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端午家宴,因爲孫氏、陳廷鑑夫妻都料定公主兒媳不會露面,所以席位還是像以前那樣擺的。
也就是陳廷鑑夫妻、陳廷實夫妻並排坐北面的兩張主席,左右下首分別擺兩席,由陳伯宗、陳孝宗、陳敬宗、陳繼宗與各自的妻子坐,孩子們就坐在各家父母背後的小席上。
華陽一來,她的身份纔是最尊貴的。
陳廷實光緊張了,齊氏腦筋比他靈活,見禮過後,她討好地朝華陽笑笑,然後對孫氏道:“大嫂,叫公主坐這邊的主席吧,我們去下面。”
孫氏看向丈夫,公主坐主位是應該的,可那不是還有自家老四麼,他好意思越過叔父與哥哥們?
不等陳廷鑑開口,華陽主動道:“自家人只論長幼,我隨駙馬坐就好。”
陳敬宗聽了,引着她來到左邊靠近廳堂入口的這一桌。
見此,陳廷鑑笑了笑:“公主不拘小節,就這麼坐吧。”
衆人重新落座。
只是隨着華陽的到來,氣氛再也無法恢復先前的輕鬆,眼看就要冷場,婉宜乖巧地走到華陽身邊,白淨淨的小手托起一條用五色絲線編成的腕繩:“四嬸,端午過節,我編了一些五彩絲,給祖母、堂祖母、我娘她們都送過了,這根是送您的,您瞧瞧喜歡嗎?”
據說在端午節佩戴五彩絲,既能辟邪,又能祈福納吉。
華陽七八歲的年紀也編過這個,再大些就淡了興致。
“喜歡,婉宜的手越來越巧了。”
婉宜眼睛一亮:“我給四嬸戴上吧。”
華陽笑着伸出手。
她微微提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手腕,不過位置低於席面,恰好又能被旁邊人高馬大的陳敬宗所遮擋。
所以,這麼漂亮的腕子,就陳敬宗叔侄看見了。
陳敬宗免不得又想起她兩條細腕都被自己單手握住舉在頭頂的靡豔畫面。
席上擺了涼茶,陳敬宗抓起茶碗,仰頭就是一口見底。
豪放是豪放,不是場合。
陳廷鑑隱晦地瞪了過來,常言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公主如此矜貴,老四怎麼好意思粗手粗腳。
孫氏趁機與齊氏談笑,緩和氣氛。
饞嘴的三郎偷偷地扯了扯孃親的袖子,羅玉燕朝兒子搖搖頭,叫他繼續忍着。
一盞茶的功夫後,孫氏吩咐大丫鬟去廚房傳飯。
很快,小丫鬟們端着托盤井然有序地進來了,每席上都有一碟四個竹葉棕,一盤綠豆糕,另配四道素菜。
竹葉糉纔出鍋,冒着縷縷的白霧,小丫鬟熟練地拆掉糉葉,低頭退下。
四個糉子,一個清水糉蘸糖吃,一個豆沙餡兒,一個蜜棗餡兒,還有個蛋黃餡兒。
陳敬宗問華陽:“你吃哪種?”
華陽夾了蜜棗糉,低聲道:“我吃一個就夠了。”
她吃得慢條斯理,陳敬宗也努力把嘴裡的糉子想成肉餡兒,正沒滋沒味地吃着,忽然聽到一聲嗚咽,像山雞被人掐住了嗓子,戛然而止。
夫妻倆同時擡頭。
右邊的主席上,齊氏正用帕子捂着臉,見大家都盯着她看,她索性不掩飾了,哭出幾聲來。
陳廷實替她臉紅,無措地斥道:“好好地過節,你哭什麼?”
齊氏抽搭兩聲,一邊拿帕子擦着眼角,一邊哽咽道:“我想老太太了,每年逢年過節她都要念叨咱們這一大家子,今年好不容易都聚齊了,她老人家卻看不着了。”
華陽早在聽見哭聲時就放下了筷子,此時看向公爹,就見公爹垂眸靜坐,慢慢地紅了眼眶。
甭管齊氏是不是做戲,她那話哪個孝子受得了?
