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銀兒絕對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夾襖捂得暖烘烘的身子,被猛地扣進一把實實着着的冰涼,這些鬆軟的散雪觸膚即化,還朝脊背滑去,令她瞪大眼睛,一下就繃直了上身。
另一同樣絕對沒有過的體驗則是如此猝不及防的“惡意”,或者說,就是“偷襲”二字本身。
從小到大多少個年月了,她早習慣聽到他人心中關於自己的念頭,那也正是她盡力避開交遊、喜好獨處的原因,而自打結識這位世兄,告訴他【心眼】之事後,他就習慣了在自己面前以【鶉首】遮蓋心神,令她相處起來舒適輕鬆。
誰料今日也頭一次令她知曉,看不見的人心有多麼危險!
姜銀兒氣惱地撐地起身,抓了一把雪就朝他追去,裴液在前面一邊笑一邊跑,長孫玦和崔照夜見了姜仙長受欺,紛紛跑來助陣,但她們不曾修武,只如兩個白搭的,裴少俠不需真氣也身形靈活,握住梨樹繞了兩圈,一邊避着姜銀兒的追殺,已嬉笑着在她們兩個臉上一人丟了一團雪。
這情景自然令觀者不平了,謝穿堂邢梔商浪一下場,形勢立時不一樣,裴液結結實實捱了十幾團雪塵後連忙高聲求饒,義正辭嚴稱打雪仗合該諸人同樂,豈有一堆人欺負一個之理。崔照夜本來跟在後面跑得氣喘吁吁也投不中他一個就頗沮喪,這時大以爲然,拾起雪來就朝身旁長孫玦扔去。
院中一時雪球亂飛,笑呼不絕,只這一點裴液絕沒說錯,這一定是比堆雪人更刺激的遊戲,朋友越多越熱烈痛快。方繼道齊昭華紛紛加入,連本來牆下倚坐的張飄絮在被姜銀兒一團雪丟到身上後,都故作氣惱地蹦了起來。
未參與者大概只有一人了,那襲令所有人敬重的身影含着淡笑立在階前,懷抱暖爐看着笑鬧的院子,她內穿淺黃薄襖,外罩輕暖白裘,是身很新鮮好看的衣裳。
這是她的院子,院中之人也皆在她的庇罩之下,即便熱鬧的年節,大家聚在一起同桌餐飲,也無人在這位【桐君】面前省略絲毫禮節,更無人敢自矜與之笑鬧。
裴液正從雪球紛飛的亂戰中僥倖逃了出來,立在牆下拂去身上的雪,轉頭瞧見她,瞪眼道:“你好清閒!”
許綽溫婉淡笑一下:“誰像你,欺壓良善,人共誅之。”
言罷也捉了枝上一綹雪,握了個小團團朝他丟了過去。
這雪本來就少,女子握力又輕,丟出時更是毫未發力,身形都沒晃,這小雪團撞在少年衣上就掉落摔碎,一點兒痕跡也沒留下。
但這在剛經歷了血戰的少年看來簡直如同挑釁。
“好啊,你要和我玩兒是不是?”裴液笑道,俯身捧了一把雪。
“什麼?”許綽微微一怔,目光往他手中一落,臉色微僵,“沒,不是,我不……”
少年兩隻手結結實實地從地上挖起了一大捧雪,在手中團成了個拳頭大的圓球……還攥實了。
任憑千機百智這一刻也沒有用,許綽茫然往後退了兩步,強掩慌亂道:“沒,我不和你玩裴液——你敢!”
“敵將許褚!我乃西涼馬超是也,可敢與我決一死戰!”裴液哈哈大笑,奮起臂膊丟出雪球。
許綽驚叫中轉身抱頭,還是被一團碎雪砸在側頰,立時就泛起了微紅。
她氣惱地蹲下也用力團了個硬實的雪球要丟回去,而一轉身,臉色先白了,裴液已摘了旁邊雪人半身大的大頭,兩手舉着大笑朝她衝來。
神勇難敵,簡直如一頭奔牛。
……
一夜盡興固然是好的,但當打雪仗的人們回過頭,看見那位桐君也面無表情地拂着一頭亂雪後,氣氛就難免寂靜下去了。
不需詢問,也知道那位勇士是誰。
深夜明月又出,裴液趴在書樓二層的闌干上,許綽立在他身邊。
“我是覺得,你一個人在那兒看着,其實心裡也想玩兒嘛。”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我纔去故意招你的。”
“那倒多謝你了。”
“不客氣。”
許綽已換了件氅子,頭髮也重新揭開理過,但將近寢時,就沒再簪了,散落在背後,這是一定是一頭頗令屈忻羨慕的長髮,流潤柔暢,絲絲分明,雪月下簡直泛着微光。
“總覺今年年關過得很快,老宅偷閒兩日,又該回修文館了。”許綽望着遠方,冷夜之下連綿的雪頂黑檐,“神京也該變得危險起來了。”
裴液看着她的頭髮:“因爲李度之死嗎?”
