詐欺師維納斯

你碰過讓你眼睛爲之一亮的美女向你搭訕嗎?

她穿着膝上二十五公分的迷你裙,以及胸口敞開的針織棉上衣,藉由新型胸罩形成的乳溝,深得足以讓深海探測艇潛進去。掛在乳溝暗影上方閃閃發亮的,是一個鑲有羅裡·洛金鑽石的歌德式十字架。

你趕緊將視線從美女的胸口移開,看着自己常穿的那雙破舊運動鞋前緣。那是一雙帶有黑色柏油污漬的馬來西亞制仿冒品,是在某家超市拍賣時花了一九八〇圓買的。再看看維納斯,她的腳上穿着濡溼般閃亮的絲襪,上面有菱形的網眼,不知該算是哪種花樣。那雙黑色的琺琅細高跟鞋,鞋跟有三吋之多;這樣的話,她的視線就和並不矮的你差不多高了。

那個女的將一張彩色卡片塞進你的手裡,說道:

“有一些很棒的畫作,想要給你這麼一表人才的人鑑賞一下。”

上一次和女生說話,是你去豐島區公所的窗口補繳逾期的社會保險費的時候,而那也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雖然你能夠與常去用餐的定食店老闆娘輕鬆聊天,但她已經六十多歲了,當然不能算數。

總覺得這個女的身上有一種好聞的香味。她不光是把卡片塞進你手裡,曲線玲瓏的身體也向你靠近。女人的身體好軟,還帶有溫度,與人偶完全不同。畫廊就在附近,只是看一看又不花錢,而且現在有空,也沒有預訂要做的事,那就去吧。你跟在維納斯身後,糊裡胡塗地踏出了步伐。

池袋東口的綠色大道兩旁,夏日的櫸樹直挺挺地往天空伸展,深綠色的葉子在都心的空中游泳,讓你不禁覺得“好運也找上門了”。維納斯不就是幸運女神嗎?沒記錯吧?

重新審視拿在手裡的這張卡片,南國的海面上,兩隻海豚在雨後的彩虹下跳躍。大搖大擺談着戀愛的水棲哺乳類,多彩多姿、歡欣輕快的主題,角落以銀色文字寫着“喬納森·戴維斯畫展”。上面有“INVITATION”這個字,應該是什麼邀請函之類的吧。雖然是個沒聽過的畫家,但搞不好很有名。雖然根本不認識他,還是向這個女的表示,那是自己偏愛的藝術家。

好了,接下來會怎麼發展呢?熟悉世事的你,應該已經很清楚了吧。詐欺師維納斯一口吞掉了這個“沒有女友的年數=目前歲數”的單純男子,然後就像珍珠貝殼一樣,緊閉着不打開了。男子會沉入不見天日的深海中,花上五年拚命償還貸款。

最近我總覺得很不可思議,曾幾何時,這個世界已經這麼明確地畫分爲“冤大頭”與“詐欺師”兩個陣營了?街角的攔路推銷員,夜裡的牛郎與酒店小姐,不斷聲稱“可以有計劃地運用資金”的高利貸業者(催債時倒還挺紳士的),還有隻在選舉時纔會拚命的政客們。

曾幾何時,我們都變成這些傢伙的冤大頭了?

因此,請不要苛責剛纔那個土氣的孩子。畢竟,我們所有男性都像他一樣。說起來,這個讓人受不了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維納斯。這二十幾年來我始終過着孤高的生活,就證明了這一點。

不過,我們心裡的某個角落總是期待着女神。

男人啊,真是一種極其愚蠢的生物。

夏天的池袋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搞不好你比我還清楚。自埼玉或北東京聚集而來、自以爲時髦的土氣孩子們,像金花蟲一樣到處飛舞,直到黎明。你應該在《潛入、警視廳二十四小時!攝影機看到了!》之類的節目中,曾經看過那些接受輔導的蹺家少年少女吧。

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打掃那些小鬼留下的垃圾。其中最爲惡劣的,就屬吃到一半的碗麪(免洗筷還插在裡頭)以及像是人行道磁磚印花的口香糖殘留痕跡。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可以看到這麼多諸如此類的垃圾,心情真是好到爆,對吧?

當我那天第一次看到他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那雙沒聽過牌子的仿冒運動鞋。我一眼就認出來,那傢伙和我以及其它許多人,都是屬於這個M型社會底層的成員。

從我後腦勺向下傳來的聲音,充滿着苦惱。

“你是真島誠先生嗎?”

由下往上看,依序是半壞的運動鞋,並非經過昂貴加工而是自然穿破的牛仔褲,品味爛到不行的黃色T恤。

“是我沒錯。你的腳可以讓一讓嗎?地上還有一些口香糖殘渣。”

在西一番街水果行前面的人行道上,那傢伙慌張地向後退一步,我使勁拿着從東急Hands 0買來的德國制金屬刮刀把口香糖刮掉,然後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你要找我談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有事要找你談?”

我把刮刀插進便利商店的塑料袋裡。這傢伙似乎很難搞。

“如果不是陷入什麼讓人傷腦筋的麻煩之中,沒有人會來找我。”

這個男的大約二十五、六歲吧,髮型難以形容,像是把少爺頭再剪短一點,使得那張灰暗的臉龐更顯灰暗。要不要打賭,這傢伙應該沒有固定交往的女友。

“我的並不是麻煩。”

暗淡的聲音和長相很搭。真是浪費了晨間的池袋那種爽朗感。

“嗯,到底是什麼?如果要玩腦筋急轉彎,去找更閒的人玩吧。”

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腳尖。上面想必寫着能夠解開世界秘密的暗碼吧?什麼達文西還是米開朗基羅的,就是那樣的陰謀。

“不是麻煩,而是想要知道女朋友的想法!”

他突然大聲喊道。路過的上班族與學生都被嚇了一跳,往我們這邊看。哪有人突然在這種地方把重要告白講出來的啦!他滿臉通紅,身體顫抖,以一種像是從肚子擠出來的聲音重複一次:

“我想確定她真正的想法。真島先生,拜託你。”

這是怎麼回事?我既不是婚姻介紹所,也不是在雜誌之類的地方不斷亂給評論的戀愛達人。我真的只是一個晚熟的、在池袋顧店的人而已。

“我知道了啦,拜託不要在我們店門口喊些奇怪的話。”

此時,我感覺到老媽的視線從店裡傳來。那是一種有如雷射偵測器般的危險壓力,而我就像一隻被來複槍瞄準的小鹿。

“阿誠,他這樣不是很純情嗎?你就先聽聽看他要講什麼。”

報告,是!主人!在我們家,老媽的命令就是一切。我對那個土氣小子說:

“只是聽聽而已。對於戀愛之類的問題,我真的很不擅長,你可別抱太高期待。”

一個土氣小子來找我做笨拙的戀愛諮詢。令人煩膩的事件,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把店交給老媽之後,我們朝着夏天的池袋西口公園走去。要在戶外聽人說話,早上的樹蔭底下是最棒的地點——溫度還不是那麼高,風中仍然殘留着晨間的涼意。由於圓形廣場的鋼管椅都坐滿了,我們在舞臺前的樓梯坐下。遠方傳來噴水池的水柱散落的聲音。

“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做今泉清彥,在埼玉縣的工廠擔任季節工。”

然後他講了一個我聽過的精密儀器製造商名稱。

“叫我阿誠就行了。”

我問了一個白目的問題:

“你是在那裡打工嗎?”

