾店的勤奮員工,艾迪。

大概是在今年春天,艾迪置身於黑人拉客軍團,就像現在效勞BBQ一樣,執着地搜尋着每一個過路人。但那一天,他把要町OD(Over Drive)這個G少年中小有名氣的武鬥派小隊,也作爲了消費的客人。要町的小鬼頭們幾乎不需要導火索就可以引發出一起戰爭,艾迪當時就變成了獨孤將軍,被四個摩拳擦掌的對手帶到了P'Parco的前面。我就在那個時候,像程咬金一般出現了。這個一直不太服輸的小鬼,在知道我比他年長兩歲之後,就用敬語開始稱呼我。我見他人並不壞,就向要町的老大求情,終於熄滅了對方的火氣。從此以後,艾迪就稱呼我爲“誠哥”,而且爲我這個街頭勇士宣傳着這次光榮事蹟。

我們已經認識半年了,他一直執着於兩件事情:一是津津有味地嘗試着不同的藥片,二是勤奮地搜尋着客源。雖然在我看來,他的工作着實辛苦,但卻總能看到他臉上爽朗的笑容。

我從回憶中抽離,看向這個緊貼在窗邊的混血小鬼:

“你爲什麼老是去吃那些奇怪的藥?”

“只是覺得很爽啦。也許……”他大大咧咧地扯出了這句話。

艾迪轉過頭看向我,摸着他的自然捲發,轉換到一副有些無奈的表情:

“也許也是因爲我老爸吧。他不要我和老媽了,一個人回到美國,連一點消息都沒有。你也是知道的,我家裡很窮。其實也是挺煩的,但是我又沒有能力去改變世界,只好選擇去改變自己嘍。很簡單,只要一個藥片就可以做到。”

“是嗎?”我看着艾迪身後那匆匆流逝的霓虹廣告牌,發出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的回覆。聽着他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的老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不過看着現在的艾迪,到底哪個老爸的情況比較好呢?

到了海濱幕張站,我和艾迪下了車。這座嶄新的車站,有着科幻電影一般的場景,非常適合作爲槍戰電影的拍攝背景。走在街上的我們,就像井底之蛙般,透過高大建築物之間的縫隙窺見那一抹暗藍色的天空。我們彷彿置身於熱帶,沐浴在晚風裡,跟隨着如潮的人羣,走向了幕張Messe。

“要不要票?我有票啊,要不要?”

還沒到門口,一個黃牛就靠向我們,小聲地吆喝着。

艾迪則一臉興奮地說着:“太棒了!今晚的演出是Heaven的御廚宗明一手策劃的,還能看到永遠子的現場表演。”

我們和穿着黃棕色棒球外套、戴着粗大金鍊的黃牛擦身而過。我好奇地發問:

“你說的‘Heaven’是什麼意思?”

“最近五六年,Heaven在日本舉辦了很多場大型的Rave啊,御廚宗明就是那個組織的代表。誠哥,你現在還體會不到Rave的魅力,等一會兒現場表演開始了,你就會完全被它征服的。簡直太酷了!”

艾迪向看着外星人一樣回答了我的問題,然後又沉浸在了自我陶醉中。黃牛們好像很有規矩,各自守着路燈下的地盤,招攬着路過的小鬼們。幕張Messe的門口已經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是一身普通的仔褲T恤打扮;有的人選擇了透明感的印度棉衫或洋裝;還有的人,大概是把泳裝穿來了。

隨着這些奇怪的人流涌向Messe,我的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來。我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是來接受崇仔的任務。雖然和艾迪的二人組合有些怪異,但這並不能阻礙我的桃花運是吧。我問身邊依然保持着期待情緒的艾迪:

“你對哄美眉有研究嗎?”

“當然了,誠哥。我的工作就是推銷自己店裡的商品,這種事情當然不在話下。”

我在心中暗暗竊喜,這小子還真是有兩下子,幸虧帶他來了,也順便感謝一下那些上了演講課的美眉們。

我們在售票處拿到兩張預留的入場券,然後就徑直走向展覽大廳。走廊的牆壁彷彿已經被吉他震得微微發顫,艾迪腳步輕快地跟在我的旁邊。

“我不行了。誠哥,等一下!”

突然間他躲到了柱子後面,然後咕咚咕咚地灌下了幾口礦泉水。

“拜託!你又在往嘴裡塞些什麼?”

艾迪得意地看向我:

“我剛從網上買的‘藍海豚’,聽說效果不錯哦!”

我哭笑不得地問這個執着的小鬼:

“是什麼做的?”

艾迪的手掌上,正趴着一顆藍色的藥片,正面刻有一條色彩斑斕的海豚。這藥的名字倒是挺名副其實。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MDMA吧。這種藥基本上都是混合出來的。誠哥,你要不要試一下?”

MADA這種成分具有三甲氧苯乙胺的致幻作用,也具有苯丙胺的興奮作用。雖然各個國家已經將它列爲限制名單,但它的流行速度不亞於即將開演的Rave。

“不用了,一會兒我還要去跟別人談些事情。”我搖了搖頭,迴應着這個快要陷入迷濛狀態的小鬼。

“那誠哥,如果需要就儘快來找我哦。到時候別怪我把最後一顆也吞掉,沒有給你留!”

接下來的那段路,陪在我身邊的艾迪像是一個淌着口水的醉漢,我幾乎都沒有興致去觀掌走廊上那些香芋公司和啤酒公司的廣告。

推開一扇大約三米高的厚重大門,我們進到了Rave的主會場。一個掛着圓形天花板、面積略小於足球場的大廳映入眼簾。此起彼伏的音樂聲,幾乎是直接震顫着心臟。我不由得倒吸了幾口涼氣,也放棄了和身邊的艾迪說話,因爲那樣需要耗費很大的氣力。

我們的正前方是一個由鋼架組成的舞臺,兩個DJ好像正在上面賣力PK。我沒有沉浸在想像中的意大利電子舞曲氣氛中,倒像是步入了一個如火如荼的建築工地,耳邊充斥着不太優雅的噪音舞曲。散佈在舞臺四周的賓客已經開始了他們的狂舞。沿着舞臺的邊緣,擺放着很多香芋和啤酒,以及一些速食小攤。艾迪扯着嗓子向我吼道:

“那邊攤子上的蠶豆咖喱很不錯哦!聽說攤主是一對羅馬尼亞父子。”

正說着,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拎着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頂着他那一頭棕色的短髮,從海灘傘下跑了出來。

“誠哥,我們到場子裡去跳舞吧!參加Rave是根本不可能立在這裡欣賞的呀!”

如果有機會,真希望讀者們看到我的舞姿呀。我熱愛水果店,也樂意充當業餘偵探,搜腸刮肚般進行着專欄寫作,還會追蹤着某個作家的新書。當然我的天賦可是不光在這些方面哦,在西方古典音樂和二十世紀交響樂的影響下,我擁有着非常強烈的韻律感。這樣看來,我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優秀青年。

幸好我是一個有意識的狂舞者,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告別了那個意猶未盡的小鬼,準備去解決一下生理問題。幕張Messe的衛生間內鋪滿了白色的瓷磚,和走廊裡的斑斕廣告是完全迥異的風格。只有那還依稀傳來的低音鼓聲提醒着我,自己仍然置身於一個瘋狂的舞池。

來到同樣乾淨如消毒實驗室的洗手檯前,在舞池裡遊蕩了二十分鐘的我總算沖掉了一臉的汗。當我拿着小毛巾擦臉的時候,一個男子突然站到我旁邊。他看了看周圍的情況,確定沒有別的人,然後就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怎麼樣,兄弟,跳得爽嗎?我這兒有好東西要不要試一下?”

眼前的男子穿着喇叭腿牛仔褲,上身配一件皮製黑背心,束着微卷的長髮,透光鏡下的雙眼死死地盯着我。

“什麼好東西?”

男子從右側掀開背心,展示出琳琅滿目的小商品。定睛看去,才發現掛在背心上面的是一個個五顏六色的小塑料袋。男子露出像艾迪一樣興奮的表情:

“粉紅勞力士、藍海豚、橘色印度人、黃色妖怪、白色666……”男子開始如數家珍,“當然,只要你肯掏錢,我也能幫你弄到綠色的!”

我又露出了外星人一樣的表情,一臉疑惑地問道:

“你說什麼綠的?”

男子的乳暈上長着幾根三釐米長的胸毛。我這個敏感的偵探,難道還希望這樣的細節有助於警方的調查?

“你不會不知道吧!就是蛇吻啊!”

我還是一頭霧水,正想着該怎麼回答他。只聽到“哐啷”一聲巨響,最內側的一扇廁所門被踹開了,直直地彈成了九十度角。我和男子都下意識地擡起頭,透過鏡子,看到兩個人正一步步向我們走來。他們是一對穿着同樣衣服的胖瘦組合,上身是泛着光澤的黑色T恤,下身穿着沾滿紅色油漆的仔褲。其中一個瘦得像竹竿的男子衝藥頭擡了擡下巴:

“你有蛇吻是嗎?拿出來讓我們瞧瞧!”

竹竿男伸出手,在我的眼前晃過一條咬住自己尾巴的綠蛇。藥頭開始了莫名的抖動,轉身想要跑出去。另外一個胖男子則顯示出和身材成反比的敏捷,迅速佔領了衛生間的出口,像門神一樣堵在了那裡。從他那交叉的手背上,我也發現了那條綠蛇的刺青。

竹竿男留着一頭小卷發,眯起他那四周滿是皺紋的雙眼,左手拍着藥頭冷汗涔涔的臉:

“我們並不想妨礙你做生意,只是不能看到有人兜售假的蛇吻。你也是知道的,我們是有組織的企業,不能因爲假貨而毀了自己的信譽。你說是吧?”

藥頭拼命地點着頭,他那束在腦後的捲髮也跟隨着他的身體抖動着。竹竿男換上一副陰柔的嗓音:

“明白了吧?好孩子,知錯就改就是好的!”

緊接着,他原本塞在仔褲兜裡的右手猛地擡了起來。當我再次看向藥頭時,一把匕首正從他的臉頰處掠過,汩汩的血珠瞬間涌了出來,順着藥頭的黑色背心滴落下來。

“染指別人的生意,就會得到這樣的回報。記住了嗎?”

藥頭已經被嚇傻了,只是哆哆嗦嗦地點了下頭。竹竿男大聲吼道:

“你的嘴巴呢!”

“我……我記住了。”

藥頭一邊說着話,他的臉上就隨之漲起了幾顆血泡。竹竿男露出得意的笑容:

“這個遊戲真是不錯呀,臉上吹出透明的紅氣球。高手哦!”

竹竿男轉頭看向我,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吃假蛇吻,如果不幸失明就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了!再見。”

然後他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大搖大擺地朝門口走去。我趕忙上前一步:

“從你們這兒就可以買到正宗的蛇吻是嗎?”

竹竿男有些驚訝地看向我:

“這個只能到時候再說了。反正我現在手頭上是沒有了,已經被那羣小鬼分光了。如果你想要,下次Rave的時候,再告訴我吧!”

小山男和竹竿男走出了衛生間,藥頭正在旁邊悶頭哭泣。我望向鏡子裡的他:

“他們是誰?”

藥頭拽出一張紙巾,蓋在還涌着血珠的臉頰上:

“他們手背上的‘噬尾蛇’是希臘神話的‘Uroboros’,一條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循環往復,象徵着生死的輪迴,是蛇吻經銷商的統一標誌。”

我掏出手機問這個瑟縮在角落裡的藥頭道:

“我幫你叫救護車吧?”

“煩不煩啊,你快走吧!”

真是好心沒好報,我踏着已經被血跡染紅的白色瓷磚,走出了衛生間。

舞臺裡還是一片喧騰,艾迪的眼神還真是不錯,遠遠地就朝我打着招呼。我立即走了過去,他指着身邊的女孩對我喊道:

“兩個大學生美眉呀,是浦安大學的!”

兩個大學生的裝扮都將自己的優勢展露無疑。一個留着雷鬼頭的女生,穿了一件深色仔布胸衣,下身裹了一條雜色頭巾,優美的背部線條點綴在昏暗的舞池裡。另外一個女生頂着羽毛頭,上身的T恤被挖開一個圓形的洞,一片浸着汗珠的塑料片被鑲在胸前。我看着她們那空洞無神的眼睛,木訥地點頭問好,她們也對我報以了面具般的笑容。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包括剛纔的廁所襲擊事件,還有現在這兩個有着漂亮身軀卻找不到靈魂寄居的美眉,以及旁邊那張牙舞爪的艾迪。我真想現在能夠席地而坐,和西口公園的街友們酣暢淋漓地喝上一通!

羽毛頭女孩指着我尖叫起來:

“感覺你好奇怪呀!跳舞的表情真恐怖。”

我向兩個美眉擠出一抹親切的笑容,然後就轉過身去繼續扭着。真不明白崇仔所謂的只在Rave十二點中出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我混跡在五千名瘋狂的舞者中,化身成一隻阿米巴蟲。

施工暫時停止,噪音音樂戛然而止。一股熟悉的旋律流入耳畔,原曲是舒伯特晚年所作的四重奏,有着一個飄逸魅惑的名字《死神與少女》。精緻的節奏與快速的張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強烈的速度中流動着流暢柔婉的韻律。在這抽象的氛圍中,我眼前彷彿閃過一個狂奔的少女,用力踢開了阻擋在前方的陰暗死神。我不禁感嘆道這位編曲深厚的功力,一把搶過了艾迪手裡的礦泉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國王的電話姍姍來遲,我使勁捂住左邊的耳邊,衝着手機大聲吼着:

“喂?我是阿誠!”

國王的寒流嗓音一陣陣傳了過來:

“怎麼樣?Rave的活動還不錯吧?”

我表示出了強烈的憤慨,拼命喊了一聲:“NO!”電話那頭好像是傳來了淺笑聲,我保持着低頭彎腰的動作,大步向前走去,擺脫了崇仔和舞者形成的對流天氣。

“咱們來談談正事吧,我在後臺的休息室等你,就是那間掛着‘Conference Room’的最大的會議室。”

還沒等我回話,崇仔就又開口道:“和你一起來的那個混血小鬼,就是你的約會對象嗎?”

我懶得去考慮崇仔這句話的言外之意,直接掛斷了電話。然後以我都不可思議的力量,一腳踹開了沉重的金屬門。

根據工作人員的指點,我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Conference Room四周的牆壁都貼滿了鏡子,讓會議室顯得更加空曠。角落裡散落着沙發,牆邊一張足有十米長的摺疊桌上,擺滿了礦泉水。一些佩戴着工作證的男男女女聒噪地從身邊掠過。我被困在用屏風隔開的島嶼裡。

“阿誠。在這兒!”崇仔的聲音很適時地響起。最裡面的隔板間內,伸出了一隻纖細的手腕。

身處異鄉的偵探,產生了莫名的緊張感。我緩緩地走向最裡側的白色屏風,步入隔板間,然後就只覺眼前閃過了一道光芒。呵呵!沒什麼懸念,在這個擺着三張黑色沙發的休息室裡,三個男子正悠哉悠哉地靠在沙發上,旁邊還有一個表情僵硬的女子。池袋的國王獨佔了一張沙發,擡頭指向旁邊的座位,我心領神會地坐了下來。

我終於知道了那道光芒的出處,就是來源於對面的這個女子。我欣賞着她完美的曲線,直到眼光停留在她右腿中下方那根冷冰冰的金屬棒,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上面安裝的靈活部件。女子聳了聳肩膀:

“你是頭一回看到假肢嗎?”

我誠實地回答了她,這確實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假肢。旁邊一個大概四十歲左右的鬍鬚男,扶了一下黑框眼鏡,開口說道:

“我來給大家介紹一下吧。我是Heaven的代表御廚宗明。這位小姐就是今晚要在Rave演出的永遠子,她是歌手、模特兒雙棲發展哦。而且,她還負責公司的企劃工作。旁邊這兩位,也是Heaven的年輕員工。”

兩個坐得筆直、文質彬彬的秘書男,輕輕向我點了下頭。然後,池袋的國王總算開了尊口:

“這位就是真島誠,池袋的街頭偵探。雖然他的辦案速度我不敢恭維,但卻總能把問題圓滿地解決。有可能是因爲獨特的天賦吧,不過也不排斥走狗屎運的可能。”

國王轉頭看着我,咧開嘴笑了起來:

“呵呵,雖然他看起來有點兒呆頭呆腦,不過不能光從他的穿着上品評哦,他的腦子還是很好使的。”

我真不明白自己的衣着有什麼怪異。比起那個在大熱天,還穿着高領針織衫、套着牛仔外套的御廚宗明,我這身白色背心加Overall牛仔褲,可是艾迪推薦給我的時下最流行嘻哈裝扮。

“這個人真的可靠嗎?”不知道永遠子是怎麼看待我這身裝扮的,她只是順勢拋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感覺自己在她眼裡就像是一隻會算數的狗。國王把身子仰到了沙發裡,輕鬆地說着:

“你可以放心。阿誠可以算是G少年的軍師了,我們也算是共患難的兄弟呢。如果他都沒有辦法,我想無論是你們還是警察,可能都要被那些傢伙玩弄於股掌嘍。”

我對國王的信任表示感謝,不過自己卻感覺很是心虛。如果永遠子向我拋出一道複雜的四則運算,我該怎麼回答呢?因爲剛纔極度嘶吼,我只能用沙啞的聲音發問:

“你說的那些傢伙是指誰?”

御廚看向了身邊的年輕員工,他們應該是進行了眼神的交流,但那兩個人的表情卻是紋絲未動。Heaven的代表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

“是噬尾蛇。”

這個名詞在今天晚上連續登場了兩次。

“是他?那個傢伙,我剛纔在衛生間裡見到了。”

永遠子眯起那雙藏在直劉海下的細長眼睛:

“真的嗎?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其實沒跟我說話。只是有一個不幸的藥頭,被他們撞見在賣假蛇吻。他們說這樣做會有損企業的名譽,就在藥頭的臉上劃了一刀。”

御廚苦笑着搖了搖頭:

“這確實是一成的風格。”

永遠子那雙細長的眼睛透出堅定的光芒。實際上,她的整張面孔都透出一股堅強的力量。她直直地看向我:

“他們的手背上有刺青嗎?”

“是。一條咬着自己尾巴的綠蛇。”

御廚向我這邊靠了靠:

“那些都是小事了。阿誠,我現在就把事情都交代給你吧。只是,你千萬不能透露給警方。否則,我們在座的每個人都有可能遇到危險。”

Heaven的代表笑着看向我:

“Rave的英文含義就是狂亂。大概十多年前,在西班牙和倫敦的一些小酒吧裡,Rave不可避免地和藥片聯繫在了一起,作爲一種被稱做‘快樂丸’的代名詞。客人們已經習慣於藉助藥片,淋漓盡致地享受狂舞。他們會在藥物的作用下,一直保持八個小時的亢奮情緒,感覺不到任何疲憊。在那種狀態下,每個人都會置身於一個極樂世界,忘記身邊的一切不快,只是盡情地狂舞,無休止地狂舞。你不用把它扯到政治的角度上,它也不存在絲毫的哲學意味。它只是讓人撕掉面具,徹徹底底地投入到一項運動中去。不過,這種藥片很快就步入了法律範圍之外。這種類似興奮劑的藥物,現在在日本也已經很盛行了。”

御廚一口氣播報完了Rave的來龍去脈,然後問我:

“阿誠,你覺得這裡,有什麼地方很奇怪嗎?”