“算是吧。”許綽道,“從前,大唐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下,他人的聲響不過泛起細微的浪花。而現在,有個刺頭冒出來了。”
“我?”
“我。”
“哦。”
“裴少俠也不必失落,等天亮,我就把你送進宮去。”許綽道,“你可以做那裡面的刺頭。”
“我只聽說那裡面很容易砍頭。”
許綽淡笑:“嗯……你只要不得罪晉陽殿下,遇見難處了便求求她,至少……”
“至少保我性命無恙?”
“至少她就不會砍你頭。”
“……”裴液輕嘆一聲,“好像不是很好相處的樣子。”
“自古伴君如伴虎,一入宮門深如海。”許綽斂容道,“大唐的皇城,本來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幽深險地,你還期待是遊山玩水嗎。”
裴液不說話了,下巴枕在胳膊上,望着院中被他們弄得凌亂無比的雪地。
許綽安靜了一會兒,忽然道:“姜銀兒戴的那張戲面是你那日在樂遊原上買的吧,原來是件禮物。”
裴液“嗯”了一聲,笑道:“我其實給好幾個人都買了,你還說我亂買,早說了我那都是有用的東西。”
“別人的我倒沒見到。”
“都是些小玩意兒。”裴液道,“齊居士的是支尾部雕花的毛筆,寓意‘筆下生花’;長孫是本我前三喜歡的江湖話本,她沒讀過;崔照夜我給她刻了枚【山羽】的指上劍;方繼道是根戒尺,叫他過些年收了學生用……”
“你眼光倒頗長遠。”
“尚好尚好。”裴液笑,“方兄給我拿了那門《四氣玉燭劍》過來,我很感激他。”
“那我的呢?”許綽淡聲道。
“……”
“……”
裴液沉默一下,看着女子的臉,這張臉平淡地看着他,不像有什麼情緒。
裴液哈哈而笑。
“笑什麼?”
“許綽,我就知道你有時候就跟小孩兒一樣。”少年很滿意地驗證了自己的想法,“我當然也給你準備了啊。”
“嗯?什麼?”許綽微微挑眉。
裴液從懷中取出一個手指大的小豬泥塑,擬人般立着,手藝歪歪扭扭的,身子沒什麼細節,偏偏頭塑得很大。
最奪目的也正是這張臉,兩眼笑如彎月,嘴大大咧開,笑得得意又愚蠢。
“……這是什麼?”
“這個也是我在賣泥塑的那兒自己塑的,”裴液把自己的巧思遞在女子面前,“你瞧,今年是豬年,正好祝你一年開心——你瞧見它這副表情沒有,這叫什麼?”
“……什麼?”
“這都猜不到啊!它叫‘嘻嘻’。”裴液樂,“西西‘嘻嘻’,有意思吧。”
然後他又從袖中取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泥塑,各處細節都是同模塑出,只有神情收斂起來了,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豬臉。
“這個纔是點睛之筆。”他將兩枚泥塑並排舉在一起,認真數道,“西西嘻嘻、西西不嘻嘻、西西嘻嘻、西西不嘻嘻、西西嘻嘻……”
許綽沉默了。
半晌,偏頭笑了一下。
許綽收下這禮物,夜色深重,城中爆竹聲也漸稀,女子裹了裹衣袍回院入睡去了。臨下樓前她說:“裴液,我也給你準備了今年的禮物。”
當裴液朝她攤開手時,女子卻只搖頭,道:“是今年的禮物,不是新年的禮物,你且等幾個月吧。”
“是什麼?”
