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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就立在景家小院的門口,腳下踩着從院子裡流瀉出來的一星兒暖光,渾身攏在毛茸茸的光暈之中,將一雙亮閃閃的圓眼睛睜得老大,微微張着嘴,正一瞬不瞬地瞅着他,就好像他是個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妖怪,萬萬不該在這裡出現似的。
孟鬱槐也是這時候才發現,這姑娘好像不似剛來火刀村時那般皮包骨了,臉頰長了點肉,身上彷彿也有了些曲線,瞧着倒沒那麼硬梆梆,唯獨那脊背,仍舊習慣性地挺得筆直。
兩人就這麼面對面地站了許久,身畔那匹大黑馬等得有點不耐煩,拿蹄子刨了刨腳下的土,喉中低低地發出一聲嘶鳴。幾乎是與此同時,羅月嬌從花小麥身後蹦了出來,一手直直地指着孟鬱槐,另一手掩了口,活像見鬼一樣,一驚一乍嚷起來:“鬱……鬱槐哥,原來你沒死?!”
“嘖。”花小麥趕緊回過頭去睨她一眼,“說什麼呢?哪有咒人死的?”
她心中就像是終於擱下一塊大石頭,整個人都覺放鬆起來,語氣雖兇巴巴,臉上卻帶了一絲笑意。
羅月嬌很無辜地扭了扭胳膊,低頭小聲嘀咕:“我不是咒……村裡人都說……”
“的確是遇上了些麻煩,好在最終都算有驚無險。”孟鬱槐這話彷彿是對羅月嬌說的,眼睛卻是望着旁邊的花小麥,“我亦知這段時間讓村裡的街坊鄰居們擔心了。”
擔心?怎樣擔心?真正替他擔憂的人倒的確是有的,只不過這村裡大多數的百姓,也只是拿這事兒當做是個茶餘飯後的消遣罷?
雖說事不關己。人家的確沒必要成日跟着發愁,但想到連日來自己在河邊擺攤時,所見所聞那些村民們的態度,花小麥還真是有點不痛快——然而這所謂的“不痛快”,實在沒必要在孟鬱槐跟前表現出來。
她頓了頓,也便順着他的話道:“是呢,不說別人。就單看我姐夫和大聖哥兩個,這段日子就一直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香。說來你或許不信,我姐夫那樣慢性子的人,居然着急上火得嘴邊起了一層燎泡哪!前兩日他倆纔去連順鏢局打聽過你的消息。若此刻知道你平安歸來,肯定高興的了不得!”
事實上,連順鏢局早幾日之前,已經知曉孟鬱槐及其他幾個鏢局夥計的下落,並暗中着人手趕去事發之地相助,因怕人多嘴雜走漏了風聲。對外仍一致表示毫無頭緒。柯震武眼瞧着景泰和與孫大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心中好生不落忍,卻又不咬緊了牙。硬是一個字都不曾透露。
“泰和兄弟和大聖兄弟……”孟鬱槐微微有些動容,低嘆了一聲,“實在對不住他們得很,教他們替我擔驚受怕。明日我必定上門探望,也好……”
“要不你現在就去吧?”花小麥也顧不得去想,大晚上的,一個姑娘邀請男人去自己家是不是不大合適,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景家小院,“我姐夫瞧見你好好兒地回來了,心中也就放下了。起碼今晚能睡個好覺。”
孟鬱槐低頭暗忖,沒有立刻應承下來。
一則這時辰晚了些,大喇喇跑到旁人家裡去,委實有點不合適;二則,他心下也憂愁,自己那沉不住氣的老孃,這十幾日不知會心焦成什麼模樣,只怕眼淚都哭幹好幾回。他雖對孟老孃的行事作風頗有微詞,但再怎麼說,那也是他的親孃,於情於理,都該儘快讓她見着自己的面,使她一顆心落回腔子裡。
見他不說話,花小麥便朝前邁了一步,又道:“你去吧,我弄些吃食與你填填肚子,省得回到家,還要將孟大娘折騰起來生火——對了,我那番椒開花了,白白的一小朵一小朵,特別可愛,你去看看?”
……又看?孟鬱槐立時有些忍俊不禁,忙生忍住了,點頭道:“也好,那我便先去瞧瞧泰和兄弟,也要叫他放心。”
花小麥當即高興起來,轉過身叮囑了羅月嬌兩句,讓她快些回家,路上小心點,然後便三兩步蹦進自家院子,高聲道:“姐夫,姐夫你快出來看看,這是誰?”
亮着燈的堂屋裡傳來幾聲響動,緊接着,景泰和與花二孃就前後腳走了出來。那花二孃一邊走,口中還不住地罵:“我看你這病是越來越嚴重了,哪個這樣了不得,就值得你大晚上鬼吼鬼叫地瞎嚎?看我不……”
她話沒說完就停了口,同剛纔的花小麥一樣,瞬間睜大了眼睛,嘴巴張成個圓形,死死望着含笑從門外走進來的孟鬱槐。
景泰和也犯了傻,立在院子當間兒呆呆地盯住孟鬱槐的臉,嘴脣動了動,卻又出不得聲,過了半晌,方不敢相信一般結結巴巴道:“鬱槐……鬱槐哥?”只這幾個字,便能聽出他喉嚨已是哽住了。
他那模樣居然像是要哭,孟鬱槐忙快步走了過來,拍拍他得的肩,笑道:“這是作甚,我不是好端端地就站在這裡?泰和兄弟,我知這段時間沒少讓你們替我擔驚受怕,實是對不住……”
“既是兄弟,何必說這些,回來便比甚麼都強!”景泰和搓了一把眼睛眼睛,扯住他就往堂屋裡去,眼見得是歡天喜地,整個人瞬間精神頭十足。
唔,景泰和眼下這副樣子,還真是……若非與他同住在一個院子裡,每日將他與花二孃如膠似漆的情景看了個夠本,花小麥簡直要按捺不住自己,產生奇怪的聯想了!
