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嬪妃顯然也知道郭寧太妃家世,此刻她們也顧不上身份了,紛紛跪地向她乞求幫助:“寧妃娘娘,寧妃娘娘!求您了,幫幫忙,幫我向皇后娘娘求求情,讓我做個宮女奴婢伺候您罷,我不想這樣……不想這樣……”
“是的,是的,求寧妃娘娘慈悲!”
“求寧妃娘娘慈悲……”
郭英已經找人給郭寧太妃傳來了消息,郭家準備站在建文新君這邊。
郭寧太妃哪裡會爲這些以前跟她爭寵的妃嬪去爲難馬皇后?她對周圍的聲音一概不理,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
就在這時,馬皇后在金靈的攙扶下,來到了郭寧太妃的面前。
馬皇后款款來到郭寧太妃的面前微微屈膝行禮道:“晚輩拜見寧太妃。”
“皇后娘娘在上,妾身有禮了。”
郭寧太妃連忙恭敬還禮。馬皇后將將她扶起,滿是和煦地看着她。
郭寧太妃看到馬皇后這幅模樣,心裡還是鬆了老大的一口氣。
雖然兄長已經派人給了自己一顆定心丸,但她再怎麼樣也只是個深宮婦人,在這充斥着死亡、哀嚎與臭氣的大殿內說不害怕是假的,只是郭家在心裡託着她而已。
郭寧太妃定了一下心神,嘴裡恭敬道:“皇后娘娘之禮,妾身哪裡敢受,謝皇后娘娘來爲妾身送行。”
馬皇后也不說話,逕直拉着郭寧太妃走進旁邊一間無人的偏殿。她身邊的金靈急忙跟上來到殿內的主座前,跪在地上用宮裝衣袖仔細地將主座與左下首位置擦拭乾淨。
馬皇后卻不過去就坐,而是微笑着對郭寧太妃道:“請寧太妃坐主座,晚輩坐下首就行。”
接着她向金靈使了個眼色。
金靈會意,連忙走了出去將偏殿之門關上。一會兒她那嚴厲地聲音便在偏殿外響了起來:“該幹什麼繼續幹!該上路的上路!”
殿裡只留下了馬皇后與郭寧太妃二人,雖然耳邊還是不時傳來外面妃嬪們上吊時,喉嚨裡發出的瘮人聲音,但離了正殿之後,郭寧太妃整個人都好受多了,臉上也慢慢開始紅潤起來。
她連連擺手,拒絕坐上首,二人謙讓半響,馬皇后最後還是不得已坐上了主位。
馬皇后對着下首隻坐着半個屁股的郭寧太妃道:“您是皇爺爺的枕邊人,就是長輩,晚輩按輩分稱呼您爲一聲皇姑奶奶,不知妥當否?”
這馬皇后主持了這麼多次的殉葬,弄死了這麼多先帝的嬪妃,居然一直面不改色,此時還能在滿是死人的殿宇旁邊與自己套起了近乎。
郭寧太妃已經知道馬皇后是那種手段與心思特別厲害的人,哪裡敢因爲她的年紀小、輩分低就有任何的怠慢與不恭敬?
她低眉順眼地順着馬皇后的話語,迎合着馬皇后的親近。
二人論了一下親朋戚友,拉扯了一下家常,馬皇后纔開始進入正題,她彷彿是對郭寧太妃說,又彷彿是自言自語地道:“當年您的長兄鎮國上將軍、陝國公火攻之計,大破陳友諒的六十餘萬水軍,爲大明立下赫赫功勞,可惜天不假年,逝後又被捲入了胡惟庸案,被削除了世襲罔替的爵位。導致您長兄一脈,現在只能在您二兄的麾下謀些差事,實在是可惜至極。”
馬皇后停頓了一下,繼續道:“不過您的二兄一脈好生興旺,後輩也都是朝廷棟樑,都是與國有大功之人,若是陛下歷數郭家功績,再恢復陝國公一脈的鞏昌侯爵位(陝國公是追封),也是能服衆的。”
郭寧太妃已經完全聽懂了馬皇后的意思,這是要郭家明確站隊建文新君,全力輔佐新君了。這肯定是出自建文皇帝的授意!
