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之星

也許我們不能不說,現代的我們已有一半的心靈寄託在了電子技術構建的虛擬世界裡。現代的社會,是一個開放的社會,而電子卻以一種網絡的形式讓社會的開放性無限放大。

電子以光速傳播,讓免費的資訊迅速傳遍世界各地。在這種傳播過程中,形成了一張龐大的網絡,在網絡上,似乎另有一種民主秩序。大量原本要在高雅殿堂才能看見和聽到的藝術珍品,比如說三十年前錄音的交響樂團公演(大小隻有590MB)、電子版的世界名著(大多隻有1至2MB),在網絡上都能看到;而某些只會在極其私密的場合纔會有的鏡頭,比如說某家電視臺的新聞女播報員的偷拍畫面(暗得看不清的2.5MB)、知名人物的偷情錄音,在網絡上就如菜地裡的一棵棵大白菜一樣,隨處可得。

對於身處網絡世界的“子民”來說,只需鼠標一個點擊,任何感興趣的資訊都能下載或閱讀。在網絡世界裡,似乎並無尊卑貴賤之分,也無地域之分,日本的、臺灣的、蘇格蘭的,任何一個地方的任何電腦,都可以成爲進入藏有全世界的影像、文字,音樂資訊的通道。對於現代人類來說,我們似乎天生就人人擁有一座盛大的圖書館,在這一方面而言,恐怕歷史上最著名的國王都要豔羨我們吧。

當然,網絡所帶給我們的,也不僅僅是一片光明。網絡所具有的邪惡一面,更是猙獰可怖。它對俗惡品味幾乎完全寬容,在網絡上,不管是自縊、投水、自焚,還是搶劫、強姦、自殺炸彈攻擊,都會血淋淋地充斥張揚,絲毫不會考慮這些信息是否會給人們的心理造成負擔。

所以說,在網絡的虛擬世界裡,有着和我們的現實世界同樣多采多姿的內容。壞人好人,各得其所。看來只要是真理,不管在真實世界,還是虛擬世界,道理都是一樣的。

我最近從一套很流行的網絡小說上看到這麼一句話:

“搜尋美好人生。”

看到這句話,我的內心居然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絲同感。“搜尋”,這不就是人類存在的常態嗎?人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奮鬥,就必然要鍥而不捨地搜尋答案,也許最美好的不是那個搜尋的答案,而是搜尋的那個過程。

既然說到搜尋,那就由這個詞開始我們的故事吧!

今年夏天,我在池袋也展開了一場搜尋之旅。而此次搜尋之旅的目標,是一個勇敢的男人。這個男人自甘墮落,進入地獄,並聲稱試圖在地獄之中攜取光明之心。那他是否成功了呢?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這個男人追尋光明之心的接力棒已經被迫轉給了另一位人士。

這位接棒者是一位在東北方日本海沿岸奔馳的跑者。但我想說這接下接力棒的第二位跑者是個如假包換的窩囊廢,他在網絡上使用的暱稱也是“廢物行者”。

在我將要敘述的這個故事裡,將要重現那個驚悚恐怖的初夏,一個窩囊廢的成長曆程。也許在開始故事的講述之前,我真應該到池袋西口公園的月夜中朝着月亮咆哮一番。

至於是否被人形容爲一隻窩囊到極點的喪家犬,我是不會在乎的,因爲第二天天一亮,我還是那個水果行的小老闆。

日子永遠都是那麼按部就班地進行着,今年的整個夏天,池袋幾乎都沒什麼變化。對了,唯一和往年不同的,恐怕就是今年的氣溫與往年相比還算涼快。那些身上越穿越少的女性朋友繼續關注着風靡全日本的美白熱潮,隨時準備着把那些最新推出的化學制劑往臉上和身上抹。而那些耍酷的男生則跟往年一樣熱愛往身上紋身。而這種紋身的風尚現在也有了女人化的傾向,越來越多的良家婦女會在肩膀或腳踝上任由專業機器留下一兩枚樸素花紋,而且大多數是深藍色,這或許是因爲牛仔褲的主流顏色使然吧。

池袋的街頭還跟往年一樣混亂中自有秩序,隨處可見黑人皮條客駐足街頭,東張西望,而那些無所事事的混混們則依然不怕累贅地戴着手機耳麥在大陽路上閒晃。

我常想,這年代,到處都在講什麼流行,然而那些流行都跟店鋪裡的蚊香一樣,還沒燒起來,就很快熄滅了。現在已經很難再出現如颱風般席捲一切的流行了。這顯然很讓那些做廣告的人頭痛。就連最好騙的年輕人,現在個個都溼得連火都點不着。

最近東京瘋狂模仿曼哈頓,到處都在蓋外觀大同小異的大柱子樓,但這些其實是蓋給那些初次進城的鄉巴佬看的。我的故鄉池袋,雖然也蓋了兩、三棟那種玻璃幕的高層住宅,但總的來說還沒有太大的格局變化,比如說我家店鋪所在的西一番街就是如此,只要入夜後霓虹燈一亮,這裡的人就全都成一個德性了。

當然,也不是說整個池袋全無變化,比如說浪漫大道上的羅莎會館,在這個夏天就整棟變成了大型圖書音像連鎖店“TSUTAYA”了。這個變化對別人可能無所謂,但對我來說,卻具有特別的意義,當我看到那棟建築物裡頭有家巨大的影音出租店時,着實讓我雀躍不已,尤其是看到從來沒看過的DVD排得琳琅滿目,更讓我欣喜非常。

我不能不說,電影是個好東西。區區一部電影,就能將我們無聊的人生刪去整整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還是在享受的感覺中度過的。

現在很多人不都說覺得日子無聊嗎?那他爲什麼不盡量享受無聊呢?享受無聊的方法也許很簡單,租張碟不就可以讓無聊彎得“有聊”嗎?

爲什麼非要等到碰到麻煩時,才感嘆那些無聊時間的寶貴呢?等到碰到麻煩時,恐怕到時就身不由己了,到那種時候,怎麼還有可能再看碟消遣呢?

今年夏天,原本平靜得快要淡到水來的池袋突然炸開了鍋,導致出現這種局面的是一條不知真假的消息,說是有一份兼職工作,十五分鐘就能賺三百萬,一小時就能賺進一千兩百萬。有沒有搞錯,轉眼之間,這就成了羣集於羅莎會館和西口公園的街頭混混聊得最多的熱門話題。

這消息未免也誇張得太離譜了吧。第一次聽到這傳聞時,我當時在羅莎會館一樓。爲了聽清楚些,我佯裝在一隻藍色揹包裡找東西,暗地裡則豎耳傾聽。這時只聽一個小鬼尖聲說道:

“對呀,那可是相當可怕的差事呢。那買賣後頭可是有‘兄弟’在撐腰的。”

那小鬼所說的“兄弟”,指的當然是黑道。那傢伙見大家很感興趣,便洋洋得意地壓低嗓音搞起神秘來。但他顯然尖聲說話說慣了,所以即使電動玩具店的噪音震耳欲聾,他的聲音還是能傳出數百米。我想也許這傢伙的嗓門有點問題。

“聽說他們會直接拿一些人來在觀衆面前砍殺,有時甚至直接把人給殺了,或者搞得只剩下一口氣。據說拍下過程的DVD,一張要價七、八萬日元呢!”

那傢伙興奮地晃動着身上那件寬鬆的T恤,大概是想以肢體語言來表達多恐怖,但他的動作活像兒童劇,所以顯得有些搞笑。身邊一個傻瓜則緊張兮兮地喊道:

“真的這麼恐怖?”

真是搞什麼搞,我還以爲是什麼特大新聞的,搞半天原來就是這檔子事。我把光碟放回揹包,直起身來走出羅莎會館,直向浪漫大道走去。這些傻瓜還真害我浪費了不少時間,他們怎麼會相信這種比鬼故事還離奇的事呢?不就是殺人實況影片嗎?這種傳聞早就有了。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這些臭小子也不想想,這種變態的東西怎麼可能出現在日本呢?要是真有人把殺人的碟子拿出來賣,警察怎麼可能不插手呢?

再說了,尋常人拿個腦袋算算也知道,現在日本經濟如此不景氣,年輕男性的失業率已經逼近百分之十三,大家都沒錢花,怎麼有人會笨到花七萬日元買這種光碟呢?就算那個製作這種殺人實況電影的人好不容易賣出了一百張,那也只賺個七百萬,扣掉工錢、攝影費用,以及銷售商的利潤,他手頭還能剩個什麼?

風險如此之大,回報如此之低,我想至少在懂得算計的黑道上想必是找不出一個的。而且賣得越好就越有可能被逮到,抓到就意味着什麼恐怕是人都知道。

這種怎麼算都不划算的生意,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天價兼職,恐怕也只有那些沒腦殼的毛頭小子纔會相信。我嘆了口氣,然後就沿浪漫大道走回了西一番街。揹包裡裝有三張中國和韓國的影片。我感覺日本現在似乎對中國和韓國的東西越來越感興趣了,作爲一個追趕潮流的青年,怎能不抓住這盛夏流行的亞洲片熱潮。

熟悉我的朋友可能都知道,我天天打交道的,不過是三千日元的馬士克哈蜜瓜、兩千日元的西瓜、一千日元的麝香葡萄。對,我就是個開水果行的。託池袋這些可愛醉漢的福,我家的生意一直做得還不錯。我們家一樓是水果行,二樓是住宅,商住兩用,上的是離家最近的班,所以雖然我二十四小時都活在池袋車站的噪音裡,但也樂在其中。

這天等最後一班電車開走後,我也樂顛顛地打烊了。馬上,我就可以回到我那四疊半的個人私密空間裡去了,每天的這一刻對我來說,顯得無比珍貴。

今晚當然是要看碟的,但在看碟之前,我要先上一下網,開機之後,我下意識地將鼠標移向點開我的電子郵件。有電腦就是方便,不過我可不喜歡上網速度慢的那種,電腦本就是給人用的工具,豈有下載東西還要讓人等的道理?所以安裝寬頻是絕對必要的。

郵件只有一封,而且是個我從沒聽過的人發來的。

署名是“廢物行者”?該不會是垃圾郵件吧?開始我還在猶豫是否刪除,但想想還是打開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信中是這樣寫的:

池袋當紅的極品偵探

真島誠先生收

閣下:

很抱歉打擾你,

我有個很要好朋友突然在池袋失蹤了。

因此請求你幫忙找到他。

我專爲你備了一些酬勞。

希望你不要推辭。

你住在豐島區是吧?

他們都說你無所不能。

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幫幫我吧。

不幫的話,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羅,

到時網絡上那些真島水果行的流言蜚語我是不能控制的。

“廢物行者”

真是他媽的煩人,整天都會收到這樣的郵件,這些人看起來素昧平生,卻又似乎對我非常瞭解,所以還真是對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唉,這就是網絡惹的禍啊。

這些傢伙以爲發個郵件就能把事情搞定,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一看就知道,這種人是現實中最不會打交道的人。如果他稍會做人一點,也不致於在請人幫忙的時候還出言威脅啊。

我當然不會對這種無聊的威脅妥協,想也沒想,就毫不猶豫地將這封煩人的郵件拖進了“加收站”。

既然網絡世界裡暫時沒有什麼需要我來做的事情,那就安下心來做我感興趣的事情吧,懷着一種愉快的心情,我把一張反映中國文革時期農村題材的電影光盤放進了光驅裡。

這纔是我想要的日子嘛!

太爽了。

然而我根本沒有想到,在我看碟的時候,那個討厭的傢伙又在悶頭寫信呢?而且是孜孜不倦的那種。第二天早上,我又收到了那個“廢物行者”的兩封郵件,內容更令人不快,這讓我原本愉快的夏日清晨變得不那麼愉快了:

喂,真島臭小子

你給我聽着:

我誠心誠意給你發郵件,

你他媽混帳居然不給我回?

不是已經告訴你不會白乾的嗎?

難道你是擔心拿不到錢嗎?

此事十萬火急,

你再不反應,我那好朋友可就沒命了,

所以,我命令你,趕快給我回信?

“廢物行者”

這個奇怪的廢物行者,寫起信來就跟寫詩一樣,基本上是一句話就分個段。不過我今早可沒心情讀這種詩歌,一看到他那信中的狂妄語氣我就來氣,我覺得自己這臺主機都要被他這封信惹得有些生氣了,原本就挺響的轟鳴聲此刻變得更回聲嘶力竭。

所以一氣之下,立馬就刪除了這封郵件。原本打算看都不看就直接把第二封也刪掉的,但忽然想起他信中說“好朋友就快沒命”這句話,又覺得似有不妥,所以還是忍不住點開了那封郵件:

真島誠先生:

想必我之前發給您的郵件惹您生氣了吧,

其實我並不是惡意地那樣寫的。

我不知道道上混的人該怎樣進行溝通,

所以才刻意寫成那樣子的。

雖然之前說的話有些糙,但事實卻都是真的,

事情是這樣的:

我那好朋友莫名其妙地寄了一大筆錢給家人,

然後,他就徹底失蹤了。

而我在東京除他之外,就再沒朋友了。

現在我的心裡一團糟,不知道該請誰幫忙。

後來終於在網絡上獲悉真島先生的豐功偉績,

所以纔想到向您求助。

今早我會搭第一班新幹線來,

大概下午兩點左右到池袋。

希望您至少能抽空跟我碰個面。

“廢物行者”園部照信

不會吧,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原本還以爲是個土匪,最後居然轉出一個翩翩公子來。這居然說是爲了學“道上行話”才寫那種粗話信的。看完這封信,我不由得在內心裡苦笑了一番。

但我細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因爲我從來就沒有在網絡上炫耀過自己啊!那他怎麼會說“在網絡上看到我的豐功偉績呢?”還有他反覆強調會給我報酬,這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認爲我做的是偵探這個生意嗎?要知道在以前,我每次“出鏡”那可都是跟當義工一樣,免費爲人解決問題的啊。

居然有人大老遠搭新幹線過來,並且花錢請我辦事,我真得到水果行外面去看看,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

我眼睛盯着電腦上態度謙恭的第三封信,僅有七分鐘之隔。語氣竟然有天壤之別,真不知道這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

發展到今天,我居然會從虛無的網上接到案子,我的心裡就覺得有些彆扭,看來真得跟老媽商量一下,暫時先把這個水果行關了,找個地方躲起來。

當然,這一切都只能是我腦海裡的一個想法,如果我把這條提出來,那個天天坐在電視機前的老太婆不把我的耳朵揪下來不可。

我趁着看店的空隙跑到老媽房裡去跟她提暑假旅遊的事,她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水米不進,對我提出的幾個暑假計劃根本不屑一顧。當然,在這種時候她的口頭禪永過是:“不管生意好不好,店是得天天開的”。

這個守財奴,錢即使賺得再多,好像永遠都不嫌飽。

這讓我聯想起現在天天催我交稿的雜誌專欄,不管有沒有好點子,截稿日還是要把稿子交上去。賣水果和交稿子,道理似乎都是一樣的。

不管是經營店面還是寫文章,信用永遠是最重要的。

想着這些無聊的事,想着這個毫無意思的夏天,我不由得百無聊賴起來。沒事的時候只好坐着看街,或是拿着雞毛撣子撣撣西瓜,沒生意的狀態下,我都可以感覺到我面前的這些水果在一刻刻地變熟、變老、變爛。它們跟小生命一樣,有着它們的情感和生活。

我當然不會去想那幾封郵件中號稱的所謂“廢物行者”。這樣的郵件我經常收到,最後一般都證明是惡作劇。

然而今天卻有些不同,兩點剛過,果然就有一個人站在了我們店門口,不過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感覺就好一點了,至少這個傢伙不是那種網上胡說八道,網下膽小如鼠的“網癡”。當然,他畢竟是從網絡中走到我的現實生活中的,所以不管怎麼看,我都覺得他是熱騰騰的暑氣中的幽靈一般,讓人覺得不真實。

“很抱歉,打攪您了。”

這傢伙的一句問好把我從百無聊賴中驚醒,我擡頭向他看去,原來是個矮個子在向我說話,他的年紀看起來要比我小一些。他身穿淺藍色T恤,T恤上印着花裡胡哨的一大堆拼音和圖畫,下身則穿着一條大兩號的深藍色牛仔褲,渾身透着一種古怪勁,說不清是時髦還是老土。

我照例說了聲歡迎光臨,然後走向店門,他還不敢走過來,只是面露怯色地看着我,片刻之後,他擡起提着一隻白色塑膠袋的右手,嚅囁地向我問道:

“你……你就是真島誠先生嗎?”

我點了點頭。

“我就是阿誠。原來你真的搭新幹線來的啊?”

這時我看到了他左手上提着的一隻全新的中型旅行箱,一看就知道是剛買不久。

他打量了一番我的水果店,便垂下了那隻向我伸過來的高舉的右手,低下頭說道:

“我來的時候給您買了些櫻桃,看來我該送些別的東西纔對。”

他顯然是指不該給開水果行的我送櫻桃。我趕緊收下了他遞過來的塑膠袋,爲了表示禮貌,我還是把頭向塑料袋裡看了一下,以便讚揚一下他的禮物。可是當我看到裡面那些雜亂無章地、大小不一的櫻桃時,我就不能再說什麼讚美的話了,因爲我發現他的目光已經停在了我家水果店那些個頭大而整齊的櫻桃上了,如果再說什麼,那豈不是虛僞?

只見他眯起眼睛,轉頭去看池袋西口的景色,這些景色在他眼中想必十分耀眼吧。呆了一會,他對我說道:

“看來全國好東西都彙集到東京來了。鄉下果真是什麼都比不上。”

他那下垂的雙眉透着一種頹廢。

“廢物行者”。看來這個暱稱真的是非常適合他。

我鼓勵式地笑笑,讓他不要那麼想。爾後我轉頭朝坐在二樓看電視的老媽喊道:

“老媽,快下來,你得幫看會會店!”

然後我就提着那傢伙送給我的塑膠袋,領頭走出了店門。我對走在我身後的“廢物行者”說道:

“邊走邊說吧。先把情況告訴我。”

“廢物行者”毫無生氣的兩眼看向我,面帶驚訝地問道:

“阿誠先生,你真的要幫我這個忙嗎?”