“反正比你這兩隻豬值錢。”
熱鬧一落下去,環境就顯得寂寥,裴液也沒什麼睡意,一個人倚在欄杆前數着寒星。
他已經來到神京三個月了,練了一些劍,擁有了自己的劍梯,雖然現下依然連第一階“蟬魚觀”都還未成一半,但畢竟有了方向。
自己的力量永遠是執行想法的基石,裴液對這一點想很清楚,縱然從不表現出疲累的樣子,喜歡逃課與玩笑,但他在修行上確實幾乎用盡了所有夾縫裡的時光。
“蟬魚觀”之四季二十四節氣,如今“春之劍”已成,接下來合該推進“夏之劍”。而正如姜銀兒所說,他習劍是“立中間,兩頭延”,在補習大量拙劍的同時,新的意劍也該提上日程,裴液不急去習閱新入手的儒家劍,而是打算先學那本已在行囊裡躺的有些久的劍籍。
《幽幽地中仙》
他還記得這個是翠羽繳於七蛟洞後贈給他,也該早日學完後還回去。
【劍態】與【西庭心】是他所掌握的兩份位格更高的力量,參星之螭火入駐西庭心之後,裴液宛如掌控了“火”之權柄本身,登臨仙官之位。
而這職位顯然是可以攀升的,他至今也不過只點亮了下方七殿之中的一座。
對裴液來說,這首先是封印《紫竹林龍仙秘詔》的工具,但很顯然,這荒蕪千年的西庭之中,似乎也藏着世界的另一副形態,或者唯有登上那座最高的神殿才能知曉。
而這顯然不是他一個人的秘密,至少早在二三十年前,歡死樓就在謀求西庭心與仙權。如今他們在少隴受挫,下一步又將如何行動呢?
那夜丘天雨說,自己的命和屍體比太平漕幫要值錢,楊家渡上陳刃重也曾嘗試殺了自己……燕王府如此想要自己的命,是否也是因爲這身懷的重寶呢?
裴液正想沉入這座西庭中再去看看,自入京以來,他已在裡面逛了好些次,對其也熟悉了不少,但這時天上卻瑩閃閃亮了一下,裴液只一怔,那道熟悉而美麗的流光就落入了他的掌間。
一枚細潤的小玉劍,還帶着冬日高空的冰冷。
其上繫着一枚小小的信筒。
明姑娘的信。
裴液簡直驚喜,雀躍之色溢於言表,接在掌中拆閱開來。
真是久違的筆觸了,然而一見清晰的字跡,那語聲便彷彿響起在耳邊,好像什麼都沒有變過。
就伏在露天的欄杆上,裴液拆開了這封手信。
“裴液,久疏問候了。
自收你上封回信後,已過了兩月有餘,今我南下在蘇杭之間,坐船遙見城中煙花萬重,乃知正逢年節,歲聿云暮,一元復始,順祝你新年愉悅。
我問劍已歷南方劍門一半有餘,一路順利,所得亦豐厚,待相見時可與共談。今我將往洞庭而去,想來恰逢春草,而長安遙在西北,恐怕見不到嫩綠,卻不知有沒有下幾場雪?
你在神京諸事如何?兩月來未再得你信,不知是否又歷險境。我去信秋驥子前輩,得知你今在晉陽殿下遮蔽之下,神京之中處事便宜,想來應當過得還好。我也向這位殿下去了封信,但卻沒再收到回信了。
在神京有所倚仗是件好事,只是寄寓在高樹,鳴飛絆葉枝,其中微妙之處,你亦需多見多想。
另,入劍院時給你佈置了劍業,不知如今練得如何了?前日我在東海劍會上見了柄很適合你的劍,不過沒帶許多銀錢,只得錯過了。
遺憾。
雲,正月初一於江上。”
裴液按着這張信紙仔仔細細讀了好幾遍,嘴角不自覺勾起笑來,肩上小貓難得和他同感,輕嘆道:“好久不見白裙子朋友了。”
“你別給明姑娘起外號。”裴液蹙眉看它一眼,珍而重之地把信紙收好放起。
黑貓不反駁他,只又輕嘆道:“裴液,你好像確實長大了,買了一筐有趣的玩意兒,竟然全是送給別人的。”
“誰說的,我也給自己買了一件。”
“哦?什麼?”
裴液笑着從懷中取出個小木杆來,皮柄,末端綴了個毛絨絨的球。
“……這是什麼?”
“逗貓棒。”裴液道。
“……”
夜風吹上少年含笑的臉,額發飛揚,這張臉棱角開始顯現,好像確實是長大一些了。
或者那是初愈之後突出的骨線,因爲其實也就是在今天他纔剛剛恢復得差不多。
爲了贏得朱雀劍賭,他燃燒了脈樹七層的十分之一,搏得了流傳神京的聲名,而爲了在聖前坊前割去李度的頭,那個凌晨他燒去了剩下的十分之九,沒有任何人看到。
壬午年的第一天就此結束,斗柄指北,天下回春,裴液知道自己十八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