我眼前浮現出那些充斥在舞池裡的女人,她們竭力地賣弄着自己的胸部和表情,寄希望於成功挑逗別人的性刺激和購買慾。

“走廊裡香芋和啤酒的廣告。”我回復給這位Rave始祖一個無趣的回答。

始祖也露出了無趣的一笑,接着說道:“剛開始的時候,Rave是有着獨特魅力的,它在年輕人中間盛行,包括他們喜歡的一切時尚事物。比如說音樂、體育、遊戲、服飾等。雖然也許不存在過高的思想意境,但畢竟也是一種文化的表現。”

御廚的思緒好像也已經飄到了十年前的歐洲,當這場Rave風潮剛剛興起的時候,他肯定也是其中的一位狂熱分子吧。

“不過近幾年,如果想成功舉辦一場Rave,就需要付出相當多的力量。雖然Rave已經吸引了足夠多的人,人們已經瞭解到它強大的震撼力。但它畢竟已經染上了商業氣息。所以,廣告商也就趁機而入了。不過確實,如果沒有他們的投資,Rave也是很難辦起來的。”

雖然我不能苟同這位鼻祖的某些說法,但也沒有直接表示出來。

“今晚的Rave其實就是一場完全商業性的演出,我們的目的就是贏得更多的利益。既然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擺脫金錢,那我們就給客人呈現出高品質的演出吧。我們只是從他們手裡拿些錢,同時他們也享受到了相應的服務,這並不能說是件壞事。我覺得你好像不太喜歡這樣的方式。如果有機會,我會邀請你來參加一場真正的Rave,我會精心準備,到時候你就會感受到它的魅力了。”

我點着頭說道:

“你們的工作我大概已經瞭解了,噬尾蛇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御廚不慌不忙地拿起了桌上的茶杯,輕輕地啜了一口:

“阿誠,現在時間還早,舞池裡的客人也纔剛剛進入狀態。我要在噬尾蛇之前,把Heaven成員的一些情況告訴你。”

御廚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銀色的金屬盒,從裡面倒出了一顆正面刻有X記號的藍色藥錠,然後直接扔進了嘴裡,接着就傳出了“咯嘣咯嘣”的咀嚼聲。

御廚指着這個體積大概相當於兩片感冒藥的藥錠,接着說道:“這是純度很高的MDMA,比起剛纔我說到的快樂丸,它的純度要高很多。我記得有本書上曾這樣記載:從1990年到1995年,有54萬人因誤食快樂丸致死;因香芋致死的有55萬人;而死於酒精中毒的有125萬人。阿誠,我的意思是,Heaven允許那些藥頭的出現,是因爲類似快樂丸或大麻之類的藥物,藥效較輕微,客人們瞭解它的特性並且可以爲自己的行爲負責。我們這樣做,是希望儘量讓客人感受到Rave的魅力。同時,我們也在儘量維護着Rave剛剛興起時的文化底蘊。”

御廚所談到的問題好像有着深層的含義,涉及Heaven內部對於Rave底線的考量。我從餘光裡看到面無表情的崇仔,插了句話:

“你的意思是,噬尾蛇越過了這條底線是嗎?”

御廚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露出面具似的笑容,大概他沒有料到我會這麼快就意識到問題的核心。

“是的,噬尾蛇的性質完全變了。舉個例子吧,噬尾蛇有着鮮明的目標性,讓人充滿了毀滅的慾望。而快樂丸從一開始,就只是讓人產生跳舞的衝動。”

我繼續插嘴道:

“那蛇吻呢?”

Rave的鼻祖搖了搖頭:

“蛇吻有着強烈的暗示性,它有着宿命般的寓意。不僅主導你的肉體同時也侵蝕你的精神,不由自主地躁動,然後劇烈地震顫,直到你欲罷不能。那種虛境般的幻想以及莫名的興奮,讓你感覺到……”

永遠子補充了御廚的話:

“就好像是飛了起來。”

我發出了一句現在看起來很可笑的疑問,但當時只是抱着不恥下問的態度:

“飛去哪裡?”

永遠子瞪圓了她那雙細長的眼睛,用右手摩挲着假肢的旋轉軸,那個剛纔真正閃出光芒的部位,看上去是剛剛纔安裝上的新零件。

“飛到哪裡?飛到你想像的邊緣,就像接受着黎明的召喚,升至一個存在着無數靈異生命的國度。當然,你也有可能被拋到最底層的地獄。”

永遠子伸出她纖細的大拇指,在脖子上劃了一下。

“就直接飛向了那個世界。”

眼前這個還在以習慣性動作撫摩着假肢的女子,像詩人一樣解答了我的疑惑。

御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因此,Heaven在策劃Rave時,是絕對禁止蛇吻這類藥物出現的。阿誠,我想你已經明白我要拜託你的事情了吧?”

偵探開始總結將要面對的工作,就像在我家的水果店,趕在整箱蘋果還未完全報廢之前,先把那些已經爛掉的蘋果揀出去。

“你的意思是放過那些微劑量的藥物,只把噬尾蛇排除在外?但必須脫離警局,直接進行暗箱操作?”

“感謝安藤的推薦,阿誠你很聰明。”御廚眯起了雙眼,笑了起來。不知是剛纔吞下的藥片起了作用,還是他真的沉醉在這場交談中。

這個時候,一個女職員走了進來:“永遠子小姐,該您上場了。”

永遠子麻利地站了起來,根本看不出她是一個安有假肢的人。她把外套輕輕地脫下,露出裡面白色的麻制背心,平坦的小腹立即成爲了傲人的焦點。她的個頭很高,大概有一米七左右,兩條頎長的雙腿——嗯,當然,是搭配着那隻泛着光芒的假肢。她的低腰牛仔褲幾乎露出了胯骨。一串藍色的數字,被整齊地刻在她的下腹部:

“1978.5.25”

我詫異地擡起了頭,看着眼前這個像是三維影像拼成的卡通娃娃:

“這數字是什麼意思?”

永遠子疾步向前走着,在將要邁出屏風隔斷時,回頭看向了我,然後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這是我的生日。”

我覺得這個女人應該是在敷衍我,所以就沒再說話。

永遠子則接着開口道:“御廚他很忙,Heaven的聯絡事宜由我來負責。你的手機號碼在我這兒,有時間我會和你聯繫的。真島誠先生,希望你一會兒能盡情享受Rave的魅力。”

伴隨着一道金屬光芒,永遠子消失在了屏風之後。

緊接着,不知是由於失去了那金屬的光芒,還是失去了詩人本身的魅力,屏風對面的我們就好像被籠罩在了烏雲裡。

我又開始了鍥而不捨地提問:“一成是誰?他是噬尾蛇的成員嗎?”

御廚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看了一眼手錶:

“我想你還是等下問永遠子吧。現在是我們去看錶演的時間了,今天可是永遠子第一次在公衆場合表演新歌。”

御廚和兩個秘書站了起來,同時遞給我一張工作證。我看向一直巋然不動的崇仔,他穿着一件像漁網一樣、清晰透出健實肌肉的黑色短衫。這一身裝束對於池袋的美眉來講,必將造成多米諾骨牌的氣勢。可惜,我對他的欣賞程度也只能到此爲止了,壓低聲音問道:

“那些人一直是這個樣子嗎?一會兒心不在焉,一會兒又侷促不安?”

崇仔哼出了一聲冷笑,點着頭說道:

“他們幾乎是在半隱居,不跟其他人交往。”

“G少年怎麼想到接這樣的任務?”

國王瞥向我:

“Heaven的勢力不僅限於池袋,他和日本的其他地區包括國外都有業務往來。G少年也是需要和別人打交道的。你知道經營學的基本理念是什麼嗎?”

我誠實地給了崇仔否定的回答。國王居然吐出幾個清晰的名詞:

“Actlocal,就是行動區域化;還有Think global,代表着思考全球化。”

池袋的國王看着我那不可思議的表情,笑着聳了聳肩。我其實只是執着於生活的這個城市,根本無暇顧及外面世界的好與壞,但崇仔的想法自然會有他的道理。

“真島!一起去看看吧。”

隱士團體的掌門人從遠處溫柔地招呼着我。

於是我穿過員工的專用通道,坐到第三排的貴賓席,後排的普通席上也坐滿了Heaven的工作人員。我還看到了幾個似曾相識的廣告明星,可惜我對他們的興趣還不如崇仔那件黑色的透視裝。

舞臺的燈光暗了下來,真正的主角要登場了。臺下五千名觀衆的吶喊聲,形成一潮高過一潮的浪濤涌向舞臺。伴隨着“永遠子!永遠子!”這樣的呼喊聲,Rave的低音大鼓也開始了它的轟鳴,強烈的節奏感已經開始撞擊每個人的心臟。嫋嫋的煙霧舞動成縹緲的雲朵,伴隨着藍色的鐳射光束斑駁了整個舞臺。

來不及調整呼吸,一道耀眼的光芒就劃破了舞臺。帶着假肢的永遠子直直地立在光源的焦點,閉起眼睛開始了哼唱。永遠子的聲音纖細而又充滿張力,就像她那細長的雙眼中透出的堅定。她和她的聲音一樣,是一個矛盾體。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周圍那些激情澎湃的觀衆彷彿並不存在,她在這沸騰的氣氛裡營造着一股堅不可摧的凍結力。我回想着剛纔腦中的畫面。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佇立在舞臺上的她,就像是那個成功擺脫死神的少女,向無限的未來飛奔着。

幾乎堆了三層樓高的PA音響裡,泛出精緻的背景音樂,融合着永遠子悠遠清澈的歌聲,形成飛流而下的沁涼瀑布,點綴在這被呼喊聲籠罩的舞臺裡。永遠子伸出雙臂,微微擡起頭,輕輕地閉着雙眼,迎向舞臺的風聲機。我彷彿真的看到她那雙無形的翅膀,準備隨時飛揚起來。

舞臺上的工作人員,則不能完全沉醉在這樣的氣氛中,他們還有着各自的任務。DJ在打碟,VJ則負責變幻着舞臺的佈景,介紹新的樂曲。舞臺後方那網球場大小的屏幕上,若隱若現着魅惑的影像背景。

霓虹般絢爛的泡沫、纏繞在一起的紛繁管線、澄靜通透的秋日街道、櫻花綻放的公園走廊、虔誠祈禱的阿拉伯人背影、空靈虛幻的宇宙之旅。一幕幕影像背景朦朧地平鋪在眼前,在你還未來得及欣賞感嘆之前,就倏然而逝,留下一抹飄逸的氣息,循環回覆。

我沒有吞下任何奇怪的藥片,但已然陶醉在永遠子的歌聲中欲罷不能。我旁邊的御廚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開始扭動着身軀。同時像艾迪一樣,扯開嗓子大聲嘶吼着:“酷!太棒啦!”

永遠子站在颶風的中心,向我們揮起了手。她身後的背景,呈現出空曠的夏季平原,望不到邊際的湛藍天空中泛着縹緲的雲朵。突然間,寧靜的整體被幻化成菱形的碎片,急遽地四散開去,來不及捕捉的魅惑。永遠子彷彿飄至了我的眼前,在我的耳邊輕聲吐露:“拉住我的手吧,到我這裡來感受永遠。”

我的身體彷彿已經脫離了意志,不受控制般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感受着內心深處劇烈的震顫,肆意地狂舞起來。

是的,我彷彿體會到了御廚所形容的感受。存在於這個世界中,每個人都是一個瘋狂的個體,生命是一種沒有規則、超越界限、不受控制的狂熱風暴。我們的追求、無限的追求,就是極度強烈的速度與力量。

在永遠子持續了一個小時的表演當中,那樣的激情瞬間沒有再次出現在我的身上。接下來的我,就可以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欣賞着那些稍縱即逝的紛繁背景;或者像永遠子一樣輕輕地閉上眼睛,沉浸在她那空靈的歌聲中。

永遠子的演出結束之後,我拖着超負荷的身軀找到了坐在普通席上的艾迪。凌晨五點,我和那兩個過分豐滿的浦安女大學生揮手告別,迅速霸佔了一條通道上的長椅。之所以要迅速,是因爲這個像是戰地醫院的舞廳裡,已經躺滿了橫七豎八的男男女女。他們像是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兵,有氣無力地癱倒在各個角落。我很快就沉沉地進入了夢鄉,恍恍惚惚中還夢到了警車的鳴笛聲。

這場由御廚親手策劃的幕張Rave,在浩浩蕩蕩地充斥了整個午夜之後,把我們帶到了週日上午的十點。經過短暫睡眠就恢復精力的傷員們,將雷鳴般的掌聲作爲閉幕式送給了這場完美的盛典。我沒有看到崇仔的身影,這位池袋國王保持着一貫的原則,已經獨自回到了池袋。

艾迪在海濱幕張的車站前結束了與女大學生的邂逅,估計是已經拿到了他想要的號碼。在夜晚都會讓人產生身處熱帶幻覺的幕張,正午的時候,當然絲毫不吝嗇它的威力。垂直於頭頂的陽光,直直地將它的光束印在人們身上。艾迪大概是又吞下了“藍海豚”,所以他就像是遊蕩在海洋中一般輕鬆面對着驕陽酷日。他伸開手臂,擺出一個懶散的POSE,一雙空洞無神的雙眼,迷茫地望向遠方。惟一沒有改變的就是他那仍然高漲的情緒:

“誠哥!今天實在是太爽啦!”

我扔下這個熱血沸騰的小鬼,獨自去買了車票。

“我快要累死了,近期不打算再聽電子了。”我邊說着,邊把票遞給了艾迪。

艾迪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難道兩歲的年齡差異就會出現代溝?

“這次參加Rave我的收穫很大哦。不僅看到了永遠子的現場表演,還遇到了兩個漂亮美眉。後來,我還買到了不錯的藥哦。誠哥!今天的Rave真是太完美了!”

當時的我,被炙烤在炎炎烈日下,拖着彷彿已經被抽空活力的四肢,感覺艾迪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天國傳來,稍縱即逝:“誠哥!今天的Rave真是太完美了!”

只可惜,艾迪那爽朗的笑聲沒有持續到翌年的仲夏,哪怕是他那得意忘形時扭曲在一起的表情。

挪着被灌了鉛一樣的腳步,在快到自動檢票口的時候,我的手機很配合地響了起來。我後悔沒轉接語音信箱,只好無奈地拿了起來。一個沙啞的女聲:

“阿誠嗎?我是永遠子,你現在有時間嗎?”

我的車票已經被剪票機吸了進去,然後又被迅速吐了出來。我幾乎已經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地迴應着:

“我實在太累了,今天晚上咱們再聯繫吧。”

電話那頭的女生,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阿誠,我也一樣要累死了。只是我希望你能在這件事情見報之前,親臨一下現場。”

“你在說什麼?”我儘量把自己從那種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扯回來。

“是蛇吻。凌晨的時候有十二個人出現了異常現象,其中三個人現在處於重度昏迷。Heaven的工作人員都慌了,御廚現在又被帶到警察署去了。你能不能趕到幕張中央醫院來?”

偵探的意識突然清醒,立即斷掛了電話準備出發。艾迪一臉疑惑地問道:

“你要幹嗎去?那車票怎麼辦?”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向艾迪招着手:

“你先回去吧,我有急事!忙完之後我自己回去。”

艾迪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我急忙奔向了停靠在路邊的出租車。

幕張的中央醫院完全可以和海濱車站媲美,充滿着強烈的藝術氣息。媒體記者蜂擁而至,就像狗仔隊抓拍當紅明星一樣捕捉着每一個線索。而我也非常榮幸地化身爲影像焦點,從停車場走到醫院的那段過程全部被記錄了下來。

穿過醫院的雙層自動門,進入到嵌着玻璃天花板的大廳,排成半圓形的白色長椅,圍住了整個櫃檯。一個閃着金屬光芒的女人邁着勁健的步伐朝我走了過來:

“咱們現在不能直接進病房,就到外面去看一下吧。”她低下了頭,我眼前只有一頂壓得很低的寬檐帽。

我悵然若失地點了點頭:

“Heaven不是從來不和蛇吻打交道嗎?”

永遠子的目光從淚滴形的太陽鏡片下透出來:

“放心吧。我們要儘量把這件事情圓滿解決,大概只會涉及那些廣告商的利益吧。”

永遠子一邊說着,一邊又邁着大步朝電梯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發問:

“不好意思,你也許覺得我多事。可是你這樣一直走,腿受得了嗎?”

因爲在凌晨那長達一個小時的激情表演裡,永遠子一直在佇立着唱歌,或者跑到舞臺的角落裡和觀衆互動,再或者直接興奮地跳躍,沒有一刻停歇。永遠子頭也不回地回答着:

“沒事的。我經過專門的訓練。”

我加快了腳步,跟在這個隨時會超過我的永遠子旁邊,走進了電梯。

四層的內科病房,瀰漫着濃重的消毒水味,一些穿着和服式夏季病服的患者正坐在長椅上抽菸。我們徑直步入了走廊,感受着窗外灑進的和煦陽光。護理站前面的兩間病房,有一間沒有關門,永遠子把頭探了進去,探察情報:

“三個昏迷的病人被送到了重症監護室。其他人應該問題不大,看起來氣色還不錯。”

這個時候,病房裡傳出了尖叫聲。我們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一位仁兄,所以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聽起來像御廚。你表演的時候,他就一直保持着這樣的狀態大喊,當然我也很興奮!”

永遠子大概已經聽慣了這樣的讚賞,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一位從病房裡走出的護士也以同樣的表情瞥了我們一眼。我看了看周圍的情況,向永遠子提議道:

“咱們進去看看吧。”

永遠子把頭朝向“禁止進入”的標牌。

“現在這裡沒有警察,應該沒什麼問題。要是萬一有人問起來,咱們就說是剛纔參加了Rave的觀衆。”

心思縝密的偵探先走進了病房,光芒萬丈的模特兒緊隨其後。病房裡保持着等距的八張病牀上,躺着六個因蛇吻而入院的患者。正如永遠子的情報,他們看起來沒什麼大礙。有人正在高談闊論着,還有人戴着耳機聽歌。

走在永遠子前面的我好像是透明的,當光芒剛一閃現在病房裡,就引發了一陣騷動。我走向一個半躺在牀上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印有抽象幻覺般圖案的T恤,胸口處的暖色調暈染出了一個光圈。

“你好。我們是Heaven的工作人員,能不能和你們聊一下蛇吻?只是隨便聊聊,完全不是警方錄口供。”

抽象T恤男爽快地答應:

“可以。不過聊完之後,我想要一份永遠子的簽名。誰有筆呀?”

癱在隔壁牀上的一個病人爬了起來,從帆布包裡掏出一支粗大的油性馬克筆。抽象T恤男接過筆之後,就直接轉過了身,把後背朝向永遠子:

“永遠子小姐,不用顧忌什麼,把你的名字簽上去吧!”

永遠子大概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場面,瀟灑地在襯衫上籤出了三個大大的銀色漢字,然後又補上了那個刺青數字。其他幾個病人也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掌或直接把肚皮露了出來。我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對眼前這個明星說道:

“辛苦你給大家籤一下吧。我準備趁這個機會和他們聊聊。”

然後,永遠子就在病房裡開起了小型簽名會。我看着一個病人額頭上的漢字,倒是顯得挺有個性,說不定以後會成爲池袋的流行打扮哦。我對那個掀起簽名熱潮的T恤男說道:

“你是從噬尾蛇那裡買的那綠藥片嗎?”

“沒錯,花了我一萬塊。真是夠貴的,比上次的Rave門票還貴。可是那邊說,這次是改進後的新型藥,效果非常棒。”

他表情一怔,好像想起了什麼:

“剛吞下去的時候,確實感覺非常棒。我好像被永遠子的歌聲託了起來,自己彷彿被捲入了那虛幻的背景中。感覺眼前縈繞着絢爛的泡沫、紛繁的管線,有的時候好像又置身於秋日的街道、公園的走廊,還有一陣子我好像被帶到了太空中。可是到了凌晨,我的眼前就浮現出已經分手的女友,一下子就感覺非常沉悶,然後腦袋就像要炸開似的。”

他撩起劉海,露出一塊幾乎敷滿整個額頭的創可貼,中間的部分還泛着紅色的血印。

“後來的事我就記不清楚了,就是感覺自己好像在一邊大聲尖叫,一邊不停地撞向地板。等我清醒過來,就已經躺在病牀上了。”

偵探感覺如鯁在喉,一時語塞。

“那這種新研製的藥丸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感覺不錯?”