真是要命,怎麼和這傢伙走在一起,連我也似乎有一種頹廢了?雖然我在他前面走着,並不看見他,但卻明顯地覺得自己似乎也提不起半點幹勁,但我心裡還是清楚應該說些什麼,應該做些什麼。我回答道:

“別說幫不幫忙,先把情況說來聽聽吧!”

我可真是個爛好人,什麼時候都想充好人。

就這樣,我又陪着這個拖着一隻喀啦喀啦作響的行李箱的小鬼,在西一番街上走了起來。

無意之間,我們又來到了西口公園。

進西口公園的圓形廣場後,他就小心翼翼地將行李箱放下,跟我坐在了長椅上。而他的眼神卻一刻也不停地環視着周遭。周圍無非就是那藍色玻璃的東武百貨、同心圓排列的噴泉、玻璃屋頂跟金字塔斜面一般的東京藝術劇場。有沒有搞錯,看他那眼神,似乎這些都是沒見過的似的。

此刻在廣場的一角,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們正在興高采烈地下着相棋。這個“廢物行者”看完一輪周遭情況之後,轉過頭來對我說道:

“這就是你的辦公室吧,叫西口公園對不對,這個地方太出名了,果然和網絡上描述的一模一樣。”

說完,這個鄉巴佬居然從牛仔褲後袋掏出手機,興味盎然地拍起照來。我有些不耐煩了,我可不願把時間浪費在接待網絡粉絲上。

“喂,快說情況吧,難道你那好朋友沒有生命威脅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可就回去了,我可沒空當你的東京伴遊。”

最後他朝我按下手機快門,總算拍下最後一張,然後才笑嘻嘻地向我問道:

“阿誠先生,我把你的照片貼在我的網站上,不會反對吧?”

不會吧,他是不是腦子缺根弦啊?我可不願意到網絡上去大肆招搖。所以我想也沒想就斬釘截鐵地回絕道:

“我反對!”

他沒想到我會回絕得如此徹底,便露出一個難過的表情。我沒有注意他的表情,又催他道:

“快說吧。我可沒多少時間。”

照信坐回了長椅上,改變了原本興高采烈的樣子,有些頹然地盯着自己腳上那雙磨破的黑球鞋,那雙球鞋一看就知道跟他的年份不少,腳踝處都已被磨得稀爛了。垂頭了片刻,他便擡頭對我說:

“對不起,我有時候就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所以我覺得自己總是很總是討人嫌。所以你可一定要多多包涵啊。”

一下子瘋得跟個什麼似的,轉眼又正經起來,看來這小鬼的情緒還真捉摸不定啊。

照信道完歉後,就從行李箱裡取出一臺筆記本,擱在大腿就打開了。這纔像話嘛,早這樣的話還用得着道歉?看來這照信就是缺跟弦。

他開機之後,就從電腦中打開了一個影像檔案夾,從那裡面照信點開了一張照片,電腦屏幕中的照片上,是照信和另一個人在一家低檔酒屋舉杯豪飲的場面。

這人也真是的,難道不可以沖洗幾張照片再帶過來嗎?爲了讓我看到他這失蹤的摯友長相,竟然費這麼大事用旅行箱拖臺電腦來。這話我當然不會跟照信講,只聽照信一邊認真地翻着照片,一邊對我說道:

“照片上這個人叫淺沼紀一郎,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去年春天我們一起從桑幸高中畢業後,他獨身一人到池袋來讀攝影職業學校。我們高中那批同學大多數都找不到工作,成天只能窩在家裡,所以相比起來,紀一在我們班上算得上是比較有出息的了。”

他的這檯筆記本電腦質量比較次,那屏幕看得我直晃眼,但因爲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所以我還是要認真地細看,從照片中端詳起他這朋友的長相來:此人有着濃濃的眉毛、堅挺的下巴、長長的脖頸,臉上可能是因爲長年在外而被曬得相當黑。說老實話,長相實在一般,要說他有多優秀,從照片上實在是看不出來。

看完照片,我擡起頭來對照信說道:

“我感覺你好像對有沒有出息好像很關注。”

我其實也只是普通一問,沒想到跟我一樣坐在長椅上的照信卻似乎被我這個問題嚇着一般,他的身子縮得越來越低。用一種不敢正視般的神情向我回道:

“阿誠先生,你是不會明白的。你是東京人,所以說天生就贏了我們一步,所以你或許對有沒有出息不會太在意。可是在我們家鄉,有沒有出息那可是有天壤之別的。”

照信接着說道:

“我們那個地方本就經濟落後,而可憐的是,我們讀的那個高中班在年級裡面又是最差的,畢業後全班三十六個人,到現在只有兩個找到工作,就是那兩個找到工作的,也是託的熟人關係才當上正式職員的。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後,十幾年來桑幸都沒緩過勁來。”

聽完他的這一番闡述,我點了點頭,盯着他那雙破籃球鞋問道:

“難道連個打工的機會都沒有嗎?”

照信冷笑着答道:

“那倒不是,可是工資低得嚇人。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在我們那裡,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是根本不會有企業遵守的,那些企業往往只花一小時三百八十日元的代價就招一個人進去,因此每天不休息地工作八小時,一個月下來,也只能賺到五、六萬日元,就這點錢還不能全拿到,左扣稅、右扣錢,至於什麼年假和健康保險,那是根本不要奢望的。”

原本一臉頹樣的照信說到這些時顯然已是義憤填膺,眼裡充滿悲涼之氣。他嚥了口唾沫,又接着說道:

“你想想,那點錢或許剛夠上班坐車、吃飯的,累死累活餘不下錢,那還去上班幹嘛呢?所以,現在我們班上大多數同學只能窩在家裡閉門不出。雖然大家都很想出門逛逛,但身上沒半毛錢,哪出得去。對於我們來說,生活沒有任何樂趣,沒工作、沒未來、沒樂子、沒馬子。我覺得我們全都成了窩囊廢了。”

看來我這個困守在池袋,每天怨天尤人的傢伙,還真有很多事根本不知道的啊。

或許,這都是因爲日本太大了吧。我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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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們平時不太出門,那你在家裡都做些什麼呢?”

照信顯然沒怎麼幹過體力活,他那纖細的指頭撫摸着筆記本鍵盤,輕聲回道:

“窩在家裡也不是啥也不幹,這年頭,沒電腦是不行的,我沒事的時候就上線和網上那些同樣無聊的傢伙聊天,偶爾也到各個論壇逛逛。現在我都不愛看電視了,因爲節目都快被我看濫了,所以我們都靠這寶貝打發時間。阿誠先生,你知道什麼叫下載嗎?”

搞沒搞錯,居然拿這種幼稚問題來問我,我怎麼着也申請了ADSL,電腦也是懂一點的,所以我笑了笑,回答道:

“就是從網上拷貝收費軟件,然後免費使用對吧?”

照信點點頭,擡頭看向西口公園周圍那些高大的玻璃幕牆說道:

“我也是無意之中才掌握這門技術的,開始的時候純粹是爲了好玩,但高中畢業後,我們的心態就變了,我們想利用這個來向這把錢賺得滿滿,而我們卻要忍氣吞聲的世界報復。所以我們躲在鄉下的小房間裡,利用黑客交換軟件,盡一切可能下載那些收費昂貴的軟件,比如說3D動畫軟件、非線性剪接軟件、CAD軟件之類。有時一晚就能下載價值五百萬日元的東東呢。然後我以相當低廉的價格,把這些軟件賣給桑幸的朋友。雖然賺不了幾個錢,但我堅信,總有一天,我會從一個非法下載者變成一位軟件專賣店店主的。”

時代變化真的太快了,不良少年的界定已在悄悄地變化。原來的不良少年通過現實的渲泄表示不滿,而現在,照信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良少年,照信在軟件王國裡雖是個罪犯,但在現實世界裡卻是個自閉的窩囊廢。或許那種沒大腦的小青年在街頭互毆或舉刀互砍,已經成了遠古的歷史了。

一時之間,我也說不上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擡起視線,望着頭頂上的樺樹枝椏。夏天的綠茵永遠都是那麼美麗。

“唉呀,聊了半天,都光是說自己了。我們來談談紀一吧。”

這個讓人捉摸不定的照信,這下倒是知道收回話頭了。

“剛纔我說了,紀一高中畢業後就來到東京,進了池袋一家攝影學校唸書。他家裡好像也不太有錢,不過他還是比較有心計的,好像從高中開始就在打工存錢了。我們經常互通郵件,他在郵件裡曾說到,爲了賺取生活費,他每晚都打兩份工。他是一個勤奮的人,而且很有勇氣。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會突然消失呢?”

我端詳着屏幕裡的照片,默默地聽着。

照信食指一點,又換了一張照片。這次的背景是一條不知名的河畔,照片裡的紀一卷起牛仔褲,站在一座有小貨車大小的岩石前,旁邊的河水宛如天空般湛藍,陽光穿越其間的樹林也是一片翠綠。

我依然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液晶屏幕。照信繼續說道:

“大約從三個星期前,我和紀一就失去了任何聯絡。手機、電腦,甚至寫信,任何法子我都用了,但都沒收到回覆,他的手機更是根本撥不通。而在一個禮拜前,他家裡忽然又收到他郵寄來的一筆三百萬日元的鉅款。而這不是他的收入能力所能賺到的。”

聽起來確實很離奇。難道他簽下賣身契,跟隨那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上遠洋漁船捕鯨魚去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也用不着刻意躲避啊,那也是合法工作,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理應告之家裡纔是。我們倆都沉默了下來,看着照片上紀一那燦爛的笑容。

沒一會,照信接着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而且跟那筆錢同時到的,還有紀一給他家裡人的一封信,信裡紀一拜託家人用這筆錢讓信也上大學。信也是紀一的弟弟。說老實話,他們家兄弟幾個裡就屬他最優秀,所以這封信讓他們家全都失魂落魄。信裡還提到的一件事是說他當初拜託我買了一臺二手筆記本,還欠我三萬五千日元,讓他家裡人把錢還我。那封信我也看過,裡頭除了提到那筆錢的兩個用途外,什麼也沒說。”

我有些詫異地問道:

“已經消失三個禮拜,信裡難道沒說說原因,或是解釋他靠什麼賺到這筆錢的?”

照信搖了搖頭,又點出另外幾張照片。這些照片裡拍的不是正在玩電子遊戲的紀一、就是在某個景點旁擺酷的紀一。這個照信,難道他是個變態嗎?在自己電腦裡存這麼多紀一的照片。照信顯然也感覺到了我的疑問,他羞怯地說道:

“我從小就體弱多病,所以總是被人欺負,而住在我家附近的紀一總會挺身而出保護我。所以紀一一直是我最崇拜的偶象。所以,我不相信他會這麼離奇失蹤,其中必有原因的。你要知道,不管碰到什麼困難,紀一都會勇敢面對的,這樣刻意逃避不是他的風格。”

“我基本知道了。”

情況基本已經知道了,所以說完我便站起身來。

照信沒關電腦,而是直接在長椅上像只小鳥般仰望着我問道:

“求求你幫我這個忙好嗎?阿誠先生。”

我擡頭仰望着東京藝術劇場上空的烏雲,烏雲似乎正在慢慢移動,原本豔陽高照的夏天似有轉陰的勢頭。氣溫三十度,正是熱愛酷夏的我感覺最舒適的溫度,看着可憐兮兮的照信,一股幹勁不覺從我心頭油然而生。於是我低頭朝他問道:

“紀一既然到池袋這邊來上學了,想必也是在這一帶打工吧?”

照信一聽便知我已答應幫他,便連忙合上電腦,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條,示意說這就是紀一打工的地址。等我一接過那紙條,他便朝我說道:

“我在郵件裡提到酬勞之事,其實就是紀一還我的三萬五千日元。阿誠先生,請問這些錢夠不夠?”

我搖了搖頭,對他說道:

“我幫人辦事,基本上從來沒收過錢。如果真有花錢的地方,我會向你提的。再說,我怎麼忍心拿一個沒工作人的錢呢?你說對不對,“廢物行者”?”

照信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起來。我正準備擡腳走,照信便快步跟了上來,看來,我的身後又得多一條跟屁蟲了。

首先要去的地方,當然是紙條上寫的地址。這個地方在西池袋,位於山手線沿線的二丁目二十四番地,與我們坐的西口公園的相距不到五百米。

我們倆一前一後朝紀一租的公寓走去。穿過大都會飯店前的大馬路後,我們進入了一片擁擠的住宅區。在池袋這個地方,住宅的密度幾乎到了極點,住宅區、酒店和紅燈區混在一起,彼此之間根本沒有界限。

在電車難聽的噪音陪伴下,我們倆走過一片毫無特色的獨棟住宅樓,又穿過一片年輕人愛逛的二手服飾店。很快,我們就找到了紀一所在的公寓,這是棟造型毫無個性的公寓。門牌上寫着“池袋陽光小築”。不過這棟房子真的是很陽光的,牆面是白色、窗框是白色、就連階梯和走廊上的欄杆都是白色。

我們倆踩着那似乎有人鋪了一層果汁般黏答答的階梯,來到二〇二號房間門前。門牌上是手寫的“正在休息”幾個字。我朝照信點了個頭,他很默契地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只聽到房間裡響起一陣熱鬧的電子樂聲,響了很長時間,不出所料地沒人來應門。我又敲了敲門,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紀一,你在房裡嗎?”

照信的嗓音活像蚊子叫,一看就是那種自信心不足的人。

“看來我們得想辦法進去了。”

照信點了點頭,便很熟悉地在正門邊蹲下身子。門邊有一個蓋着白色蓋子的小玻璃窗,裡面是燃氣表和電錶。照信很熟悉地打開這個蓋子,撕下電錶後頭的一塊封箱膠帶,剝開這塊膠帶,取出了裡頭的鑰匙。他拿着鑰匙對我說道:

“去年夏天我來這玩過,曾經見他從這裡拿鑰匙,所以我知道。從這個膠帶乾得很這一點來看,他應該是很長時間沒用過這把鑰匙了。”

照信用鑰匙打開了門。

我謹慎地一轉門把,把身子往後一閃,撲面而來的,除了悶在屋內的夏日暑氣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我倆衝進屋內,馬上發現屋內根本沒有人影。

作爲一個單身公寓來說,特別還是男孩子的公寓,能有這樣整潔已經算是不錯了。當然,能有這麼整潔,最大的原因還在於紀一根本沒什麼家當,所以房子根本沒機會變得很亂。

這是間套房,玄關右邊有個鞋櫃,玄關後面則是一條走道,右側是浴室兼廁所。再進去就是一個六、七個榻榻米大、鋪着木地板的房子。一隻牀墊靠着牆壁擱在地板上,算是主人的臥室,看得出來,這裡已經很長時間沒人在牀上睡覺了,牀墊上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牆上也不象一般小青年那樣貼海報,而屋裡除了一張書桌和架在書桌上的書架外,再無其他傢俱。看來紀一不僅在這張桌上唸書,也在這張桌上吃飯。

真是個窮小子。

“咦,這是怎麼回事呢?”

照信的雙眼緊盯着書桌上的一臺戴爾筆記本。不就是書桌上一臺電腦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照信見我不解,忙對我解釋道:

“你可能不知道,這是我爲他在網上拍賣會很便宜買到的。紀一十分珍惜這臺電腦的,不管走到哪裡,他都會帶着的,如果要出遠門的話,他肯定會帶上的呀!”

我仔細地檢視着屋內。小小的冰箱裡幾乎什麼都沒有,只有醬油和美味滋之類幾樣調味料。廁所裡也是好一陣子沒人用過了。當然,在這個屋子裡也沒有找到任何有過打鬥的痕跡。

正當我準備掀開牀墊看一看時,又聽到那個乍乍呼呼的照信大喊起來:

“阿誠先生,你快來看!”

已經累得滿頭大汗的我轉頭看向死盯着戴爾筆記本的照信,他身前的電腦屏幕已被打開,而屏幕上正點開一段分辯率很低的視頻,這視頻可能是用手機拍的,所以不是特別清楚,現在照信還沒打定主意是播還是不播,所以播放器中靜止的是紀一那雙頰消瘦、面色如土的表情木木地站在桌子旁,看起來他顯得更加黝黑了。我對照信說:

“播來看看吧!”

照信依言點了播放鍵。畫面裡面色如土的紀一開始說話了。

“如果你看到了這段影像,代表你已經找到這裡來了。真不知道第一個看到的會是爸、媽,還是照信、茂明?剛纔我相信你肯定也發現我好久沒回到這房間了吧?想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就怕得要死。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必須得去。”

視頻中紀一看了看手腕上的迷彩手錶後繼續對着鏡頭說道:

“現在時間已經到了五點,兩個小時後,一切就結束了。我相信我能夠回得來。爸、媽,謝謝你們把撫養成人。也許是第一次和你們說這些話,但我想告訴您們,到這裡以後,我念書、打工都不是很順利。這些高強度的勞動和學習恐怕已經把我的身體弄得很虛了,而且最近聽到一個更不好的消息是,從攝影職業學校畢業以後,也不定能找到工作。而我的房租也已經有兩個月沒繳了。唉,看來東京對我還是不太歡迎啊。”

對紀一充滿崇拜之情的照信,現在一張臉簡直就要貼到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去了。而我則開始絞盡腦汁思索讓紀一怕得要死的事到底是什麼。

從畫面上這張面如土色的臉看來,他像極了一個即將被執刑的受刑人。

紀一顯然也非常擔心時間的到來,他再度面帶惶恐地看了看手錶,然後又朝向攝像頭,試圖擠出一絲笑容,但看起來那笑比哭還難看。

“所以,我決定賭上最後一把。反正我就是個窩囊廢,就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匯回去的錢,就請你們用來供信也念大學吧。信也是個很優秀的孩子,不會像我這麼無能的,他一定能救全家脫離目前的困境。在這個越來越糟的世界裡,也只有自己才救自己了。信也,你一定要好好唸書,要把我們全家救出苦海啊。拜託你務必考上學費便宜些的國立或公立大學。只要能幫你實現這個目標,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去做。照信,以後的事就拜託你了。好了,我該出門了。”

講到最後時,紀一渾身開始顫抖,終於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傷心的紀一可能沒力氣再舉着手機了,只見畫面變橫,視窗中只剩下一面掛着白布的牆壁。

視頻自此就結否了,這段詭異的視頻直教人覺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個小青年失蹤了,卻換來了三百萬日元鉅款,而且目的還是爲了讓有前途的弟弟上大學。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異的事情,這可是在GDP高居全球第二的日本啊,怎麼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照信又把這段視頻播放了一次,而我也死命盯着液晶屏幕,試圖從中找出一點點蛛絲馬跡。當那張面如土色的臉再度出現在屏幕上,我真的有一種詭異的恐怖感。

天啊,這居然是發生在不出一個月前的真人真事。

如此反覆看了三遍,覺得再也得不到什麼線索了,於是我們離開了那棟白色的公寓。我在前面走,而照信鎖完門後,便快步跟着跑下了階梯。他急匆匆地在我後面問道:

“現在該上哪裡?”