“我是約聘員工,每半年重新簽約一次,一直無法升成正式員工。我認爲自己的組裝技術在工廠排得進前十名,但是要升正式員工很難。”

這麼靈活的僱用與生產調度方式,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清彥所擔心的,並不是這種不穩定的僱用形態。

“你的女朋友是誰?”

他沉默地從腰包裡拿出一張卡片,我從他手裡接過來,上面畫了很漂亮的大海、彩虹與海豚,散發着一種直達人心的力量。是一張安全無害的畫,感覺可以掛在某家位於高原上的贍養中心房間裡。

“這東西怎麼了?”

清彥變得吞吞吐吐。他聽了一下噴水池傳來的沁涼聲音。

“我的女朋友是把這幅畫賣給我的業務小姐。”

喬納森·戴維斯畫展,畫廊“Eureka”。兩者我都完全沒聽過。

“這家店在哪裡啊?”

“綠色大道……東口五叉路再過去一點……那個女生總是站在那裡發這張卡片……然後,我就……”

經常有青春奔放、穿着緊身迷你裙套裝的女生在那一帶守株待兔。我之前也路過好幾次,但是沒有拿過她們什麼明信卡。我是在這裡出生的,身體的本能從小就告訴我,免費拿別人的東西是最危險的。

“然後,你跟那女人買了畫?”

清彥的眼神往下看,點點頭。將難受的部分趕快講完,對對方比較好。因此,我進一步追問:

“你花了多少錢買畫?這張喬納森什麼鬼的畫。”

他難以啓齒地說:

“五十萬圓。”

這種說不上好或不好的畫,竟然要價五十萬圓。我大感驚訝,看着清彥。他的頭依然低着,舉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我不懂這個手勢代表什麼。

“什麼意思啊?”

清彥以一種似乎也很受不了自己的口吻說:

“一張五十萬日圓,買了三張。”

“什麼啊,那麼多?”

這個季節工,是個爲了藝術而奉獻自己的贊助者。

別人的錢倒是看過,但我自己還不曾有過一百五十萬圓這麼多錢。我不由得佩服起他來。

“工廠的薪水有這麼高嗎?”

清彥默默搖了搖頭。

“並不高。由於有的月份有工作,有的月份沒工作,換算成年收入的話,差不多是三百萬圓上下。”

這樣的話,就和我差不多嘛。和全日本的低收入者一樣。不過,或許那是多年的積蓄吧。

“你是拿現金買的嗎?”

“不,三張都是貸款買的。”

這是怎麼回事?一定是我太笨了,纔會難以理解。

“你就這麼喜歡喬納森什麼鬼的,喜歡到要花掉半年收入的地步?”

他又搖了搖頭。

“不是年收入的一半。”

“什麼意思?”

“貸款要付利息,由於借期很長,三張的錢加起來,一共必須在五年內償還近五百萬圓。”

“那是兩年的收入啊。真的假的?!”

我用了平常不太會用的字眼:超~貴的。

“可是,買畫的事就算了,我比較擔心的是她。”

竟然擔心一個形同詐欺、以賣畫騙錢的惡質方式維生的業務小姐?這個冤大頭,腦子還清楚吧?這次,清彥從腰包裡拿出一張四個角呈圓弧形、薄薄的粉紅色名片。“Eureka池袋店客戶專員中宮惠理依”,看起來像是藝名。

“三張畫都是跟這個叫做惠理依的女生買的嗎?”

清彥用力地點頭。所以他是明知故犯了。

“至少在第三次,你就應該發現這種畫不值那麼多錢了吧?”

“嗯,隱隱約約……”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這個冤大頭是自己送上門、掉進陷阱裡的。

“那你來找我商量,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嗎?”

清彥馬上擡起頭,露出土氣小子的堅定眼神。

“可是,惠理依小姐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我並不覺得她是出於惡意才把那些畫賣給我的。”

公園裡的櫸樹迎風飄曳,樹葉彼此交頭接耳。

“你可真是好心啊,所以就買了三張類似的畫?”

我說不出“你是濫好人”這句話。清彥點頭說道:

“所以,我想要確認惠理依真正的想法。我聽說阿誠先生對於詐欺,或是近乎違法的買賣非常瞭解。”

最近的社會,欺騙別人、誆取財物的傢伙,以極其猛烈的速度在增加,受騙的大多是沒有常識與經驗的傢伙。學校裡教學生要愛國固然很好,但最好也教教學生如何因應詐欺師,對於現實生活不是比較有幫助嗎?清彥以一副難以啓齒的表情,偷瞄着我。

“幹嘛啦!有什麼事想說,你就說啊!”

“還有……希望你能夠在三天內執行。”

“爲什麼?”

爲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擡頭往上看。建築物之間的藍色天空,高得不得了。在那片天空另一側的廣闊世界,此刻仍是繁星點點。愚蠢的人們啊。

“那個……我買最後一張畫是在五天前,只剩下三天的鑑賞期。”

我記得鑑賞期是八天,在這段期間內都可以解約。實在是受不了他。

“那你就快點解約啊。自己去問她不就好了?而且,這甚至稱不上是什麼事件,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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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彥的頭又垂下去了。

“我沒辦法和她交談啊。而且只要一去店裡找她,我大概又會買一幅畫吧。”

這個男的真令人焦躁。

“對了,阿誠先生,你可以來看看我買的畫嗎?我家用走的就到了。”

回去顧店也挺無聊的。目前看起來也沒有比較像是麻煩的麻煩,而且又是夏日上午的好天氣。

“好啊。”

雖然還沒看就知道畫的內容了,不過,看一看不夠好的畫作到底是哪裡不夠好,也算是一種經驗吧。搞不好,實際上是很棒的畫也說不定呢。不過,我對藝術的鑑賞眼光,比起我看新鮮西瓜的眼光差得多了。

我一站起來,清彥的手機就響了。來電鈴聲是詹姆仕·布朗特2的〈You’re Beautiful〉。那是一首御宅族的歌,一直反覆稱讚在地鐵看到的女人“好美、好美”。

“喂,我是今泉。”

他的表情馬上變了。手機的擴音器傳來甜美的女聲,我正要說話時,清彥伸手阻止我。

“嗯,沒問題。”

那女的喋喋不休地說着,還發出笑聲。清彥臉紅了,低下頭來。

“好,我下次再去找妳。”

似乎開始進行業務推銷了,我耳朵裡傳來喬納森什麼鬼的那個單字。過了一會兒,清彥掛掉電話,對我投以朦朧的視線。

“你滿足了嗎?”

他笑了,露出難爲情的表情。

“她果然會打電話來。”

“什麼意思?”