他點了點頭,繼續發表着自己的感言:

“和螺旋槳和火箭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照這麼看,估計你吞下的是蛇吻。”

他一臉疑惑地看向我,接着說道:

“蛇吻?嗯,是吧。這東西在網上基本買不到真貨,沒想到卻在御廚的Rave裡碰上了。我覺得那裡面肯定會有吞這種藥的小鬼,隨便一問,居然就真的找到了混進去的噬尾蛇。”

永遠子的簽名會結束了,我朝她點了點頭,然後一臉疑惑地看向這個藥蟲:

“你是說手背上刺着綠蛇的人嗎?”

T恤男忽略了我的問題,挺起了胸膛:

“永遠子小姐,麻煩你在這裡也簽上吧。”

我只好先讓了出來,好讓明星給這個忠實的FANS簽名。T恤男又開口道:“這個,要是隻靠綠色刺青來辨別他們可能有點兒困難。因爲六本木或澀谷的女生也很喜歡往自己的身上刻這些東西呀。”

“你是不是剛吃完最差的Bad Trip,緊接着又吞下了蛇吻?”

T恤的兩面都被簽上銀色漢字的藥蟲竊笑了起來:

“是呀,沒關係的。我就是想試試到底能興奮到什麼程度,況且這裡的醫療水平很不錯。怎麼,難道你那裡有蛇吻?”

眼前的T恤男寧願支付昂貴的醫藥費,甚至把自己搞到痛不欲生,只爲成爲新型藥丸的實驗志願者。我真的體會不到那種瘋狂,只好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離開了這個執着的藥蟲。

六個病人的描述基本上都差不多。人好像總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着,沉迷於一種事物中無法自拔。也許它只是酒、香芋、藥物,甚至是遊戲機。有些人也有可能選擇拼命地賺錢、無休止地戀愛。不知道這應該算是人的心理寄託還是人的精神悲哀。雖然結婚狂只是一部電視劇,但如果那個修飾詞換成任何一個,都是可以成立的。

我苦笑起來,其實我也是一樣的。我沉迷於池袋的街道和專欄寫作,還給自己冠以城市清道夫的頭銜,搜索着陰暗的大事小情,然後以業餘偵探的身份讓它們一一毀滅。其實,我投身於這樣一種危險的環境中,也只是爲了擺脫無聊的水果店生活,尋找另外一種快感。

感慨着莫名的感慨,我和永遠子離開了病房,直接走進了一家醫院旁邊的日光餐飲店。我要了一杯拿鐵,永遠子也許是爲了保護嗓子,只點了礦泉水。經過這件事,我倒反而有些糊塗了:

“永遠子,我希望瞭解這件事情的真實情況。依現在來看,Heaven和噬尾蛇是不可能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的。上次御廚提到的一成是誰?如果連這些情況都不能掌握,我想我根本幫不了你們。”

“好吧。看來不能再瞞着你了,但你千萬不能透露給警方。”永遠子把礦泉水瓶放到桌上,裡面的水還在不停地晃動着,“Heaven其實是佐伯一成和御廚宗明聯手創辦的,他們的初衷是把十年前風行於歐洲的Rave引到日本。剛開始的時候,兩個人都鬥志昂揚,Heaven很快就成功了。但是後來,他們之間就發生了意見上的分歧,一成就離開了Heaven。”

創業中這樣的案例不在少數。很多企業都在初期面臨着困境,卻能夠齊心協力地突破。而當一切開始好轉,企業內部卻又開始了分裂。好像人們真的會陷入一種可以共患難,而不能同享福的怪圈。

“沒關係,你接着說下去吧。我現在已經接受了這項任務,就會履行自己的義務。”我看向這個面容憔悴的永遠子,連續兩天沒有怎麼好好休息,她的臉上泛出了令人憂憐的疲態。

“御廚認爲如果能夠推廣Rave,可以適當接受外來投資。可是一成卻不贊同,他只想保持Rave精神和文化層面的價值。但當Heaven和廣告商合作,成功舉辦了第一場商業性的演出,這樣的路線也就成爲了Heaven的企業宗旨。這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一成還在執着於自己的想法中,所以他離開了Heaven,想以自己的方式推廣Rave,那就是把Rave和那些具有興奮作用的綠色藥丸結合在一起。”

我沐浴在八月的炙熱陽光下,一口口呷下冰冷的拿鐵,下意識地說出了一個好像離我很遠,但我卻已經很熟悉的事物:

“你是說蛇吻?”

“是的。一成賦予了這個綠色藥丸象徵性的名字。我曾經當面問過他,他說那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就是象徵着無限的輪迴,蘊含着精神和力量的無限源泉,也就是噬尾蛇的記號。永遠子這個藝名其實也是一成幫我起的。他永遠保持着那種浪漫主義的氣息。而御廚,是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

浪漫的幻想和現實的殘酷狹路相逢,前者總是要作出相應讓步的。Heaven的進程也沒能違背這一客觀規律。

“可是現在幾乎鬧出人命了。不管是蛇吻還是一成,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如果Heaven被警方列入黑名單,以後就不能再自由策劃Rave了。”

永遠子很贊同我的說法,重重地點了點頭:

“沒錯。目前這件事,一些贊助商可能就會重新考慮與我們的合作了。御廚說他在警方那裡,會表現成一問三不知。可是畢竟有了這樣的先例,如果下次Heaven策劃的Rave再出現這樣的事,恐怕以後再組織大規模的Rave,就會很困難了。”

“一成的目的也許就是把Heaven帶回到剛開始的狀態中,畢竟那是他一手創立的。”我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其實我的心裡也在掙扎着,如果一成只是執着於當時的想法,也還是情有可原。如果他純粹是準備把Heaven搞垮,那就真的有些過分了。

“以前你和一成的關係還不錯吧?最近沒有聯繫嗎?”

我觀察着永遠子藏在太陽鏡後的眼神。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只是偶爾打個電話。沒人知道他的行蹤。”

永遠子擡起頭的時候,向我的後方揮起了手。我回過頭,看到一個穿着橘色連衣裙的男子正向我們走過來,他的裙子蓋住了膝蓋,腳下是一雙海灘涼鞋。他一邊走着一邊露出祥和的笑容,露出襯在濃密鬍鬚中的潔白牙齒。如果不是永遠子站起來介紹他,我真的會以爲走向我們的是一個印度教徒。

“阿誠。這是我的男友,岡崎秀樹。”

我向這個打扮得有些嬉皮的男子點了點頭,他回敬給我一個溫暖怯懦的笑容。

“這位是池袋的街頭偵探,真島誠。”

我覺得這個男人似曾相識,好像在昨天的貴賓席上打過照面。

“你昨天是不是也參加了Rave?”我隨口問道。

男人的眼睛開始泛出迷濛的光,看來又

是一個隨時處在幻夢中的藥蟲。永遠子接過我的話回答着:

“秀樹也是我的忠實擁躉哦。”

我突然覺得八月的池袋有着絲絲的寒意,把已經到了嘴邊的祝福吞了下去。

“還有最後一件事,你腹部的數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眼前的藥蟲男好像恢復了一些意志,直直地看向永遠子。兩個人當我是透明一般,對視了半晌,永遠子拋來了這樣一個回答:

“阿誠,這件事還要等有時間的時候,我再慢慢講給你聽吧。”

我決定還是不要在這裡當燈泡了,告別了這對情侶,離開了咖啡廳。心裡突然充斥了莫名的空虛感,總結着最近縈繞在身邊的事物:綠色的蛇吻,永遠子的假肢,無數的藥蟲以及剛纔那個奇怪的印度男。我的暑假呀,就要在這樣的氣氛中度過了。

無私的偵探,雖然有着這樣那樣的感慨,但還是要全力以赴。

星期天的傍晚,我終於回到了熟悉的池袋。和上班族一樣,今天也是水果店店員的休息日。老媽估計又換上和服去劇場看戲了。我們母子總是在假日的時候,呈現出失聯狀態。

我心裡惦記着艾迪那個小鬼,就扔下了二樓那個已經到退休年齡的空調,走到了西一番街。被烤了一天的馬路,還蘊含着持續的高溫。恐怕就算有再深厚的氣功,光着腳走在上面,也會被燙掉一層皮的。P'Parco的門口,那個高溫終結者,在激情狂舞了一夜之後,又開始執着地招攬起了顧客。

我看着這個眼前活蹦亂跳的混血兒,自嘆弗如。也許是那些藥片的作用,或者他是不想放棄這個假日的好機會,多逮幾個無聊遊蕩的小鬼,他以舞蹈般的動作熱情地招呼着我。

“艾迪,我想問你件事。”

這小子的魅力就在於,不管有多疲勞,他的臉上總是一副開朗的表情。

“悉聽尊便。誠哥,要不要學幾個新的舞步呀?”

我一向自認舞技良好,面對已經開始狂舞的艾迪無動於衷。

“先不要跳了。告訴我一些關於蛇吻的事情吧。”

狂舞者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嗯。你想知道什麼?”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吧。”

“我明白了。”熱心的知情人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和我一起來到了車站路口旁的咖啡店。

艾迪啜了一口可樂,透明杯子裡的檸檬片清晰可見:

“大家是不是過分緊張了?毒品的危害性被他們小題大做啦。”

這個藥蟲開始用手邊的道具,舉起例子:

“可口可樂這個名字,裡面的可口兩個字,其實就是指古柯葉,也就是從古柯鹼中濃縮出來的精華。後來有人認爲這種東西會令人上癮,所以後來就不再添加了。”

任何事物都會有它的擁躉,而且都會爲它們準備出長篇大論的擁護理由。

“嗯。我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蛇吻和噬尾蛇,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艾迪鼓着腮幫子,使勁地嚼着冰塊,皺起了眉頭:

“也是在夏天,大概是前年吧。最開始大家只是在網上討論,說日本有一種很High的新產品,能產生出更強的幻覺,但不會失去意識。雖然價格比較貴,但很容易就戒掉。”

“哼。”我也像崇仔那樣,從鼻腔裡發出不屑的聲響。

艾迪不滿地看向我:

“幹什麼呀?我很佩服噬尾蛇他們呢,蛇吻確實是同類中的佼佼者。而且他們有完整的供銷系統,近兩年來一直髮展得很全面,而且他們的產品全是正宗日本貨呀!”

我雖然根本沒有聽懂,但還是沒有打斷這個掉書袋的藥蟲。艾迪從腰包裡掏出一個藍色的塑料盒,抖出一顆橘色的藥片,它的正面刻着一張男人的臉,一張被包裹在頭巾裡面的臉。我想起了在Messe的衛生間裡向我兜售藥品的藥頭:

“這個是叫橘色印度人嗎?”

“沒錯!”艾迪喝了口可樂把藥順了下去。

“這完全是仿冒貨啦,不過就算這樣,也不容易買到呢。所以,我們一般都是先讓藥頭提供個樣品,要是覺得確實不錯,就全都訂下來。況且有些還是進口貨,根本說不準什麼時候再碰上。僅靠這樣的標誌辨別也不行,上面的圖案基本上一月一換。”

我總算聽出點兒頭緒來了。我伸着脖子看向艾迪手裡的塑料盒,他遮遮掩掩地把盒子收了起來。我說:

“噬尾蛇最近兩年不斷推出高質量的新毒品,也算是這類藥裡的大牌子嘍?”

我回憶起那個竹竿男,他當時教訓藥頭的時候,就是標榜着這樣的態度:噬尾蛇作爲日本的地下販毒組織,要提供高質量的產品給藥蟲們。

“是呀。就跟愛瑪仕和Gucci一樣,都是一流品牌。誠哥,我上次知道你要去參加Heaven的新Rave,簡直太高興了。因爲之前大家都在說那次的Rave上,會推出一款賽過綠色傢伙的全新藥品。”

我在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當時參加的是一場噬尾蛇的新品發佈會。

“關於噬尾蛇你還知道什麼?”

“嗯,噬尾蛇都是自產自銷的,也就是說,只有從他們手裡才能買到真正的蛇吻,藥頭手裡的肯定都是假貨。聽說曾經有黑道組織想跟他們合作,都被拒絕了。”

我的鼻子又差點兒不由自主地發出聲音,趕緊找了一句話遮了過去:

“他們的企業很有條理性啊。”

“剛纔吞下去的橘色東西不太舒服,怎麼胸口悶悶的?”艾迪一邊用手摸着胃,一邊點着頭,“確實,噬尾蛇有很嚴密的組織,外人根本佔不到便宜。聽說有一個成員就偷過蛇吻的配方表,到現在還下落不明呢。”

“那你聽說過佐伯一成這個人嗎?”

艾迪搖着頭。

“沒有。不過傳說噬尾蛇內部有一個製毒天才。像這種藥物的專家,不是專攻化學劑就是專攻成藥。可是噬尾蛇的天才好像兼收幷蓄。估計這就是蛇吻的神秘之處吧。不好,誠哥,我想吐,先去趟廁所。”

我看着艾迪那按着肚子彎着腰的姿勢,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留下兩千塊錢,就離開了咖啡廳。

星期天的晚間新聞好像就是個週末總結。第一條是海水浴場淹死了八個人;第二條是司機酒後駕車,導致油車側翻,高速公路上數車追尾,交通癱瘓。到了第三條新聞的時候,一個看起來剛剛畢業沒幾年但儼然已有明星風範的記者報道着:

“今日凌晨,十二名在舞會中昏倒的年輕人被緊急送到了千葉縣幕張醫院。到目前爲止,已造成一人死亡,仍有一人重度昏迷。千葉縣警方已經介入調查,初步認爲有可能是非法藥物中毒。到記者截稿爲止,此案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鏡頭裡依次閃現了事發地Messe,還有被記者蜂擁包圍的中央醫院。緊接着,是一張模糊的照片,一個有着寬寬的額頭、古銅色皮膚的女孩正擺出勝利的手勢得意地笑着,她的周身灑滿了燦爛的陽光。只是這一幕並不是出現在新人秀的比賽上,鏡頭的右下角赫然寫着幾個字:橫瀨亞由美,二十一歲,懷疑因誤用非法藥物於今日死亡。

新聞播報完之後,我立即關掉了電視,中村俊輔這個中場天才的練球場面戛然而止。剛纔那張照片,大概是從一張集體照上剪下來的,只是那個女生再也無法綻放自己燦爛的笑容。她的集體、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的曾經、她的一切,都被那顆綠色藥丸畫上了句號。現在重症病房裡還躺着三個生命垂危的藥蟲。我騰地站了起來。

我準備把這幾天聽到的消息儘量整理出來,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必須要搞明白這條蛇的真正目的。放上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聽着前奏那像是遺言的悽愴節奏,然後窩在幾乎感覺不到冷氣的二樓房間裡,光着上身,坐在從小學就開始陪伴我的書桌前,拿着一根細度爲0.3的水性鋼筆,足足寫了兩個小時。我的收穫,就是僅僅佔據一半A4紙的情報。

雖然我很想弄明白一個問題,但是那個問題卻一直得不到解決:那條蛇,爲什麼會在已經完善服務兩年之後、在已經形成了良好的地下系統之後,突然製造出這樣一件事情?我只有一種預感。

這條掙扎中的綠蛇,已經忍受不住了,它要開始向旁邊的人發起攻擊。

半夜,正在充電的手機突然響起,我從牀上跳了下來:

“喂?我是阿誠。哪位?”

那邊傳來了艾迪忘乎所以的聲音:

“誠哥,聽到你的聲音太好了。你還沒休息嗎?”

我向這個麻煩的小鬼吼道:

“拜託!我是被你嚇醒的,這麼晚了有事嗎?”

“白天你不是問我Heaven的事嗎?我已經吞下去了那種最新藥片,現在感覺爽翻了。”

我努力爬了起來,坐在了被子上:“你是說蛇吻嗎?”

“沒錯!我在Rave買到的正品。噬尾蛇不愧是噬尾蛇呀,連裡面的藥頭都很帥。”

我哭笑不得地聽着這個小鬼的描述:

“你沒事兒吧?沒感覺到不舒服吧?”

“一點兒問題也沒有。我從三個小時前開始聽着永遠子的歌狂舞,到現在還是感覺很High。誠哥,你看呀,牆開始旋轉了,是猩紅色的。怎麼,這是誰的手,哈!誰的手?”

我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衝着艾迪吼道:

“你在說什麼?快醒醒,你在胡說什麼?”

“誠哥,你沒有看到嗎?有一隻手呀,上面還有一條綠色的蛇。哈!太神奇了。那條蛇還在舞動,太爽了!好了,我要醒了。明天不用開工,我還要再吞一粒!”

我對着手機狂吼起來:

“停下來,艾迪!不行,有人死了,因爲這種藥死了。蛇吻很危險!”

“誠哥,不用擔心。我要是怕死就不會吞藥玩兒。反正人總是要死的,還不如這樣爽快去死!”

艾迪那瘋狂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我坐在牀上,感覺四周安靜得可怕。我必須要儘快找到他,儘快阻止他!他的電話卻已經轉到了語音信箱,我一下癱在牀上。這個時候,手機又響了起來,我拿起它就狂吼道:

“艾迪,不要再碰那種藥了!”

電話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什麼?阿誠嗎?你在說什麼艾迪?”

是永遠子,我又一下子癱在了牀上。

“這麼晚找我,有事嗎?”

“御廚讓我通知你,後天晚上有事找你。”

“什麼事?”我現在好像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一心只想着艾迪那個不知死活的小鬼。

永遠子好像很得意,輕笑着說道:

“我們秘密策劃的一場Rave,大概會在後天舉辦!”

真不明白Heaven的策劃機制,怎麼連個日子都不能掌握呢?奇怪的組織。

“拜託!你們都不能確定嗎?”

永遠子對我的抗議付之一笑:

“是呀,現在還不能確定具體的地點。這次的Rave完全是一場員工內部的Party,犒勞大家上次組織幕張活動的辛苦。不收門票,只找圈內人,而且是完全保密的哦。要是萬一被當地警方知道了,或者說有什麼特殊的情況,在舉辦前一個小時取消也說不定啊。”

我繼續建議着:“可以先說一下預定的地點,到時候大家去集合不就行了?”

“是的。但就算是這樣,也會有預料不到的情況哦。阿誠,你不是已經欣賞過我的表演了嗎?應該可以想明白吧。這就是秘密Rave的魅力。”

我似懂非懂地對着手機點頭。

“哦,對了。”永遠子提高了聲調,“聽說醫院裡那個昏迷的男生,現在已經轉到普通病房裡了,大概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那咱們後天見吧,大偵探可不能失約哦。”

掛斷了電話,快要成爲Rave和毒品專家的偵探趕緊栽回牀裡,要抓緊最後的三個小時,天一亮我還要去市場進貨呀。

我準時出現在市場,批發了一些要過季的西瓜和剛剛上市的鴨梨。雖然那邊偵探的工作也很棘手,可是水果店的工作也不好耽擱呀。再說了,偵探工作也賺不到一分錢。

基本上,我還是一個喜歡自由閒逛的偵探。當然不是爲了辦案,只是遊蕩在東京的大街小巷,心裡就會有莫名的歡喜。我自然不是一個惟恐天下不亂的人,當然如果能夠看到新鮮的事情就更好啦。

我遊蕩在熱帶的東京,看着隨時會從各個角落跑出的黝黑小鬼,他們身上的衣服和泳衣差不多,不被曬黑纔怪。相比不夠時尚的池袋,他們更像處在極端的差異裡。這些只會在用手機發短信的時候纔會表現出現代特徵的小鬼們,大概只能出現在手機使用率的統計中吧。

吃完午飯,我和老媽準點換班。繼續穿過Weroad去找那個高溫終結者,不知道他看到我會不會又狂舞起來。沒想到當時站在那裡搜索小鬼的是一個有着高鼻樑的黑人:

“艾迪呢?”