我看了看那張寫着地址的紙條,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人行便道上對他說:

“走,職業學校和他打過工的地方都得去看看。”

西池袋三丁目的超市、池袋二丁目的連鎖餐廳、東池袋三丁目的攝像職業學校,從他的公寓出發,都只需徒步就能走到。紀一爲了多賺點錢,便在超市上那種工資相對高一點的晚班,天快亮就跑到下一個打工地點——連鎖餐廳打掃。而學校裡則要一星期上六天的課,還得交作業。

由此可見,這一年多來,他過的是怎樣一種殘酷的生活。

走了不到六分鐘,我們便到了那家超市門口。

由於天氣太熱了,我們便買了瓶冰可樂喝了起來。喝可樂的同時,我們還倚在結帳櫃檯邊向店長打聽消息。

這位店長看起來有四十好幾了,他身穿橘色工作服,腰上繫着圍兜。這個時候正是生意比較淡的時候(想想也是,這種酷日當頭的時候,誰願意出來呢),他倒也配合,願意騰出一些時間來把紀一的情況告訴我們,順便帶我們去看了看店鋪後方工作人員用的更衣櫃。

他告訴我們說紀一是個勤快認真、表裡如一的人。

“三星期前突然要請長假,由於他是個好員工,所以我也沒爲難他,便將薪水一分不少地給了他。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現在像他那樣的打工仔很難找了,別說長幹,有的甚至幹了幾十分鐘就走人了,紀一很不錯的,他一天假都沒請,悶頭苦幹了一年多。你們看,他的更衣櫃裡除了掛着一件送洗過後的橘色上衣,其他什麼都沒有。”

我們看了看紀一的更衣櫃,果然如店主所說,什麼都沒有。

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到下一個地點——連鎖餐廳,不過在那裡得到的答案和在超市得到的大同小異。

時間已到飯點,我們倆便趁便在客人寥寥無幾的連鎖餐廳吃着有些提前的晚餐。餐廳的老闆告訴我們說紀一原本在這裡從清晨四點起打掃一個半小時,也是一年多來一天假都沒請過。店長對他的評價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邊擠碎蓋在漢堡肉上頭的半熟荷包蛋,邊向這位挺年輕的店長問道:

“紀一是否跟你提過要去幹什麼特別的工作?”

店長嫺熟地爲我們喝乾了的杯子裡續上咖啡,並回答道:

“好像沒有。他看來不像是那種喜歡劍走偏鋒、放手一搏的人。”

我迅速吃光把盤子裡的食物。照信則不斷以叉子戳着飯菜,似乎沒什麼食慾。

店長爲了讓我們瞭解更多的消息,便去櫃檯幫我們找曾和紀一一起幹活的同事的聯絡電話。旁邊沒人的時候,我低聲對照信說:

“多少也要吃一點。這事看來不那麼簡單呢,所以根本無法知道你得在這裡待上幾天。你吃不吃飯,對解決紀一的事是不會有任何影響的。而且菜都點了,還剩這麼多沒吃,那不是不給店長面子嗎?”

照信看了看我,然後悶下頭來,推開荷包蛋,開始斯文地啃起漢堡肉來,那樣子真像不貓在吃東西。

兩家紀一曾打過工的店長都見過了,現在我們除了手頭上拿到了幾個手機號碼外,別的一無所獲。

我們依然向西口公園走去,在路上,我打了第一個電話。

“喂……”

接電話的人還可能睡得正香。我先說出超市店長的名字,以防他掛斷電話,並稍稍解釋了一下情況,這傢伙才終於清醒起來。

“三個禮拜前?紀一?哦,我想起來了。我記得紀一在離職前,曾興奮地告訴過我一件事。”

有戲,現在我感覺彷彿有上百隻蟲爬上了我的背脊,這是每當我將要獲得重要信息時,就會出現的感覺。

在這個時候,我是不會去催促對方的,只是按捺着激烈的心跳靜候他說下去。

“他說自己看到了一種非常恐怖的電影。可是當我問他是什麼電影時,他又故弄玄虛地告訴我有些事情最好還是永遠不要知道的好。只是他看起來太興奮了,所以隔不隔就跟我形容一下那影片是如何震撼人心、如何教人難以置信。但死活就是不說電影的名字。對了,那晚是下着雨的,當時的時間大概是凌晨三點多。”

“當時紀一的精神狀況如何?”

“我也沒有特別注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看起來十分恐懼。那天晚上聽他說這些的時候,連我心裡都覺得毛毛的。喂,那他最近還好吧?”

“不知道他這陣子人到哪裡去了,但應該還好吧。”

話一說完,我就掛了。

當我們在傍晚時分去攝影職業學校的時候,所受到的接待就比那兩家店鋪的差遠了。他們不願提供任何資訊,執拗地向他們質詢了二十多分鐘後,唯一得到的有用信息就是紀一已經有三個禮拜沒來上課了,而這還用他們來告訴我嗎?

接着我們又趕往教職員辦公室,想和紀一的老師碰面。這棟蓋在首都高速池袋線高架橋旁的建築已經有二十幾年屋齡了,走道和樓梯都已經破舊不堪,而那些歲月的污痕則不可能再擦掉了。

我們在一張堆滿錄影帶的辦公桌後找到了紀一的老師,我們向他說明來意後,對方回答說:

“我們學校本來就是這樣,畢業之前,至少會有三分之一學生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輟學。畢業後如果沒有關係,這些學生是很難在電視臺找到工作的。不過,紀一卻依然能仔細研究形形色色的電影和電視節目,在我看來,他是一個十分認真的學生。”

其實我從一看到這位老師的第一眼,就沒對他抱太大的希望,他看起來已經六十好幾了,看那架勢,應該是從哪家電視臺退休後,到這裡來發揮餘熱,順帶着賺點外快的。他頭頂灰白相間的頭髮燙得筆直,而身上卻穿着牛仔背心和牛仔褲,顯然是落後於時代的三十年前的流行款式。

照信本就沒見過什麼世面,現在又在學校辦公室裡受到拒訪,所以現在變得有些緊張,他戰戰兢兢地問道:

“紀一在失蹤前,曾跟別人提到自己看過一種很恐怖的電影。請問老師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麼電影嗎?”

面對照信謙恭的神態,那落伍的老師表情詭異地笑着答道:

“恐怖的影片?那種影片哪裡沒有呢?可以說到處都有。”

不會吧,真的是這樣嗎?我們所說的恐怖片,可是讓人看了嚇到精神失常的影片啊,這種片子應該不至於到處都有吧。

我們很快就走到了色彩豔麗的夕陽照耀下的首都高速公路的人行道上,我們在心裡都把這破學校罵了千百遍,這真是一家不負責任的學校。

走了一會,我對照信說道:

“我也該回去照顧生意了,否則我那老媽又要發火了。明天我們再繼續找吧。你一大早搭新幹線過來,現在應該也累壞了吧。”

照信一路拖着那個行李箱,跟着我跑了那麼多地方,不累纔怪。但照信卻顯得很有精神,他對我說道:

“好吧,你先回去吧,謝謝你啊。今天就到此爲止。我就回紀一的公寓去住,順便徹底找找,看有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另外,他那臺電腦裡頭會不會還有些什麼東西,我還得好好查查。”

我點了點頭,把我的電話抄給他,然後對他說道:

“如果找到了什麼,記得隨時和我聯絡。”

傍晚五點多,我們在擠滿上班族的人行道分手。

夏日的夕陽有着一股教人感傷的魔力。我忽然想到,如果哪一天我也突然失蹤三個禮拜,池袋的小鬼們會記得我嗎?

回家之後,老媽果然有些惱火,因爲我的晚到,影響她看肥皂電視劇了。我當然不會跟她頂嘴,悶着頭便開始打理生意。當晚我在快十二點時打烊,旋即上二樓洗了個澡。正當我準備聽聽音樂輕鬆一下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在我的心頭涌起。

雖然我知道接這個電話的結果是什麼,我也已經累到不想出門了。但沒辦法,一想到紀一的痛哭,我還是接下了接聽鍵。

“阿誠先生,我想我可能找到了!”

手機那頭傳來照信那尖尖細細的嗓音。

我沒從牀上起身,語氣不爽地問道:

“找到什麼啦?”

“就是那個把紀一嚇壞了的影片呀,我想肯定是這部。”

一聽到這話,我驚得立即從牀上嘣了起來,虧得是在自己家裡,不然,穿着T恤和短褲的我一定活像一隻猴子。我對着電話那頭喊道:

“你真的確定嗎?”

“嗯。我剛看完,說老實,我現在已經在發抖了,嚇死人了。這可怎麼辦纔好啊?反正今晚我是不敢獨自在這兒過夜啦。”

我一把抓過睡前扔在榻榻米上的牛仔褲,邊往腳上套邊朝電話另一頭喊道:

“別慌。我馬上趕過去!”

在這午夜時分,我在池袋街頭走了十五分鐘。當晚是個夏日的晴朗夜晚,白晝間的熱氣已被晚風吹拂乾淨,感覺十分適合出門約會,即例只是漫無目地地散散步,也是很爽的。西口站前的人潮一如白晝,但一走進西池袋的住宅區,就顯得無比靜謐。

我剛到那白色公寓,就嚇我一跳,只見照信呆呆地坐在公寓外的階梯上,一看到我,便高興萬地說道:

“真的很抱歉,原本想明天再給你打電話的。”

我不去跟他客氣,直接跟他說道:

“進去吧。”

我們倆惦起穿着球鞋的腳尖,躡手躡腳地走上那黏答答的階梯。

剛把鑰匙伸過去準備開二〇二號室的門鎖,照信又把手縮了回來,他膽怯地對我說道:

“我感覺自己再也不敢踏進這扇房門了。”

真是的,難道恐怖片裡的貞子躲在門後頭不成?我從他手裡拿過鑰匙,把門打開,然後就去把玄關的燈擰開了。

一走進玄關,我就發現屋裡慘白的日光燈關沒關,那燈光照耀在這個空蕩蕩、沒幾樣傢俱的白色房間裡,顯得無比淒涼。

我知道照信害怕,便早他一步走進了屋內。首先進入我眼簾的,是那臺筆記本電腦,它正靜靜地攤在書桌上,而宛如深海水母般的光束在屏保屏幕上蠕動着。顯然,照信看到最後嚇得不行,連電腦都不敢關就跑出房間去了。

照信從我身後走過來,也沒坐下便開始移動起鼠標,啓動了DVD播放程式。他點完後對我說道:

“阿誠先生,請坐。我都不敢再看了,剛纔已經看了很多了。”

我依言坐在書桌前擺着的塑料旋轉椅,開始看起屏幕上的電影。

灰色的屏幕上靜靜地出現一扇生鏽的鐵門——恐怖拉開了序幕,這扇可怖的藍鬍子城堡門後來經常在我的噩夢裡出現。

在影片開始的一段時間裡,一臺緩緩迴轉的攝影機拍下了整個空間的模樣。出現在畫面裡的是一間寬敞的圓形房間,直徑約有十幾米,中央有個不知是亞克力材料還是玻璃做的巨大圓筒筆直地延伸到天花板,直徑

約有兩米。圓筒裡啥也沒有,但是從地板和天花板上聚向這裡的聚光燈效果來看,這裡應該是個舞臺。

這個圓周型屋子裡以這個透明圓筒爲核心,周圍擺放着一套套圓桌和椅子。而在最後面的牆壁旁,則排有一張張以隔板隔開、相互看不見的長椅。整個室內的裝修風格是刻意營造出的一種生鏽的鋼鐵質感。

影片中,觀衆席大概坐滿一半,圓桌上全都擺放着酒懷,而桌子上除了酒之外,就是從外面帶來的食物拼盤。

詭異的是,這間屋了裡的觀衆,不分男女,全都戴着黑色膠框的大墨鏡。那些墨鏡是統一的,所以應該是這個劇場統一向他們發放的。

看到這裡,我身後的照信打着哆嗦說道:

“馬上就要開始了。”

我緊抿着下脣凝視着液晶屏幕。這時那扇佈滿鐵鏽的門打了開來,從那門裡走出一個半裸的男人,他沿着觀衆席間的通道走向那個圓筒型的舞臺,他剃着一個大光頭,耳朵、眉毛和鼻子上都戴着銀色飾環。他的下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褲。半裸男人的後頭跟着一男一女,他們穿着品味低級的黑色皮背心與皮褲。那女人的一對奶子似乎都要從那皮背心裡跳出來了。兩人一本正經地手捧一包黑布行頭,緊緊跟在那半裸男人的後面。

觀衆們都屏聲息氣,等那三人一走進透明圓筒,四面八方的聚光燈便驟然亮了起來,這個時候,那個原本看起來象個硬漢的光頭,此時卻顯得有些緊張起來,他的腦袋上開始冒出一粒粒汗珠。

爾後,那光頭跪下身子,象一隻狗一樣吐出了舌頭。一起登臺的女人拿出一把比手掌還大的鉗子,一把夾住了他的舌根。另一個跟在後面的皮背心男人則用手術剪刀縱向剪開了他的舌尖,太恐怖了,濃稠的血呈直線滴到了地板上。皮背心男人又在光頭舌頭左右各剪了一刀。就這樣,那大光頭的舌尖頓時已經被剪成了四片,形狀活像八角金盤的葉子。

從動作來看,那黑皮背心男人本行可能是醫生。只見他一放下剪刀,便迅速地以醫用針線縫合起光頭的舌頭起來。只見他以嫺熟的動作,利落地縫合了每一道傷口。在這段時間裡,大光頭的腦門不斷淌着汗水,同時卻一臉恍惚地合着雙眼,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大哭大叫,由此看來,他在上臺前已經被麻醉過了。最後,大光頭吐着傷口周圍縫着黑線的分叉舌頭繞場一週,那意思是讓在座的觀衆看得更清楚些。唾液與血液混合,變成了一種噁心而可怖的黏稠**,那**正一絲絲地從舌尖流到地板上去。

一圈表演完畢,他們三個便又回到圓筒裡,向觀衆鞠了個躬,接着便沿進來的通道離開了現場。這就是第一幕自殘秀,簡直教人心頭髮麻。

而從影片的進度來看,這似乎還只是個開始。

“後面的難道都是些這種東西嗎?”

我費了好大勁才能回頭看向照信。這影片太噁心駭人了,但奇怪的是,它居然讓人難以移開雙眼。或許人類的血液裡,真的有着某種邪惡的種子吧。

當我看見照信的臉時,發現他的臉已經是鐵青色的了。

“我看第一遍時已經嘔吐過一次了,可是現在看還是噁心得不得了。誠哥,咱們可以快轉嗎?”

我點頭同意,照信便點了兩倍速進鍵。這下觀衆的喧囂和舞臺上的呻吟頓時都消失了。雖然以倍速快轉,但從那快進裡還是可以看出接下來的表演一場比一場殘酷。這些節目的安排和職業拳擊一樣,開始只是用一些激烈的表演來烘托氣氛,最後上場的纔是壓軸好戲。

雖然是快進,但基本上的梗概還是可以看出來的,第二段的主角是個扎着馬尾的長髮胖子,這次表演的內容是由另外兩個男人合力將一根金屬棒生生地戳過他的背部(位置大約是肩胛骨上方)。那兩人費了好大一番勁才把棒子插入長髮胖子的體內,而更恐怖的是,他們還把金屬棒兩端掛上一串吊在天花板上的鐵鏈上,將胖子整個人給吊了起來。此時那胖子的背部皮膚已被拉得跟個蝙蝠的翅膀一般。

“真是噁心呀!”

我壓抑着隨時要嘔吐的情緒說道。這時我只感覺喉嚨渴得要死,連嗓音都變沙啞了。

照信已是面如土色,他戰戰兢兢地問道:“阿……誠先……生,可以用三……倍速……快……快轉嗎?因爲下一段就是最後的壓軸戲了。”

我朝照信點了個頭,在這個時候,我是一點也不敢再逞強了的。接下來畫面就變得宛如停格的動畫片,影片裡的人物個個都笨拙地四處亂跳。原來速度越快,看起來就越慢,這是什麼道理呢?

這次登上舞臺的是個只穿着一條內褲的女人,她的全身都被塗成了白色,身體四處還畫着灰色的虛線,看起來活像牛肉鋪裡掛着的牛肉部位示意圖。這女人的身材介於豐滿與肥胖之間,她走上來的時候,表情中不帶任何感情,活象一具行屍走路。她面向觀衆席站定。

通道上立起一面圓形標牌,用一個百分比的方式將之劃分成好幾塊,攝影機迅速地拍下了每一扇塊裡的文字:耳、鼻、右手、左手、右臂肘、左臂肘、右腕、左腕,最大的一塊(約佔整個三百六十度裡的一百二十度左右)裡頭寫的則是**。而在標牌之上則有一個指北針。

女人手裡握着一個遙控器,她一按開關,標牌就會轉起來,而當女人再度按下開關時,標牌就會慢慢停下來,指北針指向哪個區域,就表示那個女人將被切除哪一部分。

這一次,停下來的是兩個字的:

**。

這個平時對我來說很具誘惑力的字眼,現在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我的腦海裡一片麻木。我都已經不敢正視畫面了,這次換成我向照信問道:

“照信,能用三倍以上的速度快進嗎?”