“我想一定是店裡要她這麼做的。在鑑賞期的八天內,她每天都會傳簡訊或打電話來。”

原來如此,我總算也懂了。這是一種假裝和你很好、不讓你解約的銷售手法吧。我拍了拍屁股說:

“第九天之後,她還會打來嗎?”

“目前爲止還沒發生。”

說完,他轉過身,走出池袋西口公園。

窮人的腿力果然不可小覷。他所謂“就在附近”的公寓,即使快步行走也需要將近二十分鐘的時間,地點是豐島區與新宿區之間的高田。他住在附有外部階梯的兩層樓公寓,位於剛剛重新漆好的階梯下方、帶有潮溼感的房間。門一開,清彥說:

“裡面很窄,請進。我泡麥茶給你喝。”

房裡曬着T恤與內衣褲。這棟公寓的年紀,大概和住在這裡的人差不多老了。陽光照不到的牆上,裝飾着三幅加了美麗外框的畫。可以這樣直接釘在這棟公寓的牆壁上嗎?

“請用茶。”

我接過麥茶,遲疑了一下。這傢伙的廚房乾淨嗎?不過,我的T恤已經因爲汗水而黏在背上了,只好心一橫喝了它,是一杯香氣四溢的茶。

“很好喝呢,這個茶。”

“因爲寶特瓶裝的比較貴,我都自己買來泡。”

他把待洗衣物丟到房間的角落,然後我們兩人交叉雙手,開始鑑賞現代繪畫。喬納森什麼鬼的那個傢伙,畫作的主題似乎都差不多。大海、海豚、彩虹,偶爾也有比基尼女郎。

“這看起來不太像親筆畫的。”

“這個叫石版畫。以前是用石版來畫,現在聽說幾乎都用鋁版了。惠理依小姐是這麼說的。”

“這樣呀。”

與獨居男子的昏暗房間完全不搭調的畫作。我完全不瞭解這三幅畫有沒有價值,唯一能說的是,就算送我,我也不要。因爲,我既沒有地方掛它們,也承受不起。

“最後買的畫是哪一幅?”

清彥指着海豚與比基尼女郎在浪打來時嬉鬧的那幅畫,海水的湛藍色相當深邃,女子的身材也很棒。只有這幅畫還能夠拿去退。我偷瞄了一眼這個看起來懦弱的男子側臉,對他而言,業務小姐或許是很重要的人。但是如果她那麼不象話,要剝下她披着的羊皮讓他清醒,也是辦得到的。這次的工作很簡單。

“我知道了。那我試試看。”

“真的嗎?我沒有什麼錢,可能沒辦法付太多。”

“沒關係,我本來就以不收錢爲原則。畢竟,如果進行得不順利,要退錢也很討厭。”

我走回玄關。在畫前站太久,我差點就要開口嘲諷幾句。那是清彥花了兩年收入買來的作品,雖然覺得他很蠢,我畢竟還是說不出口。

“這件事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處理,我等一下就先去Eureka看看。”

“謝謝你。”

他的感謝相當心不在焉。關上門時,我最後又看了他一眼。他在第三幅畫前站定,呆呆地看着比基尼女郎。那個女的有那麼迷人嗎?我悄悄地反手關上公寓那扇薄薄的門。

我直接前往東口五叉路,但是因爲不想再走將近三十分鐘的路,所以從目白站搭乘JR回到下一站池袋。我這個人的移動距離一向比較短。

從池袋站通往陽光60的綠色大道,是一條單向四線道、種了行道樹的路,兩旁的高大櫸樹不斷向遠方延伸,給人一種“都心綠色山谷”的感覺。這種氛圍,或許正適合開畫廊。

她們在五叉路的路口前方設下陷阱守株待兔。穿着黑色緊身迷你裙的女子們,以自己爲餌廣發卡片。我在大道的另一側稍微觀察了一下她們的動靜。

這些迷你裙女子,直接放過中年以上的男人與十幾歲的小鬼。大概是因爲想要欺騙成年男子很困難,十幾歲的小鬼又無法輕易借到錢吧。她們會上前搭訕的男生,似乎都是固定的類型。

不怎麼帥的年輕男生;穿着搭配有點不協調,看起來很像御宅族、身上沒有女生氣味的男生。看起來愛玩的人(由於是在池袋站附近,這樣的小鬼很多)也被徹底排除。

感覺已經摸清敵人的狀況了。我低頭裝出陰鬱的表情,越過班馬線。這是由我這個沒人要的男生所設定出來的演技,但是如果崇仔知道了,或許會笑我吧,說我只要演自己就很像了。

土氣的公園男,阿誠。

最先跟我搭訕的,是一個眼角略有魚尾紋的亮眼美女。以A片來說的話,可能會被擺在“熟女”的架上。那個女的瞇着眼打量我,張開紅色的

嘴脣,堆出大大的笑容,然後向我遞出那張卡。

“我們有很出色的畫作唷。要不要過去稍微看一下呢?”

真讓我失望。我果然還是被歸爲冤大頭那一邊是嗎?她的身體貼近我,兩張臉的距離只有區區五十公分。她身上的香水味,濃到足以讓嗅覺靈敏的獵犬暈過去。

“不好意思,是朋友介紹的,有沒有一個叫做中宮惠理依的小姐?”

她雖然維持着笑容,但是手中的卡片很快地收回去。

“惠理依,有客人指名找你。”

在人行道那一側邊緣站着的女子,轉頭看向這裡。她的身材高挑,腿很漂亮,曲線玲瓏;長相雖然不算非常美,輪廓卻很深,像是清彥第三幅畫裡的那個比基尼女郎。惠理依帶着有點困惑的笑容向我走來。唔,這種買賣很少會有客人互相介紹,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

“這位客人,您的大名是?”

我報上本名,沒什麼好隱暪的。

“我是聽朋友今泉清彥說的,可以觀賞喬納森什麼的畫對吧。”

惠理依似乎進入拉生意模式了。她的笑容固定在最大的角度。

“您看了喬納森·戴維斯的石版畫嗎?很美對吧!”

我裝出害臊的樣子,別開視線。

“實在是蠻棒的呀,海豚啦比基尼啦。”

我完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稱讚的。惠理依拍着手開心地說:

“哇,您很有眼光喔。喬納森的海豚象徵着和平、愛與環境問題。果然,有眼光的人一看,即使不用解說,也可以馬上看懂。”

好惡心的稱讚法,卻是她的業務話術。惠理依向我遞出那張卡片,我一接過卡片,她就緊抓着我的手不放。

“現在我們畫廊正在舉辦喬納森·戴維斯的畫展。正是個好機會,等一下要不要去參觀呢?”

她尖挺的胸部磨蹭着向我靠過來。我開始擔心,清彥要怎麼對付這種身體攻擊。我相當在意,會不會被誰看到我在這裡。畢竟,這裡是我土生土長的池袋,搞不好會有什麼熟人經過也說不定。

“我知道了。走吧!”