黑人聳了聳肩膀:

“我給他打電話啦,可沒人接。”

在Rave狂舞一夜之後的艾迪還會在第二天接着上班,今天卻無故曠工了。想着當時他在電話那頭的瘋狂舉動,我幾乎來不及多想就按下了手機快捷鍵,又是語音信箱!

到家之後,被不祥預感籠罩的偵探開始在網上搜索噬尾蛇和蛇吻的消息,看着那些擠爆了網頁的傳聞。我只能感慨,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看着網站首頁上那些令人大腦充血的新聞,小鬼們對上週日發生的幕張中毒事件好像並不在意。網站上出現最多的是:蛇吻的銷售鏈被打開了,現在只需花上一半的錢,就可以在大街小巷的藥頭那裡買到正宗的綠色傢伙。

當然,網站上也會有這樣一些看似人道的建議:最好不要選擇一個人去碰蛇吻,如果方便就找幾個朋友一起來享受,而且之前最好先吞下一些助消化的胃藥,祝你好運。

我又上了一些警方經常出沒的地下網站,可惜的是,警方的知覺還沒有我靈敏。上面找不到一點藥頭的動向。我索性直接把電話打了過去:

“您好,我是橫山,哪位?”

一個威嚴正義的聲音來自池袋警察局的局長橫山禮一郎,他正在離我家五百米的西池袋二丁目的辦公大樓裡辛勤工作。

“好。局長大人,我是阿誠!”

警長對我沒有任何興趣:

“怎麼又是你?怎麼啦?”

我故意嘆出一口長氣,讓他聽到我現在的心情。

“禮哥,我可是每年夏天都會給你一些有利情報的。”

“謝謝啦。去年夏天你已經在大都會飯店喝了我十萬塊錢的酒。唉,你居然也喝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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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過這位局長的抱怨,跟他提起幕張的中毒事件。這位警長大人估計是根本沒有看新聞的習慣,他對這件事情一無所知。直到我提起蛇吻,他才提高聲調說着:

“真的嗎?蛇吻已經可以在市區裡買到了?是個好情報,記一個嘉獎給你。”

“不用啦,局長大人。有機會再請我喝十萬塊的好酒吧。”我向這個正義凜然的局長調侃道,順便又給了他幾個毒品網站的鏈接。

“你最好讓你的屬下快去看看,如果咱們還不出手,池袋說不定就要迎來一場集體濫用風暴。我也會盡量配合你們,找到這個組織的首領。”我的語氣裡充滿了不安。

“好的。阿誠,你這次不要再孤軍作戰了。我會聯合生活安全科,竭力控制住這樣的情況。暑假畢竟纔剛剛開始嘛。”

我雖然感謝局長的鼎力相助,但同時也在進行着悲觀的總結。池袋這些腦袋空空的小鬼,是一種沒有免疫能力的消費者,只需要幾句虛假的廣告詞,他們就會趨之若鶩。況且,噬尾蛇已經秘密組織了兩年,我們面對的絕對是艱鉅的任務。

“好吧。禮哥,希望一切順利。已經死了一個女孩,現在我們還不明白藥頭的真正目的,真的不希望再有人因此而送命了。”

我掛了電話,麻木地看向那些還在不斷更新的網站,上面的留言一波接着一波,充斥着那些小鬼們在吞下蛇吻之後的奇幻感覺。

網頁也像吞下了蛇吻一樣,咬住自己的尾巴不斷地循環着。

第二天,水果店店員繼續當班。櫃檯上面整齊地碼放着無籽巨峰葡萄和綠葡萄。其實,有籽的巨峰味道更好,可是大家都覺得吐籽很麻煩,我也只好迎合大家的口味了。

午間新聞開始了,英俊記者播放的是真正的新聞:“東京市區內發生了多起攔路砍人事件。”

我放下手頭的生意,死死地盯向十四英寸電視屏幕。一閃而過的HMV標誌,這條街道,好像是中央街。已經被鮮血染紅的柏油路,在太陽的炙烤下,一股血腥的殘忍。

一臉嚴肅的主播口齒清晰地播報着:“今天上午九點到十點半之間,東京澀谷、六丁木和上野鬧區發生了三次攔路砍人事件,有八人不同程度地受傷,已被送至醫院搶救。嫌犯均被當場抓獲,檢查結果均爲藥物中毒,導致意志失常。警方將對此事進行進一步的調查。”

那條掙扎中的綠蛇,已經開始了瘋狂的吞噬。我還在聚精會神地看着電視,褲兜裡的手機響了。

“喂,是阿誠嗎?”

是正氣凜然的禮哥:

“這次你的情報很及時。我們現在已經成立了專案組,集中調查蛇吻事件。今天那三個嫌犯確實都吞了藥。警務廳的總監親自給我打電話,很想知道我消息的來源呀。阿誠,要不要我給你一張獎狀啊?”

我謝絕了,一張紙對我來講真的沒有什麼用,而且還是出自警察叔叔之手,如果被G少年知道,一定會被嘲笑的。

“咱們還是老規矩吧,大都會飯店喝酒。”

橫山局長一肚子委屈地迴應着:

“阿誠呀,人事局可是已經發出通知了,公務員的薪金要削減了。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養老乃攏怎麼樣?”

我當然也有自己的殺手鐗:

“禮哥,我好歹也是池袋的街頭偵探呀。以後的情報還會源源不斷的,要是你這麼小氣,我可就重新考慮嘍。”

“那好吧。對了,阿誠,你有時間來局裡一趟嗎?生活安全科有些事情想問你。”

我回憶着局裡那幾個令人討厭警察。

“抱歉啦,禮哥。我現在又要看店,還要去查藥頭。有時間我再去你那裡吧。”

沒等局長大人慘叫完畢,我就直接掛斷了電話。太爽了!

吃完晚飯,繼續當班。我一邊等着永遠子的電話,一邊熱情待客。其實這樣的感覺還是蠻不錯的,我像一個經過專門培訓的售貨員,面帶微笑地把水果賣給每一個客人,今年的上班族好像要比去年大方些。可惜我總是要不自覺地聯想到蛇吻,那些藥頭也像我這樣,唱收唱付做着生意,雖然做的是非法生意,但畢竟已經穩穩當當地存在了兩年,爲什麼現在會突然間搞出這樣的人命事件?

晚上九點,手機響了,果然是永遠子。

“阿誠嗎?咱們晚上在館山車站集合。”

又是一句橫衝直撞的消息,真是讓人吃不消。

“要不然你們派人把我的眼睛蒙上吧。”我對這個神秘的組織表示不滿。

永遠子好像沒心情開玩笑,繼續下達着指令:“你從千葉站坐內房線的末班車,大概是十點二十四分,到館山車站前的廣場集合!”

我衝着手機點頭,順便說了一聲“知道了”。那邊的永遠子就直接掛掉了我的電話,雖然我剛剛纔掛斷了局長的電話,但是自己又受到這樣的待遇,還是感覺憤憤不平。

晚上十點半,我來到了已經久違的千葉車站。記得很小的時候曾經在這裡換車去海水浴場,之後就沒再過來了。如今這裡的功能真的只是車站,四周一片悽清,沒有任何生氣。

內房線的月臺和千葉的月臺就截然不同了。將近兩百人的站臺裡,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參加Rave的乘客和普通的乘客。Rave的擁躉裡有一半是外國人,每個都揹着一個大大的登山包,提前積攢着高昂的情緒。其他乘客則對他們避而遠之。我又化身爲異類,兩手空空地站在那裡。唉,孤獨的偵探。

有的乘客已經提前進入狀態,開始了狂舞。熱情的金髮外國人拼命把一瓶酒塞給我,實在是盛情難卻,喝了一口廉價的伏特加,之後就任憑喉嚨裡面開始着火。

車上的一個半小時,像是一個狂歡節。不同類型的酒瓶在我們的手裡傳遞着,當然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輕毒品。永遠子的歌聲伴隨着醉鬼的呼喊聲響徹車廂。這座開往館山的末班車,載着一羣熱血沸騰的乘客呼嘯而過。

凌晨準時到達的末班車,浩浩蕩蕩地涌下一批奇裝異服的乘客。檢票員瞪着眼睛看着我們,就像看到外星人一樣。廣場前只有幾輛出租車,商店幾乎已經關了門。鄉下寧靜的夜晚被我們一下子打破了。我看向身邊一個學生男,他穿着Heaven的藍色工作衫。

“你知道一會兒有什麼安排嗎?”

他轉過一張昏昏欲睡的臉,學着外國人的樣子聳着肩:

“不知道。管那麼多做什麼,我只是要參加一場秘密Rave。”

車站到了下班的時間,燈光一下子熄滅了,黑暗中依然可以感覺到儲存在Rave擁躉心中的狂熱。差不多過了十五分鐘,一個長髮司機開着破舊巴士駛了進來,喇叭聲響過之後,四周一片歡騰。

永遠子打開車門走了下來,看到我,投來莞爾一笑:

“大家辛苦啦,上車吧。”

乘客們蜂擁而上,幾乎擠爆了這輛破舊巴士,我們像偷渡的難民一樣擠成一團。車門好不容易被關上了,永遠子向那一半還停留在原地、根本沒有擠上車的乘客喊道:

“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大家彆着急,請在這裡等待。”

中型巴士開始了搖搖晃晃的旅程,在我眼前掠過一座座毫無生氣的小店。我和永遠子並肩站在最前方的導遊位置。我拼命抓住身邊的柱子,和永遠子保持着禮貌的距離。而她則挑着眉頭看向我:

“不用那麼辛苦的,碰到我也沒關係呀,咱們坐在同一輛車裡,去參加同一個Rave。也許明天,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呢。”

倔強的偵探在心裡感謝着她,但還是保持着原來的姿勢。

二十分鐘之後,巴士終於停止了搖擺舞,停在了一處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永遠子提高嗓音喊道:

“大家下車吧,要開始登山啦,你們都已經做好準備了吧!”

一呼百應,這可是我沒有料到的事情。我張大嘴巴瞪向永遠子:

“你是說,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爬山?”

永遠子眯起細長的眼睛,點了下頭:

“我們準備在大自然中辦一場真正意義上的Rave。”

我隨着大隊人馬走下巴士。映襯在深藍色背景下的大山,旁邊則是一片只聞其聲不見其形的大海。打頭的幾個人已經戴上了準備好的安全帽,在微弱的頭燈照射下,開始挑戰起這些陡坡。我和永遠子跟在後面,忍受着蚊蟲的叮咬,又不停地被樹枝絆倒。一段路之後,俯視腳下,終於看到了千葉海。我們和大隊人馬已經有一段距離了,我看向身邊的永遠子:

“我幫你拿着東西吧。”

她在假肢泛出的金屬光澤中咬了咬嘴脣:

“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的東西我拿得動。如果太累,我會休息一會兒的。阿誠,你先上去吧。”

我沒再說話,就默默地陪在永遠子身邊。她拄着一根短登山杖,腳步遠不及在幕張醫院裡那麼勁健。

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和永遠子終於爬到了籃球場大小的山頂上。綠油油的草坪,已經被佈置成了一個臨時舞臺。包括便攜式發電機、擴音喇叭等一整套音響系統被放置在一個小型帳篷的旁邊。Heaven的工作人員爲了這場露天Rave,真的是夠盡心盡力。

大自然的魅力就在於此吧。沒有Messe裡霓虹般的舞臺燈光、沒有魅惑的背景影像、沒有炫目的光束,但縈繞在我身邊那蓄勢待發的氣氛,卻並沒有因此而削弱。

永遠子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一下子就坐到了草地上。我走向旁邊的帳篷,那裡的Heaven代表正在做着最後的準備工作。

御廚穿着一件忍者般的黑色緊身套裝,正在和活動DJ討論着最後的細節。據說這些DJ在日本、荷蘭和以色列等地都是家喻戶曉的角色,可惜我這個孤陋寡聞的偵探卻一無所知。

“不好意思各位,打斷一下。”

代表回過頭,投給我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我詫異地問他:

“怎麼?御廚你哭了?”

隱士掌門含着淚笑了起來。

“呵呵!吃完毒品眼睛就會發幹,所以點了些藥水。歡迎你阿誠,你今天才能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Rave。”

我報以不可思議的語氣:

“幕張不是已經出事了嗎?怎麼還要舉辦Rave?”

“沒錯,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Rave的。你要知道,它的宗旨就是撕掉面具,徹底投入。其實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不管這個世界已經如何天翻地覆,但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的!”

很有哲理性的Heaven代表。他和我一起走出了帳篷,我看了看旁邊沒有人,就壓低聲音問道:

“你聽說蛇吻的事了嗎?現在藥頭已經充斥在大街小巷了。”

藥效發作,御廚的臉上一臉幸福:

“嗯,聽說了。”

“那今天上午有人被砍了呢?”

御廚大概是已經陷入了幻境中,只是勉強搖了下頭:

“我白天根本沒出門,誰被砍了?”

我和禮哥互惠互利,我把從他那裡得到的消息,告訴了御廚。

“三個嫌犯都吞下了最新型的蛇吻,警方已經把它列入黑名單,還成立了專案組。以前有這樣的情況嗎?因爲吞了蛇吻而變得殘暴?”

他好像終於變換了表情,但那已經被控制的神經還是不願意從慵懶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沒有。那種藥大概就是不容易戒掉,但還沒人會跑出去砍人呀,頂多也就跟喝醉了似的跟人吵架。怎麼,死人了嗎?”

我一動不動地盯着御廚。

“是。是沒有人死,但只是目前。我不明白的是,噬尾蛇怎麼會突然這麼做?你和佐伯一成以前不是很好嗎?是不是他們那裡也發生了什麼問題?”

Heaven代表嘆了口氣,把臉轉向了一邊:

“都快三年了,我們之間沒打過半點兒交道。他總是很喜歡說教,說想讓Rave迴歸到當時的樣子,可是他自己不也是在偷偷賣藥丸?真是受不了他,總是跟Heaven過不去。”

如果噬尾蛇真的像咬住自己的尾巴一樣咬住Heaven,他們之間的混戰就只會嫁禍給那些沒頭沒腦的小鬼。這隻蛇其實已經吐出了它的毒信子,貪婪地搜尋着每一個人。

“廣告代表商已經向我們發出最後通牒了,下次的Rave時間是9月1號星期天。阿誠,我希望那個時候你已經完成任務了。”

Heaven把我當成柯南了嗎?在兩個禮拜的時間裡就讓我解決掉橫行兩年的噬尾蛇?御廚好像在談論着別人的事情:

“要是我們策劃的Rave再出現類似情況,廣告代表商就會和我們終止合作。就算Heaven最先開創了日本Rave,但警方肯定會對我們虎視眈眈的,到時候還怎麼組織Rave?況且我們有那麼多工作人員,要是集體失業可太不幸了。”

這位以救世主自居的代表在高談闊論着關於未來的不堪想像,卻完全無視我的感受。我憤憤不平起來:

“老大,你自己在這裡吞藥享樂,讓我兩星期內擺平噬尾蛇?還有,現在已經充斥在市場中的蛇吻怎麼辦?Heaven對上次活動裡猝死的女孩,還有今天被砍的人總要有個交代吧?”

Heaven代表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

“這些我知道,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每天都奔波在一些無知的組織和客戶之間,要費力地爲他們講解什麼是Rave,好讓他們能夠投資,這樣我才能支撐下一個月的新Rave。賺不到錢不說,我一個月沒幾天能睡個安穩覺。儘管這樣,Heaven還被人說成是利益至上的組織。你說如果我不吞些藥,怎麼堅持下去呀!”

御廚顯得很激動,旁邊一個不懂日語的外國人以爲發生了什麼,瞪着眼睛看向我們。

“阿誠,我可不是想和你吵架。只是,Heaven的宗旨就是策劃出最酷的Rave。所以,你一定要儘快,趕在下個月的Rave開辦之前,把噬尾蛇制伏。”

我無可奈何地點着頭:

“嗯,我會盡力的。如果實在做不到的話?”

“那就聽天由命吧,Heaven散夥,大家重新去找工作。”

御廚一邊說着,一邊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很軟,明顯沒有做過粗活。我對他這個奇怪的動作倒沒有感覺到詫異,這個Heaven代表的艱辛也許只有我能體會到吧。

他的眼睛還是微微溼潤着,不知道是因爲眼藥水的作用還是他真的有些激動:“走吧,阿誠,一場真正的Rave就要開始了。把那些煩心的事情都放下吧,先去痛快玩一場!”

我找到了帳篷外面的永遠子,G-Shock手錶的指針已經指向了凌晨兩點。她站起來問我:

“御廚說了些什麼?”

因爲四周實在是太黑了,我和永遠子只能靠在了一起,否則就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永遠子那鼻腔裡呼出的甜甜氣息和我近在咫尺。

“距離下次Rave只有兩週了,要是不能牽制住噬尾蛇,Heaven就要被迫解散了。”

“嗯,那太可惜了。”

一問一答以輕鬆的方式吐了出來,也許只有我們自己心裡知道,這將意味着什麼。這個時候,好像四周的山也開始舞動起來。PA音響裡已經放出了振聾發聵的音樂,一層高過一層的氣勢,撞擊着每個人的心臟。山上的兩百個人已經進入了瘋狂的狀態,他們舞動起泛着酒氣的身體,將腳下的泥土也踩出了陣陣芳香。在這樣的氣氛裡,是沒有人能夠靜止不動的。我和永遠子也滑入了這大自然的舞池中。

在默默舞動了二十分鐘之後,我腦海裡那些煩心事已經被全部清空了。我看向身邊的永遠子,她一邊跳着一邊把右腳不停地踹向地面,不經意間照過來的手電光亮,投在她那金屬假肢上,閃出一道耀眼的光。於是,我被那道光打成一隻阿米巴,蠕動着我微不足道的身體。

我陷入狂舞中難以自拔,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才被一個女聲突然喚醒:

“阿誠,你跟我來。”

我迷茫地看向聲源,永遠子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把我拽了出去。離開瘋狂的舞池,我們走到岩石的斜坡,腳下是一片黑鏡般的太平洋。

“喝點嗎?”永遠子遞給我一瓶礦泉水。

我嘟囔了一句謝謝,就咕咚咕咚地灌進去了三分之一,永遠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阿誠,你真的是輕裝上陣,連瓶水都沒有帶。”

“唉!我怎麼會知道要來這種鬼地方。”我看了一眼G-Shock,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我們背靠着岩石,四周縈繞着山頂舞池裡的音樂。永遠子按摩着短褲下的左腿:

“假肢承受不了多少重量,所以這條腿總是很辛苦。”

金屬假肢旁邊,是一條有着盈潤肌膚的頎長美腿。這樣的搭配,對任何男人來講都有着難以抗拒的誘惑。

“你很了不起。”我只好把目光移到腳下的大海。

永遠子還在繼續按摩着:

“嗯,很多人都會這麼認爲。可是我一開始也不是這樣的。”

“是不是和你的數字刺青有關?”