花二孃站在一邊發了一會子呆,好容易算是清醒過來,推了花小麥一把:“你快去弄點……”
“知道了。”花小麥衝她一笑,立刻擡腳進了廚房。
此時已差不多是夜裡該歇息的時候,不適宜吃得過飽。花小麥琢磨了一陣,便用那以鱔魚熬成的滷子做了幾小碗麪,又切了一塊豆腐皮,捲成筒稍稍油炸之後,與切成片的蘑菇擱進鮮湯中煨煮。
房後菜畦裡的小蔥割一把,切成碎丁炒雞蛋,明黃碧綠。望一眼便令人食慾大開,旁邊再擺上一小碟醬醃的甘露子,利利落落地端進堂屋。明明是最簡單的家常菜,從她手底下過一遍,竟也顯得比別家精緻了幾分。
花二孃在堂屋裡陪着景泰和與孟鬱槐說話。隱約有點犯困,腦袋一栽一栽地打瞌睡,忽見花小麥端了好幾碗麪進來,立刻跳起身,扯着喉嚨道:“你又煮這麼多幹嘛?最近晚晚臨睡前都要吃上一碗麪,我腿都粗了一圈。再這麼下去,老孃的好身段兒就要被你給毀了!我警告你啊,莫端過來。我是不吃的,打死也不吃!”
這話原不該當着孟鬱槐的面嚷嚷出來,然她嘴快過腦子,話都出口了才覺不妥。忙訕訕地衝孟鬱槐笑了一下。
花小麥笑嘻嘻瞟她一眼,理直氣壯道:“你哪隻耳朵聽見我請你吃了?我是想着,最近姐夫都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如今孟家大哥回來,他的心落到實處,想必立刻就有了胃口,因此纔多做了些。與你何干?”
花二孃翻了個白眼,再不做聲,景泰和被那麪條的香味一勾,真個覺得有點口水滴答,也便笑呵呵端了兩碗麪,擺在孟鬱槐和自己面前:“還是小妹想得周到,我是真餓了。”
花小麥愈加得意,衝花二孃一擡下巴,揀了張椅子落了座。景泰和一邊攪拌碗裡的面,一邊就不停口地問那劫鏢之事到底是何情形。
“的確是遇上了水賊。”孟鬱槐捧着麪碗,微微皺眉道,“那起賊人水性極好,三兩下將船攪和的翻了,貨也讓他們盡皆擄掠了去。當時那水面上亂成一團糟,便有一個沒經過事兒的夥計心下害怕,不管不顧地往岸邊遊——不過說起來,也該謝謝他趕回鏢局報信,後頭的事,纔會那樣順利。”
原來,他們那一行人雖遇上了水賊,鏢物被奪走,人卻並無大礙,只有其中那趟子手受了點皮外傷。那羣水賊奪了貨物就跑,孟鬱槐等人回到岸邊,商議過後,當即就決定要去將那鏢物搶回來,這邊廂,柯震武在得知了他們的消息之後,也打發了人前來幫忙。
一衆人在附近村子裡打聽到那夥水賊棲身的所在,漏夜時分摸將過去,少不得經過一場激烈打鬥,終是將東西一件不少地奪了回來,各人雖受了些輕傷,卻並不嚴重,將鏢物原封不動地運回芙澤縣,擇日再另派他人押送。
此刻孟鬱槐說得輕描淡寫,但花小麥大略也能想到,當時的情形應是十分緊急兇險,不由得蹙了眉道:“既然已經知道了那賊人的下落,你們爲何不乾脆報與官府知道?讓他們去解決,豈不便宜?”
孟鬱槐笑了一下,搖頭道:“鏢局的情況本就比較複雜,雖得倚靠官府來行方便,卻不能事事仰仗他們,否則傳了出去,會遭人恥笑,讓人看不起,於鏢局的名聲有損,將來這買賣,也就不好做了。”
“那……你們和那夥水賊火併,是不是……是不是殺人了?”花小麥點點頭,膽戰心驚地又道。
“你還知道這‘火併’二字?”孟鬱槐啼笑皆非,“我們外出走鏢,最重要的是保護鏢物的安全,能不傷人、不殺人是最好的。兩方打鬥起來,總免不了砍傷手腳,但如非必要,我們也不會取人性命,免得日後想起,心下不安。”
說着,他拈起一塊甘露子放進口中,笑讚道:“這醬菜倒滋味很好,比縣城裡有名的醬園子賣的那起還要強幾分。”
花小麥抿脣一笑:“這東西又不值甚麼錢,你喜歡吃,明兒我讓姐夫去鐵匠鋪的時候,捎帶手給你家送去一些。”
孟鬱槐想了想,擱下筷子:“特爲跑一趟就不必了,你明晚擺攤帶一些,我自個兒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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