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後, 陳敬宗回府的時辰與冬季沒變,天色卻只是昏暗,尚未黑透。
陳府的守門小廝早已變機靈了, 看到他走過來, 主動稟報道:“駙馬,公主回府了。”
陳敬宗淡淡地點點頭,身後富貴眯眼笑, 雖然公主回不回來都跟他沒關係,可主子沒有撲空, 他也跟着高興。
朝雲幾個丫鬟都很安靜, 見到駙馬, 朝雲小聲道:“公主睡着了。”
陳敬宗就以爲她提前睡了, 跨進內室的時候,才發現她躺在榻上, 旁邊擺着一本書。
應該是想等他的,只是睏意來襲, 她自己都沒發覺,就這麼睡了過去。
陳敬宗站在榻邊看了一會兒,退回堂屋,問前幾日跟着她住在宮裡的朝雲、朝月:“這幾晚公主睡得如何,夜裡可有做噩夢?”
朝雲:“沒聽公主說做噩夢啊, 不過今早不知爲何睡了個長覺,快晌午才醒。”
朝月:“可能是前晚陪皇上下了一個多時辰的棋, 累到了。”
陳敬宗更懷疑她依舊噩夢纏身,只是丫鬟們在次間守夜, 她自己偷偷哭的話,丫鬟們隔着一道門也很難聽見。
可果真如此, 她一個公主,爲何不叫太醫看診?
回到次間,陳敬宗上榻,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要將她放到內室的牀上睡。
陳敬宗看到她眼裡多了細細的血絲,縱使她笑出來,也掩飾不了那份少眠引起的憔悴。
華陽點點頭:“看了,沒什麼事,這幾晚也沒有做噩夢。”
同樣的問題,他也問了朝雲朝月,知道她進宮後根本沒有請過太醫。
是根本沒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還是怕皇上娘娘包括他太過擔心,乾脆自己承受?
“你還沒用飯吧?”華陽看看窗外的天色,反應過來問。
陳敬宗:“嗯,不如你先去裡面睡?”
華陽確實很困,前幾晚提心吊膽,今日心落回了肚子,欠下的覺就一股腦地涌了上來。
出來後,他吩咐朝月:“去德元堂請王老先生來,就說我扭到了腳。”
朝月心一緊,眼看天要黑了,她也顧不得關心駙馬爺的腳傷如何,趕緊出去安排小廝跑腿。
陳敬宗飯吃到一半,孫氏親自過來了,畢竟四宜堂這邊有小廝跑出去請郎中,門房肯定要報給老爺老夫人。
孫氏憂心道:“莫不是公主病了?”
陳敬宗指指自己左腳:“是我,剛剛下馬時好像扭了腳,一直隱隱作痛。”
孫氏聽了,先鬆了一大口氣。
陳敬宗:……
雖然他是裝的,可母親這臉變得也太快了,好歹他也是親兒子!
孫氏當然也關心兒子,只是兒子高高大大的,剛剛走過來的樣子也不像扭得多嚴重,她着急纔怪。
問了兩句,孫氏走了。
陳廷鑑負手站在春和堂的院子裡,聽妻子解釋完畢,他也是差不多的神情,夫妻倆一起進去歇息。
都進被窩了,孫氏才猶豫道:“要不再等會兒,聽聽郎中怎麼說?”
陳廷鑑胸有成竹:“他練了這麼多年的武,下馬能扭多嚴重,敷點跌打散差不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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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宜堂,王老先生帶着藥童過來時,夜幕已經降臨。
陳敬宗先把剛剛搓紅的腳踝露出來,讓王老先生查看。
王老先生摸了摸、問了問,沒看出任何問題,但還是開了一副跌打散。
陳敬宗客氣道:“既然已經勞煩您老跑這一趟了,不如您也給公主把把脈,這個月又做了三次噩夢,只是公主怕皇上娘娘擔心,暫且不想聲張。”
王老先生心裡一咯噔。
三月裡公主夢魘之症久病不愈,皇上把他們這些民間名醫也宣進了宮,王老先生那時也是替公主號過脈的,金貴無雙的公主,竟然又犯了舊病?
“那老夫先替公主號號脈吧。”
陳敬宗頷首,引着他進了內室。
拔步牀內有兩重紗幔,朝雲、朝月早已準備完畢,一個跪坐在牀頭防止公主醒來亂動,一個跪在內側的紗幔外,照看着公主伸出來的右手手臂。
王老郎中不敢亂看,低着頭走進來,跪下替公主號脈。
號脈不需要多長的功夫,回到堂屋後,王老郎中對陳敬宗道:“公主脈象從容和緩,只略顯虛浮,依老夫看是沒有大礙的,若能保證充足的睡眠,一兩日便能恢復如常。駙馬若信得過老夫,暫且就別讓公主服藥了,再觀察幾日試試。”
陳敬宗道好,客客氣氣地將人送了出去。
等他躺到華陽身邊,聽着她規律綿長的呼吸,既希望她能酣睡一整晚,又怕她半夜驚醒。
這一次,換成陳敬宗沒有睡踏實,隔一兩個時辰就會醒來觀察她。
華陽一覺睡到了大天亮,醒來時意外地發現陳敬宗竟然還在。
“你怎麼沒去衛所?”她疑惑地問。
陳敬宗靠近一些,盯着她的眼睛看。
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殘留着一絲睡意,卻乾乾靜靜黑白分明,沒有任何血絲。
華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陳敬宗見她氣色紅潤,眼裡也很有精神,總算徹底相信了王老先生的話。
早已洗漱完畢的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這時四個大丫鬟纔有機會將昨晚的事告訴公主。
朝雲笑嘻嘻的:“駙馬擔心您病了,裝自己腳痛也要請郎中來呢。”
華陽竟然一點都沒察覺,可見她昨晚睡得到底有多香!