我沒有注意到永遠子的表情,只是覺得她掃了我一眼:

“阿誠你真的不知道?嗯,我還是不夠出名,在採訪中我經常都要回答這個問題的。”

其實我這個街頭偵探也是接受過訪問的,媒體會寫出最吸引眼球的標題,然後將你真情吐露的情感化成一塊邊長几釐米的豆腐塊。

“永遠子,我希望你能親口告訴我。”我定定地看向她,她逃避了我的目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十六歲的時候就出道了,作爲一家少女雜誌的專職模特,走的是可愛路線。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攝影機下走走秀,向化妝師討教些化妝技巧,從造型師那裡知道一些潮流走向。我很喜歡參加一些名牌派對,因爲可以看到很多當紅的藝人,自己也可以順便混個臉熟。”

在這樣一個速食文明社會裡,所謂的明星也許都要經過這樣的歷程。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挖掘出道,然後過上光鮮亮麗的生活。但大多數人都會像過眼雲煙,不久之後就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當時我也是很迷茫的,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秀樹。”我眼前晃過那個穿着橘色連衣裙的男人,“五年前,我去參加一個朋友新開的廣告事務所。大家聚在一起,談藝人的緋聞、聊業內的傳聞。只有秀樹,他坐在角落裡默默地談起了印度、毒品,還有靈魂。接下來,我就穿着充滿了異域風情和搖滾氣息的衣服,參加了各種服裝模特兒的比賽。呵呵,你也應該知道了,秀樹成了我的男朋友。”

作爲服裝雜誌的專欄作家,我對永遠子所說的情況當然也很明白。如果想在那樣一個行業裡站住腳,不僅僅需要實力,更多的時候,你需要一點運氣和門路來推波助瀾。

永遠子把目光投向那黑鏡似的海面,輕輕嘆了口氣:“1998年5月的時候,我和秀樹去了印度,那是我第一次去那個地方。我們來到了哥雅,那個阿拉伯海岸上的著名度假村,那裡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毒品、Rave和海灘。我們訂了安捷娜海灘的飯店,租了一輛本田摩托車。白天,就趴在海灘上搜集所有Rave的消息,晚上就去尋找有可能舉辦Rave的現場,但沒有一次發現它的蹤跡。那裡的Rave都是由幾個領軍人物策劃,參與者只是出於興趣和熱忱,不收取任何費用,是沒有一點利益性質的,那纔是真正的Rave。”

永遠子緊實的乳房在小可愛裡若隱若現,她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而我也只好把目光移到別處。

“你的意思是,今晚這場Rave就像印度的Rave一樣嗎?”

“沒錯。沒有門票,沒有宣傳,這條消息會自然蔓延到每一個真正的Rave迷那裡。我們在哥雅住了兩個星期,就迎來了讓我終身難忘的一天。”

我沒有打斷永遠子的意思,只是實在太想知道它的含義。所以那串過目不忘的數字好像自己從我嘴裡跳了出來:

“1998年5月25日?”

永遠子低下了頭,輕輕咬了下嘴脣:“在前一天晚上,我們終於找到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Rave。我們在查波蘭海灘上狂舞了十幾個小時。阿誠,你真的想像不到。當阿拉伯海岸上映出第一道日光,我們伸開雙臂迎向它,就像迎來一場新生。一切污濁的曾經,貪婪的私慾,我們的精神和肉體,彷彿都被徹底滌盪,一切都變得透明而純潔。Rave在第二天,也就是25號的中午結束了。秀樹在這期間一直在吞藥,最後還是不過癮,又向藥頭買了一種不知名的東西。我想,也許就是那個藥丸出了問題。”

永遠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看向她精緻的側臉,感覺到周邊瀰漫着一股緊張的氣息:

“秀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恍恍惚惚,我坐在摩托車的後座,緊緊地抱着他。印度的馬路跟日本不一樣,沒有中心線,也不是柏油路。我感覺到自己像是螺旋一樣在馬路上高速前進。我緊張地看着前面的路,一輛裝滿了玉米的生鏽卡車已經迎面開過來了。我提醒秀樹要小心,可是他卻突然尖叫起來,加大了油門直接衝向了那輛卡車!”

Rave強烈的節奏戛然而止。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它和我開起了這樣的玩笑,我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停止了。

“我當時只是感覺腿部好像起了火,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院裡。秀樹撞到了卡車的引擎蓋,直接彈了出去,只是受了些輕傷。而當時的我,已經失去了右腿。後來我才知道,我和摩托車一起被捲進了卡車輪胎下,右腿大腿以下的部位全部粉碎性骨折。如果我在日本,也許還可以保住它。但我在印度的鄉下,爲了能活下來,只好切掉了右腿。”

永遠子向我投來了淡然的一笑,她還要繼續訴說這段已經成爲往事的記憶:

“此後的整整一年,我幾乎沒有笑過,不和朋友聯繫,連家人我都不想見。模特公司給我放了長假,實際上就是開除了我。我覺得自己這輩子已經完了,我就一次又一次地自殺。但是,秀樹!無論我怎麼發瘋、怎麼折磨他,他都一直默默地忍着。我打他,罵他,用湯燙他,他都只是笑着接受,還讓我痛快地發泄,他說想要承擔我的痛苦!”永遠子有些激動,拿起了我的礦泉水喝了下去,慢慢調整着自己的呼吸:

“阿誠,你知道嗎?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好像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指引。就在那一天,我突然間想通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只是失去了一條腿,而我沒有失去人生!所以,我就努力地做各種恢復運動。我要重新回到舞臺,重新站到鎂光燈下!我要證明給大家看,證明給這個世界看。我雖然失去了一條腿,但我也會成爲一個成功的模特,我一定可以展現出不一樣的魅力!所以,我恢復得很快,也習慣了原來的右腿被換成一條金屬假肢。在復出的前一天,我就在腹部刺下了出事日期。我要永遠記住這一天。我永遠子雖然在這一天倒下去了,失去了一條腿。但我也因爲這一天重新站了起來,獲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永遠子低頭看了一下腹部上的數字,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阿誠,我並不希望這個故事能有多感人,能賺到多少人的眼淚。其實現在,我感謝那個日子,感謝我失去的右腿。我可以換上任何一款個性的假肢,走在任何一個時尚的潮流派對上。這個世界上,只有惟一一個人,是一條腿的模特兒。那個人,就是我!所有曾經看到過我的人,他們一定不會忘記我的。”

是的,我聽着永遠子的故事,這個真實地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沒有產生任何同情與憐憫的感覺。我知道,她也並不需要。相反,我感覺很振奮,很激昂。我真想讓那些動不動就想自殺的小鬼來聽一聽,來感受一下真正生活的力量。

“好極了,真是一段很完美的愛情。就是因爲這樣,你和秀樹在一起這麼多年,還像熱戀中一樣?”

永遠子抿起了嘴,眼睛低垂下去:

“嗯。我雖然找回了自己,但是找不到愛情了。呵呵,這兩年,秀樹根本沒碰過我。他可能已經不愛我了,但是畢竟已經這麼久了,畢竟曾經患難與共過,對我還是有感情吧。”

我好像一下子定在那裡,爲剛纔的天真感嘆而汗顏。

“秀樹是做什麼的?”

“我也不知道,可以算是設計師吧。”

永遠子看了一下手錶,挑起細長的眼睛看向我:

“阿誠,你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高潮嗎?”

我一下子被噎在了那裡,不知道永遠子怎麼會突然問起這種問題:

“這個,可能要看情況,還有對象吧。”

“剛纔和你聊起這些往事,突然感覺到很熱。”

永遠子把臉靠了過來,我可以感覺到她溫暖的體溫,她在我的耳邊傳出了溫柔的呢喃:

“離天亮還有很長的時間,要不要……”

我直接用嘴堵住了永遠子的嘴,她不能再繼續說下去了。

我們在這個只有四周的羣山、飄揚的海風,以及瀰漫着青草味道的山頂上做愛。我碰觸着永遠子右側的金屬假肢以及左側的燥熱肌膚,感覺腿都要酥麻了。我不停地搖晃着身體,感覺我們更像是在進行一場宗教儀式,在祭奉着古老的肉體結合。

永遠子的身體纖細而又柔美。我是一個挑剔的人,不會輕易對身邊的事物贊以柔美的感覺。只是永遠子的胸部和腰部曲線,真的可以這樣去形容。

“不管是Rave還是做愛,露天的感覺都是最棒的。”

山頂上的音樂還在繼續着,我和永遠子的汗液融合在了一起。

永遠子看了下手錶,又調皮地看向我:

“阿誠,好像時間還早哦。要不要再來一回?”

我笑着搖了搖頭,揉亂了她柔軟的頭髮。

三十分鐘以後,永遠子說她還要再休息一會兒,我就先回到了Rave現場。在我們離開的這段時間,音樂的節奏已經越來越強烈了。我渾身沾滿了泥土,混入這幾百人的舞池。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加入,周圍漆黑一片。我無需擺出優雅的舞姿,只消憑着自己的感覺,哪怕不小心舞成了一隻鼴鼠或是蜈蚣。

我獨舞了一會兒,永遠子就加入了進來,她一下子跳到我身邊。我伸出手,可以想像到她臉上泛着潮紅。我們微笑地看着對方,分享着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小秘密。

“阿誠,快看!”永遠子指着海面叫了起來。

我看向前方,那片望不到邊際的大海,正泛出淡藍色的光。輕輕閉上眼睛,感受着微涼的海風,我感覺它離我很遠很遠。而我再次睜開雙眼,我覺得如果伸開雙臂,彷彿就可以感受到它那冰涼的體溫。那片淡藍色的光,開始只是一條淺淺的線,它慢慢地擴散開來,就像暈染的水墨。

“這感覺太好了!阿誠!我們接受的是第一道曙光!”

久違的鋼琴聲響起,只用單純的黑鍵和白鍵敲擊出來的清澈聲音,如清晨小鳥的唧喳啼叫。

“我知道這首曲子!是梅湘(Olivier Messiaen)的《小鳥專輯》。”愛好廣泛的偵探湊向永遠子大聲喊道。

這首曲子很少在其他地方聽到,當然,它也是我這個熱愛音樂的偵探的私藏品。這首曲子的作曲家是法國的現代音樂巨匠奧立弗·梅湘。而這首曲子的彈奏者,是一位俄國鋼琴家,據說他在錄製這張CD時,根本沒有看樂譜,在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裡,就完美地演奏了這首曲子。

“真沒想到在Rave裡能聽到這樣的曲子!”

“那是當然!”永遠子不無自豪地點着頭。

“Rave只需要好音樂,需要有着完美節奏的音樂!呵呵,給音樂分類大概只屬於學術界吧。而Rave只是狂歡,只是激動,根本不需要條條框框的束縛!”

我感受着永遠子激情的表達。是的,永遠子說得沒錯。現在的我們只需幻化爲徜徉在大自然中的精靈,感受着耳畔這透明純潔的音符,感受着眼前這黎明的海岸。我們顧不得身上的泥土和汗水,從讓人窒息的城市氣氛中擺脫出來,歡呼雀躍着,期待着朝霞將我們籠罩!

Rave的陶醉狀態,是一種沒有目標的陶醉。我只能跟隨着強烈的節奏而舞動着,不想停止,也無法停止。我回憶着艾迪的話,與其去試圖拯救世界,倒不如暫時解放自己!我這個現實主義的偵探好像終於明白,毒品之所以會和Rave融合在一起,確實是有它的道理。

Rave的狂歡結束,我真慶幸所有人能夠安全下山。他們搖搖晃晃地來到館山車站,如難民一般涌進了內房線的火車。

我和永遠子在車站告別,她搭Heaven的車回去了,我們約好以後在東京碰面。我頂着三十六度的高溫,於下午兩點晃回池袋。徹夜的激烈運動後,我的體力嚴重透支。惟一的願望就是馬上回到我那四疊半的二樓小屋,呼呼大睡。可惜事與願違,還沒有被轉到語音信箱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您好,我是阿誠。哪位?”

“你認識那個叫艾迪的混血小鬼吧?”

我處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好在國王的嗓音夠獨特。

“是呀,怎麼了?”

國王慢條斯理地說道:

“他現在正賣蛇吻呢,就在P'Parco的前面!”

我強忍着沒讓自己尖叫起來,藥蟲搖身一變成了藥頭,這真是一個不容樂觀的事實。

“你把他怎麼了?”

崇仔笑了起來:

“沒什麼。他只是被綁了起來,正滿地打滾呢。我就是問問你,該怎麼處理這個小鬼。”

我可憐的睡眠,還是等見到那個麻煩的小鬼之後再說吧。崇仔正在G少年的俱樂部裡,我像一個遲暮的老人,緩慢地擡起雙腿,在池袋車站留下一段慢跑表演。

G少年的俱樂部名叫Rasta Love,位於東池袋一丁目,佔據了一間住商大樓的地下室。剛下樓梯,一個G少年就以手勢向我示意。我向這個留着黑人頭、穿一件亮黃色T恤的門衛點了點頭。平時進入這間俱樂部,就像是進入了一個水泥箱。而今天這裡卻很難得,換掉了紅外線的照明系統,明晃晃的白熾燈光在我打開水泥蓋的時候射了過來,還真有些不習慣。

我一眼就看到了崇仔,他正坐在那間被玻璃圍起的貴賓室,靠在紅色天鵝絨沙發上。他一看到我,就一臉戲謔地問道:

“你怎麼成這樣了?是剛從火山口裡爬出來嗎?”

我這纔想起自己的T恤上滿是汗水和泥巴,這個麻煩的小鬼,害我在國王面前出醜。

艾迪正躺在地上,見到我之後就一下子彈了出來。他的嘴被膠帶封住了,但口水還是順着嘴邊流了出來。

我蹲了下去,把艾迪扶了起來,撕掉他嘴上的膠帶,然後對崇仔說:

“幫我一下吧,把他扶到沙發上。”

崇仔向旁邊的G少年點了下頭。一個G少年就利索地把胳膊插進艾迪的腋下,然後這個捲髮小鬼就被直接扔到了沙發上。艾迪好像坐到了蹦蹦牀上似的,彈了幾下之後才真正坐穩。我坐到他的對面,直直地盯着他:

“你怎麼會去賣蛇吻?難道你見到一成了?”

他好像還沒有從剛纔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的手臂上有紅腫着的繩子勒痕,還有就是一條令我觸目驚心的綠蛇。

艾迪慢慢地恢復了冷靜,開始進行他的報告:

“嗯,我見到佐伯一成了。從幕張參加完Rave以後,第二天的毒品網上就有消息說噬尾蛇在招藥頭,然後我就拿着手機奔走在東京的大街小巷,接受了好幾次面試。最後一次面試官就是一成先生,他讓我吞下蛇吻。誠哥,這個你也是知道的——我的強項呀,所以我輕鬆過關。手臂上就有了這個。”

艾迪擡起了右手,那條綠色的蛇泛出一道駭人的光芒。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如果艾迪只是一個小小的藥蟲,我還有信心能夠拯救他。而如今,他卻進入了噬尾蛇的組織。

艾迪搖着他那頭天生的捲髮:

“誠哥你不會了解的。你不吸毒,當然也不會懂我們的痛苦。你可以接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殘酷,置身事外般解決一切事情。可是世界上這樣的強者畢竟是少數人。”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艾迪,我在這個小鬼的眼裡是一個強者。我的聲調一下子低了下來:

“我怎麼算是強者呢?”

我好像感覺到了崇仔的眼光,然後又提高了些分貝:

“我也不是強者呀!每天都累死累活地勉強活着,就連G少年的國王也不算是強者呢!”

我轉向看向崇仔,不知道這位國王當時是怎麼想的,不過他倒是很配合地點了點頭。

“艾迪,聽我說,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規律,但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如果無法改變它,就要去學會適應。其實一切都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糟,只要你肯付出自己的努力,你就可以活得很好。不要自暴自棄,我相信你,我也支持你。只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站起來!”

我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腦海裡浮出的是永遠子的表情。我把今天從她那裡領悟到的感受一股腦兒地灌給了艾迪。不論你失去了什麼,就算你失去了父親或是失去了一條腿,你都不能失去你自己。活下去,讓自己精彩地活下去。

“從今天開始,不要再去賣蛇吻,不要再接觸噬尾蛇,也不要再去吞那些奇怪的藥片了。如果你不聽話,我也不會幫你的,任由這位池袋國王處理吧!”

崇仔的表情有些激動,大概是我剛纔的演講真的很慷慨激昂吧。不過他的嗓音還是如干冰一樣:

“阿誠,我想跟你單獨聊聊。”

崇仔擡了擡下巴,指向窗外。

厚重的玻璃門在我們身後關上了,國王低沉的嗓音傳來:

“我可以幫你處理他,把他關起來就行。這小鬼看起來好像只會吞藥。可是他現在已經加入了噬尾蛇,我們就可以從他那裡得到消息。倒不如暫時讓他繼續活動着,也許我們能一網打盡噬尾蛇的組織。”

我從透明的玻璃門看向艾迪,他低着頭,蔫蔫地坐在沙發裡。

“不行。這小子好歹也叫我一聲誠哥。要是再把他放回去,他這癮肯定一輩子都戒不掉了。”

國王對我投來睥睨的一瞥,露出有些諷刺的微笑:

“你說得沒錯,不過這隻能說明你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仗義人士。你以爲這樣可以救得了那個小鬼嗎?其實從長遠打算,只要噬尾蛇還存在一天,這小子就根本不會死心的。”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傻傻地愣在那裡。我雖然是有些想法,但畢竟成形還不到一個小時,只是我坐在回池袋的內房線火車上,擠在那羣被抽光了活力的乘客中想到的。

細緻入微的國王開口了:

“有想法是吧?沒關係啦,說來聽聽吧。”

“用難以抗拒的美味,把蛇引上鉤,就可以……”我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國王有些挑釁地看向我:

“聽起來不錯。接下來怎麼做?”

“砸碎噬尾蛇的腦袋!”

聽說蛇是一種有極強生命力的動物,不把它的腦袋砸碎它是不會死的。對於噬尾蛇也是一樣,把它的首領釣過來,這個組織就會自然消亡了。

“阿誠呀,聽起來你的這個計劃真是不錯,一定很刺激。只是,有什麼美味會令蛇不顧生命危險也要嘗試一下?”

我擺出一副不算溫柔的表情,詭異地笑了起來:

“一場真正意義上的Rave!”這道美味的名字不到十個字。

池袋國王難得露出一副詫異的表情:

“你說的美味就是這個?蛇頭真的會被拖上來?”

“我敢肯定!噬尾蛇的軟肋,就是毒品和Rave。”我一字一頓地答覆崇仔。

短短的幾句對話中,我對自己的這個主意越發自信。這道啓蒙於和永遠子在一起的黎明、萌芽於內房線火車上的美味,我相信一定會讓佐伯一成終身難忘。

崇仔向我投來一個G少年的招牌手勢,能夠獲得這位國王的信任我還是挺欣慰的。估計他認爲我能把一切都搞定,也就沒再多問。其實就算他問起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根本連想都沒想呢!呵呵,讀者朋友們,我現在最需要的是睡眠。

無私的偵探就是這樣的。我緊接着又給Heaven的代表打電話,這個傢伙好像還沒起牀。

“哦,阿誠呀。怎麼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你應該還記得曾經要求我在兩週內除掉噬尾蛇吧?”

我聽到窸窣的牀單摩挲聲,這位代表終於肯從牀上爬起來了:

“沒錯。”

我打算直接向御廚提出要求,這個現實的代表可不一定會像崇仔那樣對我抱有信心。我提高分貝,儘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很有說服力:

“我希望你能在一星期內,辦一場大規模的Rave。”

基本上不出乎我的預料,電話那頭的御廚愣了幾秒:

“有場地嗎?”

“嗯,有。”

“贊助商呢?”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崇仔一臉不解地看着我:

“不需要什麼贊助商呀,我想要一場秘密Rave,就像上次的山頂派對一樣!”

Heaven代表對於他的長項總是很容易就提起精神,他繼續着專業性的提問:

“你最起碼也要告訴我,場地和人數。”

我儘量以輕鬆的口氣回答着這位代表:

“在池袋西口公園的廣場,面積大概相當於三個足球場,五千到一萬人應該沒問題。”

御廚哭喪着臉迴應道:

“拜託!那裡可是鬧市區,你想要警察把我們逮起來呀!”

“這個你不用擔心啦。我不是已經說過嗎,是一場絕對秘密的Rave。不用跟警方報告,池袋的國王會幫你搞定周邊的情況。我們也會設置電波干擾器,阻止手機的正常通話。總之,就是要營造一個與世隔絕的公園,任何力量都無法干預的自由天堂。當然,只是這一個晚上。這一晚,我要把那個一直期待着真正Rave的佐伯一成釣上來。”

我已經把籌碼說了出來,這位代表好像沒太在意,只是以一副嚮往的語氣迴應着:

“哈!聽起來很酷呀。”Heaven代表的口氣像極了那個已經變成藥頭的混血小鬼,“一場大規模的露天派對?在鬧市區?哈,聽起來太刺激啦!嗯,這麼看來,可能有幾個弟兄要接受警察訊問,不過頂多也是些違反交規方面的問題啦。我想爲了這場Rave,肯定會有人願意挺身而出的。阿誠,你這點子確實不錯呀!”

