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殷這番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倒是讓剛剛從大雨傾盆,劫後餘生之後的郭鏞回過神來,陷入了沉思之中。
梅殷一向不說謊話,他說皇帝病了,郭鏞當然是信的。因爲他和父親郭英剛見過皇帝沒多久,而且皇帝還曾臉紅脖子粗地訓斥過他們郭家父子辦事不力,說他們郭家辜負聖恩。
所以郭鏞對朱允炆的臉色印象很深,那深陷的眼窩,蒼白的臉膛,不時的咳嗽,此時想來,如此狀態的皇帝,倒真有可能爲戰事的失利而病倒。
但是皇帝的病有多重,那就不好說了,畢竟眼前梅殷是不太可能,將皇帝的具體病情在此說出來的。
徐輝祖對朱允炆的病情也很上心,徐輝祖跟郭鏞不同,他跟梅殷一樣是真的關心朱允炆。這一仗打下來,麾下的兵馬十成中損失了三成,京城現在拿得出手的,只有上十二衛了。
今天幸虧老天爺開眼,關鍵時刻下了場大雨,讓湘軍的三個火炮陣全啞火了,否則的話再讓湘軍這麼轟擊下去,他徐輝祖絕對跑不會城來。
這一點徐輝祖沒有什麼僥倖心理,他相信,若是湘軍的彈藥足夠,守護自己的兵馬早晚會被湘軍的火炮轟潰,經過這一些列的戰鬥,他已經清楚地知道湘軍火炮的威力。
真是禍不單,皇上居然在這時候病了……徐輝祖的臉色陰沉如水,一會的工夫變了好幾次,一雙眼睛似看而又非看地瞅向皇宮的方向,讓郭鏞心中直發毛。
大雨下到下午就減弱了,到了晚上,變成了淅淅瀝瀝、時大時小、時斷時續的陰雨連綿。
徐輝祖擔心雨停之後湘軍火炮繼續轟擊京城,而京城一旦坍塌朝廷將再也沒有憑藉,因此,趁着陰雨連綿之際,督促麾下人馬開始在所有的城門後面修築營寨、防禦工事,預備萬一。
而南京城下的湘軍大營之中也是一片忙碌,有沿營地周圍挖防禦工事、挖溝排水的,有忙着擦拭刀劍盔甲保養的,有保持糧草乾燥的,等等,各有各樣的事務。
何耀祖、徐忠、李天福等人則聚集在朱久炎的大帳之中,商量着下一步的進攻策略,這樣的聚衆議事已經搞過了一次,不過當時每個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大雨下懵了,也沒人有什麼好主意。
雨仍然在下,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過,後方卻傳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朝廷的三十萬西征軍團被朱柏降服,此刻正在朝着南京趕來。
而且何耀祖將上次戰鬥的意外發現說了出來,郭鏞跟他激鬥片刻後,居然跟他說出了正是郭家在南京城內散佈流言的消息,並且還說郭英已經聯繫了南京城內的谷、韓、沈、安、唐、郢、伊七王,準備想辦法打開南京城門,放湘軍入城,請朱久炎予以配合云云。
何耀祖將信將疑地將這些消息當衆說了出來。
衆人正一籌莫展之際,聽到此訊,先是一驚,再是一喜,然後則是對此事的真僞充滿了疑慮。
若這是朝廷使出來的詭計怎麼辦?
朱久炎對此事卻是信了大半,不說郭家在建文朝廷的處境,單說城內孫禮傳回來的消息,也表明南京城裡有一股勢力正在幫助湘王府散佈對朱允炆不利的消息,增加百姓對建文朝的不滿情緒。
建文朝已到了末路,他不相信郭家會陪朱允炆一起走向滅亡。
而且即便有詐又能怎麼樣?
要他們打開城門,朱久炎纔會派人進城,即使到時候有詐朱久炎也不怕。因爲他還有一張底牌,定淮門的千戶謝顧!
這是憐星當初爲了逃出京城做的預留準備,可是當時並沒有用的上,此刻攻打南京,卻正是時候利用起來。
謝顧纔是朱久炎最後打算用的破城招數,謝顧有無數的把柄在東廠的手上,不愁他不開門。
到時候兩邊城門大開,朱久炎分兩路入城,無論如何南京都是他的!