等她吃過早飯,孫氏來了,還是想確認一下公主是否安然無恙,然後孫氏就見到了一個明豔如牡丹花開的公主。
傍晚陳敬宗回府,遇到了掐準時間來門口附近溜達的母親。
孫氏看向他的腳:“還疼嗎?”
陳敬宗面露笑意:“早上就沒事了。”
孫氏滿意地離去。
陳敬宗回了四宜堂,再見華陽,發現她穿了一件蓮青色的褙子,裡面是件更淡的抹胸,水靈靈的,彷彿一朵出水芙蓉,看得人暑氣頓消。
今晚廚房預備的晚膳也很豐盛可口,還有一盤新洗過的帶着水珠的大紅荔枝。
“這是父皇今天剛賞賜下來的。”華陽靠着緞面的墊枕,看眼荔枝道。
陳敬宗對荔枝沒什麼興趣,只盯着她看:“你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錯。”
華陽:“昨晚做了一個好夢。”
陳敬宗:“什麼好夢?”
華陽笑了笑,對着手裡的書道:“夢見一位老神仙趁我睡着時點了我一下,還說會保我以後都無病無災。”
陳敬宗能感受到她對請醫之事的滿意。
這叫什麼公主?
明明可以在宮裡用太醫,她非不用,說她不看重噩夢吧,他請來名醫她又很高興。
陳敬宗還是不滿她拖延了這麼久,專挑她不愛聽的說:“這老神仙可真不正經,大半夜的去點你。”
華陽:……
她明明在給他邀功的機會,他怎麼故意氣人?
陳敬宗夾起一塊兒排骨放到嘴裡,上面帶着脆骨,被他輕易咬碎。
華陽不再理他。
陳敬宗吃完飯,開始剝荔枝,荔枝殼硬邦邦的還有點扎手,裡面的荔枝肉卻夠鮮夠嫩。
“這荔枝還挺像你。”他捏起一顆荔枝,對着華陽道。
華陽擡眸,視線在他與那顆荔枝之間遊移:“什麼意思?”
陳敬宗笑而不語。
華陽猜到不是什麼正經比方,也沒有再問。
稍後進了拔步牀,陳敬宗抱着華陽,一邊親她一邊道:“你的公主脾氣就是荔枝殼,人是荔枝肉。”
華陽:“……我是荔枝,你是什麼?”
陳敬宗撩起她的中衣下襬:“當然是剝荔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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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
景順帝並不是一個喜歡上朝的皇帝,若無大事,他只會在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這兩日開朝會。
看似懶,但他有個曾經連續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先帝老子,父子倆一對比,他初登基的時候幾乎天天上朝,這幾年才改成一個月上兩次朝,也是非常勤快的皇帝了!
然而內心深處,景順帝連這兩次的朝會都不想上,尤其現在正逢酷暑,他只想待在擺着放冰鼎的大殿裡!
“皇上,再躺會兒吧。”
年輕的美人伸出藕臂,從後面環住了景順帝的腰。
景順帝嘆口氣,他已經醒了兩刻鐘了,好不容易纔逼迫自己起來的!
起都起了,景順帝撥開美人,喊馬公公進來服侍。
美人羞答答地躲進了被子。
景順帝三步一嘆地去上朝。
大殿裡也還算涼快,只是大臣們嗡嗡不斷的爭執聲比樹梢的蟬鳴還叫人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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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順帝很想窩到龍椅裡補個覺,他的後背也差點真的捱到龍椅椅背了,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陳廷鑑突然咳了咳。
景順帝陡然清醒過來,去看陳廷鑑,陳廷鑑已然垂下了眼簾。
景順帝知道首輔察覺了他的失儀,只好繼續強撐精神。
但大臣們都看得出皇上很困,沒有拆穿罷了。
朝會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終於結束。
百官們垂首,齊聲恭送皇上。
景順帝最愛聽這句,雙手撐着龍椅扶手,離席而起。
然而身體站直的瞬間,腦袋裡突然似有熱流翻涌,眼前的大殿百官也都天旋地轉起來。
垂眸的文武百官突然聽到一聲“噗”響,下一刻,是馬公公的驚叫!
所有人猛地擡頭,卻見景順帝的下巴鬍子胸前全都是血,整個人歪到在馬公公懷裡!
“皇上!”
大臣們蜂擁上前,陳廷鑑爲首的內閣佔據地利跑得最快,陳敬宗、戚瑾年輕矯健又是皇親身份無所顧忌,也迅速超過了其他文臣。
馬公公已經抱着景順帝坐在了地上,他渾身發抖,淚流滿面。
景順帝嘴裡還在不斷地吐着血。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這樣,可他明白,他不行了。
生死關頭,景順帝想起三件事。
他緊緊握着陳廷鑑的手:“傳朕旨意,朕走後,太子繼位。”
除了陳廷鑑等閣老哭視着帝王,除了陳敬宗、戚瑾神色凝重地跪在旁邊,其他大臣都跪地叩首。
“第二件,太子年少,還要倚仗先生教導輔佐,大事皆託於內閣。”
這句,景順帝是對陳廷鑑說的。
陳廷鑑哽咽應下。
景順帝的目光,最後落到了陳敬宗臉上,他滿眼苦澀,艱難道:“朕失約了,你要照顧好……”
“盤盤”二字,景順帝只發出了氣音。
不等陳敬宗應下,帝王眼中的光彩,忽而黯淡。
景順二十三年夏,六月初一,帝崩於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