從御廚的表現中就可以推測出來,一件對自己有致命吸引力的東西是多麼可怕。把這個籌碼壓到一成的身上,一定是沒有問題的。

“今天晚上咱們就開個會吧,你快去大都會飯店預訂個包間。”既然那個警署署長的飯局遙遙無期,就只好勞煩這個興奮的代表吧。

已經被我成功蠱惑的代表興奮地掛掉了電話。崇仔已經聽明白了我的意思,直勾勾地盯着我說:

“你準備不經任何申請就在下禮拜開一個公園Rave?然後還想把噬尾蛇的腦袋砸碎?阿誠,我覺得你真的很有領導才能呀,要不要來試試?”

我搖了搖有些發熱的腦袋,好像剛纔的話不是從我嘴裡說出去的。讓一萬個小鬼在露天公園裡狂舞,好像真的不太可能,可是我爲什麼又會想像出那樣的畫面呢?不管怎麼樣,御廚已經興奮地進入狀態了,先吃完晚上的飯再說吧。

事已至此,就等着迎來池袋的八月Rave風暴吧。

我攙着艾迪走出了G少年的俱樂部,把他塞進了出租車裡,送他回下板橋車站旁的公寓裡。我不是G少年,不能直接把他架到沙發上,艾迪就自己踉踉蹌蹌地趴到了牀上。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大概已經過期的運動飲料,坐在牀邊,遞給了他。絲毫不用懷疑他的腸胃功能,畢竟他連那種劣質毒品都可以直接吞下去。

“不要再去找一成了,他已經被警方盯上了。噬尾蛇已經制造出血案了,警方不會坐視的。”

一直悶悶不樂的艾迪轉過身子看向我:

“誠哥,那我能幹什麼?爲了當藥頭,BBQ的工作也丟了。我只唸到中學,又沒什麼技術,哪個老闆會要我呀?”

我騰地從牀邊站了起來,對艾迪吼道:

“我真的很想賞你一記耳光!像你這樣的小鬼,在池袋多的是,怎麼就只有你自暴自棄呢?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找BBQ的老闆謝罪。”

BBQ的店長是G少年的OB,和艾迪認識也就是藉着他們的契機。我估計跟崇仔提一下,然後再親自登門道歉,也許就能擺平了。雖然拉客確實比較辛苦,掙得也不是很多,但總比做蛇吻的藥頭或者無所事事要強。況且,這個小鬼在上班期間,也是挺勤奮的。

艾迪也被折騰得夠嗆,蓋上被單就睡着了。我也走到還保持着三十度高溫的街道上,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鑽進了一輛出租車裡,奔向我可愛的水果店。

終於回到了我那四疊半的房間,倒在牀上就呼呼地睡了起來。在沉睡前的最後一點意識裡,浮現的是永遠子那頎長的雙腿,尤其是那條讓她變成強者的金屬假肢。

我就像果戈理

筆下的地主一樣,連做夢都想着睡覺,直到手機響了起來。

“阿誠嗎?”

在這個時間吵我睡覺,也只有聽到這個聲音,我纔不會發火。我裝出一副充滿磁性的嗓音:

“好啊,怎麼了?”

永遠子在電話那頭髮出了曖昧的笑聲:

“在睡覺是吧?起來吧。通知你一下,晚上十點在大都會飯店集合。在西口公園辦露天Rave,是阿誠你的主意嗎?”

“正是!”

“哈!在夜晚的公園裡開一個大型Party,還不需要經過申請,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簡直太酷了!如果這場Rave成功舉辦,對於Heaven來講,又是漂亮的一筆哦!”

“嗯,好吧,今晚十點見!”

掛斷了電話,我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樣把手機放在了胸口,感覺自己的氣息也開始變得甜蜜了。

偶爾這樣也是可以的嘛,總不能老是幫別人解決問題呀。

我在差五分十點的時候出發,慢慢走向大都會飯店。

對這個和我家近在咫尺的飯店我已經再熟悉不過了,可是一看到坐在大廳沙發裡的成員,居然產生了一種氣勢磅礴的感覺。以崇仔爲中心的十名G少年,以永遠子爲中心的六名Heaven成員,兩種不同風格的組織完美地聚合在了一起。崇仔坐在沙發裡,蹺着腿:

“阿誠,你離這裡最近,居然還遲到!”

我瞥了一眼這個向我挑釁的池袋國王,把目光移向了永遠子。她的長髮被整齊地盤了上去,穿着黑色的吊帶裙,配上右腿那銀白色的假肢。不論是眼前這個光鮮亮麗的女皇,還是當時那個滿身泥巴的永遠子,都是那麼美。

“大家跟我來吧,我包下了這裡的第二大商務套房。”御廚揮着手裡的鑰匙對大家說道。

大隊人馬便分別進入了兩部電梯,升至二十二樓的客房。

到達作戰會議室,崇仔馬上就化身爲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在套房的窗邊展開了一張白色地圖。地圖上的每棟房子都被印上了標記,是那種專門供快遞人員使用的放大版。崇仔拿着鐳射光筆點着地圖:

“公園附近的馬路比較多,北邊兩條,東邊四條,南邊兩條。雖然寬窄不一,不過看住這些路口倒也不難。比較困難的是面對劇場大道的西側,是一條六線道的大馬路,人行橫道就有幾十米寬。最難辦的就是位於路口前方的,池袋警署。就算是夜裡,我估計也會有值勤警察的。”

偵探發表意見:

“難道只能搭人牆或者是擺路障?”

永遠子正趴在窗臺上,眺望着西口公園:

“G少年一定能搞定馬路封鎖的。況且,廣場就那麼大,要是真擠進一萬人,劇場大道肯定也不能倖免。就算沒人封鎖,估計也擠不進來。”

“有道理。”將軍冰冷地迴應道,並把目光投向一位G少年。那個小鬼就念出了一大串名單,是可以到達池袋所有的輕軌、地鐵以及公共汽車的末班時間。大概在夜裡十二點半,公共交通就全部停止運作。

Heaven的代表發話道:“好。那咱們就十二點半集合,凌晨一點正式開始。看樣子,準備三輛十噸的貨車就可以。一輛做舞臺車,兩邊各配一臺PA。如果有可能,就再加一輛車,再放兩個PA,形成一個半圓形。用電方面就直接用公園管理處的電源吧,不過還是要準備一輛發電車,以備不時之需。”

將軍有些迷茫地看向我:

“G少年能辦的事已經差不多了。你之前還說過什麼,手機不能正常通話?”

偵探若有所思地點着頭,望向窗外那還在閃耀着的絢爛霓虹。

“是的。Heaven要在鬧市區辦一場免費Rave,根本就不用發愁觀衆的數量。可是如果那些小鬼們不斷打電話叫朋友,弄得人滿爲患,就真的不好辦了。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一個地方發生火災,旁邊還圍着一羣看熱鬧的人,那有多鬱悶。所以,畢竟這場Rave已經有些冒險性質了,咱們還是最好避免一些意外情況吧。搞不好那些小鬼真的會把一場聚會搞成一場動亂。”

永遠子還趴在原來的位置上,笑意盈盈地吐了一句話:

“要是那樣也挺有意思的呀!”

我沒有理會自娛自樂的永遠子,接着說道:

“其實這麼做,一方面是爲了避免那些小鬼招呼朋友或者是招來警察。更重要的,這可以切斷噬尾蛇之間的聯繫。”

崇仔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不過馬上又發問道:

“那要是這樣,Heaven和G少年也沒辦法聯繫了呀?”

我很時髦地聳了聳肩:

“那就當手機還沒有發明吧。反正G少年有這麼多人,到時候哪怕跑個腿也行呀。要不然就定個咱們內部的暗號。”

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有很多東西的潮流性已經大大超過了它的實用性。就像手機一樣,把它掛在脖子上的人比拿着它通話的人還要多。

雖然夏至這個節氣早就過去了,我還是建議這場派對就叫做“仲夏Rave”,畢竟日本的盛夏纔剛剛開始嘛。大體的規劃已經完畢,接下來就進入了細節方面的問題。而我,就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旁聽。畢竟這不是我的長項嘛,我只是比較善於天馬行空般的思想計劃。

這段閒暇時光,我並不無聊,眼神一直停留在永遠子的銀色肩帶上。我欣賞着她那完美的曲線,看着她那凸起的鎖骨,映出一處深深的陰影。

凌晨兩點,作戰會議圓滿結束。永遠子表示今晚要在套房裡住下。我們在窗邊開了小型的作戰會議,三十分鐘後我會再次回到這間套房。然後,我便跟着大隊人馬走出了飯店,在鑽進旋轉門的時候。國王不無感慨地發話了:

“永遠子不錯哦,比外頭那些無聊的小姐強多了。阿誠,你應該留下來陪她呀。”

我真想擺出一副女生照大頭貼的表情,咧開嘴比劃出一個“V”字。這位池袋國王終於知道了百姓的實力。我故作鎮定地迴應着:

“我一會兒再回去找她吧。你就去負責讓那些無聊小姐們驚聲尖叫吧!”

崇仔雖然是一副笑笑的表情,但那記左勾拳可不是鬧着玩的。如果偏離幾釐米,我的頭蓋骨可能就會變形嘍。

百姓想偶爾戲謔一下國王,都是在冒着生命危險哦。

大隊人馬在西口公園分道揚鑣。我一個人遊蕩在這安靜的公園裡,偶爾會看到幾個睡在長椅上的流浪漢,在四周霓虹燈的映射下,公園反倒顯得更加孤單。我坐在了鐵椅上,拿出手機,按下了艾迪的快捷鍵。

又被轉到了語音信箱,只好留言讓他趕緊回電話。當時的我,沒有意識到任何不祥的徵兆,只是一想心着二十二樓的Rave女皇。可憐的艾迪,他的消息終究沒有敵過永遠子那一條細肩帶。

我很準時地又升至了二十二樓,和永遠子在那間豪華的套房裡做起了曾經在山頂上做過的事。之後的我們,就像那天在山頂上一樣,赤裸着身體,手牽着手站到窗臺前,望向點綴在霓虹中的西口公園。等待着那一道光,喚醒這座城市,照亮這座城市。

十幾分鐘的時間裡,我一直緊緊地握着永遠子的手。我們將要迎來的還是一陣曙光、一個黎明。不管是在清新的大自然還是喧囂的城市裡,不管是在荒涼的山頂上還是在高級的套房裡,陽光總是會準時照射在每一寸土地上。最重要的是,照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中午退了房,我把永遠子送上了出租車。打消了直接回家的念頭,操心的偵探決定先去那個麻煩的小鬼家看一下。他的手機一直處在語音信箱的狀態中,我根本打不通,他也沒有給我回過電話。

我感受着清晨的輕鬆心情,恣意地吹起了永遠子的新歌曲調,像是一個快樂的小學生,走上了池袋的街頭。沿街的景觀好像都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真是一個清爽的早晨。

艾迪所在的公寓電梯裡,有着一樣的嘻哈風格,到處可見斑駁的塗鴉作品。我按了幾下艾迪家門口的對講機,一直沒有人應答。我下意識地拉了一下生鏽的金屬門,它居然就被我輕易地打開了。

“艾迪,你在不在?”

我試探性地喊着艾迪,同時向屋裡走去。剛走到門廳的時候,就涌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屋裡根本沒有人,幾乎就像已經幾天沒有人住過一樣。我走進臥室,那個曾經伴着他呼呼大睡的被單撒在了地上,牀上空蕩蕩的。屋裡雖然不像被人打劫過,可是他沒有鎖門,人也不見了。我不知道艾迪是自己出去的,還是被人拖走的。

但不管怎麼樣,他現在都很危險!如果他是被拖走的,肯定就是噬尾蛇的人。就算他是自己出去了,他也會像那些藥蟲一樣,陷在蛇吻的毒性裡。

我趕緊給崇仔打去了電話。意外的是,這次轉接電話的是一個G少女。我不忘抓住這個戲謔國王的好時機:

“和崇仔在一起,要小心你的臉被劃傷哦。”

G少女也和國王一樣有着多功能的鼻子,哼了一聲之後就把電話轉給了崇仔:

“她臉上文着星星,又穿了鼻環,還怕臉被劃傷嗎?”國王大笑着說。

我趕緊轉入正題:

“我在艾迪家,他沒鎖門,人也不見了。”

“被噬尾蛇綁走了?”

我又觀察了一遍艾迪的房間,洗好的衣服還整齊地掛着,泛出陣陣潮氣。

“現在還不確定,也有可能是自己出去了。”

“去買蛇吻嗎?”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並不確定。只好猶豫地回答:

“有可能吧。”

“好。我知道了。要是找到那個小鬼就告訴我,G少年會把他抓回來的。阿誠,你看新聞了嗎?”

自從參加作戰會議到現在,我還沒見過電視。和永遠子在一起,哪還想得到看新聞?我給了國王否定的回答。

“那就趕緊看吧,幾乎所有電視臺都在報道砍人事件!現在蛇吻的藥頭幾乎充斥到遊戲廳去了,聽說最小的兇手才十三歲。”

掛斷了崇仔的電話,我打開了艾迪屋裡的電視。攔路砍人事件已經從鬧市區發展到近郊的區域。鏡頭前出現了一個三十多歲、兩個二十歲的兇犯,年齡最小的,是一個正在放暑假的私立中學二年級學生。

這種讓人瘋狂的藥丸已經發揮了作用,雖然人的力氣不會突然變大,但在幻覺影響下人會變得難以自制,產生兇狠殘酷的性格。雖然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人因此而喪生,但媒體已經發出嚴重警告,如果新型毒品不被遏止,下次的報道中肯定就會出現死亡的人數。

媒體的警告簡直是高級廢話。人畢竟是血肉之軀,就算沒有蛇吻的誘惑,不幸被一個舞刀弄槍的小學生刺中,也會一命嗚呼的。

我跑出艾迪家,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不能再計較車費的問題了。我告訴司機水果店的方向,就一下子靠在了椅背上。這個時候,我必須保持清醒,儘量讓自己欣賞着那些快速駛往身後的風景。

我想我只能先這麼做,又是一張A4打印紙,我在上面寫了一封匿名信。我把自己所知道的關於佐伯一成的一切都寫了上去。他曾經是Heaven的成員,但後來因爲成員間意見不合而分道揚鑣。後來着手成立了噬尾蛇,是一個有着嚴密系統的販毒組織,在暗地裡進行了兩年平穩交易之後。於今年夏天,開始瘋狂搶佔市場,不僅將銷售權下放給街頭藥商,還在網絡上招募新人藥頭,目前業績猛增。綠蛇已經從瘋狂的Rave裡涌動到了寧靜的城市中。

我揣着這封信,走向Weroad,同時按下了手機快捷鍵。號碼的主人是那個總是沉醉於輕型毒品的Heaven代表。這一次他的狀態倒是很清醒:

“您好,我是御廚。哪位?”

“我是阿誠。你是不是已經看到了新聞?關於砍人的事情?”

御廚的聲音又開始含混不清,我直接向他發出通牒:

“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準備把佐伯一成的情報透露給警方,但會涉及Heaven,所以希望你做好準備。”

“這真的是不好辦。”

御廚開始變得唯唯諾諾,我現在顧不了那麼多,只能繼續說下去:

“現在的任務是儘快抓到佐伯一成。幕張出事的時候,你不是被警方訊問過嗎?沒跟他們提起噬尾蛇的事嗎?”

“沒有。他們也根本沒問。”

御廚好像很理直氣壯。

“好吧。照這麼看,警方現在根本不知道這個情況。咱們就當是順水推舟,把這個消息提供給他們。也許不用咱們開辦秘密Rave,一成就已經被制伏了。”

我一邊說着,一邊走進一家車站北口的超市。觀察了一下監視器、傳真機和自動取款機的位置,然後又走了出來。

那邊的Heaven代表有些急躁地說道:“我正積極準備着Rave,時間挺緊的。要是這個時候被警方叫去問訊,太耽誤時間了吧?阿誠,要不然你再等一會兒,晚些把資料給他們。”

進入了Weroad,不長的一段路,但畢竟是地下通道,手機的信號變得不太清楚。

“來不及了。就算你不願意,我也只能這麼做了。現在根本不知道噬尾蛇的真正目的,如果他們還這樣瘋狂下去,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情。咱們雖然已經策劃了秘密Rave,但如果可以得到警方的幫助,不是如虎添翼嗎?”

通道里的雜音還是很大,電話那頭的聲音斷斷續續。我走到車站東口的一家超市,終於找到一個滿意的位置,也就是不會被攝像頭拍到的位置。我拂了一下傳真機上的灰塵。心裡微微泛起異樣的感覺,但還是開口問道:

“永遠子的男朋友在哪兒上班?”

電話那頭傳來御廚虛無的聲音:

“好像是自由職業者吧。”

我心裡琢磨着,原來是永遠子在養活着他。我把A4紙擺好,按下了池袋警署生活安全科的傳真號碼:

“哦,那他以前是幹什麼的?”

“哦,這個我知道。他曾經在立木製藥做過研究員,好像是一個很厲害的藥學專家。”

我的手一下子抖了起來,幾乎按錯了號碼:

“你確定嗎?他以前曾在藥廠工作過?”

“我記得永遠子曾經提起過。阿誠,你怎麼想起問這些?”

我認真核實了傳真號碼,然後把匿名信發了出去。接着又向御廚交代道:

“麻煩你查下岡崎秀樹這個人。不過要瞞着永遠子,最好找家信譽比較好的私人偵探室。”

我和御廚的通話結束,那份傳真也已經成功發送到警察局。我想起永遠子在山頂上說的話,她曾經這樣描述自己的男友:

“我也不知道。可以算是設計師吧。”

設計師,可以設計任何東西,包括服裝、汽車、書籍,當然,也包括毒品。還有艾迪,他就曾經口口聲聲地把毒品製作商稱做設計師。我腦海裡一下子涌起許多疑點。我祈禱着秀樹和我想像中的情況沒有任何關聯。不僅是爲了我這段剛剛萌芽的戀愛,也是爲了永遠子。這個堅強的女人,她也許還什麼都不知道。

節儉的偵探,徒步走回了水果店,化身爲西一番街心事重重的店員。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沉浸在新聞和報紙摘要中,所有的消息幾乎都和蛇吻有關。這個綠色的傢伙,不僅製造了攔路砍人事件,那些在舞池裡濫用藥物的小鬼們,紛紛轉戰至病房,醫院也變得異常忙碌。

雖然媒體一再警告大家不要去碰這個綠色的傢伙,但是在這個已經瘋狂的城市,警告也許只會適得其反。每個人對未知誘惑的嚮往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力,危險有的時候會變成強大的吸引力,那種已經被神秘化的蛇吻,正吸引着很多人去鋌而走險。就像那個甘願充當志願者的抽象T恤男,就像那個現在不知所終的艾迪。

艾迪!這個名字一直在攫着我的喉嚨。我一直憂心忡忡地等着他的電話,他也很配合地一直不給我消息。當我拿着舊菜刀切西瓜時,警署署長給我打來了電話,也是我當晚惟一的一個電話。

“我們收到了一份奇怪的傳真,是從池袋的超市裡直接發到生活安全科的。上面的情報大概指的是蛇吻的藥頭。”

我對這個電話很是失望,無精打采地回答着:

“哦?有這樣的事。”

“抽時間出來一趟吧。我已經猜出是你寫的了,直接來生活安全科,也省得我們去鑑定筆跡了!”署長一副毋庸置疑的語氣。

我一邊應付着手頭的菜刀,一邊迴應着這個睿智的署長:

“我可是正宗的良民,正老老實實地賣水果呢。什麼傳真呀?我根本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都在電話裡告訴你了。”

“你就不要再跟我爭啦,我都知道了,你肯定有事瞞着我吧?”