女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自己要求去畫廊的客人,應該少之又少吧。我只是想要早一秒離開那裡而已,如果被人目睹這個場面,我的粉絲(少數幾位女性)會哭的。

店面開在綠色大道旁,地板與牆壁都以黑色壓克力板包覆,裡頭擺設着無數打了燈光的石版畫。惠理依和我就像男女朋友一樣,挨着身體一幅一幅看過去。雖然我對於爲什麼會畫這麼多海豚感到納悶,但是一成不變的海豚,似乎是他們永遠的創作主題。

惠裡依一面緊貼着我的身體,一面爲我介紹畫作。人類真是不可思議的動物,一旦別人拚命和你說什麼,就會不由自主輕率地回答對方。我在一幅充滿不安感的石版畫前冒出一句:

“只有這幅畫的天空是以暴風雨取代彩虹呢。”

惠裡依的眼睛閃閃發亮。

“您真內行。這幅作品是向某超級大國的核子試爆表達抗議,而以昏暗的烏雲做爲警告。有品味的人果然馬上就看出來了。您能夠理解這幅畫的真正訊息,我很開心呢。”

被美女這麼一說,雖然明知是騙人的,卻不會覺得不舒服。這種營銷方式設計得真好。緩緩在以黑色隔間隔成的畫廊中走一圈,足足花了三十分鐘。原本以爲沉悶的畫展要結束了,業務小姐又說:

“有沒有什麼您特別喜愛的作品呢?”

怎麼可能會有。我給了她一個軟釘子:

“沒有一幅讓我一眼就愛上耶。”

惠裡依仍然死纏着不放。

“那在所有的作品之中,你覺得哪一件最好呢?”

真是厲害。如果請她來幫忙賣西瓜或香瓜,客人被她這麼一纏,我們水果行的生意一定會好一倍。我無奈地說:

“唔,暴風雨的那一幅。”

“真島先生您這麼年輕,品味卻那麼棒!”

帶我瀏覽了一圈畫廊後,她又把我帶到一個房間。有三扇看起來同樣廉價的合板門並排在一起,惠裡依帶我進入左邊那間。隔着薄薄的門可以聽見說話聲,大概是其它房間裡已經有人在洽談了吧。

裡頭放了一張木紋桌與四張懸臂椅,牆上掛了比較小幅的喬納森什麼鬼的畫作。這個男的究竟印了幾千張石版畫啊?她倒給我一杯涼涼的苿莉花茶,真貼心。

然後,我就被綁在那裡了。

“真島先生所選的畫,在喬納森·戴維斯的作品中,是特別有價值的一幅。畫家本人也說這是他最有自信的一幅作品。”

我喝了一口苿莉花茶。實在不習慣這樣逛畫廊,現在全身疲累。

“您留意到那幅作品,真的很有審美眼光。”

對於我已經察覺到的事,她再向我確認了一次。惠裡依把她的大胸部靠到桌上,左右扭動着身體說:

“誰的房間如果擺了那麼美的一幅石版畫,我也會好想去那裡坐坐。女生都會這想哦。”

那幅畫如果真的有這種威力,花多少錢我都買。我想起漫畫雜誌封底的廣告,那種只要購買特殊的能量石,就會受女生歡迎,也會中彩券的假見證。

“這樣呀?那幅畫到底多少錢呢?”

惠裡依的身體探向桌面,針織棉上衣的胸口處垂了下來,可以看到深深的乳溝。我的視線之所以會看向那裡,拜託請把它當成是一種純粹的本能。

“八十萬圓。”

比清彥買的畫還貴了三十萬。

“那樣太貴了,我買不起。”

“不過,只要把那幅石版畫買回家,就可以每天觀賞唷。你不覺得自己的心靈會變得很富足嗎?”

雖然我完全沒有那種感覺,還是配合着她說下去:

“或許是耶。因爲它象徵着和平、愛與環境問題嘛。”

她的胸部又挺得更靠近了。姑且不論有沒有藝術的鑑賞眼光,她似乎很懂得運用自己的武器。此時她突然改變了話題。

“真島先生是從小就開始喜歡畫作嗎?”

“不,倒不是這樣。”

她一直問我的事,從幼兒園問到國小、國中、高中,平常不太會想起的記憶,在她這樣一再打探之下,也出乎意料地甦醒過來了。

來到Eureka已經快超過一個半小時了,我和惠裡依之間,也產生了一種感覺有點熟悉的奇妙關係,就像在綠色大道偶然遇見國中同學一樣。而且,對方還變成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大美女。惠裡依突然露出悲傷的神情。

“我一直很喜歡畫畫,很想去上美術大學,但是因爲父親生病,只好放棄升學。”

到剛纔爲止,她多半都是說一些表面話,似乎現在纔是真心話。

“真的嗎?”

我凝視着她的眼睛。想要判斷對方是不是在說謊,看眼睛畢竟還是最準。不過,對於女人,我經常猜錯就是了。

“嗯。我爸得了肝癌。那個時候我們家很慘,完全沒有閒錢可以讓我上美術大學,或是買一些油彩顏料。”

似乎是真的,她的眼眶稍微泛紅。

“現在我一邊做這份工作,一邊幫弟弟籌學費。我弟很努力準備考試,成績也很優秀,雖然不是在大都市裡,但他還是考上了國立大學。”

怎麼不講喬納森什麼鬼的騙人故事了?氣氛突然變得沉重起來,惠裡依淚眼汪汪。

“不好意思,講了完全無關的話。聽了真島先生小時候的回憶,也讓我想起許多往事。”

她露出靦腆的微笑,向我晃着那對靠在桌上、大得像王子香瓜的胸部。如果這一切都是演的,她可以拿最佳女主角獎了,也難怪對女生毫無免疫力的清彥會一次就答應了。

惠裡依使出最後的殺手鐗。

“可是,對於現在的工作我很滿足。雖然我自己不能畫,卻可以把好作品介紹給對美的事物有相當瞭解的人。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都無法理解藝術的價值。”

在這間狹窄的洽談室裡,我不禁感到佩服。這是幾乎無懈可擊的銷售系統,至少,到目前爲止還沒出現有觸法之虞的行爲。她只是讓我看畫、稱讚我的品味、拚命把身體緊靠過來而已。惠裡依又把身體往桌前挪近,看到胸罩與**間的空隙了。不過因爲被蕾絲擋住了,無法看到胸部前端。

“無論如何都希望真島先生能夠買下這幅畫。”

我注意着不將身體往桌子前傾。如果她以爲我在偷窺她,可就遺憾了。惠裡依從椅子上站起來,發出聲音。

“我去找我們店長商量一下,請您在此等候,我馬上回來。”

身材出衆的業務小姐離開了房間。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地喝涼涼的苿莉花茶了。不過,世界還真是寬廣。在這個我以爲了如指掌的池袋,原來每天都上演着這樣的商業行爲。

人類想要輕鬆賺錢的慾望真是無窮無盡,就像逃到新加坡去的某某基金一樣。

三分鐘後,惠裡依回來了。我正在觀賞掛在單調牆面、大量生產的喬納森畫作,她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

“恭喜您,真島先生。很少會有這種事,店長答應我用特別價格賣那幅畫。”

