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無雨,但星月滿天,湖面晶亮剔透,漂亮得像一面美夢打磨成的鏡子。
裴液立在船尾努力地搖着槳,但船搖搖晃晃的,還是離湖心越來越遠。
明眸皓齒的少女坐在艙中,裙子攤開成一朵青花,擡頭看着他笑:“騙人,你哪裡會劃了?”
裴液臉確實有些紅:“.我找人家問過的,你彆着急。”
劍賦果然是獨立於一切的素質,少年使劍畫眼時精湛的掌控力在此時雖未消失,但偏偏沒了那份一學即會的天才。
“今天可沒有風哦。”少女笑嘻嘻道。
“你別動嘛。”
“.我沒動!”
“伱偷偷動了。”裴液最會無理取鬧。
李縹青一氣,鼓起一口氣,兩手抓住船沿猛地晃動起來。
“誒誒誒別鬧!”正凝神感受動向的裴液立刻急了,“李縹青!亂了.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啊!”
“別搖了,真別搖了!對不起,你沒動.唉呀!真亂了!”
但李縹青根本不管,只憋着臉一個勁兒地搖,直到少年徹底放棄,粗粗出一口氣,把槳一扔,邁回船艙裡,一落屁股坐在她身邊。
少女才停下手,開心地笑了起來:“你不是說我動嘛!”
“我跟你開玩笑的啊。”裴液有些氣悶,“說好划船帶你去湖心的,我本來就不熟,你還一直搗亂,怎麼去啊?”
見少年好像真有些不開心,少女心情緊張起來:“什麼時候,說一定要去湖心啊?”
“你那天說的啊.就是你約我那天。”裴液聲音低下去,有些愧疚,“你說去湖心看鏡湖夜雨,但是那天我又蠢又笨,又對不起你.今天就想帶你過去。”
“.我沒有想啦。”李縹青柔柔一笑,輕聲道。
“你親口說的。”
“真沒有想.那只是藉口啦。”少女臉頰微紅地笑,聲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划船。”
“.”
船艙不大,少女輕輕往他身邊靠了靠,兩個人的袖子碰在了一起,她擡頭看着他的側臉小聲道:“在哪裡都好,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裴液心怦怦而跳,他發現他們好像確實再也回不去從前那樣的說笑玩鬧了——從另一個角度上——因爲現在他在她面前,好像有些太容易緊張臉紅而且嘴笨。
“那我們就在這裡了?”
“好啊。”李縹青輕輕伸開腿,“今天我好開心啊,裴液。”
“.對不起。”
“別老對不起啦!”少女笑,“你有完沒完!”
“.”
“又不全是你的事情。”李縹青雙手往後一拄,瞧着柔和的繁星,“昨日輸了修劍院的劍試,我也很難受,尤其不敢見師父。但今天收到了師父的回信他說那真是正好,可以把我留在身邊多陪陪他。”
少女一笑:“我知道他是安慰我啦,不過還是很高興。”
“然後,今天還見到了明劍主,竟然和明劍主說了那麼多話,她還說我可以進修劍院——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師父。”少女回憶着娓娓道來,“還有最重要的.”
她偏頭看向少年,本想故作生氣,但瞧見他的瞬間就笑了出來:“和一個笨蛋重歸於好了。”
“.”裴液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麼那麼笨啊!喜不喜歡.都不知道嗎?”
裴液終於不啞巴了:“你知道得很早嗎?”
“我比你早知道.兩天。”少女伸出兩根指頭,夾了夾。
“知道什麼?”裴液茫然。
“知道——”李縹青理所當然道,卻又頓住,臉一紅,“你煩人,不和你說了。”
裴液湊上前不依不饒:“快說,知道什麼?”
“什麼都不知道。”李縹青偏頭躲了一下,岔開話題,“裴液,你和明劍主是怎麼認識的啊?”
“.”