郭寧太妃哪敢怠慢,連忙起身行禮道:“二兄從小教育妾身說‘郭家深受皇恩,定世代效忠於朝廷’,妾身雖是女子,也是謹記於心的。鞏昌侯的爵位,郭家從來不敢妄想,全憑陛下聖意。”
馬皇后嘴角微微一揚,接着說道:“晚輩猜想陛下已有決斷,不日怕是有聖旨下達了。對了,聽說武定侯早年南征北戰,於草原打過王保保,於遼東築過城池,好像連十五皇叔(遼王)的王府都是武定侯當年督建的?”
郭寧太妃回道:“是有此事,因二兄乃是遼王殿下的丈人,所以先帝當年特命二兄爲其建王府。”
“怕不是丈人那麼簡單吧?十五皇叔熟習軍旅,屢樹軍功應該學自武定侯?”馬皇后微笑的問道。
“妾身遠在深宮,這些細事妾身就不知道了。不過,遼王殿下對二兄倒是無比尊敬。”郭寧太妃回答完後,低頭不語。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偏殿內有些沉默。
過了會兒之後,馬皇后纔開口道:“陛下剛剛登基,後宮只有晚輩一人。聖上聽聞武定侯有一嫡親孫女,生的是知書達禮、孝順賢淑,私下與晚輩商議,想今後封爲貴妃。晚輩也一向崇敬武定侯家風,非常贊同陛下之意。不知皇姑奶奶意下如何?”
馬皇后說得女孩兒,可不是一般人。先帝在時,曾有意讓武定侯的這個孫女給燕王世子朱高熾當側妃,以皇室聯姻心腹勳貴,是帝王一貫籠絡人心的手法。
但這事兒纔剛露出一些風聲,先帝便賓天了,朱允炆登基後當然不可能讓武定侯家與燕王府扯上什麼姻親關係,另外出於拉攏武定侯家的考慮,馬皇后只能支持丈夫納武定侯家的孫女爲貴妃。
至於朱高熾這個堂弟邊,朱允炆當然也沒想過做什麼補償,一是婚約從沒正式開始,二是朕這個皇帝還需要跟一個臣子將這些嗎?
郭寧太妃回答道:“二兄纔是郭家之主,皇后娘娘要問妾身的二兄才行。何況妾身已是將死之人,無心理會這些事了。”
馬皇后笑道:“您是皇爺爺的枕邊人,整個皇室都是您的後輩呢,陛下自然也是。陛下要納的貴妃也是您郭家的孫女,這事兒當然還得您去跟武定侯講。至於這殉葬之事,皇姑奶奶乃是功臣勳貴之後,郭家開國有功、滿門忠烈,妾身自然是可以請旨特赦的。將來咱們親上加親,晚輩將來還要對皇姑奶奶更敬重一些呢。”
郭寧太妃有些臉紅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
“皇姑奶奶若是覺得尷尬,晚輩可以向陛下請旨爲您改個尊號,如此外人就不會知道什麼了。”馬皇后低聲道。
“妾身謝皇后娘娘恩典,謝陛下恩典!”郭寧太妃連忙起身行禮。沒有爲先帝殉葬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是個很大的污點,皇后能爲她改個尊號,外人便不會知道此事了,後半生便能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畢竟是皇宮大內的事,外臣除了一個尊號,誰認識她這個深宮婦人呢?
馬皇后也忙是起身將她扶了起來,握着郭寧太妃的一隻手親近地道:“以後咱們就更是一家人了,多禮顯得生分呢。”
“嗯,聽皇后娘娘的。”郭寧太妃點頭。
“對了,陛下常對妾身說十五皇叔是朝廷東北的最強的屏障,爲朝廷揚威塞外,陛下還說恨不得跟十五皇叔學兵法韜略呢。不知——”接下來的話馬皇后沒有說下去,而是看向郭寧太妃。
郭寧太妃聞弦而知雅意,立馬說道:“妾身聽二兄說過,遼王殿下信奉儒家學說,尤其尊禮,對二兄這個丈人也是視如生父一般對待。三綱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遼王殿下常掛在嘴邊說的話,妾身想若是陛下但凡有命,遼王殿下無有不應!”