早已把臉轉過去的照信手捧着臉搖了搖頭。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只能別過臉去,偶爾又心不甘地用餘光偷瞄一下屏幕上飛快進行的**切除表演。女人在一張裝有滾輪的桌上躺了下來,被人沿着畫在**根部的虛線貼上了止血帶。舞臺上除了一把小型鋸外,居然還用到了一把跟水果刀一般大的大型鋸。只見那些醫生一般的人用小鋸割皮膚,接着換用大鋸割女人**上的肉。

由於用了快進,所以切除手術轉眼間便結束了,只見兩隻失去張力的**兩坨沾滿血漿的果凍般堆放在一隻金屬盤上,被那個黑背心女人捧着向滿座的觀衆席展示。

而載着那個不知死活的女人的桌子則以飛快的速度沿通道被推了出去。

這場壓軸戲短時間內沒有獲得掌聲,但全場沉默後,居然大範圍地響了起來。但怎麼看怎麼覺得那些觀衆鼓掌致意的,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那對血淋淋留在現場的**。

畫面終於變成黑色了,幾個英文字的白色LOGO在黑底浮現。

肉體與血腥No.5

影片似乎還準備放一些人員名單之類的,我已經沒有心情看了,默默走過去關了視頻。電腦的噪音也隨之停了下來。沒了那些血惺的場面,紀一的公寓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寧靜。

在這個時候,誰也不想再去討論影片的內容。

我想起一件事應該向照信詢問一下,便回頭對悶頭蹲在地上的照信問道:

“這東西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書桌的最下面一層抽屜裡。混在我替他刻錄的光盤裡。”

我從驅動裡退出光碟。只見光盤面上也用白色印着同樣的LOGO,並以白色粗筆寫着10063。上頭的字寫得很拙劣。照信驚恐怖地向我問道:

“請問阿——誠哥,在東——京,是不是隨處都可以買到這種碟啊?”

如果是平時,我可能會回答在學校旁邊的書店都買得到,但在這個恐怖的夜晚,我是無論如何也沒心情開這種玩笑的。我對驚惶失措的照信說道:

“不知道,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市面上應該不會有賣吧,也許只在那些黑惡組織內部秘密流傳吧。而且,從光盤的數字來看,這張光碟是第五集的第六十三張拷貝。如此駭人的光盤,他們肯定會對每一個買者進行深刻的調查的。哪個客人買走,他們應該都有詳細記錄。”

照信惶恐不已地問道:

“我們現在也看過了,你說那些傢伙會不會找上門來呀?阿誠先生,今晚可怎麼過呀?”

我看了看戴在左手的手錶。現在時間是兩點十五分。經過這一天的折騰,不睡一會是不行的,於是我說道:“睡吧,有什麼怕的呢?那只是電影而已,再說,今晚不睡好的話,明天哪有力氣出門啊。”

現在這種情況,我想放手不管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明天早上我還得六點起牀。回家後估計最多也就能睡三個半小時。但至少總比不睡強吧。

可是說老實話,這樣的晚上還睡得着覺,那纔怪了。那一晚上,在我的夢裡,都是說我怎麼成了圓形玻璃圓筒裡的主角,如何在那慘無人道的表演中表演的情節。

而在做着這些噩夢的時候,我卻又感覺自己完全是醒着的。

惡夢讓我睡得很少,第二天中午時分,我才從批發市場進貨回來,感覺整個人都昏沉沉的。到店裡我首先就看到了等着我的照信。

我跟照信說在人行道那等我一會,於是我就開始迅速地排好攤頭水果。這類事情當然不能指望老媽來做,現在我倒像是這家店的主人,而我老媽只是個幫手了。跟幾年前我讀高中的時候完全是兩個狀況。

我現在心境根本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那個恐怖的電影場景,說老實話,我這個人是不會怕麻煩和恐懼的,但是自從見識過那個恐怖電影后,我原來在這方面的自信全都沒了。

這次的案子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教人心情沉重。從我內心來說,對於失蹤三個禮拜的紀一,我現在是不抱任何樂觀的態度了,當然,這樣的話我是絕對不敢跟照信說的。

我弄了好一陣才把店外面的水果擺弄好,由於是盛夏,所以天氣很熱。我爲照信切了冰西瓜,可他一口都沒吃,蹲坐在地上的他面色蒼白,看那樣子想必是一定是一夜都沒闔眼吧。

我收拾完之後,對着樓上看電視的老媽招呼了一句就走出了水果行,對人行道上站着等我的照信說道:

“好了,咱們走吧。”

一臉配菜照信一看就很窩囊,他見我出來,象徵性地在西瓜上咬了小小的一角,然後對我內疚地說道:

“西瓜甜是很甜,但我實在是沒胃口。”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爲了鼓勵他,便從他手裡接過他吃剩的西瓜,三口兩口就吃個精光,並把瓜皮向他揚了揚,我的意思是告訴他:工作、流汗、吃飯,全都是必不可少的,缺一不可。只有吃好,纔能有好心情,才能更好地工作。

雖然從內心來說,我也受那影片的影響,根本就沒有半點食慾,但要想在這場戰鬥中奪得勝利,健康是非常重要的。

在東京這樣的地方討生活,每天面臨的敵人形形色色,但我認爲最大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那黑暗、邪惡的心靈。而要在與自己的鬥爭中獲勝,就首先要保證自己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了,才能開朗愉快,才能挺起胸膛。

幸運之神會眷顧那些有信心的人的。

我把西瓜皮扔進垃圾箱裡,大步地朝西口公園走去,照信雖然精神狀況不佳,但這個時候,他也跟一個尾巴似的跟了上來。

我由於睡眠不足,雙眼在盛夏強光的照射下,居然感覺有種炫的感覺,我只感覺西口的樓羣彷彿都在我的太陽穴上不斷旋轉。

我尚且如此,照信恐怕更不濟,但他依然在烈日下跟着我。

作爲一個朋友來說,這窩囊的照信倒不失爲一條漢子。

我們挑了一棵樺樹下的長椅坐下,現在該是工作的時候了。

這種事不是我們兩個人能解決的,而善用遍佈這一帶的人脈網絡,就是我的拿手絕活。如果歸納起來,我以前的那些成功“案例”,基本上都得益於池袋的這一幫朋友。在這個時候,如果沒有這些朋友的存在,我是沒有勇氣繼續帶着照信坐在這西口公園的。

我掏出一個新買的手機,雖然我並不常在街頭走,但由於我有很多街頭混的朋友,所以總是能拿到警署都或許得不到的情報。

我首先給不良少年的國王——穩穩地統治着池袋大小幫派的阿崇打電話。

那頭阿崇的手下一接電話,我就直接說道:

“不用傳什麼話了,快把電話轉給阿崇。”

那手下或許已經聽出來我是誰了,愣都沒愣一下就把手機交給了阿崇。

很快,國王那愉悅的嗓音就在我的耳邊響起來:

“我阿崇。阿誠,誰又把你逼到走投無路了?”

整個池袋,或許再沒第二個人能跟我開上一個幽默,雖然情況萬分緊急,但我還是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跟阿崇逗起嘴來:

“阿崇,性虐待你有興趣嗎?”

話筒裡先是傳來一陣嗤笑聲,接着他才答道:

“哈哈,我怎麼可能對那玩意感興趣呢。雖然我不是性虐狂,不過我倒知道你是個虐待狂。好了,別兜圈了了,說吧,這次又有什麼事要麻煩我?”

不能再開玩笑了,我得把此行的目的靠訴他。於是我便簡單地把紀一失蹤的事和看到超級恐怖殺人式表演電影碟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阿崇聽完似乎不以爲然,那感覺是在他眼裡,一個職業學校的學生失蹤還真算不上什麼。就是聽到我描述光碟內容時,他的反應也是冷若冰霜。如果是旁人肯定會覺得這下完了,阿崇不會插手這件事了,但我卻明白,這個乖僻的國王越對一件事反應越冷淡,其實越表示他對此事感興趣。

果然,聽完之後,他調侃地說道:

“把人舌尖剪成破葉子,把**割下來當藝術品?聽起來怎麼象是真的啊?”

我可沒心思理會阿崇的這種破玩笑。而是對他問道:

“聽過肉體與血腥這個名字嗎?”

“從沒聽過。”

我轉頭看見我身邊的照信,當聽到我說名字時,竟在大白天的公園裡打起寒顫來。一陣乾燥的熱風沿着被烤得火燙的石磚吹來,照信卻如受凍一般撫着自己的雙臂。我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害怕。轉頭又對電話裡說道:

“那你是否知道,你的手下有沒有狂熱的性虐待迷呢?”

阿崇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但他也沒有怪我,而是笑着回道:

“我們組織很健康的,雖然看起來是一幫街頭混混,但對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是明令禁止的。嗯,或許說不定有個把這樣的傢伙。那好吧,我先幫你查查。噯!阿誠,我就奇怪了,你說那個職業學校的學生,叫紀什麼來着,居然失蹤三個禮拜。而且身上又窮得叮噹響,你說他怎麼過日子啊?”

我轉頭望向的照信。想從他那得到一點點示意,但他的表情看起來不但像個窩囊廢,而且像個膽小鬼。於是我只得向阿崇坦承我也不知道。

阿崇似乎也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於是朝電話裡說了一聲:

“明天給我打電話吧。”

旋即掛斷了電話,這就是國王通電話的風格。

進展不錯,我該再通另一個電話,我馬上從電話簿裡找出那個號碼,按下了拔出鍵。

也許諸位不知道,我將要通話的這個傢伙,在很早以前,我在幫助羽澤組尋找失蹤公主的案子時,還是一個小跟屁蟲,而現在人家可是目前池袋地下勢力的王子。他就是十大黑社會組織之一羽澤組系冰高組的代理會長,目前在池袋炙手可熱、紅透半邊天的猴子。

他一接電話,我立馬就問道:

“喂,猴子,記得你是個受虐待狂是吧?”

“阿誠,好你個小子,是不是想被我活埋啊?說吧,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你突然問我這種問題?”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這是在和猴子通話,而不是在和阿崇通話,那種省去任何開場白的對話方式並不是適用於任何人的。

一聽這小子的聲音,就讓我想起這傢伙之前還是個菜鳥時,成天被組長那嬌生慣養的女兒欺負得團團轉的窩囊相了。

“哈哈,我是想問一下你們組織裡面有沒有狂熱的虐待迷?”

猴子聽完,鬆了口氣後回答:

“你問這事啊,這一類人當然有啦。阿誠,你怎麼也在說這樣的事呢?你說池袋到底是怎麼啦?最近我的耳朵邊整天就是出現虐待虐律的,都有些受不了了。昨天才加入我們幫會的一個新人,就是個愛性虐待成癡的變態分子;而且我告訴你啊,昨天冰高大哥主持開了一次本部會議,討論的主題竟然也是成立性虐待俱樂部的事。現在居就連你都大白天來問我是不是受虐狂。難道全世界都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廉恥了嗎?”

不會吧,原來猴子還這麼有正義感的呀,怎麼在我聽來簡直像詞藻優美的古典日語。小卒就是小卒,看來他還是在和那個死去的公主談柏拉圖式戀愛,一點都不現實。當然我不會跟他說這些感受的,於是我對他說道:

“猴子,那你能不能馬上帶這個性虐待迷來我這?有個東西想讓他瞧瞧。”

“不會又是什麼無聊的性虐待影片吧,如果是那樣,我可會發火的啊!”

嗯?這話啥意思,難道我和照信看的那種黑色光碟,在他們的世界裡已是司空見慣的了?爲了讓他們趕緊過來,我便對猴子說:

“反正你們快來就是,這可是一張帶詛咒的碟子,如果我在一星期內沒讓別人看到,我的鼻子可就不是我的了。”

“放狗屁!”

這世界怎麼都這樣,就這麼有數的幾個朋友,說話都要跟塞了槍子似的,難道不能和氣點嗎?看來黑社會的中層領導也不是這麼好當的。

剛過二十分鐘,大夥就在東京藝術劇場一樓的露天咖啡廳取齊了。我身邊跟着照信,而猴子則帶着一個從沒見過的傢伙。可不知爲什麼,照信一看到這傢伙,居然就被嚇得頭都不敢擡起來。

我擡頭一看,這傢伙確實挺磣人的。他下半身穿着一件嶄新的黑牛仔褲,腳上套着一雙滿是刺釘的長筒靴,上身一件白得刺眼的背心。從他身上的**之處可以看出來,他身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紋身。什麼骷髏、死神、鐮刀大斧頭、鐵鏈,以及黑色三角旗。可怖的蟑螂貼在屍體睜開的眼睛上啜飲着屍水,小鬼們拿被砍下來的頭顱當足球踢。從他身上簡直看到了一幅十八層地獄的西洋彩繪圖。除了紋身之外,他臉上還掛滿了數不清的銀環,看來爲了掛上這些東西,他可沒少受苦。

經猴子介紹,我們才知道這傢伙名叫銀治,我朝他點了點頭,開口道:

“你也坐下吧。”

銀治卻立正不動地回道:

“謝謝,我站着就行了。”

猴子顯然很看他不順眼,低聲對他吼道:

“那麼大嗓門幹什麼?還不給我坐下?!”

銀治聞言,便被迫似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但奇怪的是他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進入我視線的正好是他的肩膀,只見上頭紋的是一羣搶着吃死掉的母豬內臟的小豬,太噁心了。但我知道,越是噁心對我們的案子越是有利,於是我饒有興趣地對銀治說道:

“猴子跟我說你對虐待業界很瞭解。所以今天想讓你看看這個東西,然後你再回答我幾個問題。”

說完我點了個頭,我身旁的照信便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向猴子與銀治那邊,小心謹慎地以兩倍快進的速度開始播放那張光碟。

我和照信知道這張碟片哪些是重點,哪些是過場,所以儘量跳過一些場面,前後花了二十分鐘看完整張光碟。不愧是黑社會裡面拼殺過來的大人物,看這張碟片的時候,無論畫面多噁心、多恐怖,猴子的表情從頭到尾都冷若冰霜。

而那銀治就不同了,只見他那光頭下的額頭上冒出了滴滴汗珠,而紋身之間的肌膚也因爲激動而變得通紅通紅,一眼就能看出他有多興奮。看來這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看着兇狠,實則變態的傢伙。

當照信一關掉視頻,銀治就意猶未心般地說道:

“這麼快就看完了?真希望能看個仔細呀。早知道是這些東西就拜託你們別快放了。”

當然,我們整桌就只銀治一個人興奮不已。看來這人病得不輕。

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我們想找的“人種”。

“阿誠先生,這種光碟我也有呢。難怪我從一看見阿誠先生就很有默契,看來咱們還是同一類人呢。”

銀治一幅嘻皮笑臉的樣子朝我探出身子,大有惺惺相惜的感覺。

猴子看他那副德性,不禁大怒,朝他斥道:

“混帳!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你只要乖乖回答問題就好了!”

銀治看來非常懼怕猴子,連忙把兩手放回膝蓋上,再度挺直了背脊乖乖坐在椅子上。

我笑了笑,朝他問道:

“你知道這種光碟在哪有得賣嗎?”

“一個叫做“肉體與血腥”的性虐待俱樂部。可以直接去俱樂部買,也可以網上訂購。我知道這張是第五集,是上個月剛推出的新作品。”

銀治剛把這傢俱樂部的名字說出來,猴子馬上轉頭看他,似乎在回想些什麼。好一會,他似乎恍然大悟般朝他質問道:

“老大在本部會議上還專門提到這傢俱樂部,你這傢伙,明知現在組裡對此重視,怎麼不把這些情況告訴我?”

銀治被嚇得趕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低垂着頭致歉道:

“大哥,對不起!我以爲公司是不能談個人隱私的。”

猴子大爲光火。說老實話,這時我都有點想教訓教訓這小子。

“既然參加了組織,出來混了,還有什麼個人隱私?好好給我坐下,好好報告這傢俱樂部的情況!”

銀治又坐回原處,挺直背脊、兩手交錯地開始報告了起來。他的右上臂紋着一個手持大鐮刀的死神,左上臂則紋着一個手握三叉戟的幽靈騎士。雖然是個年輕的黑道小牛仔,但給人的感覺卻更搖滾樂隊的貝斯手。

看來不只是池袋街頭在悄悄發生變化,就連猴子身處的世界,也在起着變化呢。

經過銀治的講述,我們纔對這家名叫“肉體與血腥”的性虐待俱樂部,是去年底纔開始營業的,以前是一家證券公司的員工俱樂部,後來股市不景氣,纔出讓給了現在的老闆。這家性虐待俱樂部的老闆專以低價收購泡沫經濟時期的豪華設施,徹底整修後重新開張。

銀治顯然把我當作他的同好了,所以在席上頻頻對我示好。他說完那些情況後,饒有興趣地對我問道:

“阿誠先生,請問你知道東京性虐待俱樂部的三大聖地是哪裡嗎?”

我想都沒想就回道:

“六本木、五反田、池袋。”

我回答的時候還以餘光瞄了猴子一眼,只見他似在嘆息着微微搖頭,看來他很納悶我怎麼會連這個都知道。

沒頭腦的銀治當然不會注意到猴子的反應,他聽完我的回答就高興地點頭說道:

“‘肉體與血腥’開張時可說是大張旗鼓,以豪華設備與殘酷至極的表演成爲這個圈子裡最受歡迎的地方,目前它已經是池袋數一數二的性虐俱樂部了。性虐待業界的經營其實跟其它業態也是一樣的,只要肯努力經營,俱樂部就能吸引到無數的顧客。剛纔那張第五集,我也買了。”

猴子有些驚訝地向他問道:

“這玩意一張要多少錢?”

銀治向猴子垂下頭答道:

“六萬五千日元。不是我一個人買的,而是我和其他同好湊錢,看到最精彩的碟子纔買的!”

“蠢豬!”

銀治看來老是被猴子訓斥,現在他感覺我是同好,所以把他那求助似的擡起雙眼望向我。雖然從內心裡覺得他很噁心,恨不得立即從他視線裡消失,但我還需要從這傢伙身上套出一些情報。於是我朝這渾身都紋了身的傢伙問道:

“你給我講講影片的內容吧?”

“阿誠先生,這還用得着說嗎?這都是專業的表演呀。比如說剛纔上臺的那個女的,其實她有性別認同障礙,她並不想做女人,卻想當男人。所以她在舞臺上表演**切除手術,既爲她賺進了好幾百萬日元的酬勞,又使她做變性手術成爲順理成章的事,真可謂是一箭雙鵰的事。所以對於演員和觀衆來說,這是一場皆大歡喜的專業表演,我覺得根本算不上是犯罪。”

噢,原來地下世界竟然如此深奧,那些在普通人看來完全荒誕的事,在他們看來都是司空見慣的。說老實話,我還真擔心哪天在池袋的柏油路下,挖出一大堆內臟什麼的。

我對猴子說道:

“你剛纔說冰高大哥本部會議上提到了“肉體與血腥”,他爲什麼要提呢?難道它跟別的黑社會有關係?”