這個傢伙,自從和我認識以後,就開始變聰明瞭,真可惜只是用到我身上了。

“這個發傳真的人,肯定是想讓警察幫忙打擊販毒團伙,可是又不方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看,他這次是豁出性命了。”

“豁出性命?有那麼嚴重嗎?”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順着局長的話接了下去。

手機那頭傳來了一陣雜音,禮一郎提高聲調對我說着:

“你不告訴我也就算了,只是你記住,如果碰到毒販,要趕緊通知警方。還有,跟那個發傳真的人說清楚,這個社會中之所以存在警察,就是爲了保證他們的生命財產安全!”

“好吧,那就謝謝你了。”掛斷了局長的電話,其實我是由衷地感謝他的。畢竟有人和我站在一起。雖然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士。

我這個沒有女人緣的偵探呀。

時間過得很快,池袋又迎來了一個深夜。我走出水果店,想一邊散步一邊清醒被塞了太多污濁事物的大腦。池袋的街頭已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憑藉着偵探的敏銳眼光以及土生土長的家鄉氣息,我一眼就發現了G少年的成效。

Weroad和Bikkuri Guard的牆上都噴滿了塗鴉,銀色的漆印赫然彰顯着同一個訊息;街邊的路燈柱上、精品店和遊戲廳裡,都無一倖免地充斥着Heaven的海報,黑色的底色配着絢爛彩虹的海報上顯現着同一個訊息;街頭的角落裡,有着三三兩兩聚集的人羣,他們的口中在討論着同一個訊息。

“下週日的西口公園,將會上演一場不一樣的Rave。”

仲夏Rave。

第二天的新聞依舊充斥着高溫預警和砍人案件。我想,這一年的池袋,也許會深深印在大家的腦海中吧,一個充斥着毒品的仲夏。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波瀾不驚。Heaven與G少年大概是在忙着準備Rave,永遠子也一直沒有消息,我也沒有主動找過她。老媽對我的表現很滿意,因爲我一直在老老實實地看攤。只是我知道,我必將迎來一場暴風驟雨。只是我不知道,將被淹沒的那個人,是我還是佐伯一成。

但不管怎麼樣,烏雲已經密佈在上空了,狂風已經開始了它的咆哮,這是一場誰都不能阻止的暴風驟雨。

畢竟今夜還是一片祥和。我沒有關窗,雖然受到許多蚊子的攻擊,但還是睡得很香。享受着寧靜的晚風,一直到早上被手機鈴聲喚醒。我閉着眼睛湊到手機旁邊。

“喂?你是阿誠嗎?”

響起一個男人的嗓音,有着似曾相識的感覺。當我下意識地看到來電號碼,居然發現他用的是艾迪的手機。

“沒錯,我是。你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再徒勞地跟蹤我們了。”

這種強悍的氣勢,讓我想起那個貼滿白色瓷磚的衛生間,那個把匕首捅進藥頭臉裡的男人。

“佐伯一成?”我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直接吼了起來,“我在幕張的衛生間裡見過你!”

“哦。你就是那個想買藥的小鬼?”

雖然我已經足夠成熟,而且還成爲了街頭偵探,但還是忍住沒有反駁他。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已經給你的手機發了一張很棒的圖片,連上你的imode就可以欣賞了。你也拿給御廚和什麼G少年看看吧。這次噬尾蛇是絕對不會手軟的。再見!”

我幾乎是從牀上蹦了起來,攥着手機狂吼道:

“等一下!你的目的是什麼?爲什麼要這麼着急?要是再不停手,噬尾蛇也會被毀掉的!”

電話那頭的聲音更加堅定:

“我只有一個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讓那些以爲還可以活到明天的傢伙全部看清現實!”

堅毅的嗓音戛然而止。不算明朗的光線射到我的房間裡,偶爾掠過幾聲烏鴉的嗚咽。這個神秘的電話,來自艾迪的手機。我一刻也不敢多想,迅速連上imode,手機十二釐米大的液晶屏上出現了一張彩色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處陌生的河岸,正前方的一張椅子上,一具無頭男屍赫然出現在我眼前。拿鐵咖啡般的膚色、雙人牀單似的棒球衫、胸前的BBQ徽章,我的腦海裡閃現出那個在高溫下狂舞的小鬼。

“艾迪!”我感覺自己已經不能呼吸了。

屍體上沒有任何傷痕,雙手也是整齊地攤放在膝蓋上,我盯着這個十二英寸的液晶屏產生了幻覺,耳邊傳出了這樣的聲音:

“誠哥!今天實在是太爽啦!”

我的腦子在一剎那就被驚醒了,渾身顫抖着,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緊緊地攥着拳頭。佐伯一成,難道他說的不會手軟,就是對艾迪這樣的小鬼下手嗎?也許崇仔說得對,艾迪是一個只會吞藥的小鬼。可是他是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應該受到這樣的侮辱。噬尾蛇!我絕對饒不了你的!

你那咬住自己尾巴的腦袋,一定會被我砸碎!

那張照片就安安靜靜地存在了我的imode裡,我沒有拿給任何人看。艾迪在生前一直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小鬼,在死後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我只是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崇仔,池袋的國王還是扮演着冷氣機的角色:

“哦,這樣。那也不用派人去找他了。”

對於艾迪的死他也只是當做消息聽了一下。崇仔對於這樣生死攸關的事情向來都不會仔細盤問,這也是G少年領導們的一貫原則。

第二天早晨,艾迪的屍體在新聞裡出現了,有人在千住新橋附近的河畔發現了他。我沒有看電視上的畫面,雖然那最殘酷的一面曾經展現在我面前,但我始終對於一個就這樣離我而去的小鬼無法釋懷。

“雖然沒有找到死者的頭部,但經法醫鑑定,死者應該是在停止呼吸之後才被砍掉了頭部。同時,死者血液裡含有新式毒品的藥劑,懷疑這起案件也和目前氾濫的蛇吻有關。警方正在全力調查此案。”播音員結束了沒有情感的播報。

對於這個口口聲聲喊着我“誠哥”的小鬼,我還能做些什麼?他的屍體將被放置在冷冰冰的太平間裡,他的母親我根本就無從聯繫。不知道艾迪在最後一次幻覺裡想起了誰,會是遠在異國的父親嗎?

國王並不是看起來那麼冷酷,雖然已經發生的慘劇無法彌補,他開始全力保證我的安全。我被保鏢嚴密保護起來,不管走到哪裡,都可以看到三個跟在旁邊的G少年。

西口公園的爆炸性新聞已經被傳遍了相關網站,G少年也在盡力地宣傳着。雖然不知道策劃人是誰,但幾位知名DJ以及永遠子的號召力已經足夠吸引眼球。況且這是一場完全免費的露天Party,沒有人會抗拒這樣的機會。

週五的下午,第一批Rave擁躉已經抵達公園,和上次在館山聚齊的來客好像還真是如出一轍。他們就這樣在公園裡靜候了兩天,雖然警察已經開始敏感,但他們一直規規矩矩,警方也沒有辦法。如果把他們轟出公園,小鬼們也會照辦,只不過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又會出現在原來的位置。

估計對於那些不瞭解情況的警察來說,這樣的場面還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啊。

Rave即將舉辦的前一天下午,我收到一份A4紙大小的快遞,上面印着Heaven的標誌。我走到水果店前的人行道上,向一個已經枯坐在護欄上四個小時的G少年點頭示意。

“岡崎秀樹背景調查與行動報告”,這是文件的封面標題,署名是一個我從沒聽說過的偵探所。

報告的第一頁是岡崎秀樹的個人簡歷。1970年出生於橫濱,在當地某明星中學就讀並直升高中部,之後以優異成績考取某著名私立大學,專攻藥學。畢業後被教授推薦進入立木製藥中央研究所工作。直到三十歲時離職,之後均無固定職業。有一同居女伴,本名島尾直美。

沒想到我是在秀樹的簡歷中,才知道了永遠子的真名。這份大概花費了御廚不少銀子的報告,在第二頁上記錄着這個橫濱男的“光輝歷程”:中學二年級,因爲吸食咳嗽藥接受了第一次輔導。高中後,開始接觸安眠藥和抗憂鬱劑,還曾多次住院治療。

我回憶起自己的高中時代。每個學校裡都會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小鬼,拼命吞下一些強力膠或安非他命。當然還有一些小鬼,選擇了快樂丸或大麻,以及一些有着很專業名字的高級玩意兒。岡崎秀樹就是典型的後者。

橫濱男從中學開始就對毒品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所以在大學時攻讀藥學,畢業後也從事着藥品研究。具有天賦的孩子是隨處可見的,岡崎秀樹的天賦就在於毒品。

報告的第三頁,記錄的是岡崎秀樹近四天的行蹤。除了出現在永遠子的公寓裡,還有一個地方,他在四天的時間裡去了三次。那是一座他租下的獨棟房,位於田園都市線附近。雖然不知道這房子的用處,不過根據鄰居反映,有一天夜裡,這間房子裡發出了令人作嘔的異臭。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把視線從白紙黑字的報告上,移到飄着白雲的藍天上。池袋的八月已經步入後期,高溫仍然在保持着自己的實力。這份報告對於警方,也許只能作爲參考。但如果秀樹要接受街頭法庭的宣判,他確實已經是罪不可赦了。

秀樹的身份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了,我的預感不幸成爲現實。但其實另一個問題更加困擾我,那就是永遠子是否知情?他們交往了這麼多年,難道永遠子就沒有一點兒懷疑嗎?永遠子有能力化身爲舞臺上的獨腿皇后,卻一直沒有識破男友的真實身份嗎?

偵探掙扎在理性和感性之間。

暴風雨終於要來臨了,也許已經被周遭的環境搞到麻木,我在那一天反倒顯得十分輕鬆。水果店也會在週末給員工放假的,所以我的午休一直持續到了傍晚。從牀上爬了起來,洗了個澡,穿上艾迪幫我量身打造的T恤和仔褲,打扮得像一個嬉哈青年,走出了水果店。

老媽遲來的呼喚從二樓窗口飄出:

“阿誠,你今晚還不回家嗎?”

“嗯,你最好今晚不要出門啊!”但其實就算老媽出去,也會被堵在人滿爲患的公園裡。

走進路邊的花店,鄭重其事地挑選了一束花。店長老奶奶以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我,畢竟我在這裡路過了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買花。我吹着口哨,毫不猶豫地掏出五千塊錢。

捧着一束被白色滿天星包圍起來的橙色玫瑰,鑽進了一輛出租車,我就在星期天傍晚擁擠的車流中緩緩駛向千住新橋。

我在千住新橋的橋頭下了車,進入了一片茂密青翠的蘆葦叢。大口地呼吸着在城市裡絕對不會有的清新空氣。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被炙烤了一天的泥土,開始散發出並不明朗的味道。我沒有看新聞畫面,所以並不知道具體的位置。我徑直走向橋墩,找到一處有着明顯的燒炭痕跡和塗鴉的地方,把花束放到了上面,然後我直起身子,靜靜地立在那裡,開始了默默的祈禱:

“保佑大家,今晚一切平安,順利解決掉噬尾蛇!”

人就是這麼奇怪,不會把希望放到一個活着的人身上。不管去世的人曾經有過怎樣的經歷,人們還是忠誠地頂禮膜拜着。

也許艾迪會露出爽朗的笑容對我說:“誠哥,你也太會開玩笑啦。”

我沒有在千住新橋多停留,繼續原路返回。對於艾迪的簡單祭奠儀式,就在這暴風雨的前夕進行完畢了。距離那場決定勝負的Rave已經越來越近了,我又鑽進出租車,慢吞吞地回到了西口公園。然後在附近的超市買了些快餐和礦泉水,完全是爲了補充一下體力,以免支撐不住即將到來的狂亂氣氛。

小鬼們的人數驟增,廣場上的氣氛很是熱烈,大家都在熱情期盼着這樣一場盛宴。而我卻無法真正融入,今晚的任務極其艱鉅,一切都將有個了斷。目的不明的蛇頭一成、溫文爾雅的設計師秀樹,以及眯起細長眼睛微笑的永遠子,他們一直環繞在腦子裡,我根本不能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我漫無目的地在公園裡晃悠着。G少年已經在公園旁的馬路上嚴陣以待了,一個小鬼向我投來G少年的手勢。我面無表情地看向入口處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公園的圓形廣場裡已經人滿爲患了,最後排的觀衆侵佔了藝術劇場的馬路。整個公園的上空盤旋着混雜的音樂,是很多人同時放起不同舞曲的效果。身邊的氣溫已經有進一步升高的趨勢,隨處可見緊緊相擁的情侶、爬到雕塑上面炫耀的小鬼、無論何時都酒不離身的醉漢、光着膀子的小鬼開始互相打鬧,還有一些在花園裡直接解決生理問題的觀衆,他們準備讓整個西口公園提前沸騰。我不禁低頭笑了起來,雖然自己不能完全享受這樣的氣氛,但這確實是一個很輕鬆自由的夜晚,我真慶幸自己爲這些滿腔熱情的小鬼們提供了發泄的途徑。

我必須保持着清醒的頭腦,在無數張激情亢奮的臉孔中,找到蛇頭的兩隻眼睛:佐伯一成和岡崎秀樹。

我就這樣心存着強烈的目的性,但卻以一種散漫的狀態逡巡在西口公園。大概十一點的時間,寒流從手機裡冒了出來:

“阿誠,你在哪兒?一會兒手機就沒有信號了,我在東武百貨門口等你。”

掛掉國王的電話,我就以狂奔般的狀態、蝸牛般的速度移動起來。十幾分鍾之後,我才氣喘吁吁地擠到了本來只需花三分鐘就可以到達的東武百貨。現場的人數已經遠遠超出了幕張Rave時的人數,這些小鬼們將要把胸腔裡蓄勢待發的熱情噴薄成一座炙熱的火山。

G少年們已經以國王爲直徑圍成了一個半圓,當晚在套房裡舉辦作戰會議的所有人員均已到齊。我進入到寬敞的人牆空間,開始受到崇仔的責備:

“你怎麼這麼半天?手機已經沒信號了,屏蔽電波還真的挺厲害。三十臺小小的機器,就控制了這麼大的範圍。”

我向崇仔點了點頭,進入正題:

“看到噬尾蛇的人了嗎?”

國王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G少年已經嚴陣以待了,只要看到帶着綠色傢伙或者是紋着綠蛇的人,通通都裝進租來的集裝箱貨車裡。”

旁邊的Heavn代表開口了:

“那份快遞你收到了嗎?”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想必御廚也已經知道了那個傢伙的身份。我把永遠子悄悄叫到花園旁邊,儘量保持着輕鬆的語氣問道:

“今天晚上,秀樹會來嗎?”

永遠子把自己裹進了一件黑色軍大衣,半張臉也被遮在了墨鏡裡,以免暴露身份,引起騷動。她點了點尖尖的下巴:

“肯定呀,只要我登臺,他就會來的。怎麼了?你不用擔心他的,就算他知道我們的計劃,也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我低下頭,故作無奈地說道:

“就算他是大人,我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呀,還是不要碰到他比較好。如果一會兒他來了,麻煩告訴我一聲吧。”

永遠子一副不以爲自然的表情:

“那好吧。”

永遠子的話音未落,公園裡已經傳來了雷鳴般的歡呼聲。三輛巨大的貨車,已經從池袋車站緩緩駛來。Heaven代表發話道:

“咱們過去吧。舞臺車前纔是咱們的戰略基地,沒多少時間啦,Rave就要開場了。”

在人牆的保護下,我們順利到達了舞臺前的貴賓位置。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繼續着,貨車車蓋被徐徐打開,裡面兩個小小的隔斷裡,DJ正在進行着最後的準備。兩輛連在一起的貨車上,黑色的PA雖然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好像已經悄無聲息地開始傳播它所蘊積的力量。

一道藍色的鐳射光束瞬間迸發,直直地映在西口公園。照射在東京藝術劇場的透明玻璃上,散向暗藍色的天空中。

緊接着,振聾發聵的歡呼聲響徹了整個公園;音響裡開始噴薄出巨大的音浪;DJ高舉着雙手,在貨車上開始了獨舞。御廚戴上有線耳機,低頭看了下手錶:

“盛宴就要開始啦。最關鍵的時候,就在於首班車之前的三個小時,辛苦大家啦!”

我和崇仔對視着,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舞池皇后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去做上臺前的準備。DJ的指尖撫摩在琴鍵上,電子鼓開始抨擊每一個人的心臟。夜幕下的西口公園,儼然變成了一座進行原始祭祀活動的城池。熱烈的氣氛、狂歡的節奏,像無法抵擋的颶風,席捲了每一個瘋狂的舞者。只有崇仔好像被隔離在外,我看向這個無動於衷的國王,開始了不由自主的擺動。

舞臺上的律動和我們的行動同時進行。G少年開始了徒步傳話,在聲浪的涌動中,大聲喊着:

“已經有四條蛇落網了。”

國王湊近他,低聲說道:

“蛇頭在裡面嗎?”

G少年搖了搖頭。崇仔拿給他一張照片,看起來像是一張聚會上的合影。曾經志同道合的兄弟,不諳世事的臉龐出現在照片中間,他們如今已經幻化爲Heaven的代表和噬尾蛇的蛇頭。

DJ每隔二十分鐘就會輪流上臺,讓音樂一直保持在高昂的節奏中。惟一不覺得疲憊的只有臺下的舞者。剛纔照片中的一張年輕臉孔對着麥克風喊道:

“適當調整一下節奏吧,放一下舒緩的歌曲,否則人要融化掉了。”

G少年還是在盡心盡力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向國王彙報着最新情況:

“西邊來了十幾個警察。”

“有什麼情況嗎?”

偵探也湊近國王,瞭解一下現在的情況。

“他們說這次派對未經申請,讓大家趕緊回去,可是根本沒人理他們。而且因爲手機沒有信號,他們只能用有線電話來彙報總部,要求支援。”

國王點了點頭:

“現在已經進入了緊張時刻,我們就擦亮雙眼等着逮住那隻蛇頭!”

派對已經進行了一個小時,音樂還是保持着高亢的情緒,每個人都保持着最初的狀態,繼續狂舞着。

接下來的情況,大體都在我們的作戰會議計劃之中了。警方派來的支援警力,已經聚集到公園附近。G少年按照計劃把車橫七豎八地停到了公園的各個入口處,警方只能遠遠地感受着公園裡舞池的威力,根本無從下手。公園附近的工作人員也已經被Heaven的代表搞定,異口同聲地對警方的詢問採取一問三不知的回答。

G少年的信息還是像烽火一樣不斷傳來,目前已經有七條綠蛇被裝到了卡車裡,可惜都是一些無毒小蛇。伴隨着舞池裡熱烈的氣氛,我們的作戰計劃也陷入焦灼狀態,離Rave的結束時間越來越近了,而真正的蛇頭卻一直沒有露面!

Rave皇后即將開始表演。凌晨三點,倒數第二組演出的壓軸節目。

永遠子一身銀色打扮,爲這座沸騰的舞池注入一絲酷爽。透明的塑膠連身衣套上銀色的短褲和吊帶背心,以及她那鈦金屬的假肢。她一動不動地站在舞臺上,低着頭握着手裡的麥克風,所有的光芒聚集一身,就像末世紀的宇宙戰士,一股凜冽的堅毅。

在一觸即發的燃燒氣勢裡,在那輛擠滿DJ和PA音響的貨車上,永遠子開始了她狂熱的表演。我感受着強烈的震撼,暫時陷入回憶。她那雙細長的眼睛,那副銀色的肩帶,那條泛着金屬光澤的假肢。也許對於我來講,這都是一場夢吧。

已經沒有時間了,我把眼神從永遠子的身上移開。在焦灼的熱浪裡,以同樣焦灼的眼神看向身邊如潮的人羣。風浪一波接着一波,迷霧中突然出現一張恍惚的臉孔,一雙迷離的雙眼,一叢濃密的鬍鬚。岡琦秀樹如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帶着一副幻夢般的表情,浮現在了浪潮中。

崇仔隨着我的視線看了過去:

“那個人是誰?”