“那天邀你來,我就是想和你聊這些的。”李縹青回過頭看着他,“我的事情都和你說過了,可是你的事情還有告訴過我。”
“.我和你說過,明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裴液稍微離開些,低聲道。
“嗯。”
“其實她是整個奉懷縣的救命恩人。”裴液瞧着湖面,“八月初的時候,奉懷遭遇了一場很大的災難,明姑娘那時正經過薪蒼山,她先救了我,後來又幫奉懷拖延了一段時間。”
李縹青怔住:“.我沒聽說。”
“神京來的仙人臺封鎖了消息。”裴液道,“這事情很嚴重,隋大人說去打問過,卻也沒透出口風。”
“.”李縹青於是沒再問,只擔憂地看着他,“那這事情解決了嗎?”
“解決了。”裴液沉默一下,“.教我劍的長輩解決了它,他也死在了這場災難裡。但鑄成這災難的東西卻還活着。”
“是,什麼?天樓嗎?”
“.我不知道。應當是,天樓上面的一些東西。”裴液瞧着她,“天樓往上,還有境界嗎?”
“不知道。”李縹青怔了一會兒,“我只知道,天山掌派也只是天樓,但他是很高的天樓那是非常長的一段境界。”
裴液點點頭,低聲道:“他們說,知道這些事情並沒有好處,我就不告訴你了,只是你要記得.”
他認真地看着少女的眼睛:“見到與長着幽藍鱗片的人形怪物、【燭世教】、還有這個符號相關的東西,一定要儘快遠離。”
他在船艙勾畫出半個樹形,謹慎地沒有畫完。
“.好。”李縹青有些怔然,兩人一時沉默。
終於,少女忍不住道:“那,裴液,你後面打算怎麼做呢?”
她有些憂心地看着他。
“我會先去神京。”裴液安靜一會兒道,“變得足夠強、拿到足夠有效的武器然後,找到他們的所在。”
少女沉默。
“怎麼了?”裴液注意到她的情緒。
“所以.你是要去神京不回博望了是嗎?”李縹青臉色有些白。裴液立刻想起當時齊昭華的話,連忙向她一湊:“你也去啊。”
“.”李縹青怔,“我怎麼去?”
裴液笑:“我請明姑娘給你寫的,是去神京修劍院的薦信——我早想過這個問題了。”
但少女卻沒有他想象中的欣喜,而是有些茫然怔忡:“你說.我和你一起去神京?”
裴液這才意識到這提議其實一直只是自己興奮中的自說自話,此時心也揪了一下,溫聲道:“對,你既然要去少隴修劍院,爲什麼不乾脆去神京修劍院呢?哪怕過幾年你要回少隴.那時我可能也就離開神京了。”
“.”李縹青還是怔怔,“我還以爲你說的是少隴的薦信我還,從來沒有離開過少隴。”
對於從小生長於衣嵐山的少女來說,此時忽然要她離開家鄉,去遙遠的陌生都城,確實太過突然。
裴液心一點點揪起來:“你不想去嗎?”
“沒我只是一時沒有準備。”少女低頭,“而且師父沒多少時日了。”
“.”
“在少隴的話,我至少可以常回來看看他。”
“在神京,我們也可以經常回來啊,多費一些時日而已。”裴液喉嚨有些乾澀。
“.嗯。”少女沉默一會兒,忽地莞爾,“其實如果跟師父說這件事,他肯定也會要我去的神京修劍院,總是比少隴更好的。”
她看了眼緊張的少年,柔和笑道:“你不要那麼擔心啦,我只是需要反應一會兒。我也想和你在一起的啊。”
裴液麪上頓時露出笑容:“那我瞧你.面色很亂的樣子。”
“因爲你一下跟我說太多東西啦。”李縹青溫溫一笑,確實有些低落,“你知道嗎裴液,其實從很早開始,我就覺得我們像兩個世界的人。”
“.”
“你瞧,你天賦好,十七歲就學會了意劍,能一個人殺死七生,那些我面臨的困難,你很輕易就能解決。”清涼湖風之下,少女緩緩傾吐着心中的迷朧,“修劍院想要你,明劍主也誇讚你,你眼中的仇人,比天樓還要高.”
“而那已經是我看不到的地方了。”李縹青瞧着他,輕輕低了下眉眼,“我只想把翠羽這樣一個小派,帶到三州第一的位置,所以,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真的離得很遠。”
裴液沉默,低聲:“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不敢和你說這些東西。”
“是啊,所以.”