她緊緊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上下晃動,讓我想到小學生在跳土風舞。

“店長說,可以降到五十萬。”

我心裡嘟囔了一聲“原來如此”。設計得真巧妙,原本的標價是假的。

“喬納森·戴維斯雖然在日本還不怎麼知名,但是在歐洲已經是一流畫家。再過幾年,這樣的價格就買不到了。”

“可是,我沒有五十萬這麼多錢。”

這是真的。麻煩終結者和賣石版畫不同,幾乎賺不了錢。

“沒有關係。我們有一家合作的信用公司,您只要籤個名,那幅畫就屬於真島先生了。採取長期貸款的方式,可以知道每月還款金額,契約內容也很簡單。要是有個品味出衆、擁有那麼出色畫作的人,我也會想要交往看看唷。”

也難怪沒女人緣的男生會上勾了。買一張愚蠢的石版畫,就送你一個維納斯。只不過,是詐欺師維納斯。信用公司也是同夥的吧?長期貸款的話,利息也會增加,Eureka與信用公司都可以賺得飽飽的。已經過了兩個半小時了。

對方的伎倆已經調查得差不多了。我突然站起來。

“那幅畫是很棒的作品,但請讓我再考慮一下。”

我留下一臉錯愕的惠裡依,迅速離開洽談室。我斜眼看着左右兩邊黑色壓克力牆上的喬納森畫作,快步走出畫廊。海豚們好可憐,就這樣變成了買賣的商品。

要是牠們也有肖像權就好了。

傍晚,我回到店裡。老媽大發雷霆,問我到底要摸魚打混到什麼時候。這種說法,大概只有東京人還在用吧?明明是她自己叫我去幫清彥的,還這麼不講理。

我回到崗位,開始顧店。Eureka和惠裡依要怎麼辦?期限只剩下兩天了。還好這不是執行死刑的剩餘天數。對我來說,就算失敗了,也不過是清彥承受莫大損失而已。只要當成是學到了關於女人的常識,搞不好還算便宜。

我用店裡的CD錄放音機播放《展覽會之畫》(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有穆索斯基(Modest Mussorgsky)的鋼琴版,以及拉威爾(Maurice Ravel)的管弦樂團版,兩者截然不同,有時間的人可以聽聽看。穆索斯基的是黑白素描,極有魄力;拉威爾的管弦樂團版則極細密地爲它塗了色彩。將兩者比較一下,會覺得很有趣喔。

我所考慮的有兩點,其一是清彥。我認爲,他再去見惠裡依一次比較好。凡事都是如此,如果不是自己親眼確認,就會無法接受,尤其是牽涉了女人心與五年貸款。

另一點是惠裡依。她說的幾乎都是照着手冊的業務用語,唯獨“因爲貧窮而放棄就讀美術大學”聽起來似乎是真的。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確認惠裡依真正的想法,也讓清彥能夠接受呢?

我一面聽着〈基輔大門〉(The Great Gate of Kiev)一曲中,那有如爆炸般的強勁左手貝斯,一面仔細思考。時限是今天晚上。

唔,總覺得跟電視影集《24小時反恐任務》(24 Twenty Four)沒兩樣。

從傍晚到深夜,我一直在思考。我一面看着調成靜音的深夜電視節目,一面聽着已經播放十幾次的《展覽會之畫》。十四吋的映像管電視(我也想過隨便買臺薄型電視,但是仔細想想,也沒什麼特別想看的節目)裡頭,有一個穿着白色比基尼的二流寫真偶像在跳繩,圓圓的胸部晃呀晃的。

此時我想到清彥買的第三幅石版畫,就是有海豚和比基尼女郎的那一幅。惠裡依曾說,不久就會增值,到時就不是五十萬圓可以買到的了。

煙火在我的腦中爆開來,形成一幅畫。可以把維納斯逼到牆角的點子。或許應該擬定更詳盡的計劃比較好,但是完全沒時間了,接下來只能見機行事。

我覺得安心了,關掉CD和電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寫真偶像,謝謝妳。託妳胸部的福,我想到一個從絕境中脫身的點子。

所以,我們男人全都是因爲女人而得救的嗎?

隔天清晨,也是個澄澈的夏日青空。

我開了店,跟老媽說一聲,就跑到街上去了。老媽大概是瘋了,我告訴她石版畫詐欺這件事之後,她竟然說既然這麼好賺,自己也要試試看。她說要穿上魔術胸罩弄出乳溝,推銷雪舟與大觀的假畫。這樣一來就不是遊走在灰色地帶,而是不折不扣的詐欺了。我告訴她根本不可能會有客人上當,她就把滿是斑點的菲律賓香蕉當成回力鏢向我丟過來,真是個既愚蠢又危險的母親。

我一邊撥手機,一邊走在西一番街上。上午的池袋很冷清,感覺很棒。我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當時的池袋不像現在人多成這樣。

“嘿,清彥你起牀了嗎?”

認真的工人以完全清醒的聲音回答:

“你好,阿誠先生。你昨天說要去Eureka,狀況如何?”

我把一連串的過程說給他聽。

“和你那時候的過程應該差不多吧?”

他以佩服的口吻說:

“但是阿誠先生你很了不起呢,竟然能夠中途離席。”

到底是哪裡了不起啊?

“那樣等於是半監禁狀態了啊。不喜歡的話,趕快離開就好啦。”

手機那頭,清彥的聲音變小了。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被留在那個房間七個小時。”

連警方的偵訊都會自嘆不如。

“所以你才簽下那份貸款文件嗎?”

“嗯,是啊。不光因爲那樣,也是因爲我擔心惠理依小姐。”

無可救藥的濫好人一個。

“她也提到自己放棄美術大學的事嗎?”

“嗯,她說要幫弟弟付學費。不只這樣,她還說,如果未達業績標準,薪水就會變得很少。佣金制必須要等到超過業績標準才適用,否則只能拿到和一般粉領族差不多的薪資。”

“這樣呀。”

又多了一項新情報。原來,即使是形同詐欺的生意,也不是那麼好做,人生真是不輕鬆。我向三幅喬納森畫作的持有者說:

“對了,等一下你有時間嗎?”

他之前說過,工廠不忙的時候,就會一直待在家裡。下次再變得忙碌,是正式員工去夏季員工旅遊的時候。用過就丟的約聘員工還真是辛苦。

“嗯,應該沒關係。”

我看着盛夏的陽光。今天下午似乎會很熱,是往常那種三十五度的天氣,遠遠比真夏日7還熱。

“我會在池袋西口公園,你把那張比基尼女郎的畫帶來吧。”

他以驚訝的聲音說:

“咦?”

“別管那麼多,把畫帶來。乾脆三幅都帶來也可以。”

“你打算怎麼做?”