猴子面有不屑地答道:

“那還用說,這種行業如果沒有黑道支持,那還用做嗎?那個俱樂部的後臺是北關東的一個龐大黑社會組織。從那個組織的跡象來看,他們是想借這傢俱樂部的力量進軍池袋的特殊行業市場。畢竟跟色情與暴力有關的生意是最有賺頭的。”

這道理誰都明白,高風險意味着高回報嘛。而猴子上頭這位組長大哥是個冰雪聰明的人,他肯定也在打這方面的主意吧。我試着向猴子多套點消息:

“那你們大哥是怎麼說的呢?”

猴子回答的時候都似乎臉有紅潮,顯然他覺得有愧於己,他眼睛並不看我,而是向着銀治答道:

“冰高大哥說現在經濟不景氣,組裡的薪水無法提升,裁員又覺得對不起大家,所以要試着讓自己組裡的產業來一次大的飛躍。”

說完這些的時候,猴子的眼睛已經仰望向頭上的天花板了。高高的天花板上有幾隻鴿子在斜斜的玻璃屋頂上休憩。看來猴子真的不是特別適合在黑社會混,他的心地太軟了。他也不避諱銀治說道:

“阿誠,你說我是不是也入錯行了?上頭之所以派這傢伙來跟我,恐怕也是想讓我瞭解一下這些變態的傢伙吧。照這樣發展下去,真不知道組織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呀!”

我搖了搖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個世道真是變了,即便死人嘴裡的飯,恐怕都要去搶了。不覺間,我竟覺得我那日復一日守在那賣賣西瓜賣賣蘋果的日子其實是最幸福的生活了。

真想向猴子奉送一根香蕉聊表同情。

我們沉默了一會,然後又對銀治問道:

“你知道那傢俱樂部的老闆長啥樣嗎?”

銀治一聽到這個問題,就興高采烈地回道:

“那個老闆名叫春木顯治,留着一頭藝術家般的髮型,是個徹頭徹尾的性虐待迷。在別人印象裡開這種店的人肯定純粹是爲了牟利,但據我所知,他可是因爲真的愛好纔開的這家店,他可是玩真的。”

說完銀治又朝低着頭嚇得不敢動彈的照信問道:

“喂,你這臺電腦可以上網嗎?”

照信真是個窩囊廢,現在都依舊不敢擡頭,聞言只是從他那箱子裡取出了無線網卡,將網卡插進電腦,連通網絡後把屏幕推向銀治。銀治這會倒是有點人情味,乖乖地向他道了個謝:

“多謝!”

這傢伙隨即上了搜索引擎,打上了肉體與血腥與性虐待幾個字。網頁上一下子跳出近三百個條目。我和猴子都驚訝不已,不由得面面相覷,原來這傢俱樂部居然這麼有名了,而我們卻一無所知。銀治熟練地點開了第一個網頁。

網頁一開,屏幕頓時變得一片漆黑,中央出現一行告知網址遷移的小小紅字。但銀治一將屏幕調暗,原本一片漆黑的畫面一角就冒出了一扇灰色的門。看來網上還跟現實一樣打馬虎眼的。銀治一邊熟練地操作,一邊對我們說道:

“這就是‘肉體與血腥’地下網站的入口。”

他點擊進入另外一個頁面,只見畫面漸漸爲一片溼淋淋的紅色所覆蓋。俱樂部的LOGO與所有文字全轉成了黑色,那種徹頭徹尾的純粹顏色令我看得很不舒服,看得我眼睛都發酸了。但從銀治的神態看來,這些狂熱的性虐待迷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沒一會,只聽到銀治亢奮地高聲喊道:

“你們看!全新第六集,明天就要上市了。”

我聞言也好奇地朝屏幕上看去,只見網頁上最顯眼的位置寫着新作的片名是《切斷!切斷!切斷!》,一看就知道那將是一個極端殘酷的片子,我已經看得煩透了,但銀治卻似乎越來越帶勁,他一臉振奮地繼續說道:

“哇,太好了,第七集也已經開拍了。阿誠先生,你快來看!”

爲了多瞭解些情況,我和猴子都強忍着心頭的厭惡一起讀起了屏幕上紅通通的告示。

“急模特兒!酬勞巨高(有可能爲一百萬日元以上)!年齡性別不限!”

我和猴子無言地對望一眼。

此刻我們隔壁桌坐着的是兩個年輕媽媽,他們開心地聊着的事情是幼兒園的慈善義賣。在她們的世界裡,是絕對不會知道還有“肉體與血腥”這類事情的。這世界的一部份看來已經瘋了,而大部分人們還是一如繼往地生活着。

過了好一會,銀治都在那聚精會神地看着那些恐怖網頁,我知道他已經顧不上什麼了,便直接過去把電腦搬了過來,合上筆記本,銀治除了表現出有些失望的情緒,什麼也沒說,諒他也不敢說。

猴子向我問道:

“阿誠,那你有什麼打算嗎?”

看來他還是象找公主那時一樣對我無比信賴的。但此刻我哪有什麼點子。只得轉頭望向那個一直在旁邊悶着頭的照信。那傢伙恐怕是短時間內不會張嘴說話了。真拿他沒辦法。猴子對我說道:

“麻煩你在找紀一的時候,也順帶着好好查一查這傢俱樂部吧?”

然後他又用下巴朝銀治努了努,接着說道:

“這傢伙就隨便你用吧。你就是把他送去拍那種恐怖片也沒關係,我會向冰高大哥報告的。銀治,聽到沒有?這是你進入幫派以來第一次表現機會,給我好好幹!”

銀治正準備站起來宣誓聽命的時候,桌腳的箱子裡突然響起了電話聲。電子鈴響把我們都引向那個箱了,照信從包裡掏出了手機:

“喂。”

這下照信首度正眼看向我和猴子,剛聽了一會,就見他整個臉色都變了。我問道:

“是紀一嗎?”

照信朝我死命地點了好幾下頭。我也把耳朵湊向他的手機旁。雖然手機裡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多少還是能清楚聽出是個男人的嗓音。那聲音在說道:

“照信,好久不見啦。我正在給大家道別呢,你是最後一個。你還好嗎?”

那語調似乎是喝醉了,但從口氣聽起來卻易常輕鬆。我立即意識到情況不對。這是一種毫無厘頭的開朗,其實和那網頁的黑暗一樣極端,根本沒理由這樣子。

我掏出圓珠筆,在咖啡廳專用的紙巾上寫道:

“儘量拖延時間,要問出他的位置。”

照信點了點頭,我便再度湊向他,豎起耳朵傾聽紀一臨終前的訣別。

那醉了般的嗓音繼續訴說道:

“我媽說你來東京找我了。謝謝你的關心。可是很抱歉,我已經不能跟你碰面了。這麼長時間了,我終於發現我是完全無法適應東京的。我已經努力試過了,但最後還得認輸。”

照信哽咽地要求道: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見個面吧。快告訴我,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可是紀一已完全縮進自己的世界了。他那沙啞的聲音悶聲說道:

“噢,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只知道這裡有條河。記得你曾說過,這世上有些人即使再拼命、再努力,到頭來還是個窩囊廢。我原本以爲我絕對不會是個窩囊廢,但最後證明自己還是個窩囊廢。我也認啦,看來即使再活個五十年,我這個窩囊廢也不可能走運的了。”

如果是我在和紀一通話的話,我一定會大喊沒這種事。

但我意想不到的是,照信的反應卻完全不同,他對着話筒說道: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跟你一樣沒自信,每天都過得限痛苦。昨天晚上我看你那張黑碟時,還在廁所裡吐過好幾次呢。”

紀一試圖掩飾內心的羞愧,沉默了一小會,最後竟高聲笑了起來。這是我這輩子所聽過最空虛、最絕望的笑聲。

“這麼說來,你已經知道我是怎麼賺到那筆錢的了?或許,那筆錢就是我這個窩囊廢這一生世能送出的最後一個禮物了。反正這樣也好,我的身體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只不過是個垃圾嘛。好了,我祝你們大家幸福。也希望你們把我給忘了。”

照信眼睛裡已經滿是淚水,他怯聲問道:

“紀一,你是要死了嗎?”

話筒那邊那種無來由的輕鬆聲音回答道:

“對,我就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

這兩個人,是不是腦袋都有問題呀!一個死意已決卻笑嘻嘻,一個不思搶救只知道理解和哭。

我幾乎要朝他們兩個大喊,但我不能那樣做。

直到這時,我才聽到照信淚眼婆娑說了一句象樣的話:

“好吧,但你死了,我總得帶花去憑弔吧,所以請你至少告訴我你在哪裡。或者你現在看得到什麼?”

紀一以唱着歌般的快樂語調回答道:

“潺潺流淌的河水、噪聲吵得要死的首都高速公路、玻璃屋頂的水上巴士、一團不知是金色的雲朵還是大便的東西、咕咕叫的鴿子。就這些了,再見啦照信!”

立即我就判斷出來,他人在淺草。

因爲我也曾在那兒賞過花、看過煙火。

時不我待,我連忙收起桌上的電腦夾在腋下站了起來,招呼照信跟上我,同時向他們倆個說道:

“猴子,拜託你買單了。銀治,我會再和你聯絡。”

照信仍在拼命撥紀一的手機號。嘴裡哭泣着喊道:

“紀一關機了!”

我朝他喊道:

“要哭等上了出租車再哭!快走!”

說完,我們就如離弦之箭般跑向藝術劇場後頭的劇場大道,我們必須儘快趕到淺草。

虧得現在經濟不景氣,我們出來就叫上了出租車。從池袋到淺草,本來只需要二十分鐘就夠了。可惜那天的路和平常一樣塞,所以當我們趕到淺草的時候,時間已經耗掉了二十五分鐘以上。

這個時候,我們在後座上哪可能坐得安穩。照信虛脫般地望向窗外,而我的心卻跳得比什麼都快。我在出租車上用手機上網搜尋地圖。據我分析,如果紀一看得到對岸Asahi大樓上的金色大便,就代表他人在隅田河靠臺東區的河畔,而且就應該是在隅田公園裡。

如此判斷之後,我便在半路上向司機說道:

“快去吾妻橋。”

接下來事,只能是祈禱上帝讓我們能在紀一的心跳停止前找到他了。

可是越在這種時候,紋在銀治右腕上的死神形象卻越是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橋頭很快就到了,我們火速跑下堤防上的階梯。

隅田公園是個佔地遼闊的公園,從這頭到河岸約有一公里遠。公園裡有兩個棒球場、一個田徑跑道,以及一個健身中心。我們倆一鼓作氣跑向離水面最近的人行道。只見寬廣的人行道右側是那種比天空還藍的尼龍布和大量排列整齊的貧民窟式住宅。

這時我最關注的就是紀一所說的方位,所以我擡頭仰望對岸的高樓。同時估摸紀一所在位置。

在隅田河沿岸的人行道上狂奔的同時,我和照信都在不斷地大喊:

“紀——一!紀一!”

那些原本在睡午覺的遊民這下全給吵醒,這些好奇的人們全都探出腦袋來望我們。這恐怕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如此狼狽地邊喊別人的名字邊跑。

但對於此時的我們來說,哪裡還顧得上丟不丟臉。

照信比我早一步聽到遠方傳來的警笛聲。而且聲音越來越近了。

“你看!”

只見一羣人聚集在兩百米外的上游。裡頭有遊民,也有身穿棒球衣的人,全都圍着地上一個東西湊在一塊兒。不祥的預感迅速涌上我的心頭。我們加快腳步向那邊趕去,而從堤防上擡擔架下來的急救人員也往那邊猛跑。而照信跑得比較慢,所以他一時之間沒有擠進圍觀人羣中。

“紀一,你怎麼樣了!”

雖然我並不知道他是否就是紀一,但我還是喊着這個名字,因爲我的直覺他就是紀一。

這個人身穿睡衣躺在溼透了的柏油路上。此時他的臉色發青,胸脯完全沒有起伏。一條繞過脖子的布吊着手腕包着繃帶的左手。手腕上頭則非常明顯地少了一個手掌。看到這個情景,俱樂部網站上那新作的片名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腦海裡浮現。

《切斷!切斷!切斷!》

《切斷!切斷!切斷!》

《切斷!切斷!切斷!》

……

趕到的急救人員開始給他做人工呼吸與心臟按摩,而一片茫然的我則在他們身旁一屁股坐了下來。

忽然,我看到照信依然混在人羣中朝這頭觀望。我朝他吼道:

“快過來呀!他就是你的朋友呀!”

只見照信痛哭着搖頭,並一步一步地往後退。撞倒他身後一個遊民後,便飛也似地朝上流狂奔而去。

我怕照信再出什麼意外,便準備起身追上去,這時我身邊的急救人員向我問道:

“你是否認識這個人?”

“認識,不過先失陪一下。”

說完我便朝照信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我五十米開外攆上他,他正倚在一個欄杆上啜泣。追上他後,我輕輕把手放上了他的肩膀,只見他兩手掩面地痛哭着說道:

“這不是我的錯。真的不是我的錯。”

“沒人說是你的錯呀。可是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不管紀一呢?”

照信擡起不住啜泣的臉,朝我轟道:

“他人都已經死了。我還能做什麼呢?我可不想被扯進去。”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麼大聲地說話,此時他的臉色發青,雙脣顫抖。過了一會,他又繼續說道:

“阿誠,你有沒有看到他的左手?那就是那張光碟的詛咒啊,看過那張光盤的都會落下如此下場的。我們也會遭殃的,所以還是快逃吧,阿誠先生。”

這個照信,他都在想些什麼啊?我朝欄杆外探出了頭,吐出一大口黏黏的唾液後向他說道:

“難道你希望看到他被當作無名屍處理嗎?你可是他的好朋友啊,他的家裡還有他父母在等着他呢?你給我聽好了,‘廢物行者’,在你夾着尾巴逃跑前,該做的事總該做吧?”

聽到我的這番話,照信的情緒似乎都要崩潰了。他朝我說道:

“你當然是輕鬆了,在東京有得吃有得喝,可是你知道嗎?我們班上的同學全都找不到工作,連打雜工的機會都沒有,大家都被迫窩在家裡。我們高中鬧自殺的,紀一不是第一個了。你不要再來煩我了。也別再命令我。現在說什麼都沒用。紀一說的沒錯,即使再多活個五十年,我們依然是窩囊廢,一輩子都不可能時來運轉的。”

我望着在都市中流動的鉛色河面,與蔚藍中蘊藏着灰暗的夏日天際。並不能因爲我出生在這,就自以爲自己不能理解他們?和紀一說的那樣,我不也對自己的未來看不到什麼希望嗎?我不也是在滿街垃圾中活到了今天,後半輩子想必也還是這副模樣。

再說我也沒對照信表示憤怒或苛責啊,我又不是什麼偉人。但想想照信現在的心情,便只好用非常和氣的聲音對他說道:

“別胡思亂想了,我不也和你一起看過那張黑色光碟嗎。和你們鄉下一樣,住在我們這裡的傢伙也多半生活在社會底層呀。和那些住豪宅,開寶馬的大人物比起來,我不也和你一樣是個窩囊廢嗎?不過,照信,你也還不夠格當個真正的窩囊廢呢。”

兩眼哭得通紅的照信一臉訝異地擡頭望向我。我輕聲跟他說道:

“你想回桑幸老家挖個洞躲起來,我是完全管不着。但你要那樣做,也得先把這件事做完了啊,這事過後,你想做真正的窩囊廢我不會攔着你!你這輩子真的靠自己的力量去拼過嗎?去爭取過嗎?其實作爲一個人來說,從來沒爭過輸贏,從未論及勝敗,又哪能斷定自己就是個窩囊廢呢?和我一起賭一把吧!贏了,你就不再是窩囊廢了;輸了,你就升格成真正的窩囊廢了。來吧,反正你原本就一無所有,那你又怕什麼呢?”

當我說完這些的時候,我發現他那對哭泣的雙眼深處似乎燃起了一股小小的火焰。他放開了欄杆,緩緩地朝我走來。雖然他的雙肩在顫抖,但我卻分明感到那是一種充滿鬥志的顫抖。我終於明白,任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的人,都是意志昂揚的勝利者。只見照信一臉憤怒地說道:

“好吧。即使註定是個窩囊廢,也要把這次輸得漂亮一些!”

我摟着他瘦弱的肩膀走回圍觀的人羣。我聽到了背後傳來微弱的流水聲。這是來到這河濱公園後,我首度聽到的河水喘息。

紀一已經被救護車拉走了,我們又叫了個出租車追上了救護車,來到位於淺草寺五重塔後方的淺草寺醫院急診室。照信在出租車上打了電話到桑幸向紀一的父母報告情況,同時請他們馬上趕到東京來。

雖然電話只通了很短的時間,但我感覺每句話都是那麼難說出口,聽得令人心酸。

在醫院裡人道性地診斷了四十分鐘後,紀一被宣告死亡。

由於是自殺身亡,所以依法要接受調查和解剖,紀一的遺體也沒經過他父母的許可便被送去解剖驗屍,要一直到深夜纔會被送回來。

在當地的警察局裡,我們倆向警察報告了紀一的名字與住址,並告知他死前曾失蹤了三個禮拜,但對他的自殺原因並不清楚,當然,我們隻字未提那黑色光碟之事。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不知道該如何向警方解釋,另一方面則擔心紀一的父母恐怕受不了打擊。

三十分鐘後做完筆錄,我們便直接由警察局跑到淺草寺醫院打探當時的情況。據急救人員說,當時有一個遊民說了當時的情況,當時紀一倚在河堤欄杆上,拿着手機一通接着一通打電話,最後就大呼着什麼口號跳進了隅田河。他一越過欄杆跳進河裡。便遊離岸邊三十米。開始旁人還以爲他是被這大熱天熱壞了腦袋,傻乎乎地到河裡去沖涼的,後來才發現河中央的紀一不正常,當看到他猛然把頭沉入水裡時,大家才嚇壞了,有的遊民連忙去找救生圈和繩索,而有的會水的則縱身躍入河裡,但一直沒看到他浮出水面。

前後折騰了十五分鐘後,紀一才被人用繩索給拖了上來。而我們倆趕到時,他被拖上岸已經十分鐘了。看來照信所接到的真的就是紀一生打的最後一通電話,而我們在路上的二十五分鐘正好是紀一的生死時限。

當晚,暗自神傷的我獨自回到池袋。我並不想讓紀一的父母在悲痛萬分的時候再費神感謝我。還真是漫長的一天呀。回到家時,老媽照例沒給我好臉色看,但她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臉色不太好,所以也沒多嘮叨。

經過頭晚和今天一天的折騰,這個晚上我一躺到地鋪上就沉沉入夢。當晚我沒夢到任何兇殘的東西。但奇怪的是,照信眼裡那燃起的微微火光。卻進入了我的夢想鄉。

第二天早上,正好趕上批發市場停業休息,我也得以悠悠哉哉地睡到自然醒。看來睡眠是靈感的良藥,你瞧,這一覺睡醒後,我的腦袋就變得比較靈光了。

我在CD裡放上巴托克的《藍鬍子城堡》。這是一段最貼切於我現在心情的背景音樂,這曲音樂的第一頁的一段歌詞中描寫的是這樣一個場景:在滿是鐵鏈與劍、打上釘子的木樁,以及烤得燙紅的鐵棒房間裡,朱蒂絲·佛利耶西唱道:“你的城堡,踏滿了血的足跡!你的城堡鮮血四濺!”