衆人見朱久炎有了決定,當下都是聚精會神地聽着朱久炎說着計劃。
聽完之後,衆人也都覺得可以,雞蛋不放一個籃子裡,有兩手準備,是最好的。就看到時候,哪條路能夠揮出一錘定音的作用。
雨依然在下,徐輝祖認爲湘軍不會這個時候攻城,所以南京城裡的官軍都在集中力量鞏固防禦工事。安排好事務之後,徐輝祖心中掛礙着朱允炆的健康,連溼衣服都沒有換,便攜着梅殷直奔皇宮而去。
然而湘軍沒有閒着,大帳之中的謀劃一經確定,很快就行動起來了。
……
京城外郭的戰鬥打得是震天動地,不只是皇宮裡的朱允炆夫婦,京城裡的所有軍民百姓,無不關注着第一仗的勝負。
午夜,徐輝祖、梅殷二個人匆匆忙忙地叩開了宮門,然後就是朱允炆分遣內官到南京城內的各大臣的宅第將他們一一召到宮中,隨後君臣都進入了奉天殿。
朱允炆吩咐內官前去召集羣臣的時候,雖然極力在保持着他的喜怒不形於色,但是眉宇間的那一絲虛弱和憂慮卻是根本就遮掩不住。畢竟剛剛嚇得昏倒過。
根據給徐輝祖、梅殷開宮門的小黃門所言,他的這位託孤重臣之首、魏國公、中軍都督府大都督進宮的時候是一臉的失魂落魄,而且冠斜衣亂,臉上的血跡、灰塵與水漬更是用狼狽不堪一詞都不足以形容。
這種種情狀到底說明了什麼,不說朱允炆,連久在宮中見識頗多的天武將軍、宮人們都明白,徐輝祖他們的這副模樣,分明就是打了敗仗。就是不知道具體遭遇了多大的失敗——但從他們倆渾身溼透,滿身血漬已經可以說明他們趕路之匆忙,都已經來不及整理儀容了,至於徐輝祖那一臉的失魂落魄,定然就是因爲前面敗得比較慘了。
這才交戰一天啊!京城裡還有十幾萬大軍,不是說天下兵馬,京城裡的上十二衛最厲害嗎?怎麼一點都抵擋不住的樣子?
更讓這些天武將軍和宮人心生不安的是,回來的只有徐輝祖和梅殷兩個人。要知道徐輝祖和梅殷是何等身份,哪次出入不是數十將領跟隨,上百部曲護衛……
這種狀況背後到底意味着什麼,只要稍微多想一想,這些天武將軍和宮人就止不住心中的恐慌。
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把徐輝祖和梅殷身邊的將領、部曲都殺了,尤其看他們二人的樣子,更是親自上場戰鬥的模樣……湘軍的戰鬥力那是何等的恐怖?
難道這樣恐怖的大軍已經突破了外秦淮河,摧毀了外面興盛建起來的羊馬垣,兵臨南京外城郭下了?皇帝和文武大將們此時還未必商議出了一個頭緒來呢。
燈影搖曳,奉天殿外的天武將軍和宮人們面面相覷,他們看到的都是一張張慘白的面孔,頓時只覺得這煌堂的奉天殿內居然有些鬼氣森森的感覺。
大明自太祖開國以來,明明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強的國勢,怎麼自從這建文皇帝繼位後,忽然間就變得風雨飄搖了呢?
“費大力氣興建起來的羊馬垣,以及五萬兵馬在一天之內就被叛賊擊潰了?五萬兵馬只剩三萬逃回?你們是怎麼領兵的!?朕派出去的十幾員戰將,竟然只有你們倆個回來!?湘軍戰法獨特,兵器犀利,不是你們爲了推卸責任而誇張其詞吧?朕的身體,不用你們操心!你們該操心的是,如何退敵!!!
如今叛賊朱久炎安然渡過外秦淮河,摧毀羊馬垣,朕與他之間只有兩段城牆的阻隔了!?這就是你們爲朕用命報效的結果!?”