我咧嘴笑了,說出一個老人家看的節目名稱。

“開運鑑定團。”

“……”

他似乎完全摸不着頭緒。

“別管那麼多,你就把畫帶過來吧。我們要向Eureka出擊。”

三十分鐘後,清彥出現在池袋西口公園。我已經喝完一罐檸檬汁汽水,吃掉一個冰淇淋了。趁着等他的空檔,我好好地欣賞了池袋大廈羣之間的天空。你上次花三十分鐘看着天空,是什麼時候的事呢?變化無窮的天空與積亂雲。別隻是推說自己忙得不得了,偶爾還是擡頭看看天空比較好。

清彥穿着土氣的棉質長褲與領尖帶扣的襯衫,從藝術劇場的方向過來。土氣的格子衣料因爲汗水而黏在肩上。他將一個薄薄的瓦楞紙箱小心翼翼地夾在腋下,在我坐着的鋼管長椅前方站定。他的表情很認真,汗水從額頭往下滴落。

“你說要去畫廊,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你先坐下。”

我把已經變溫的檸檬汁汽水遞給他。清彥一度嗆到,不過還是一口氣把它喝光。這也難怪,畢竟他是在這種炎熱的天氣裡,從高田走到池袋來。

“你聽好,我們就假裝是好朋友。”

他露出詫異的表情點了頭。

“然後,我到你家去玩。”

“……是。”

“雖然聽起來不太可能,但我一眼就愛上喬納森畫的海豚。”

他又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爲了尋找和這張比基尼女郎相同的石版畫,我昨天到畫廊去了,可是沒有找到。”

清彥略顯開心地說:

“嗯,那是畫廊裡的最後一幅。”

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傢伙。我焦躁起來,說道:

“我說什麼都想要那幅石版畫,所以去拜託清彥把它賣給我。當然,你知道花了多少錢買它,但是考慮到將來的價值,究竟該以多少價格賣給我纔好呢?而且還有信用借貸的利息。實在很難估算。”

就連理解力這麼差的清彥,也總算漸漸搞懂是怎麼回事了。

“然後我們覺得很困惑,去找她們商量。”

“沒錯。這種程度的售後服務,應該可以幫我們做到吧。而且,鑑賞期也還沒結束,那個畫廊根本沒有好好跟催。”

於是,我們得意揚揚地從池袋站西口往東口出發。

我們又在半路的便利商店買了礦泉水,在有冷氣的室內稍微休息一下。如果自來水是冰涼的,直接拿來喝就夠了,老是花大錢購買從地球另一端運來的水,實在是蠢到不行。

我們一邊走在綠色大道的樹蔭下,

一邊避開發面紙與傳單的人。夏天的池袋是街頭推銷的天堂。從車站走到東口五叉路,只要區區五分鐘。Eureka的維納斯們,今天也一面流着汗,一面專心地尋找冤大頭。

我和清彥鎖定了身材勝人一籌的惠裡依,直直地朝她走過去。惠裡依一看到我,表情瞬間變得快活起來。在她眼裡看來,應該是“冤大頭考慮了一天,又自己跑回來了”吧。但是下個瞬間,維納斯的表情大變。

她發現在我身後拿着瓦楞紙箱的清彥。鑑賞期內的石版畫,有如拔掉了插銷的手榴彈,到了第九天還留着它的人,就必須負擔所有的損失。我對着僵在那裡的維納斯說:

“關於妳們的畫,有一點事情想要商量。可以借一下昨天那個房間嗎?”

惠裡依似乎有點困惑。我向清彥使了個眼色。

“阿誠是我朋友。他也是喬納森·戴維斯的粉絲唷。”

雖然只是照着劇本演,他已經演得很好了。惠裡依的臉上回復了做生意的笑容。

“是這樣呀。那麼,請務必到我們畫廊來。”

維納斯很現實,她毫不掩飾地忽視揹負三幅石版畫債務、已無力再買畫的清彥,在前往畫廊的短短路程中,她的手一直緊黏着我的手肘。

這樣子好像是我正在復健一樣。

她帶我們進入和前一天相同的洽談室。第二次來,我仔細觀察了室內,桌上留有印泥與筆的痕跡。仔細一看,椅面上有被香菸燙到的焦黑處。原本時尚的設計,也變得平凡起來。惠裡依在我們面前倒了冰涼的苿莉花茶,笑容滿面。

“是今泉先生介紹真島先生來的吧?真是謝謝您。”

我看着身旁的約聘員工,他就像盛夏的雪人一樣,快要融化了。我在桌面下輕輕踢了踢他的小腿,他好像這纔想起來,將薄薄的瓦楞紙箱放到桌面上。

他打開兩層箱子,裡頭是以棉布包着、放在畫框裡的喬納森·戴維斯作品。這個男人的畫作與美麗的畫框相比,哪個的成本比較高呢?

我凝視着比基尼女郎的石版畫,在十五秒內裝出感動的樣子。我呼出一口氣,以不輸業務小姐的誇張語調說:

“昨天妳帶我看了很多畫,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幅。”

惠裡依在胸前雙手合十,眼睛睜得大大的。

“真島先生的品味真好啊!今泉先生有這麼棒的朋友,我實在很羨慕。”

這種臺詞,我在池袋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倒是常有人以“不要和那家店的小鬼往來”來描述我。我感到困擾般地說:

“因此,有件事想要麻煩中宮小姐。我想向清彥買這幅畫,但到底要用多少錢來買比較好呢?再說,這是最後一幅,已經沒有其它的了。”

桌上放着一幅畫,兩個男的與一個女的圍着它。在畫作的歡樂主題四周,空氣突然凝重起來。惠裡依保持着笑容,陷入沉默。這是當然的,毫無疑問,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幅畫的真正價值。畢竟,無論哪幅畫,都是一律以五十萬圓的折扣價賣出。

“請稍等一下,我問問店長就回來。”

惠裡依最後也沒忘記使用女人的武器。站起來時,充分讓我們拜見了她的乳溝。

門一關,今泉膽怯地問:

“店長如果來了,怎麼辦?”

那正合我意。我以隔間外面聽不見的音量小聲回答:

“我和你是愛好藝術的善良顧客,你覺得他可能趕我們走嗎?我們手裡可還有一幅仍在鑑賞期、隨時可以退貨的喬納森畫作喔。顧客就是神,對吧。”

這句話在資本主義的世界,相當於“萬有引力法則”。不過,我個人倒是相當討厭擺架子的客人。

“可是,這樣欺負惠裡依,好像有點……”

門外傳來高跟鞋的聲音。我壓低聲音說:

“你不是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嗎?你買了三張騙人的石版畫,給她一點壓力不算什麼吧。”

門開了,惠裡依一個人帶着不安的神情回來。沒有店長,也沒有其它業務小姐。賺不到錢的麻煩事,誰也不想淌渾水吧。如何對待顧客,反映了一家企業的文化。

惠裡依一坐下,馬上說:

“這幅作品已經屬於今泉先生了,關於價格,只要由持有者自行決定即可。”

一定是店長教她這麼說的吧?用詞很一板一眼。我假裝自己是一個完全不懂畫作的天真小鬼:

“店長先生不在嗎?我很想多瞭解關於這幅畫的事。”

惠裡依又把胸部靠在桌上了。她的乳溝直直地對着我,就像磁鐵一樣。乳溝上面躺了個銀色十字架,晃呀晃的。我也是男人,因此現在才首度發現項鍊的存在。之前,我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它的下方,真是難爲情。

“可是,真島先生,喬納森·戴維斯還有很多其它出色的作品。除了今泉先生這幅畫之外,要不要看看其它的新作品?我再帶您介紹一次。”

她拚命想要讓新來的冤大頭上勾,我隨口胡扯了幾句。我最喜歡這種事了。“以前我是飈車族,當時交往的女生,就和這幅畫一模一樣。”

我指着身穿白色比基尼的女人。她是九頭身,胸圍與腰圍相差將近四十公分。我當然不可能和這樣的女生交往過,池袋怎麼可能會有峰不二子?惠裡依裝出一副佩服的模樣。我以壓抑情緒的低沉聲音說道:

“可是,她死了。騎協力車的時候,車子翻了,她只戴着一頂工地用的安全帽而已……”

又隔了好一段時間。

“……是因爲腦挫傷嗎?”