“肉體與血腥”。我在一張紙上用圓珠筆把這兩天發生的大事小事全都寫上,然後用圖表標明各個組織之間的利害關係,以及池袋黑社會組織之間的勢力均衡。

衆多要素全盤考慮,我全神貫注地在屋子裡足足花了兩個小時釐清頭緒。

一切停當,我便趕緊打開店門,飛也似地奔上街頭,再度召集大家在藝術劇場咖啡館聚會。

在大家到齊之前,我又在西口公園樹陰下的長椅上足足思考了三十分鐘。

我似乎在得出一個結論:發生這樣的怪事,其實是日本整個國家的問題。或許整個國家情勢即將惡化,而那些惡劣的徵兆正在不斷地出現。

銀治昨天曾說過即使那些自殘表演雖然殘酷得讓人看不下去,但在法律上卻不構成犯罪。根據歐美法系,傷害罪必須有傷害者與被害者兩種角色才能成立。但從這種俱樂部式的自殘表演來看,由於登上舞臺的全都是志願參加演出的表演者,所以還形不成傷害者與被害者這種對立關係。

想想這和每年都會發生的賄賂醜聞還真有幾分相像,同樣在這些醜聞中沒有完全對立的傷害者與被害者,全都是自願性質的行爲。如果一旦案發,那些無法再隱藏秘密的關鍵人員(比如說議員秘書、前途看好的公務員、鄉村長官)就會畏罪自殺,而這些些既是犧牲者也是加害者的傢伙一旦死了,周圍的體制就不會產生任何震撼。醜聞就會貼上封印,整個世界就宛如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運轉。

難道就因爲演員志願參加就讓這個血腥的秀場繼續表演下去嗎?

對於看到紀一的遺體和那張黑色光碟的我來說,已經是無法容忍了。

必須有人阻止這種表演。

必須撕開那圓形劇場的封印!

我們依舊約在藝術劇場的露天咖啡館碰頭。因爲這次聚的人比較多,所以我們並了兩張圓桌,來的人有:照信與我、猴子與銀治,以及國王和他的兩位保鏢。

銀治一看就是少了一根筋,他到這裡後還是沒大沒小地那麼擺酷,難道他不那麼表現就會讓他的紋身缺氧嗎?只聽他叫道:

“真拽呀。這簡直跟池袋的高峰會議一樣嘛!”

阿崇似乎很看不怪他,用冷冰冰的視線瞪了這個滿身刺青的小鬼一眼。

銀治理所當然地認爲我跟他是一路的,所以對我依然倍感親切,他一看到我便興高采烈地向我報告道:

“阿誠先生,剛剛我迫下及待地跑去買了這個呢。”

說完他便將一張跟紀一屋裡黑色光碟一樣的光盤扔在鋁製的圓桌上。這次是最新出的第六集。阿崇有些不屑地說道:

“阿誠,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砍人影片啊?”

我刻意朝阿崇露齒一笑,道:

“是啊,保證你會被嚇死。照信,開始吧!”

照信依然用兩倍快進開始播放這個光碟。

我可不願再看這些血腥的內容,在他們聚首看那屏幕的時候,我別過頭,靜靜地眺望起耀眼陽光下的西口公園。公園裡到處都是情侶、鴿子、遊民,原來現實是這麼美好祥和的。

第六集當然是有紀一的那一集。影片裡三個片斷切除的部位是耳垂、中腳趾,以及左手掌。由於我心裡已經有了陰影,所以基本上只敢以餘光瞄一眼畫面,所以對詳細情節並不是很清楚。而且第五集都已經看過了,這次我也不想再清楚描述。

不過,最後紀一左手掌被鋸斷那段還是不能不看的。影片中只見他用右手緊握左手腕,自覺讓一把轉動的圓盤鋸切除了他的左手。

左手切斷的時候,觀衆席上似乎響起一陣掌聲和歡呼。由於放的是快進,所以聽不到聲音,不過從現場觀衆瘋狂拍手這一點看,他們是在狂叫。

在攝像機的拍攝之下,我終於明白我所要面對的對手是些什麼人了。我突然意識到,我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肉體與血腥”這一類的俱樂部,光它們被查封是遠遠不夠的,如果讓這些戴着墨鏡、個個身懷鉅款的觀衆露出他們的真面目,纔會有益事態。我覺得

這些可怕的傢伙纔是我們真正的敵人。

看完影片後,現場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半句玩笑話。就連平時殺伐決斷的阿崇,這個時候也表情如干冰般僵硬。我向他們說道:

“最後被鋸掉手掌的這個人,就是昨天下午在隅田河投河自盡的淺沼紀一郎。表演後他收到了相應的酬勞,而且他是自願參與演出的,所以雖然已十分接近犯法,但總的來說這些表演並不構成犯罪。但是,難道我們能因爲法律管不到而容忍這些傢伙繼續如此胡作非爲下去。所以我們要想個辦法將他們一網打盡。”

阿崇不愧是國王,只見他面帶一股高貴的漠然神情對我說道: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說老實話,這些品味俗惡的有錢人喜歡的噁心玩意,那可是多得數不勝數,這種借齷齪的手段賺錢的手法也多得數不勝數,難道能把所有的這些都掃蕩掉嗎?阿誠,如果你要我們組織幫忙,行是行,但你得給我充分的理由,或者相應的利益。”

哼,居然會這麼說,於是我只能轉頭向坐在阿崇旁邊的猴子求救。

“我已經問過我們大哥了。他說如果你們能搞掉這傢俱樂部,並將北關東幫的勢力從池袋趕出去,那我們可以提供贊助和獎金。大家都說我不像個黑社會,而是個老古板,但我本來就討厭這些變態!如果能一舉搗毀那些北關東幫,對我們組織或對池袋來說都不是件壞事。”

阿崇依舊一臉冰冷,舉起手來連拍了三次掌說道:

“阿誠,猴子,你們這出雙簧可唱得不賴啊。既然這樣,我們不良少年也不能袖手旁觀,行動的時候也算上我們一個吧。說老實話,看了這些影片而不牙癢癢的,恐怕沒幾個。阿誠,出點子吧,你應該已經有想法了吧?”

“嗯,你小子怎麼知道的?”

阿崇鼓動兩個腮幫子冷笑着回答:

“我有什麼看不出來?沒看你剛纔在放光碟的時候,並不專注看碟,口中卻不住喃喃自語說:‘別擔心,會成功的,別擔心。’看來你的城府也不深嘛。”

這時猴子也朝我說:

“就是啊,我看整個咖啡館裡也只有你自己沒聽見吧。快點吧,把點子說出來。”

這下我也沒轍了,只得逐一看了看在場的每一個人,然後開口說道:

“我將要去報名參加“血腥與肉體”下一次的表演。”

“好耶!”

銀治居然喜出望外地發出歡呼,看來他是座實我就是他的同好了。當然,剩下的五個人看我的眼神都是驚訝加恐懼。

從沒開過口,只負責電腦的照信,這下也擡起頭來說道:

“爲什麼?太危險了吧!”

我從冰塊全融化了的冰咖啡裡抽出了吸管,猛然舉杯朝喉嚨裡灌下大半杯咖啡。將看碟時心頭燃起的焦燥之火撲滅。然後對他們說道:

“總得有人混進那圓形劇場吧,不然怎麼會有機會和那個姓春木的老闆碰面呢?我們必須在下次舉辦表演時,揭露他們的罪行。而要做到這些,必須有人潛進那傢俱樂部。這個任務,在座的人裡頭……”

我朝紋身佈滿全身的那個傢伙笑了笑。

“只有銀治和我能勝任。大家都知道猴子的老大是誰,而國王得主導整場活動,又得指揮不良少年突擊隊行動。照信也得負責毀了這張黑色光碟。”

猴子從電腦裡退出光碟,接着把它翻了過來,端詳起朦朧的鏡子般的刻錄面。

“把它毀了?那怎樣才能毀掉呢?”

我直視着照信的眼睛說道:

“你是個處理非法軟件的天才對吧?我要你解秘這張光碟。然後把這個影片的內容散佈到全日本的電腦上去,讓池袋的“肉體與血腥”變成日本最有名的性虐待俱樂部,這樣的話,警察和媒體就不得不注意到它的存在了。”

聽完我的這些分析,大家的幹勁都來了。阿崇有些來勁地用一種冷冷的聲音說道:

“有時我都覺得自己當國王沒意思,還是你這個角色比較好,我還真想和你來個角色互換呢!”

我喝盡剩下的咖啡,然後回道:

“阿崇呀,如果你想換咱們等這事幹完了就換。恐怕到時你還沒等這些破事來煩你,就會爲沒女人而無聊死了。”

在我們打趣的時候,原本在一旁興奮不已的銀治卻有些擔憂地問道:

“阿誠先生,你是認真的嗎?我怎麼覺得這事難以置信。”

當然是認真的,還用疑問嗎?

大家可要知道,我這角色可不是那麼好乾的,每天都跟趕場演出似的。不過,即便再難,我都不想扮演別人的角色,哪怕是阿崇那國王的位置。

我的這個想法跟諸位讀者的想法也許是一樣的吧?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們幾個人細心地討論了所有細節。理解能力比較差的照信與銀治,經過這一番討論,也對整個作戰計劃有了全面的瞭解。銀治甚至興奮地表示這比性虐待或紋身好玩多了。

結束討論後,我們便開始行動了。首先我讓銀治用電腦連上“肉體與血腥”的地下網址,找出那個招募網頁,然後掏出手機,按下了應徵最高金額模特兒的號碼。我把食指湊向脣前,讓大家保持安靜,在座的每個人便都屏住呼吸看向我。

“肉體與血腥,你好。”

話筒裡傳來一個毫無感情的男人的聲音。

“我聽說你們這招收模特兒?”

男人見怪不怪地用一種漠不關心的口吻問道:

“那你看過我們的DVD了嗎?”

“看過看過,看過第五和第六集。我是因爲向黑道借了高利貸,現在很缺錢。要是不乖乖把錢還清,別說是手掌,就連小命都可能要沒了。”

這下男人可能有點興趣了,他在話筒裡說道:

“哦,是這樣啊,理解。那這樣吧,你明天下午一點過來面試。對了,你知道俱樂部在哪裡吧?你叫什麼名字?如果真名不方便說個假名也無所謂。”

我懶得另外想個名字,直接跟他說道:

“我叫真島誠。”

“好,真島誠先生,那就明天見吧。”

說完他就掛斷了,結束下這場毫無餘韻的對話。

猴子雖然當上了黑社會的頭領,但到底還是改不了原來的脾性,模仿着我的語氣嘲諷道:

“‘我是因爲向黑道借了高利貸’?哈哈,你還真會演戲呀!”

我也向他嘲諷道:

“哼,你們冰高組裡面,不也有混蛋在放這種害死人的高利貸嗎?”

猴子自知說不過我,只好不甘願地點了點頭。我朝大安說道:

“那好吧,大家分頭行事。”

分手之前,大家最後一遍確認今後的行動步驟,接着就解散了。

對於我們這些池袋街頭的混混來說,一有活可幹,盛夏的熱氣就不再是個折磨了。

我在往店裡走的時候,都感覺到背後突然颳起了一陣舒服的風,回到了店裡,又從老媽那接手照顧生意。

第二天,一陣暖暖的雨從天而降。我和銀治碰頭後,前往西池袋的住宅區。和銀治這傢伙走在一起,分明能感覺到在這個社會做人渣還是比較佔便宜的,我明顯感覺到那些對面走來的人紛紛迴避。我在暢行無阻的路上向銀治問道:

“你跟我再說說那個姓春木的老闆吧。”

銀治今天又換了一件怖人的背心,那背心的顏色宛如干了的血。他見我問他,趕緊朝我說道:

“你看他把俱樂部的搞得那麼完美,而且完全沒抄別人,從這一點上看就可以斷定他是個知識分子。雖然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但我感覺,應該是超過四十五了。”

人類的發展歷史中總會出現一些怪物,而在我們生活的人羣中,也偶爾會出現一些怪物,讓別人自己找上門去登臺表演自殘,這點子大概也只有怪物級惡魔想得出來。

在這個雨後的夏天,我們倆撐着傘,走向綠意盎然的住宅區。也許大家的印象裡總把池袋和那種雜亂無章、樓宇林立的都市羣聯繫起來。而事實上只要離池袋車站遠一點,有些住宅區的園林和樹木還是不錯的。正當我在觀賞風景時,只聽銀治指着路邊一道三十米長的水泥矮牆說道:

“阿誠先生,看,就是這裡。”

只見銀治所指的地方在將近三米高的柵欄後頭,是一棟爲林蔭綠樹所遮蔽的建築物。不鏽鋼的大門很寬,足以並行通過兩輛大型汽車。

門柱的門牌上居然直接印着“肉體與血腥俱樂部”的招牌。想必那些普通市民是無法想象這個俱樂部到底是幹嘛的。也許他們會以爲這是一個電子遊戲場所呢。

可以看到裡頭的停車道上有一個監視器。我吩咐銀治在外頭等我後,只剩我獨自站在門旁,然後在半圓形的磨砂玻璃窗臺下,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

“我姓真島,約好讓今天一點來面試的。”

感覺好像等了好長時間似的,但事實上只等了兩、三分鐘。正面的大門緩緩打了開來,從門裡走出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

“請進。”

從聲音可以聽出他就是昨天電話裡的那個男人。這傢伙很沒禮貌地端詳了我一會兒,接着便掉頭走回屋內,我也跟着他走了進去。屋子裡頭的大廳十分寬敞,前方有條道路通向樓中樓,而左右兩旁也各有一道,卻是通往地下室的。黑衣男人沒有走向樓中樓,而是選擇了住下走的階梯。

走了六、七個臺階,我們便到了一個位於兩層樓之間的大廳裡。這個大廳非常豪華,廳內四角各設有一座臺座,上頭放置一個身材豐滿的無頭女體胸像藝術品。男人推開一道電影院裡那種鋪着柔軟墊子的門說道:

“你就是昨天通電話的西一番街的阿誠吧?我們老闆在裡頭等你。”

我沒想到會出現這個情況,從他的口氣裡,似乎他已經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的背脊感覺有些發涼,但事已如此,我還是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進了門。

原來這扇門後頭就是黑色光碟裡的圓形劇場,面對這個在碟子裡才見過的場景,我得用力呼吸,否則會感覺幾乎要窒息。這裡介於地下室與一樓之間,在天花板處繞着一圈採光窗,中央的透明圓筒和影片裡的一模一樣。圓筒裡的地板也跟DVD裡一樣鋪着白色瓷磚,而在舞臺的中央有個很大的排水口,看來這個舞臺由於經常沾滿血腥,所以纔要經常用水沖洗。

等我適應這裡的環境後,才發現一個身材微胖的男人正坐在一張圓桌後,他朝我喊道:

“你就是真島誠啊?趕緊過來吧!”

這時我才注意到不知藏在哪裡的喇叭正俏俏播放着潔西·諾曼宛如黑絲絨般的女高音。我在走向他所在的圓桌的同時,一邊細數着圓形劇場裡有幾道門。

室內生鏽的門有七道,跟巴托克的《藍鬍子城堡》描述的一樣。現在我終於明白他這個惡魔般的賺錢點子是從哪兒來的了。我一走到他面前,他便向我命令道:

“挺起背脊,縮起下巴讓我瞧瞧。”

我照着他說的擺出姿勢。他看了看,滿意地說道:

“不錯嘛,真島先生看起來很健康!我們的表演可是一項藝術呢,出現在舞臺上的人必須是生猛有力的,如果這些主角看起來缺乏生氣,觀衆看起來就很無趣了。所以來我們這應聘的人不管他是想自殺還是想變性,我對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有生氣。我姓春木,是這傢俱樂部的老闆。你看過我們的光碟了吧?”

見我點頭,他便高興地笑了起來,看來銀治說得沒錯,他確是一個虐待癖患者。他頂着一頭半白的三七分發型,雖然蓋着頭髮,但明顯看得出雙頰的肉要遠比下巴突出。這矮個子渾身都是脂肪,從那繃起的麻布襯衫和黑褲子來看,整個腰圍都是圓滾滾的,活像塞了氣球在肚子裡。

“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再跟你解釋我們節目的陳序了,如果沒意見的話,三天後的晚上,你將走進那個著名的圓筒舞臺,然後以電子標牌指向的部位切除你身體上的一部分。當然,我們會準備強力麻醉劑幫你止痛的,而且事後會給你進行全面的醫療救護,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

說到這裡,春木老闆似急不可待般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他朝我說道:

“談決定報酬標準前,可以先讓我看看你的身體嗎?”

“是要我脫光嗎?”

