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啓明市搞開發,徵拆體量十分巨大,徵拆辦便招聘了一批從前在拆遷公司工作、如今又剛好失業的人。
在這一部分臨時工當中,有幾個特別能幹,徵拆辦主任李敏惜才,便向上級提出要搞公開招聘。實際上他是打算“挖蘿蔔坑”,解決下屬的編制問題。
誰知剛剛貼出招考公告,就有人在網上發帖舉報某領導的女兒被違規提拔,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於是正在進行的啓明市開發區指揮部徵拆辦人事招聘,便前所未有地公平、公正、公開起來。
有幾個憑真本事考上了,有幾個被李敏主任看中的人考試不內行,被其它人頂上了,李敏爲此大發牢騷:“市人社局就曉得招會考試的,不曉得招會做事的。”
當然,沒有考入正式編制、會做事的這幾個人繼續被李敏聘用着,現在看到崔國波居然以掛職幹部身份來接受鍛鍊,讓人心生嫉妒。
崔國波剛到徵拆辦的時候,指揮部正在開展路網項目,需要拆遷大量的房屋。
前些年,拆遷公司擾亂秩序造成的惡果逐漸發酵。一些拆遷戶看到有人通過蠻橫、死扛、網上發帖、和機關對峙等手段得到了好處,便開始跟學,加上媒體推波助瀾,徵拆的工作壓力非常大。
好多次,崔國波跟着徵拆辦的工作人員去拆遷戶家裡談補償,帶着空白協議去,又帶着空白協議回。
原先是拆遷公司的,現在考入徵拆辦的工作人員開始抱怨:“那時候還在拆遷公司的時候,戶主對我們客客氣氣,現在代表機關,反而難搞得多。”
有個臨聘人員,名叫竺承強。父親是村支書,他整天笑呵呵的,總會偷偷告訴崔國波一些跟拆遷戶打交道的技巧: “摸底丈量登記的時候,尺子扯鬆一點,多量幾個平方,上面一點都看不出來,拆遷戶還會往你口袋裡塞煙。”
崔國波搖頭道:“我根本不需要,我又不抽菸。”
竺承強提議道:“你可以拿回去給你爸,或者去小賣部換錢。”
崔國波繼續搖頭道:“這樣不好吧……”
竺承強繼續勸道:“我跟你說,收錢是不應該,但收包煙、吃頓飯不算犯錯誤。大家都收你不收,容易得罪人。”
這裡要說明一下,東華市經濟發達,公務員和事業單位工作人員收入不錯,就算不拿任何一點外快,也可以在城市裡過上體面的生活。
而啓明市經濟欠發達,對於這裡的公務員來說,抽一包好煙或者拿着好煙去小賣部換錢,都是一筆外快,畢竟收入比較低,有的時候,可能還要拖欠一二個月進行發放。
農村的房屋拆遷比城市複雜得多。
城市是國有土地,有房產證和國土證認定面積,很難做假;農村是集體土地,很多農民在可以申請辦理土地使用證的時候沒有去,或是拿到證後又不根據批准面積去建設,產生了很多後續問題。
崔國波其實根本不懂具體拆遷的事務,於是問竺承強:“根據政策算出來的價格就是他們最終的補償價格嗎?”
竺承強擺了擺手:“這個問題問好愚蠢。談協議、談協議,就是先談再籤。如果我們算出來多少就補多少,那還談什麼?”
崔國波便好奇地問道:“那政策之外,我們有多少浮動的餘地?”
竺承強一臉嚴肅地說道:“沒有什麼‘政策之外’,你不要亂說話,你要記住,我們都是按政策辦事。”
雖然徵拆辦的人對崔國波心生嫉妒,但考慮到他畢竟是掛職鍛鍊幹部,過二年就走的,倒是願意如實進行告知。
直到跟着徵拆骨幹去了幾戶人家談協議,又謄抄了十來份補償清冊,崔國波纔看明白其中的門道:籤協議就是談判。雙方要反覆試探、斟酌,難免爭執不停,最後才能達成一致。
徵拆人員也會提前做好兩套補償資料,一套儘可能低、一套儘可能高。這兩套方案的補償金額大概會相差幾萬元。
這幾萬元,在東華市可能不會太在意,主要是補償總額本來就很高,但對於經濟欠發達的啓明市的人來說,這筆錢就顯得非常重要。
第一次上門,徵拆人員會帶上那套補償低的資料,先試探一下拆遷戶的心理預期。
一般來說,拆遷戶聽了報價後大都不肯接受,有的勃然大怒,立刻趕拆遷人員走;有的坐地撒潑,罵罵咧咧;有的也會呵呵一笑,“不談了,我就做釘子戶了。”
幾天後,徵拆辦的工作人員會再去,並堅持這個較低的價格不鬆口。
談不攏時就插科打諢、講講葷段子、說說子女教育、國際形勢、民間偏方,儘可能地拉近心理距離。
在這個過程中,徵拆辦的工人員還會時不時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說道:“如果您堅持要做釘子戶,那我們也沒辦法,只能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拆除,到時候您就曉得損失了。”
慢慢地,拆遷戶提出的補償款與徵拆辦能接受的最高方案接近了,此時工作人員仍會面露難色,“大哥,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按照政策真的只能補償這麼多,您這不是爲難我們嗎?”
拆遷戶的人則說道:“我被你們天天談,也煩了。我不管什麼政策不政策,吃虧還是賺,我都認了。一句話,按我的價格來,我就簽字。”
工作人員繼續爲難地說道:“大哥,我也想和您籤啊,領導天天催,完不成任務就得挨批評。這樣吧,我給領導請示一下?畢竟我做不了主。”
金額相差不大的,指揮部的領導基本會同意,“先打開工作局面要緊。”而徵拆辦每簽下一戶,就是對剩下的拆遷戶施加更多的無形壓力。
籤協議的時候,崔國波發現同事拿出空白協議,翻到最後一頁,指着乙方簽字欄說道:“您看,協議上的金額是空白的。因爲您提出的要求超出了正常補償,考慮到您家庭困難,我們還是要想辦法給您爭取。這個補償方案呢,一時半會出不來,不過我向您保證,協議上寫的絕對不會低於您要的數,還會多千兒八百的尾數。”
“還有啊,您可千萬保密,別告訴其他人了。喏,你在這簽字。”這時拆遷戶心裡踏實了,大多也就眉開眼笑地簽了字。
回到辦公室,崔國波發現同事還要在合同上做些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