“算是吧。”

身旁的清彥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我又輕輕踢了他的小腿,他才趕緊接着說:

“就是這樣。那個女孩是像惠裡依一樣的美女。”

清彥說了一句和他不搭的即興臺詞。我們也把身體探向桌前,不輸惠裡依。

“我非要這幅畫不可。究竟要花多少錢買比較好呢?”

我雙手交叉,擡頭看着天花板,裝出一副感動到不行的樣子。回過頭來時,惠裡依皺着眉頭,只有嘴角依然笑着,兩個部位感覺不屬於同一個人。

“我問過清彥,他說這幅畫賣五十萬圓。”

惠裡依笑着點了頭。

“是那樣沒錯。”

我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就說了,我不能用五十萬來買啊。清彥,你必須償還的借款總額大概多少?”

他的頭沒有從桌上擡起來,直接說:

“我記得是一百六十萬圓左右。”

維納斯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在一瞬間的凍結後,她勉強回覆了笑容。

“我剛纔說過,關於價格,由您們兩位自行討論比較好。”

我凝視着惠裡依的眼底深處。

“可是,我們對美術一竅不通。這種時候,請別人給點意見也不奇怪吧。而且,清彥買下這幅石版畫才一個星期而已,就當成是售後服務,拜託至少給點意見吧?麻煩妳了。”

我將身體靠向懸臂椅。它的彈性很好,靠背處彎了下去。

好了,接下來要糾纏她幾個小時呢?在她們用來禁錮別人的房間裡,這次換我們來禁錮維納斯了。

這種賣畫方式再怎麼形同詐欺,在銷售手冊裡也無法預期這樣的狀況吧。接着,我開始和清彥瞎聊。

我們一面隨意變換話題,扯遠了之後,又把主題轉回石版畫上。干擾人家做生意雖然應該有個限度,但我們只是客人,而且完全沒使用任何暴力。

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平常對冤大頭做的事,現在輪到自己嚐到那種滋味了。惠裡依臉上的疲勞神色越來越濃。

這是持久戰。由於我們只是坐着喝苿莉花茶,所以並不怎麼辛苦。我只去了一次洗手間而已。可惜的是,這裡沒有CD錄放音機,也沒有音響。

這麼長的時間,足夠聽好幾次《展覽會之畫》了。

第三個小時過去了。

惠裡依的臉色終於變了,說起話來也不再是談論藝術時那種阿諛的語調。

“差不多了,能不能請你們回去?我們還有很多業務要辦。”

差不多是時候了吧?我對她使出準備好的秘密武器。

“惠裡依小姐,妳知道西口的羅莎會館對面那家當鋪嗎?”

只要是池袋這裡的人,都知道那家店。櫥窗裡頭有很多勞力士與LV。雖然沒有要買,我偶爾也會去看看。惠裡依的臉變得像調色盤一樣,除了不高興之外,又塗上了一層困惑的神色。

“……不,不知道。”

我凝視着海豚。牠蹦跳的尾巴前端,飛散出七色的水滴。

“因爲我們說什麼都想要搞清楚價格,就把這張石版畫帶去當鋪了。”

惠裡依的眼底浮上了怯意。即便如此,她依然堆着笑容,不愧是專家。我好整以暇地說:

“妳覺得它值多少錢?”

“……不知道。”

美女在我們眼前陷入驚慌之中,真是太精彩了。她弓着背,連引以爲傲的胸部看起來彷佛也縮小了。我以困惑的表情說:

“他估……八千圓。”

其實我和清彥並沒有去當鋪,只是虛張聲勢而已。但是對知道這幅石版畫成本的惠裡依來說,這一定是極具衝擊的“真相揭露”吧。

“我們死纏着當鋪老闆,看他能不能再估高一點,但他說沒辦法超過一萬圓,這幅畫沒有那樣的價值。”

我看看身旁的清彥。他正以認真的表情觀察着惠裡依。

“八千圓、五十萬和一百六十萬。我們不懂這幅畫的價值,也沒辦法決定價格。所以,直到弄清楚這件事之前,我們不打算走出這間洽談室,妳要報警也沒關係。中宮小姐,妳瞭解這是怎麼回事嗎?”

維納斯的臉色又變了,一副相當嘔氣的表情。她從放着隔壁椅子上的包包裡拿出香菸,點燃一根,對着天花板角落吐出細細的煙。

“你們想怎麼樣?我已經受夠了。如果想要退貨,直接退貨不就好了。我們也是遵循正常交易賣出去的。”

她一口氣抽掉半根菸,在菸灰缸裡把煙捻熄,又點起另一根。地球上既然沒有維納斯,我也就不用再扮演“曾是飈車族的藝術愛好者”。

“似乎總算可以正常交談了呢。”

惠裡依朝我哈出紫色的煙。真是沒禮貌的維納斯。

“你在說什麼?我已經完全不在乎了。我現在就去拿退貨表格來。”

我對着再度捻熄手中香菸的她說:

“我們又沒說要退貨。坐在這裡的清彥想要知道,妳是基於什麼樣的想法銷售這種畫的。”

才起身到一半的惠裡依,又坐回椅子上。她用力蹙着眉頭,生氣地說:

“我完全不懂你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工作就到這裡爲止了。

我負責徹底讓她動搖,直到她露出真面目,接下來交給清彥就行了。可是,他只是眼睛往下看,沒有說話。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繼續說:

“妳小時候家裡很窮,所以放棄報考美術大學,是真的嗎?”

惠裡依嘔氣地把臉往旁邊別開。

“是真的,那又怎樣?”

我在清彥的耳邊小聲說道:

“接下來你要看仔細了。敵人或許又要演戲了。”

我似乎變成偵訊員了。我以絲毫不帶情感的語氣說:

“那幫你弟弟出學費的部分,是真的嗎?”