春木高舉雙手,用音樂指揮般的姿態低聲呢喃道:

“對,讓我在你身體不完整之前先看看。”

我只得脫掉寬鬆的牛仔褲和保齡球杉,最後連T恤都脫掉,渾身只剩一條四角內褲,像一個展覽品似地站在春木面前。

“好,這是每天從事體力勞動的年輕男性的身材。你轉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雖然很不情願,但到這個時候我不能臨陣退縮,所以還是轉身背向了他。春木朝我背後走了過來,用指尖從我的肩膀、腰側,一路滑到了大腿內側,似在檢視我皮膚與肌肉的鬆緊度。顯然他很滿意,一直嘖嘖讚歎。最後他說:

“果然是個好苗子。好,可以了。真島先生,請把衣服穿上吧,咱們坐下來聊!”

在我穿衣服的時候,他始終一臉微笑地打量着我。一等我在他面前就坐,他開口便說道:“你是我見過最令我滿意的身體。雖然這份差事只需十五分鐘就完事,但我願意支付你三百五十萬日元現金當作酬勞。我告訴你,這可是我們這一行給出的最高金額。也許你會怪我多管閒事,但你能否告訴我爲什麼如此缺錢呢?而且我們經理以前似乎認識你,他對我說你的動機有些可疑。”

不會吧,那個穿黑色西裝的小鬼居然認識我,但我可不能敗露,於是我胸有成竹地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幾封高利貸的催款信。這是我們事先就準備了的僞證,收信人當然是我,而放高利貸的則是冰高組旗下的地下錢莊“滿天貸款”。春木接過去認真地看了起來,他問我這些文件上只是一些零零星星借的小錢,怎麼會如變魔術般在轉眼問滾成鉅款了呢。我裝作不耐煩地說道:

“鬼才知道呢,跟他們沾上了可沒有好事,插翅也逃不了。我們家在西一番街開店,家裡還有個老媽。這家店就是我們唯一的**,但他們說要用我的店來頂帳,那怎麼行呢,那可是我老爸生前唯一留下的家當。因此我想趁這個機會把這筆要命的債勾消掉。春木先生,你是不知道,我腦袋都快讓他們給氣瘋了!”

我仔細端詳着春木的臉,看他對我的話有什麼反應,但可惜的是從眼神裡看不到一絲感情。春木想了想,然後朝我說道:

“不是我不相信你,實在是因爲如果你臨陣脫逃,表演就得開天窗了,所以我必須確認你在表演當天會待在什麼地方。”

說完,春木從口袋裡掏出一部手機,從顏色昏暗的圓桌另一頭朝我推了過來。見我接住,便接着說道:

“你一定要隨身帶着它。手機裡頭有GPS系統,所以能隨時偵測到你的所在位置。既然這樣,那就三天後的中午過來一趟吧,我相信到時會有一場精彩的演出的。”

看來我已經通過這個矮胖藍鬍子的面試了。步出房間時,潔西的歌聲便從第六扇門傳出,曲名是《眼淚之湖》。誰能想到,如此高雅豪華的地方,居然上演如此血腥的演出。

走回大廳前,我一路想着紀一的父母究竟流了多少淚。該不會也已經流成湖了吧。

當我走到大門口時,那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傢伙正兩手交叉站在黑色大門口。他見我過來,便改成雙手抱胸向我說道:

“我知道你是和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的‘萬能幫手’阿誠。我頭兩年也在街頭混,所以我常聽人提起你。大家都說你很聰明。”

我聳聳肩,無所謂地回道:

“你們老闆已經同意我來表演了,難道你也想看看高利貸的催款信嗎?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那傢伙開始搖搖頭,只是悶頭爲我推開大門。可是到最後我準備走出去的時候,他又對我喊道:

“遠藤浩章。喂,阿誠,可別想玩什麼花樣,我們可是有強大後臺的,你怕高利貸,可是那些高利貸對我們的後臺也是聞風喪膽的。聽到沒有?”

我當然得點頭,走出了大門。

看來我的命就是這麼慘,不管到哪裡,我都註定要受這種蠢貨的威脅?

我剛走出俱樂部,銀治便趕過來爲我撐傘。外面的天氣變得還挺快,現在已經是毛毛雨了,這場雨看來一時半會還不會停。在雨中帶股溼氣的風,讓我想起了春木那噁心的指尖。

銀治邊獻殷勤邊問道:

“阿誠先竹,情況如何?”

“還可以吧,比較順利。春木老闆對我很滿意,但他們經理卻懷疑我。不過我們還是預好了,三天後就登臺,所以拜託你多幫着點忙。”

銀治朝我一挺胸,拍拍胸脯上的骷髏紋身說道:

“放心,包在我身上。誠哥,我會好好幹的!”

這可是他第一次叫我誠哥,看得出,現在他是完全地對我效忠了。於是我對他笑道:

“萬事拜託了。”

雖然說出來有些卑鄙,但這次如果要真的穿幫了,他很可能得代替我被送進那圓筒舞臺。那個自殘角色由銀治來扮演,恐怕是再適合不過的。

面試通過,該我做的事就沒什麼了,接下來我靜靜地度過了兩天冷夏。

這兩天老媽特別高興,因爲我一步都沒離開地在店裡照顧生意,偶爾會有人來報告作戰的進度。雖然一想到自己得走進那圓筒舞臺心裡就鬱悶,但我並沒覺得有多恐懼,因爲這一切都是在自己掌控之中的。

表演開始前一天,照信給我打電話來,約我再到藝術劇場的露天咖啡碰一次面。把店裡打理得差不多後,中午過後,我就依約來到藝術劇場上遼闊的露臺,很快就看到坐在一張圓桌上的照信向我招手。等走近一看,他那神情讓我嚇了一大跳。他的臉頰二天之中就削瘦了下去,整張臉都緊繃了起來,相貌變得非常瘦小;但我明顯感覺到,這個窩囊廢現在已經燃起鬥志了。我坐下後向他問道:

“你的狀況還好吧?”

照信的雙眼雖然通紅,但卻散發着強烈的光芒。他的眼中透着興奮地說道:

“阿誠先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熬了兩天兩夜,終於將光碟的防盜拷程式給破解了。”

說完,照信就開始驕傲地凝視起圓桌中央那臺上着網的筆記本電腦。然後移動着光標對我說:

“現在我就要將光盤上的內容散佈到網絡上了,我想那將是非常精彩的,在此之前,我希望能讓阿誠先生瞧瞧。”

說完他便把電腦屏幕轉向我。在一個文檔裡他已經擬好了一長串超級吸引眼球的標題:“震撼大奶秀!無修正版超性感影片!”、“池袋某會員制性虐待俱樂部秘密演出?”如此等等。說老實話,這些標題就是我看了都一臉驚訝,照信解釋道:

“標題聽起來得夠蠢、夠色,才能讓那些上網的人上鉤。”

看來這種東西還是照信有經驗,畢竟他是把自己關在屋裡的窩囊廢。

我環視起玻璃天花板下這片挑高驚人的遼闊空間,周遭到處是走動的行人,我就在心裡想,難道這些行人,都必須要用這種色情的標題來吸引他們嗎?

我又擔心地問道:

“在網絡上散佈這類禁忌東西,不會被追蹤IP地址吧?”

照信爽快地回答:

“這我早想到了。如果利用自己家裡的電腦上網,不管經由哪個國家的服務器,最終是都會被查出來的。所以,我纔要拜託你來一趟。你知道什麼是盜線嗎?”

我搖着頭表示自己不明白。照信得意地說:

“你不知道吧,這附近有個無線電臺的基地臺,所以這裡可以免費上網。盜線的好處,就是讓使用者在裡頭隱身發言。而且運用這條線的兩個條件我們現在都具備了,一個條件是猴子先生爲我們準備了一部合適的手機;第二個條件是,你來看看電腦……”

我根據他的指示打量起這臺電腦的鎂合金外殼來。從外觀上看,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就是那晚在紀一公寓裡看那張恐怖碟時用的那臺電腦,照信朝我點頭說道:

“我們的這次行動是爲了告慰紀一的在天之靈的,所以咱們就從他的電腦出發,向那些敵人發動攻擊吧。好,現在我們就開始行動吧!”

照信以右手食指按下了鼠標。數碼攻擊看不到絲毫聲響,但這種進攻卻遠比肉搏來得兇險萬倍。

“阿誠先生,恐怕你還得坐着等一陣子,在這個時間裡,咱們先來看些圖片好了。”

說完,照信便從登山包裡取出另一臺筆記本電腦。他打開了一連串靜止的電子圖片讓我瞧。出現在屏幕上的是內側血跡遍地的透明圓筒舞臺、而畫面下方則是幾個鮮紅色的斗大文字:池袋肉體與血腥。最下方就是那傢俱樂部的電話號碼。

“這些電子畫面是我從影片截取的,然後再打上形形色色的標題。不過,爲了讓大家一眼看出這些圖片不是合成,而是真實照片,我刻意放進了一張殘酷的書面。昨天我已經在衆多的留言板上宣佈了,告訴在今天下午將要發表一些極爲殘酷的圖片。所以也許現在網絡上已經有很多人在網上等着瀏覽這一篇東西了。”

紀一電腦裡圖片清單的符號一個接一個亮了起來。照信興奮地說道:

“我事先排好了順序,好將圖像依序送出。直到電池耗盡爲止,就讓它在網絡裡儘量做展示吧。這麼震撼的圖片,今天一天至少會被數以萬計的人們瀏覽、轉載,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傳遍全日本了。”

我凝視着照信的臉龐,他被我看得有些莫明其妙,我則笑着對他說道:

“你還真有本事唉!”

他顯然很少聽到這種誇獎,臉上馬上就害臊地紅了起來,他回答道:

“哪有,這方面是我的專長嘛。這點伎倆每個網蟲都會,沒什麼大不了的!”

看來我原來對這窩囊廢的評價是錯的羅,那得改改了。

一切搞定之後,我就送照信走回紀一的公寓,就當是散步吧,也因爲在如此閒晃的情況下,那影片居然會在我們的預計之下被全國網友轉寄,就覺得高興得難以自己。

正當我們高興地邊聊邊散步的時候,卻不想在寂靜的西池袋住宅區出現了意外,因爲這時突然有人從背後叫住我:

“阿誠,你給我站住!”

居然是那個“肉體與血腥”劇場經理的聲音。我一回頭,就看到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我背後。他們都身穿黑色運動裝、手持看似警棒的物體。

從那兩個黑衣人身後,浩章面帶笑意地走了出來,得意地說道:

“哈哈,阿誠,我們又見面了,想必你們倆剛纔在咖啡廳裡玩得很開心吧?你這個臭傢伙!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在打什麼歪主意!”

我小心地把視線集中在他手上的黑色棒子上。耳朵中卻傳來他興奮的聲音:

“小了,看什麼看,你想知道這是什麼嗎?告訴你,這是打野牛專用的電擊棒。連老虎被它碰到都只會哀號逃竄,哼哼!要是人被它給碰上,恐怕只有流着口水昏死過去的份了。”

他越是這樣說,我越是高興,因爲在這樣一個過分自大的黑大個手裡,跑開還是輕而易舉的。得意忘形的浩章又叫喊道:

“我們老闆也真是的,他肯定是被你的身體給迷住了,虧他還煞費苦心地私下在標的廣告牌上動了些手腳。他大概是想創造一個獨臂混混吧,我早就跟他說不要相信你,哪知道他還是被你給騙住了。喂,臭小子,把你手裡的那些電腦交給我!”

我們這時身處一條有着矮木樹牆的小巷中。十米前就是一條左右皆通的小路。我掩着嘴輕聲向照信說道:

“我一說跑,你就開始拼命跑!一到巷口咱們就往相反的方向逃。”

照信聽了拼命點頭。我趁着那小子得意地舞弄大棒的當口,大喝一聲:

“跑!”

大喊的同時,我自己也全速疾馳,一口氣便跑完了這十米。在矮樹牆的角落一轉彎,我馬上停下腳步蹲了下來。想必這三個傢伙一定會認爲我想逃離現場,所以肯定不會料到我竟然會來這麼一招。

浩章那小子顯然想不到我在這個時候還敢跑,所以愣了一下,但最後他還是帶着那兩個手下追了過來,但跑了沒幾步就被我一絆,整個人都往前飛了出去。我抓住機會就朝他背後撲了過去?頓時就把他壓得動彈不得。被我貼得這麼緊,他那有恃無恐的電擊棒也不敢使了,不然的話,他也得昏死過去。而另外兩個傻冒則受浩章之令去追照信了,我想信有着完全鬥志的照信一定可以跑得掉的。

這時我使勁用額頭撞向他散發着發膏香味的後腦勺,完全顧不得自己腦門子疼。撞了三次,浩章這小子就已經完全不行地癱了下去。

我從他手上搶下電擊棒,趕緊站了起來。我得馬上去救照信。可是剛等我邁步準備向右邊衝的時候,卻發現阿崇就站住矮樹牆邊,滿臉笑容地朝我拍手。

“好,阿誠,看來你身手還跟以前一樣利落嘛。”

這下我就放心了,果然,等我朝小巷看去時,另兩個穿着黑色運動裝的傢伙已經被不良少年製得服服帖帖了。那個窩囊廢般的照信則又在那抱着裝有兩臺電惱的登山包直打哆嗦。我向池袋街頭的國王說道:

“要跟蹤我也早點說嘛。到這種時候纔出現,你想把我嚇死啊。”

阿崇安然回道:

“是嗎?我看你啥事也沒有啊!這個姓遠藤的傢伙以前我見過。他曾是一個幫派的第二號人物,因爲沒當上老大就退出江湖了,沒想到居然幹起了這種買賣。阿誠,這三個傢伙你說要怎麼處理吧?”

那輛豪華賓士又靜靜地滑進了這條小巷。我回道:

“在咱們的好戲結束前,先把這些蠢貨給關起來吧。畢竟不能讓他們把咱們的戲給攪了。”

阿崇點了點頭,用手一招,他的手下便把這三個黑衣傢伙給帶走了。

我們也當場解散。整個過程似乎沒超過五分鐘。照信雖然仍在顫抖下已,但也沒有退縮,他那眼神中依然有着那股鬥志,表示一回紀一的公寓就將電池充滿電,然後連夜回藝術劇院那繼續散佈黑色光碟的內容。

這下好了,全日本的網民都可以免費觀賞價值六萬五幹日元的特別影片了。

時代果然在進步,可是這種進步又是多麼地可怕啊。

日子很快就到了表演那一天,這一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大晴天,宛如礦物質般蔚藍的天空飄着幾朵白雲。雖然這一天很緊張,但日常的工作還是要繼續的,所以我還是一如往常地開了店門,打理好店面前的事,告訴老媽今天會很晚回家。一切準備停當,便走上街頭,經過了西口公園朝西池袋走去。

“肉體與血腥”就在自由學園後方。想想還真可怕,天天在我家水果行賣水果,竟怎麼也沒想到在水果行的附近,大半年來居然經常上演如此殘酷的表演。看來照信和紀一說的都沒錯,東京的確是個恐怖的地方。

又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引領我走進了大門,看來浩章失蹤後,這裡的生意還是照常進行的。他直接把我帶進了圓形劇場。在這間中型劇場裡,老闆春木正在賣力地指揮手下爲佈景做最後的妝點,看來他們對今晚的表演還是相當重視的。

而在另一邊,許多工作人員則正忙着架設燈光、佈置座席。一看到我現身,春木便顯得格外高興,他一臉微笑地點頭向我打着招呼:

“阿誠,你來了,今晚就拜託你了。”

我也默默地點個頭作爲回禮,接着便在黑衣男子的帶領下走向了後臺化妝室。

化妝室內有面全都是鏡子的牆,對着鏡子擺着幾套桌椅。而在另一頭則擺着一些置物櫃和榻榻米。我用手機依序向大家作最後的確認。

這下算是真的把自己放進老虎的嘴裡了,雖然知道自己有一支部隊在作配合,但真要完全鎮靜下來,卻還是做不到。

秘密地把一切確認順利後,我便在榻榻米上躺了下來。這下真的已經沒啥好安排的了。化妝室內有一臺十四寸的電視機,但我根本沒心情打開來看。當然這個時候讓我睡覺更是不可能,最後我只得掏出從家裡帶來的口袋書,開始讀了起來。

在這個可能要失去左手的夜晚,我不想去閱讀任何殘酷或悲慘的故事。所以我帶來了斯丹達爾的《巴馬修道院》。容我爲各位介紹書中的登場人物:香榭貝麗娜公爵夫人、莫斯科伯爵、羅立萬尼大王教、克雷森丁侯爵。

書中那位置身這些優稚貴族之間的主角法布里靳,死命堅持自己“對幸福的追求”。故事舞臺不是在優美寧靜的瑞士湖畔,就是在意大利的修道院。

要忘卻那血淋淋圓筒舞臺,讀這本小說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一本好書擁有載着讀者飛往其他世界的翅膀,是老天送給幸福的少數人的禮物。可是當我上集看到一半,幾乎要忘了自己正置身於何處的時候,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臨了。

由於過度着迷於法布里斯的愛情故事,我竟完全沒注意到有人敲門。

雖然明亮的日光燈教人看不出現在是幾點,但從屋外的光線明顯可以感覺現在已經不早了,當敲門聲反覆響起幾遍之後,我才坐起上半身,朝門外喊道:

“請進!”

應聲而入的是一個身穿燕尾服的男人,這人的臉上架着黑色光碟裡出現頻率最高的墨鏡,而他身後則跟着一個畢恭畢敬託着一隻金屬託盤的黑衣男子。那墨鏡傢伙見着我後,直接對我說道:

“我是負責你這一塊的醫生。雖然還沒輪到你出場,但爲了你到時能順利表演,所以我得先幫你打鎮靜劑,同時給你做局部麻醉。否則,身體突然被切除一部位,可能會使你休克致死的。”

這傢伙看來對這一切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只見他神情鬆懈下來,拿起身後男子托盤上的針筒,在我左肩和腰際各打了一大針。這兩大針讓我非常恐慌,這事即便若干年後,還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打完針後,我便沒辦法再專心讀小說了。那麻藥的藥效從左肩開始蔓延,最後使我漸漸失去了存在感。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胳臂失去了感覺,這個時刻,對於任何人都是一種殘酷的考驗和難以明狀的恐怖。

醫生打針後就出去了,現在化妝室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在剩餘的時間我的內心極不平靜,甚至一度還打從心底裡後悔自己的莽撞和自告奮勇,但同時又覺得這一切都是我必須忍受的。看來下次再接這樣的差事還是得小心一點才行;尤其是這種真刀實槍地挨針頭的差事更是絕對不能接。正當我渾身顫抖時,外面又傳來敲門聲。這下我可不耐煩,朝那門怒吼道:

“進來!”