“如此甚好!”馬皇后的歡喜溢於言表,她對郭寧太妃更加親近了,與郭寧太妃說起了封郭家女爲貴妃的所有流程和皇家對於郭家的賞賜。
直至一個時辰之後,馬皇后才意猶未盡地起身離去。
郭寧太妃的宮女和宦官也從偏殿外走了進來,扶着郭寧太妃往外面走去。
郭寧太妃一路上都是閉着眼睛走出這間煞氣橫生的大殿,出得殿門之後,她才睜開雙眼,長長地吸了一口外面新鮮的空氣。
望着遠去的馬皇后鳳輦,郭寧太妃心道:這皇后好厲害的手腕,根本不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比建文新君厲害多了!看他們夫妻的樣子,估計建文新君很聽這馬皇后的……
看來這後宮以後就是她的天下了,我這輩子就只能仰其鼻息了嗎?
要儘快聯繫二兄說起剛纔的婚事才行;二兄應該儘快在公開場合做出全力支持建文新君的姿態出來;還有遼王殿下的事,要是辦得慢了,估計我這下場堪憂。
郭寧太妃斷定,只要她將剛纔馬皇后跟她說得三件事辦好,她長兄郭英的鞏昌侯爵位也能再次回到郭家的頭上來……到時候,她郭家一門雙侯,世襲罔替,郭家嫡女爲新君貴妃,郭家自然會被新君所信重。
那是何等榮耀!何等興旺的場面!
到時整個大明還有比他們郭家更尊貴的勳貴嗎?到時或許魏國公府都比不上了吧。
郭寧太妃想想都有些興奮,她想到了她以後在後宮的權勢與地位,她的輩分可是比新君都長兩輩,又有了如此興旺的郭家爲依靠,到時馬皇后還不一直看重自己?
郭寧太妃最後轉頭看了身後的殿宇一眼,哭泣之聲漸漸隱沒了,那些妃嬪都走了!她這纔想起,若不是有郭家爲後盾,她自己或許就是這麼個下場了吧?
她忽然感覺到了陣陣陰風,好像看到了那個對跪拜求情的妃嬪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道:“我們都死了,你爲什麼能活着?爲什麼剛纔不向皇后求情……爲什麼……爲什麼!”
郭寧太妃身體一軟,往臺階下就是一滑,若不是身邊的宮人及時將她扶住,恐怕就摔下了下面的那幾十節臺階!
那樣如何還有命在?!
她一個激靈,這纔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這裡簡直是鬼門關啊!她一刻都不敢停留,驚聲對左右宮人道:“快走,快,快走!再也不來了,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想來了!”
……
先帝規定的三日國喪之期已過,但京城臣民百姓仍不敢太張揚。
平日裡尋歡作樂的王公子弟,此刻更是謹言慎行,除了去衙門裡當值,便是待在家裡宅着,一是免得被御使言官揪住把柄,二是藩王們要陸續進京參加先帝的落葬封陵儀式了。
這些個藩王們大多都不是什麼好脾氣,並且今上還對這些藩王們各自派出欽差,阻攔他們入京在先帝的靈前盡孝……估計這些個藩王此刻心裡都憋着一肚子的火,可不能這麼不識時務往刀口上去撞,若是一個不小心撞刀口上給別人弄死了,你還指望藩王給你賠命嗎?
所有人都謹言慎行,唯獨曹國公李景隆不然,他雖然悲悲慼慼着一張面孔,任誰見了都是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但心裡可着實是意氣風發得緊。
建文帝是他的表弟,藩王們都是他的發小、親戚,他跟誰的關係都處得不錯,而且他現在是大權在握,誰都要巴結他這個託孤重臣!
今天他是尤其高興,他的皇帝表弟,清早就又派人給了他一封聖旨,讓他做個扶靈大臣!這可不是一般人有的待遇,先帝的靈是誰都能扶的嗎?
他的皇帝表弟有這個資格,藩王們有這個資格。
滿朝的文武公卿只有魏國公徐輝祖和他曹國公李景隆能參與扶靈!連那武定侯郭英和日夜兼程從雲南跑回來的西平侯沐晟都只能靠邊站!
接到聖旨的時候,他正在衙門的校場上主持五軍都督府與宮禁,當着無數高級軍官的面,露了好大一次臉。
無數將領上前來巴結他,連幾個平素跟他有點隔閡的老將也都圍了上來,李景隆也不擺臉色一一與其敘舊。
以前這些個老將雖然都是他爹李文忠的部下,但都是自恃功勞,與他只是表面上客套,其實骨子裡都很高傲的,李景隆心裡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