“所以和這些有什麼關係呢?”裴液偏頭看着身邊的少女,兩個人對視着。
裴液輕聲道:“天賦是生來便有的,它能評判一個人的好差嗎?縹青.我就喜歡在多艱難的困境中都能愉快歡笑的你,就喜歡一定要做到自己要做的事情的你,你就算不能修行、不會練劍,我也”
他低下身子,看着少女的臉蛋小聲道:“.我也覺得,你比明姑娘還要好看。”
李縹青本來眼眶已紅,此時忍不住笑了:“你騙我一次就好啦。”
裴液也笑,但還是固執:“真的!另一種的好看!”
李縹青於是臉紅紅地低下了頭,輕聲道:“那我也不會因爲自己不如你.就心裡擰巴。”
裴液臉上一下綻開了喜笑,他直起身,從懷中摸了一樣東西出來,藏在手心裡,把手背伸到了少女面前:“我給你準備的禮物。”
“.”李縹青亮晶的眼睛驚訝地看着他,“是什麼啊?”
“你猜嘛。”
“上次說是指上劍,又要等明劍主來——”李縹青笑着道,忽然頓住,怔怔看着這隻拳頭,已知道里面是什麼了。
裴液緩緩張開手,輕聲道:“我見你總是拿着你師兄給你鑄的那把指上劍,後來它壞了,你也緊緊握在手裡.人死不能復生,但你說過明姑娘是你心裡的支柱,我就想.請她幫你鑄一把一樣的【斬心琉璃】,你可能心情會好些不知道算不算填補一些遺憾。也可能是我自以爲是”
少年攤開的掌心上,是一柄栩栩如生的【斬心琉璃】,沒有機簧了,但卻有一枚鋒利的雲白真氣被神妙的手段固定在裡面。
上面篆刻的小字清晰明麗:“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縹青。【明綺天】”。
“.”李縹青拈起這枚小劍,靜靜看了一會兒。
“喜歡嗎?”裴液有些忐忑地問道。
“不喜歡。”
“.”
卻見少女擡起頭來,眼眶紅紅地囁嚅道:“怎麼沒有你的名字呢?”
“啊,我我覺得.我不行.”
“這是你送我的禮物啊。”李縹青遞給他,輕聲道,“裴液,你在我心裡.非常,非常重要。我想看到,上面有你的名字。”
“.”
等到少年仔仔細細地在上面刻下直拙的【裴液】二字,李縹青才接回來,臉色又有些紅:“裴液.我覺得,我們好像有些心有靈犀。”
裴液此時好像過了剛開始那緊張的階段,偏頭眨眼:“我們肯定心有靈犀啊!”
“哎呀~”李縹青笑,“我認真的,我打算送你的.也是指上劍,而且,刻的也差不多。”
“啊?”
少女柔柔地看着他道:“你知道,這句詩的下一句是什麼嗎?”
“.不知道啊,你只跟我說了這一句。”
“.那等送你的時候再說吧。”
“好。”裴液其實也沒那麼急着知道,這時候他心裡正醞釀一件頗爲大膽的壞事。
船上安靜下來,只有船波動水的聲音,李縹青瞧着這枚漂亮的小劍,一顆柔軟的心被填得滿滿當當,她輕膩道:“裴液——”
她語氣一僵,身體微繃。
身邊的少年低着頭,沒有看她,但一隻手卻伸了出來,輕輕碰到了她搭在地上的手。
然後,彷彿試探成功,裴液把手緩緩攀了上去,少女的手清涼柔軟,他將手指交叉過手指,深深地緊握交覆在一起。
湖夜靜謐如夢,兩人安靜地一動不動,而後,李縹青往他那邊輕輕挪了一下,緩緩地,把半邊身子靠在了他的前胸上。
胸膛溫熱的起伏近在咫尺,少女偏頭把半邊臉埋了進去,聲音輕軟而悶:“裴液.我好喜歡你。”
“.我也是。”
靜湖明船之中,年幼的少年少女輕輕倚靠在一起,兩襲青色的衣服彷彿交融,顏色像是秋日的蓮葉。
當是夢境中才有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