這次進門的是個穿着黑色皮褲、手提工具箱的大奶子女人。她朝我扔來一條橡膠短褲,大聲說道:

“把它換上。”

“在這裡換嗎?現在就換?”

這女人看也沒看我一眼,就自顧自地打開了工具箱,從裡面取出一支刷子和一瓶白色顏料。我明白了,是要把我跟以前看的光碟裡的演員一樣塗成白色。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死了心,速速用右手把自己脫個精光,套上那條異常難看的橡膠短褲。這下她又攤開一塊布站了上去,又讓我站上去說道:

“嗯,小夥子身材還不錯嘛。過來,轉身背對着我。”

白色顏料冰冷得嚇人,一塗到身上便把我肌膚上的體溫瞬間吸走了。

塗完顏料,大奶子女人也出去了,但沒過多久,第三次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探頭進來的是兩個黑衣小鬼,他們一同朝門裡伸頭說道:

“輪到你上場了!”

我在他們的攙扶下走出房門,踱下樓梯,光着身子走上呈圓弧形的走道,雖然我還沒走到劇場裡,但觀衆的鼓譟聲就震耳欲聾地從厚厚的水泥牆後頭傳來。

最後我來到了一道門前,這是道生鏽的鐵門,來過這裡的我知道,就是藍鬍子公爵城堡的第一道門。鐵鏽門緩緩打開,我一亮相,周遭便響起一陣狂呼。燈光照亮了圓形劇場,其中一束最強的聚光燈直接打到了我身上,那亮度刺眼得讓我幾乎失明。我別無選擇,只能是憑着那兩個小鬼的攙扶搖搖晃晃地踏上兩側滿是燈泡的走道,目標當然是位於劇場中央的透明圓筒。

等我的眼睛稍微習慣場內的亮度後,我發現下面觀衆席上坐滿了中年以上的男人和年輕女人。我緩緩環視着三百六十度都映照在紅色燈光下的地板。很快,我就發現那個滿身紋身的銀治就坐在我左側斜前方的客席上,這個時候,我居然覺得他就是我的老朋友一樣親切。此時他正身穿黑色燕尾服和白襯衫,而身旁則緊挨着一位身穿深藍晚禮服的美女。我用眼神跟他打了個招呼。正在這時,我的耳邊響起了一聲粗暴的“進去!”

舞臺上的圓筒原本是完全閉合的,此時對着走道的部分緩緩往一旁滑了開來,我被人推着踏進了圓筒。

光看影片是絕對不會知道表演者是怎麼走進來的,現在我知道了,但這種經驗我想任何人都是不想擁有的。地上的燈光和頭頂的聚光燈將透明圓柱裡烘烤得宛如盛夏的沙灘,炙熱得要讓人脫了皮。由於前面已經有過兩場演出,所以現在這裡面有一股濃得嚇人的鮮血味。

根本沒有時間給我考慮,我的右手就被塞進了一隻遙控器,同時一塊圓形電子標牌也被推上了走道,等着我來啓動。現場觀衆的視線全都集中到了我身上。這些所謂的感覺敏銳、品味高雅的客人,此刻正個個興味溢然地期待着又一個人被切除身體的某一部分。

我跟一個機器人般毫無意志地按下開關,而與之同時,LED燈泡便開始輪流閃爍起來,接着我又依令按了一次開關,這次是爲了讓燈光停下來。我眼睛看都沒看那個標牌,也根本沒必要挑時間按鈕,反正早被動了手腳,繞着圓圈亮起的LED燈泡一次又一次繞過耳朵、鼻子、右手、左手、右腳、左腳,接着漸漸放慢速度,最後果然停在了左手的位置。

那些變態的觀衆頓時掌聲雷動,顯然他們在爲又一次觀賞了一個全新的身體部位被切割而欣喜異常。

很快,一臺載着電鋸的推車被推進了圓筒裡。我原本心裡還有點底,知道這是我自己導演的一場戲,但真到電鋸推上來的時候,那原本只是輕微顫抖的身體變得劇烈抖動起來,汗水頓時嘩嘩地往下掉。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行刑者的任務就是將電鋸推進來,同時啓動電鋸開關。幹完這一切,他就踏出了圓筒舞臺。下面的一切事情就是我的事了,這就是俱樂部的高明之處,沒有人強迫你,一切都似乎是你自願的。轉眼之間,我所聽到的只有電鋸噪音,而聞到的只有鮮血的氣味。我相信全世界再找不到比這份工更糟的工作了。

見那行刑者走出去後,我就平靜地走向推車,用右手拔掉了電鋸的電插頭。

這顯然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意外,這讓觀衆席上那些優雅的變態者失望不已,他們馬上開始鼓譟起來。當然,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看着圓筒舞臺外那些一張一合的嘴和舞動的手,我笑了笑,舞臺區域是隔音的,我從橡膠短褲裡掏出手機。一翻開手機,我便高高舉起右手,好讓大家看個清楚。

我按下了通話鍵,讓自己更象一個新手機的廣告模特兒。然後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道:

“也許在座的諸位可能知道,在上次的表演裡,有個小夥子被切除了手掌。他的名字叫淺沼紀一郎。很遺憾,他已經自殺了,不過他託付我向俱樂部裡的諸位問好。”

雖然我這裡聽不到觀衆的聲音,但觀衆卻能透過麥克風把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這種變故來得太突然了,整個劇場的時間似乎都停下來了。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現場直播呢!

見大家都屏了嘴在那發着愣聽我發言,我便繼續說道:

“相信各位也有家人、朋友,或是重要的客戶。既然在座的各位有着如此美好的嗜好,那就應該讓他們一起來共享纔對呀。所以我接下就要報警了,在座的各位一個也別想逃出去。放心,你們的行爲完全不構成犯罪,所以請大家繼續品嚐雞尾酒,等會警察來了再說吧!”

頓時現場觀衆如炸開了鍋一樣,全都慌慌亂亂地紛紛朝周遭的七扇門移動。我右手依舊高舉,輕鬆地以拇指按下池袋警署的號碼。當然,我這一個舉動是做給現場的觀衆看的,其實我毋需向電話那頭說半句話,因爲早就有若干人幫我報警了。

現場所有的門都一下子打開了,那些觀衆大喜,以爲這下可以逃出去了。

但可惜的是他們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因爲在每一道生鏽的鐵門那,都涌入了大羣統一以藍色頭巾蒙面的街頭幫派分子。

那個原本站在走道上的行刑人試圖衝進來將我架走,但他還沒來得及碰到我,就彷彿一臺機器被關掉電源一般倒地不起。在行刑者的身後,只見銀治得意地揮舞着那把家畜用的電擊棒對我笑着說道:

“哈哈,總算找到機會試試這傢伙的威力了。”

轉眼間,一切都在我方勢力控制之下了,很快,阿崇在保鏢護衛下,沿鐵門那的走道向我走來。

“唉呀,我們還這麼勞師動衆,其實這裡的戒備一點也不森嚴。擋在門外看場子的只有五、六個小混混。”

“阿誠大哥,你還好吧?”

我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我得承認我不是英雄,所以當街頭幫派的人衝進來的時候,我就如釋重負般地跪倒在了透明圓筒裡。除了打哆嗦,我已經不會再做任何事情了。我的左手此時已經沒有半點感覺了,自己摸着就像是別人的手似的。

那渾蛋的銀治居然用手機錄相功能拍下了很多我當時的醜態。這傢伙今晚表演時,偷偷用手機錄下了好幾段影片傳給了在露天咖啡廳等着的照信。這個時候藝術劇場就是我們的網絡信息中心,照信又用盜線的方式安全地逐一將這些影像散佈到網絡上。

這麼說來,全國觀衆都看到我像個前衛藝術品般赤身**一身白的糗樣了。雖然有點丟臉,但我相信我這種臉丟得並不可恥,倒是那些那些戴苦墨鏡的觀衆可就慘了,這一點從劇場現場那麼多男女在聲嘶力竭地號啕大哭就知道了。

哼!活該,現在哭泣,當初幹嘛進來啊?

十五分鐘後,荷槍實彈的池袋署警察終於趕來,現場頓時失控,一時間刑警也搞不清楚狀態,先是俱樂部方面強烈抗議遭非法侵入;而不良少年們則聲明是來營救我的;而站在舞臺上的我則解釋自己差點被鋸掉左手。

至於哪一方的證言最有說服力?當然是我的羅。只要看看我光着身子被刷得潔白倒在電鋸轟轟作響的圓筒舞臺上就說明一切問題了。

當然,這次電鋸的開關,其實是我自己開的。

趕到現場的條子們再遲鈍,只要他們走進那圓筒裡嗅到鮮血味,再看到那把傷人無數的電鋸,應該就不難聯想到這裡曾發生過什麼吧。

唉,我不能不說,和任何現代歌劇一樣,如果沒有好的演技,這場戰鬥也不能取得完勝。

**是短暫的,但警察很快平息了一切。我被帶到了警察局。而阿崇則在幾個保鏢的掩護下趁亂遁形,而幾名不良少年和“肉體與血腥”俱樂部的所有員工都被帶了過來。所有觀衆都被當場釋放,但每個人都被記下了身份,明令他們在家等候,以便日後分別接受調查。想到他們個個在家裡如坐鍼氈地等着約談通知的模樣,實在令人痛快。

另一條戰線也取得了不俗的戰績,照信散佈的影片在網絡上掀起了一場網絡風暴。數百萬人點擊了他發出去的網頁,好幾次網絡都處於停滯狀態,造成整個池袋一度網絡不通。

由於此事太過敏感,各大媒體都沒敢做太大篇幅的報導。不過週刊和體育畫報則正好相反了,他們平時就找不到什麼象樣的線索,現在難得有這麼個事,這一類媒體開始整版整版地連載追蹤報導,而標題則一期比一期嚇人,比照信擬的嚇人多了。當然,在他們筆下,我成了一個無知的犧牲者A,整個夏天因爲這個事情被迫接受了好幾場採訪,可這事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因爲我總不能說我如何如何策劃了這場活動吧。我在接受採訪的時候心裡總是想,要是我寫的雜誌專欄能有這十分之一的反響就好了。

經過我們這一番折騰,池袋剛剛崛起的一線品牌性虐待俱樂部“肉體與血腥”被迫關門大吉。現在事情搞得這麼大,恐怕再嗜血的客人也不敢上門了。因爲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那些週刊記者天天排班蹲守在俱樂部門外,這個時候,那些變態的人即便走路也不敢往這個地方湊了,誰能有膽在衆目睽睽之下安然欣賞自殘表演呢?

原本寧靜、秀美的西池袋住宅區,因爲這麼多記者的到來而鬧鬨了很長時間。

也許大家會很奇怪整個事件怎麼沒有提到那個春木老闆呢?說實話我也很奇怪,但很快就傳來駭人消息。有天被人發現他被綁在樹幹上的屍體,脖子從左耳根到右耳根被劃了一刀,死因是失血過多。兇手查不出來,也許又是一樁死案吧。從案發現場的乾淨利落程度,一看就是哪個組織爲了滅口而僱傭職業殺手所幹的勾當。相信兇手早已逃之夭夭了,也許都已經到國外去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裡在想着當他的脖子被劃一刀時,是否也以那對死豬一般的雙眼,靜靜欣賞自己鮮血的靜靜流淌呢?也許他也很有快感吧。然而對我來說有一件事更古怪,明明一個禮拜前還跟他打過交道,可是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他長的是什麼模樣了。

唯一記得的是他那魚眼般的雙眼和柔軟溼潤的指尖。現在想起來都讓我覺得噁心。

一切搞定之後,我、阿崇與猴子等人約好在“簡單日子”酒吧聚會。此時在我看來,再沒有人比阿崇更適合呆在這種VIP室裡享受了,他舒適地坐在絲絨沙發上,邊喝着青酒邊開口調侃我:

“阿誠,你那一身白的扮相實在是讓我不敢恭維。我想就算給我再多錢,我也不會答應扮成那副德性的。”

我無所謂地笑笑。我心想你當然不會做的了,你幹什麼都是要錢的。據說這次行動冰高組支付給不良少年一筆相當可觀的酬勞,至於是多少錢我無從得知,當然對於這些我從來是不去探聽的。

見我不回答,阿崇又笑着問道:

“你這次又沒落着一分錢嗎?”

我點頭稱是,接着又斟了一杯這家酒吧最昂貴的酒。舉起杯來朝大家說:

“能有美酒佳餚,就算沒白乾了,如果再給我配個美人,那就更理想了。”

猴子大笑,他戳了戳我的側腹說道:

“要美人還不容易,你去找銀治就能解決問題。”

由於地位較低,銀治一直縮在桌子一角。這回聽大家提到他,頓時兩眼發光,他朝我說道:

“阿誠先生,你還記得上次在‘肉體與血腥’時,坐在我旁邊的馬子嗎?”

我笑着點了點頭。那怎麼可能忘記,那時發生的每一幕我都歷歷在目呢。那是個身穿深藍晚禮服,裝扮活像《駭客帝國》女主角的超級大美女。

“那靚妹說她對阿誠先生很有好感呢。而且一聽到你和我一樣喜歡性虐待,馬上就求我把你介紹給他。下個禮拜我們就有一次派對,你可得來賞個臉呦。”

哇塞,看來這個瘋子般的銀治還真以爲我是他的同類呢。阿崇和猴子都跟看戲似地滿臉微笑看着我。雖然我也有點心動,但在這種場合點頭答應,我的面子上還是放不下來的,所以我做了個違心的回答:

“抱歉。我想找一個嗜好比性虐待更激烈的特別對象。”

銀治聽了一臉失望,他喃喃地說道:

“唉呀,那就太可惜了。我還一直都想呢,如果咱們倆一塊出馬,恐怕所有性虐待俱樂部的女人全都任我們挑呢!”

我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他,但在一個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我還是和他交換了手機號碼。誰讓我還年輕呢?誰知道明天我會怎麼樣,也許找個熱辣的妹子玩一下也不錯呦。

看來經過這件事,我也變得邪惡了。

最後,來交代一下照信的情況吧。

那場表演大快人心,照信也很是高興了一陣。完事之後的一個星期裡,他整天都在東京街頭逛。說是觀光,其實多數時間都在秋葉原或新宿的電子市場搶買便宜光盤。他說他買了三百張單價一百日元的臺灣光盤,還專門製作盜版光盤買了一臺二手電腦。

如此一來,等到他準備回桑幸的時候,東西已經多得拿不動了。所以他出發的那天早上,我專程到東京車站去送他一程。

經歷了這番風雨,我們已經跟戰友一樣親密了。我們並肩坐在東京車站的月臺上,一人喝着一罐咖啡。從月臺往前看去,可以看到夏日晴空映照下的鐵軌閃閃發光,風兒順着我們的髮梢拂過,真是一個美好的日子。照信回過頭來看着我,以一如既往的微弱的嗓音說道:

“這次實在很感激你。”

雖然聲音依然很低,但我卻一點也不覺得他是一個窩囊廢了。我朝他笑笑,又啜飲了一口冰冷的咖啡。

“在隅田河那天,如果不是阿誠先生,也許我當場就逃之夭夭了。要是那樣,我怎麼還有機會爲紀一報仇呢。經過這個事,我想我的後半輩子再也不會只是一味逃避了吧。現在,我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

照信直視着我的雙眼,繼續說道:

“雖然現在我依然一窮二白、也沒固定工作,但我不再茫然。回去後我將擡頭挺胸地告訴大家,我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了。從今以後,我已經當個堂堂正正的窩囊廢了。”

好,好樣的,窩囊廢也有手有腳,會有前途的。只要敢於奮力拼搏。我朝他握緊拳頭,鼓勵他道:

“憑你‘廢物行者’的技術,在東京找份與電腦有關的工作根本不難,爲什麼不留在這呢?”

照信看了看我,羞怯地點頭答道:

“其實我現在也有點信心在池袋混了,但我總覺得,只有桑幸纔是我的家,而且畢竟關心我的親朋好友全在那裡。雖然那裡現在經濟不景氣,就業機會比較少,但我還是想回去。以前對家沒什麼感覺,但這次來東京後才發現,其實在我生命裡最重要的,還是桑幸。”

也許想到桑幸讓他無比興奮,他朝我高興地說道:

“阿誠先生,我告訴你哦,桑幸可是個好地方呢,那裡沒有嘈雜的人潮,也沒有吵死人的喇叭聲。你看這裡樹和小鳥很少,但在我們那,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到處都綠意盎然。”

聽完他說的,我也深以爲然,他說的道理和我深愛着池袋是一樣的吧。每個人來到世的瞬間,就會與他降生的那片土地產生無比深厚的感情。

照信又笑着說道:

“看來我這輩子就在桑幸那樣的鄉下過掉算了,每天看着同樣的臉孔,在那裡結婚、生子、生活、終老,其實不也挺好嗎?阿誠先生,哪天有空務必到桑幸來玩,我會帶你四處逛逛。那裡不像池袋這麼大,只要一個小時就逛完了。逛完之後,我會請你喝我們那裡的青酒,然後我們一起邊吃小菜邊回憶這次行動的點點滴滴吧。”

……

新幹線很快便駛進月臺,夏天的熱風帶着機車的油昧撲面而來。我從長椅上站起身,朝照信伸出右手,把他那瘦小的手用力握了握。

“回憶這段往事,這主意不錯。也許過段時間我就會去看你的,你保重了。”

我面帶笑容,朝這個在短短十天裡由一個窩囊廢蛻變成男子漢的傢伙點了點頭。我們互道珍重,然後便一個向車走去,一個走下月臺。

我一次頭也沒回,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比內心的互道珍重更加珍貴呢?

從此,每當我在水果行幹煩了的時候,我就會做做白日夢,總幻想着哪一天到桑幸去拜訪照信,然後我們倆在嘈雜的蟬鳴中,一起追憶那個夏天的一場行動。如果再能幾朵白雲從蔚藍的天空飄過,身邊再配上一條小河的潺潺流水聲,那簡直就是神仙的境界。

或許,對於我和照信這樣的“窩囊廢”來說,能有那樣的享受,也算得上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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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