我忍受着一種胸口被撕裂的感覺,衝着國王大喊道:

“他是永遠子的男朋友,關鍵是!他有可能……”

崇仔湊了過來,我歇斯底里地嘶吼起來,蓋過了PA音響裡一浪高過一浪的吉他聲:

“……他有可能就是蛇吻的設計師!”

睿智的國王一下子就明白了,對臺上的永遠子拋去了同情的目光。我雖然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但幾乎可以心領神會:

“那個女人啊!”

國王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已經看不到在舞池中閃光的皇后。我湊到國王的耳邊:

“派幾個機靈的G少年,一定要把他盯住。”

崇仔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不錯的主意。我已經受夠了這裡無聊的小蛇,這樣事情我親自去辦!”

於是國王、偵探以及四個精英G少年就慢慢移到東武百貨的門口,找到有利地形,觀察着秀樹的一舉一動。設計師一直靜靜地看向舞臺上的永遠子,那個因爲他而失去右腿,而也是因爲他而重新站起來的舞池皇后。

我一下子癱坐在黃色的草皮上,渾身氣力全無。

“我們大概要一直等到永遠子演唱完畢吧,估計那個時候他纔會有行動。”

我們躲在人行道的後面,在一棵大樹的庇護下形成一個臨時戰略基地。而我就一直懶懶地趴草地上,在這個喧囂無比的世界裡,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永遠子唱到了最後的安可曲目,是沖繩式音調的Breakbeat。秀樹已經結束了他失重的舞蹈,開始逆着人流向外走去。國王開始發話道:

“咱們也該出發了。”

我們緊跟着秀樹。他選擇了一條藝術劇場旁邊隱蔽的小路,一件白色圓領短袖外套,移動在夜幕籠罩的林蔭小道上。他順利地通過哨崗,站崗的G少年當然不會攔住被衝出了舞池的觀衆。

秀樹順着噴水池,輕鬆地邁上大都會飯店的樓梯,消失在旋轉門內。六人精英隊緊隨其後,凌晨四點的飯店嘈雜無比,前臺的電話聲絡繹不絕,估計都是被舞池裡的氣氛弄得徹夜難眠的顧客。

秀樹走入了電梯,我衝上去用力扒開快要閉合的電梯門。他終於露出了一副不再幻夢的表情,瞪圓了雙眼看向我。崇仔和G少年已經涌進了電梯,我看向那個泛起紅光的十九層按鍵。

“一成就是在這層吧?”沒有任何異樣心理因素,我表情嚴肅地問永遠子的男朋友。

秀樹沒有說話,電梯門已經緩緩關上了。崇仔冷冷地說:

“要不然你就直接在這裡喊救命吧,或者咱們也可以去警署走走。你設計的那些東西,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國王以銳利的目光盯向秀樹,他的胳膊被兩個拿着改造電擊棒的G少年緊緊架着,設計師大概已經知道自己不是處在幻覺中了,但還是以做夢般輕微的聲音說着:

“1917號房。”

七個人靜靜地升至大都會的十九層。

“佐伯一成的房間,應該就面向西口公園吧?”我以一副毋庸置疑的語氣問秀樹,對於這個生命裡只有毒品和Rave的蛇頭老大來講,這一點確實是可以肯定的。

橫濱男一臉蒼白,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暗自祈求着不要打擾到善良的市民,因爲如果這個傢伙沒有說實話,我們就真的打算把所有的房門都敲開。

1917號房,G少年按下門鈴,一句怒氣沖天的回答:“誰呀?”

“是我。”秀樹的聲音迴應着。

門剛被打開一個縫,秀樹就被推了進去,G少年緊跟其後,然後國王邁了進去,最後偵探環顧着四周,進入這間高級大套房。這間遠遠的屋子也已經被籠罩在公園熱烈的氣氛裡。

偌大的套房陷入一片死寂,崇仔和G少年一動不動地堵在門口,一成和秀樹直直地杵在窗邊,安樂椅和長桌一直保持着靜止的狀態。噬尾蛇的蛇頭,握着一隻小型的左輪手槍。

國王以更加冰冷的語氣,打破了僵局:“我勸你放棄,你只有一個人,根本無法對付我們六個人。上!”

四個G少年慢慢逼向窗邊,一道道光亮倏然而出,四把十五釐米的匕首圍在蛇頭周圍。在這樣的緊張局勢裡,一成倒顯得很開心似的笑了起來:

“我還以爲你們會有什麼新鮮玩意兒呢。”

一成一邊說着,一邊走到前方的咖啡色安樂椅上坐了下來,一臉疲憊不堪的樣子。

“我們是爲你才舉辦這場Rave的。”偵探盯住蛇頭那副泛着青黃的臉。

“那我就謝謝你啦,我確實很喜歡。”蛇頭一臉陶醉地回答着。

他把手指向窗外那些仍在狂歡中的小鬼們:

“沒有宣傳,無需門票,完全按照我們自己的想法搞一場派對,所有人都是真正的Rave擁躉。這纔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Rave。”

他的手垂了下去,回頭轉向我: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我的目的嗎?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我儘量表現出鎮定,向一成點了點頭。他就像一個年邁的老人一樣,垂下眼簾。

“胰臟癌!”三個字從蛇頭的嘴裡吐出來,“讓我告訴你們這種病的存活時間吧,如果你意外活得久一點,家人就會覺得出現了奇蹟!幾乎沒有人能夠活過五年!而我,是四個月!”

“四個月!”這三個字的淒厲足夠劃破窗外那沸騰的氣勢。

又是一陣沉默。池袋的國王再一次打破了僵局:“你到底想說什麼?”

一成窩在沙發裡,身子開始了抖動,不由自主般發出了冷笑:

“其實也沒什麼,我沒想到最後我還是會陷入這樣的瘋狂中。不過這也難怪,雖然年紀大了,但人的初衷總是不會改變的。就像那些遲暮的老人還是迷戀着相撲和棒球一樣。毒品和Rave,我和它們之間也許真的是宿命!”

蛇頭已經將他的初衷強加到了整個池袋,無數小鬼已經像他一樣癡迷着蛇吻,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但爲什麼?我把一個一直難以接受的問題拋給一成:

“你爲什麼要對艾迪下手?”

蛇頭一臉不屑一顧:

“哦,你是說那個混血小鬼?那是他自己瞎折騰的結果,誰讓他沒有掌握好蛇吻的劑量。我只不過是幫他點綴了一下,沒有什麼險惡的想法。他已經是死人了,還能怎麼樣?”

我看透了一成那顆只裝着毒品和Rave的心,對他僅存的一絲同情也消失殆盡了。我不想再和他爭辯什麼,也許就像是宿命。艾迪從一開始接觸蛇吻,就面臨着被它吞噬的命運。

蛇頭像是如釋重負般,露出了一臉愉悅的表情。

他騰地站了起來,順勢舉起左輪手槍,然後從黑色襯衫的胸前口袋裡掏出一個半透明的小瓶,左手熟練地扭開了瓶蓋,把小瓶放到了嘴邊,擺出一口飲盡的豪飲姿勢:

“都不許動!誰敢動我就斃了他!再見啦!”

話音剛落,那一條條蛇就鑽進了他的喉嚨裡。一成面無表情地把它們砸碎之後,緊接着揚起脖子,透明瓶裡的綠蛇就源源不斷地涌進了他的喉嚨,鮮綠色的粉末順着他的氣息噴薄而出。

一成用睥睨的眼神盯住我們,把右手轉向了窗戶,嘭嘭兩聲槍響。玻璃上出現了斑駁的裂痕,像大片的雪花一樣綻放着。

“看到了吧。這裡的玻璃是不會碎的,我們生活在一個極度安全的世界裡,根本不存在一絲危險。”

一成的表情開始扭曲了,沾滿綠色粉末的雙脣上下翕動着向我們炫耀着。緊接着又是兩聲槍響,夜晚的風從那細小的彈孔中涌了進來,旁邊的窗簾也開始了搖動。四聲槍響過後的房間裡,重新洋溢起Rave裡的低音大鼓聲,歡騰的舞者沒有一刻停歇。

一成搖搖晃晃地坐到了沙發裡,歇斯底里般對我們嘶吼道:“你們能聽到嗎?能聽到嗎?怦怦怦怦,心臟有力的跳動聲。當那個聲音停止的時候,就說明你已經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不論你的一生是成功還是失敗,不論你是備受敬仰還是屢遭唾罵,就在那一刻完全結束!真正的意義在於,你在那一刻,感覺到了足夠的瘋狂!那就足夠了!”

一成的頭一下子耷拉下來,垂在了自己的胸前。秀樹撲了過去,拼命地搖着他的肩膀:

“一成!一成!”

國王身手不凡,立即邁了過去,搶走了一成緊握在手裡的左輪手槍。我看向癱軟在一邊的秀樹:

“你準備怎麼辦?”

秀樹的臉上又泛出了夢幻般的表情,悠悠地說道:

“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我會去找永遠子。”

我沒有插話,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有靈魂的。如果它來到了我的身邊,我會隨它而去,到另一個世界去遊蕩,就像是一段未知的旅行。”

秀樹的上衣口袋裡同樣裝有一個塑料拉鍊袋,我們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已經把所有的綠蛇全部倒進了自己的嘴裡。他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輕輕地說:

“好像我吃得還不夠多。我想睡一會兒。要怎麼辦,你們來決定吧。”

秀樹癱軟無力地走向了臥室,六人精英組面面相覷地立在了那裡。G少年手裡的兇器,現在看來就像拿在手裡的玩具,對於秀樹和一成來講,已經沒有任何威懾力。

“走吧!”國王的命令。

我疑惑地看向國王:

“這樣就可以了嗎?”

崇仔肯定地點了點頭。

“可以了。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讓警察去琢磨吧。我估計他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就算咱們有人被訊問,就實話實說唄。這裡本來就是有兩個自殺的藥頭。”

崇仔擡起右手,看了一眼手錶:

“快四點半了。Rave差不多該結束了,道路也可以恢復正常,手機也可以派上用場了。咱們分頭下去吧。”

國王轉向我:“阿誠,咱們兩個一起走吧。我估計你現在也沒有心情吃東西吧?”

善解人意的國王。我這個時候除了感覺渾身無力,就連腦子也像被掏空了一樣。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一樣在上演着一出鬧劇。胰臟癌是什麼?永遠子的右腿又是什麼?什麼偵探、Rave、毒品、BBQ,只不過都是一些腦袋空空的小鬼搞出來的無聊遊戲,我們爲什麼要過分地去執着這些?

我和崇仔並肩走到空曠的走廊,暗暗詛咒着一切讓人失去理智的瘟神。

Rave看來已經是圓滿結束了,一樓大廳裡已經塞滿了大汗漓淋的舞者。Heavnen代表和永遠子還不知道噬尾蛇的結局,剛剛結束一場無硝煙戰爭的我們,一臉鎮定地走出了這羣無脊椎動物的包圍。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我還真是很擔憂呢。”

國王笑着看向我,在飯店的廣場與我握手告別。無所謂了,已經被他取笑習慣了,況且我現在真的已經沒有力氣了。

清晨的西口公園一片狼藉,我一下癱軟在鐵椅上,還要掙扎着完成最後一個任務。按下永遠子的號碼快捷鍵,精神緊張地等着那一句熟悉的問候。然後,我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是語音信箱。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岡崎秀樹的身份會有人代爲轉告了。

我回憶着秀樹吞下綠色藥丸的那一刻,其實我盼望着那個鏡頭的出現。我並沒有過多考慮和永遠子的未來,只是不希望她會因爲秀樹的身份而受到傷害。不管永遠子是否知情,這樣的結局,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也許都是最好的。

我慢慢地走向公園。盡心盡力的Heaven工作人員繼館山Rave的搬運工之後,又開始扮演清潔工的角色。現實的御廚把這一幕全部攝了下來,在Rave之後辛勤拾撿垃圾,也是Heaven集團的優良作風吧。

清晨五點,氣溫差不多也有三十度了,我無暇欣賞公園的景象,蹣跚地爬到了水果店的二樓小屋。來不及整理,便以呼呼大睡送走今年仲夏最嚴酷的一天。

當日,水果店店員呈曠工狀態。

電視媒體以平面媒體望塵莫及的速度報道了1917房的情況。

飯店外面的清潔人員首先注意到了斑駁的雪花窗戶,在確定了具體位置之後,發現了已經失去心跳的佐伯一成癱在安樂椅上。臥室裡的岡崎秀樹因爲搶救及時,在口吐白沫之後昏迷不醒。警方照舊進行了血液化驗,新型毒品的劑量大得嚇人,準備繼續調查是否有自殺嫌疑。

敏感的新聞卻絲毫沒有提到西口公園的Rave,這實在是讓我奇怪。直到在娛樂新聞裡,我纔看到了當晚Rave的片段,原來Heaven的代表已經把當晚的錄像作爲宣傳片送給電視臺。一來可以作爲藝人的宣傳,二來爲娛樂檔節目提高了不少收視率。

接下來還是關於Heaven的新聞。四個工作人員因違反道路交通法被判處罰款,但這反而提高了Heaven的知名度。在這座逆向思維的城市裡,人們開始熱衷於另類的英雄表現。成功舉辦混亂Rave的Heaven不僅聲名大噪,連廣告商也開始趨之若鶩。在這個充滿浮躁氣息的城市裡,充當黑馬永遠是戰無不勝的法寶。

真正的焦點新聞在於警方的意外收穫。一輛大貨車像特洛伊木馬一般,裝着八名大汗淋漓的藥頭,停在了警察局的大門口。在密閉車廂那四十度高溫裡,待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的藥頭已經體力不支,有三個藥頭因爲中暑被送去了醫院。

噬尾蛇的藥頭在死後還是造成了不小的波瀾。幾個藥頭供出了蛇頭和設計師的行爲,噬尾蛇的全貌浮出水面。接下來,每個人都開始變成福爾摩斯,推測着佐伯一成的自殺原因。直到某週刊神通廣大地搜到了胰臟癌晚期的名單,才結束了大家天馬行空的想象。

噬尾蛇的設計師,那間曾經傳出異味的房間被確認爲秘密的毒品種植基地。這個藥學專家的實驗室裡佈滿了濾紙、燒杯以及大量複雜的藥品,一應俱全的化學工具造就了這個蛇吻的出生地。

可惜的是,艾迪的頭一直沒有找到。我總是在不經意間,想起他那處於迷茫狀態的樣子:“誠哥!今天實在是太爽啦!”

這個高溫終結小鬼,不論飄到世界中的哪個角落,都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吧。

仲夏派對結束後的第三天,我來到要町昭和醫院,那個吞食了大量蛇吻的設計師正昏迷在病牀上。永遠子呆呆地坐在重症監護室外面的長椅上,直到我站在她眼前,她纔回過神來。她今天沒有化妝,一身麻質連衣裙,還有她那獨一無二的鈦金屬假肢。

“醫生怎麼說?”

“有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也有可能哪天就醒過來了。”永遠子的語氣仍然淡淡的。

我沒有出聲。永遠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

“御廚已經告訴我關於秀樹的事情了。阿誠,你當時也在是嗎?秀樹到最後都沒有提起我嗎?”

我不能欺騙她,抿着嘴脣搖了搖頭。

“我明白了。阿誠,我現在只想知道,秀樹最後都說了些什麼?”

我回憶着當時秀樹癱坐在一成的旁邊,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還有飄零的聲音:

“我相信靈魂,我願意讓它把我帶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進行一段未知的旅行。”我只能把大概的意思說給永遠子聽。

在藍白色燈光的映照下,永遠子的表情突然明朗起來:

“原來是這樣。他只是去旅行了,他肯定有一天要回來的!”

“嗯,會的!”我順着永遠子的話說了下去。我都已經不確定,這句話是否充滿着鼓勵的意味。

我握起了永遠子的手,我想她現在需要我這樣去做:

“你真的不知道秀樹是做什麼的嗎?”

永遠子把頭歪向一邊:

“我也只是猜測着,並不完全知道。他說他的工作有些危險性,不讓我知道是爲了我好。所以我也沒有再問下去。”

“嗯,好的。我明白了。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

永遠子一臉憔悴地點了下頭。

“如果沒有這些事情,你會跟我在一起嗎?”

永遠子一雙冰冷的手,覆在了我的臉頰上:

“阿誠你好像很沒有自信哦。我只是和看起來不錯的人上牀,這樣纔是真正的永遠子。”

我笑了起來,其實我早就應該瞭解眼前這個女子。從那天在山頂上她帶着淡定的笑容向我講述她的故事開始,我就應該完全瞭解。她是永遠子,惟一的永遠子。

“我沒有別的意思。呵呵,遭到美眉的拒絕我已經習慣了。”我訕訕地說完了這句話,然後是一副語重心長的語氣,“還有,和秀樹之間也結束吧。他曾經做過的事情還有他那未知的身份,對你來說都會有影響的。而且,你的腿,不也是因爲他而失去的嗎?”

我一直在以現實主義者的觀點考慮這件事情,對於永遠子來講,她還有自己的人生和事業。秀樹有可能一輩子都躺在牀上,就算他真的醒來,也有可能面對牢獄之災。永遠子笑着看向我:

“其實那個時候的秀樹已經完全喪失意志了,估計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吧。”

我詫異地看向永遠子:

“你是說,他根本不知道,是他讓你失去了一條腿?”

永遠子聳了聳肩:

“應該是的。”

“你都沒有跟他提起嗎?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你就準備一輩子跟着那個傢伙了?”

永遠子的眼中泛着篤定的光,她輕輕地點着頭笑了起來。我沒有再說話。

“失去右腿之後,我曾經想過無數種情況。我將面臨什麼、遭遇什麼,我當時想要結束我的生命。那個時候,秀樹一直沒有放棄我。所以現在……”

這個創造了奇蹟的獨腳舞后,準備爲了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如果人們知道永遠子的男朋友正是造成無數死傷的蛇吻設計師,他們是絕對無法原諒的。

生與死是沒有人能夠選擇的,這是一個太大的話題,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體會另外一個人的感覺。人生的開始與結束,這是一個未知數。艾迪已經沒有了選擇的權利。而秀樹正在等待着命運對他的宣判。只有眼前這個裝着金屬假肢的女人,她選擇了堅強地活下去,精彩地活下去。在永遠子面前,所有的理由都顯得蒼白無力。

永遠子湊到我的耳邊說道:

“阿誠,雖然我覺得你的這個方法不夠現實。可是現在看來,真的是很順利呢。”

我哭笑不得地看向永遠子。

“我會默默地等待秀樹醒來,希望他能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會尊重他的選擇。如果他能夠看着我的眼睛承認錯誤,我會原諒他。如果那個時候的阿誠還是單身,還是喜歡我的,咱們就一起開始新的生活吧。”

永遠子的話雖然像那些吞下蛇吻產生的幻境一樣遙不可及,但我還是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

“那咱們說好嘍?”

永遠子調皮地伸出了手,我們像小孩子一樣勾住了彼此的小指,我感受着她經過鍛鍊的有力肌肉:

“這是咱們的約定。”

我選擇了告辭,因爲感覺眼淚已經要冒出來了。我儘量挺直身子,定定地看向永遠子:

“永遠子,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和你聯繫了,直到哪一天接到你的電話。記住,不管有多久,我都會一直等着你的。再見。”

我像所有電視劇中那癡情的男主角一樣,沒有駐足,沒有回眸,沒有搭電梯,直接從樓梯走了下去。

結束仲夏的狂歡,我步入了八月末的池袋,在那條再熟悉不過的街道上,流下了久違的眼淚。

我知道,我將步入一個人的等待。

等待。

兩個人的約定。

(本章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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