惠裡依點了第三根菸,憤恨地說:

“我有出啊。但那孩子都不去上學,只知道玩而已。反正,這種事很常見吧。”

她以灼灼發亮的目光看着我們,伴隨着煙吐出這番話:

“你們這麼愛尋窮人開心嗎?那我就說給你們聽吧。”

惠裡依一面不斷抽着煙,一面繼續說下去。

“我老爸原本是開出租車的,後來得了癌症,那時候我才國二。是肝癌末期唷。雖然他性好女色,本來就不是什麼好男人,但我媽更糟糕。電視上不是常播什麼抗癌日記嗎?全家人同心協力,一起對抗病魔的那種。那全都是一些幸福家庭的故事。我們家的狀況是,我媽丟下我以及還在讀小學生的弟弟,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那女人應該是這麼想的吧:她不想照顧那種男人,而且就算待在已經沒救的傢伙身邊,也幫不了他了。她毫不在乎地拋下癌症末期的老爸以及兩個小孩。於是,疾病與貧窮的海嘯就朝我們家襲捲而來了。高中時,大家吃豪華的午餐,我喝牛奶配甜麪包。沒錢的時候,我就喝學校的自來水喝到飽。我放棄了最愛的繪畫。高中畢業後曾經待過一般的公司,但是薪水沒辦法一面維持自己的生計,同時又幫我弟出學費。我又不想要出賣肉體,從事特種行業。這和我媽是特種行業出身的有關。公司的人那時候找上我,說是以我的外型,每個月賺五十萬圓沒問題。”

我靜靜地聽她說。自己受到別人的傷害之後,究竟有多少權利可以再去傷害其它人呢?

遺憾的是,在M型社會的下層,兇猛的大魚吃掉無知的小魚早已司空見慣了。惠裡依大剌剌地說:

“做了這行之後,我非常清楚,男人全都是蠢蛋,只要稍微奉承一下、把身體靠過去,就會買下根本不喜歡的畫作,假裝自己懂藝術、耍帥。只要在簽約之前假裝是他女朋友就行了,輕而易舉。誰會想和買這種無聊垃圾畫的男人交往啊?真的太噁心了啦。那些沒女人的俗氣男人,別人只不過跟他們講幾句話,就覺得對方對自己有意思!”

她最後似乎是口出惡言了。我偷瞄身旁的清彥,他的目光停留在惠裡依身上。維納斯態度大變,不吐不快地說:

“這樣應該瞭解了吧?我去拿退貨表格來,你們籤一簽趕快回去吧。託你們的福,這個月我無法達到業績標準,只能領基本薪資了。但我可受不了再被你們這樣繼續找碴。”

我也覺得這麼做最好。再怎麼說,都必須給這個女的某種形式的懲罰。清彥開口了:

“如果我不退這幅畫,惠裡依小姐就可以拿到錢嗎?”

惠裡依停下了正在按打火機的手。她睜大了原本就不小的眼睛,看着清彥。

“是沒錯。我只要達到業績標準,就可以拿三成的佣金。”

我忍不住插嘴:

“不要這樣,這種畫就退回去吧,成本只有十分之一啊。你想爲了五萬圓的畫,花五年償還三十倍以上的金額嗎?”

清彥的手伸向桌上的石版畫,隔着玻璃撫摸比基尼女郎的臉。

“我之前覺得,畫裡這個女生長得很像惠裡依小姐。”

維納斯大叫道:

“別這麼說!我先聲明,就算你不退貨,我也不打算和你交往。你沒必要逞強付貸款。”

清彥開始拿棉布把畫框包起來,收進薄薄的瓦楞紙箱裡。

“你這麼做真的沒關係嗎?”

清彥看也不看惠裡依說:

“嗯。決定買這幅畫的是我自己。剛纔阿誠先生說過,不知道這幅畫的價值對吧。”

清彥突然變得雄辯滔滔。我拗不過他,在口中嘟囔了一句:

“……是沒錯。”

“不知道價值,那就隨自己的喜好決定就行了。我覺得,就算它不值那個價錢,對於賣給我這幅畫的人來說,它還是有價值的。”

惠裡依驚訝得屏住呼吸。他都這麼說了,我也就不再反對。我對吸了太多煙的維納斯說:

“在妳覺得俗氣到不行的噁心男人之中,也有這樣的傢伙存在。我想妳一定不懂男人的心情,但可別忘記這個傢伙。”

清彥抿着嘴,把石版畫的紙箱夾在腋下,對我點點頭。我向發楞的惠裡依說:

“妳明天可以繼續尋找冤大頭。無論碰到什麼樣的男人,妳都只會把對方看成冤大頭吧。就算能夠靠佣金制賺取高薪,我也不想變得像妳那樣。就這樣。”

關上門時,我看了維納斯一眼。惠裡依好幾次想要點燃百圓打火機,不知爲何一直無法順利點着。搞不好連瓦斯都開始討厭她了。

走出室外,夏天的太陽已經西斜了。我和清彥並肩走在綠色大道上,往車站方向前進。蟬叫聲比上午還吵雜。

“你這麼做沒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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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說不知道,然後搔搔頭說:

“我太耍帥了,現在漸漸有一種後悔的感覺。”

我擡頭從櫸樹縫隙看着夏日天空,萬綠叢中一點藍。飛機雲9呈一直線往海的方向延伸。

“那就現在馬上打電話退貨。這是花五年才能還清的債務啊。”

“不,還是算了。”

我的心情變好了,一定是因爲夏季傍晚的涼風吧?

“總覺得你是個很難懂的傢伙啊。”

雖然我沒跟他說,但是和有點小聰明的詐欺師比起來,我比較喜歡有點好色卻踏實工作的冤大頭。我們在池袋西口公園的東武口分道揚鑣。天色明明還很亮,不知道哪所學校的學生已經準備集合去聯誼了,有個傻瓜還一邊用手打着拍子。清彥輕輕向我鞠了個躬。

“今天真是謝謝你,請讓我以某種形式表達謝意。”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了,那我就不抱期望地等你來。”

我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回到水果行。我想他一定也沒有回頭看吧?畢竟,那並不是個陰鬱的公園。

過了幾天,電視八卦節目大幅報導了這種賣畫方式。Eureka的反應也很快,池袋街上纔剛傳出警察在調查的消息,他們隔天就掛出暫停營業的牌子了。

綠色大道上的那間畫廊,就這樣被改裝成了一家手機店,惠裡依這個身材出衆的女子也消失了。她一定又跑去另一個地方騙男人了吧?雖然希望她能夠找到其它的生存方式,但那是維納斯自己的問題了。

在那個比三十五度還熱的“超級真夏日”,清彥來到我們店裡。他的腋下夾着之前那個紙箱,把它交給我。

“最近工廠沒什麼工作,我每天只能吃泡麪和白飯。請你收下這個當作謝禮。”

我打開箱子,是喬納森什麼鬼的畫,一幅沒有比基尼女郎的畫。我笑着說:

“這麼貴的東西,沒關係嗎?”

清彥也笑了。

“畢竟,這種東西,讓知道它真正價值的人擁有就好了。”

蠻會說笑的。於是我們握了握手,站着享用冰涼的菠蘿串,然後彼此說了再會。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了。象徵着和平、愛與環境問題的喬納斯海豚,現在仍然擺在我們家的冰箱旁當裝飾。沒有任何客人注意到它,這也是沒辦法的。畢竟,這是一個與藝術不相稱的城市,池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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