果然,徐輝祖與梅殷進去不久之後,殿內緊接着就是一響巨響,然後便響起了朱允炆尖銳的質問聲,雖然已經是極力地壓抑住了怒火,但是那聲音之尖利卻是不同於以往,居然穿過空曠的大殿,一直飄到了奉天殿的門口,讓這些天武將軍和宮人們都隱隱約約地聽了個完全。
皇上居然身體有恙?徐輝祖和梅殷如此狼狽地入宮,居然是看望皇上身體來的。不過,今天皇上的脾氣還真是大啊,對魏國公他們都如此訓斥……環衛着奉天殿的一衆人等無不在心中暗暗地想着。
其實這一點無需聽嗓門才知道,先前的那一聲巨響,肯定就是皇帝怒拍御案的聲音,那一下,御案肯定是沒事的,頂多崩掉一點黃漆,皇帝自己的手掌倒是說不定要疼上兩天。
不過比起朱允炆的手掌,最令他們擔憂的還是朱允炆昏倒的問題,在京城被圍的情況下,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湘王父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善待宮人……建文皇帝雖然看不起宮人,動輒打殺,但只是打殺跟前的人而已,危急不到他們這些小人物身上,也不知道湘王父子會是個什麼性子?
相比脾氣未知的主子,已經給他們摸透性子的朱允炆,反而能讓他們放心很多。但願皇帝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奉天殿內內衆臣的的擔憂與殿外於外的天武將軍和宮人們驚人的一致,從朱允炆聽了徐輝祖的戰況彙報之後,怒拍几案起,一通訓斥……殿內的人無不都緊張地注視着朱允炆的面色,不是怕他要怎麼處罰徐輝祖或者遷怒於誰,而是怕朱允炆被氣出個三長兩短來,再來個昏倒,那真的萬事皆休了。
還好,這一回朱允炆雖然怒髮衝冠,臉色卻是通紅而不是蒼白,而且朱允炆在這一刻並沒有憋着氣,反倒是連聲怒叱與喝問,將心中的鬱結都發泄了出來。這種情況讓殿內皆爲科舉出身,有着醫學常識的衆臣無不輕吁了一口氣。
只要還能大聲發脾氣,而不是向先前一樣坐在那裡憋着生悶氣,情況就不會太糟糕,即便皇帝此時胸悶心慌,他們也可以從旁勸導,無需用藥都有可能慢慢緩和下來。
最怕的就是皇帝被氣得一下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如果再有臉色蒼白,倒地昏迷的症狀,衆臣可就要真慌了手腳了。
雖然建文皇帝在朝政的處理上很幼稚,但怎麼着都是太祖欽定的繼承人,已經登基的皇帝。而且,即便他的很多政策很不切合實際,出發點卻也是好的,只是受到了黃子澄、方孝孺等書呆子的影響而已。本性是不太壞的,平心而論,建文皇帝怎麼也算不上是個暴君,雖然制定的那些政策對國家造成了很多傷害……
這便是殿內一衆大臣的想法,他們對於朱允炆還是寄予厚望的。
想來也是,要不是支持朱允炆的,此時也不會被他召集過來商議對策。
“陛下,湘逆叛軍的火炮極爲犀利,尤其是他們戰船上攜帶的重型火炮,在其轟擊下,羊馬垣根本就不能起到任何效果,就是魏國公也因靠前指揮全軍而被叛軍的重型火炮所傷。魏國公當時正在前線號令旗鼓,若不是郭鏞奮起相救,或許此刻已經殉國。”
徐輝祖倒是一直在硬挺着捱罵,梅殷卻是實在瞧不下去,開始爲徐輝祖極力抗辯,他將徐輝祖的忠誠表現娓娓道出。
徐輝祖見朱允炆臉色好一些了,纔開口辯解道:“朝廷的水師被陳瑄帶領投敵,羊馬垣裡的步軍,是從各家匆忙抽調的,微臣雖然一時倖免,卻也想過率領殘軍作最後一搏,以身殉國……只是當時大勢已去,拼死又有何益?而國事卻尚有可爲,正要我等齊心合力才能挽此狂瀾。微臣不是畏死,而是要爲陛下留住這有用之身。”
真人說真事,若是別人如此說,難免給人假模假式的感覺,但這些話從徐輝祖口中說出,卻是讓人覺得信服,哪怕是在他剛敗之後說出。
聽着徐輝祖的輕聲辯解,殿內諸人或者多次扭頭打量着他,或者偷偷地反覆觀察着他,或者直接偷瞧朱允炆的神情,又或者哪都不看,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地思索着什麼。這些是官僚們練出來的一項本事,神色基本上不變化,眼色卻是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