華陽聽說過,公爹是寒門出身,剛入京時都住在官舍,那種簡簡單單就兩間屋子的小院,等公爹終於在京城站穩腳跟有了宅子,馬上就把留在老家的母親兄弟妻兒都接了過去。只是老太太更喜歡老家的自在,再加上確實不適應京城的氣候,公爹纔不得不將老太太送了回來。
京城與陵州隔了太遠,哪怕過年時京官有一個月的假,公爹也趕不回來,難以盡孝。
沉重的情緒潮水般往外蔓延,孫氏哭了,大嫂俞秀、三嫂羅玉燕也都拿起了帕子拭淚,陳伯宗、陳孝宗亦都垂着頭,就算沒落淚,眼眶也是紅的。
華陽正觀察着,忽見陳敬宗夾起那個清水糉,若無其事地蘸蘸糖,直接送到面前,一口咬了小一半。
雖然他沒發出多大聲音,可全家人都在默哀,就他有動作,誰能看不見?
華陽眼觀鼻鼻觀心,左手卻悄悄伸過去,在陳敬宗的大腿上一擰。
陳敬宗本來用右手拿筷子,這會兒突然放下筷子,迅速垂下手,趕在華陽離開前抓住了她,緊緊握住。
他還不是單純地握,帶着繭子的拇指指腹一下一下地擦撩着她柔嫩的掌心。
就像一個守株待兔的獵人,好不容易抓到一條兔子腿,就算不吃也要解解饞。
華陽:……
衆目睽睽,她不敢亂動,臉卻一點點地紅了起來,掌心更是傳來一陣陣酥麻。
幸好,旁人都將她的神色理解成了爲有陳敬宗這種“不孝”兒孫做駙馬而羞愧。
齊氏知道陳敬宗一直都是大房那邊的異類,人嫌狗憎的,她正在爲陳敬宗踹自家兒子的那一腳而怨恨着,此時見陳敬宗主動遞上把柄,齊氏就抹着淚道:“敬宗啊,老太太在的時候最疼你了,你都一點不想她嗎?”
陳敬宗捏着美妻柔若無骨的小手,心情好,還朝齊氏笑了下:“想,只是非得哭出來才代表想的話,那你們不哭的時候,難道都沒有惦念老太太?”
齊氏差點被這話給嗆過去!甚至學富五車如陳廷鑑、陳伯宗、陳孝宗等新舊狀元、探花,都不知道該如何反駁陳敬宗的話。
孫氏出面打圓場:“好了好了,大過節的,都繼續吃吧,老太太最慈祥,肯定也不想瞧見咱們爲了她茶飯不思。”
有了這話,衆人才紛紛拾起筷子。
陳敬宗默默地鬆開了華陽。
華陽不動聲色地吃着糉子,心裡已經將陳敬宗關進廂房上了十幾層的鎖,看他還如何動手動腳。
家宴結束,陳廷鑑把男丁們帶走了,女眷們繼續留在澹遠堂。
依華陽上輩子的性子,她不會留在這裡聽一些家長裡短,只是她現在存了別的心思,便笑着坐在了婆母旁邊。
孫氏藏下心中的奇怪,對齊氏道:“我看咱們後面還砌了三面牆,是準備擴建宅院嗎?”
齊氏往華陽那邊瞧了眼,回道:“之前不是跟大嫂說過麼,正月裡修繕宅子時怕磚不夠用,買多了,退不好退,擺在那裡也浪費,就在後面先搭了牆,日後是修花園還是蓋房子留着給孫輩們長大了用,全憑您與大哥做主。”
羅玉燕看向華陽,陳宅可沒看出多少修繕的地方,只有四宜堂是新建的。
華陽慢悠悠喝着茶,她千里迢迢來給老太太服喪,陳宅又小,不給她蓋新宅子,難道還要她們夫妻跟哪個兄嫂擠一個院子裡住?
只是這差事都落在陳廷實、齊氏夫妻手中,上輩子這夫妻倆都能大膽收下地方官員豪紳孝敬的十二萬兩白銀,公爹這次寄銀子回來,齊氏就不可能把銀子都花在四宜堂與老太太的喪事上,少不了以次充好、做假賬中飽私囊。
齊氏……
華陽再次看向看似恭恭敬敬坐在婆母身邊的素衣美婦。
齊氏若有所覺,可等她看過來的時候,就發現那仙女似的公主在悠然品茶,白皙的面容光潔無暇。齊氏自負鎮上最美,真的見了公主,她才知道什麼叫坐井觀天。
只是,想到如此尊貴的美人竟落到了陳敬宗那個糙侄子手裡,夜裡也要像她們這等民婦一樣伺候一個粗男人,齊氏便舒服了,覺得她與宮裡的金枝玉葉也沒有太大差別。
孫氏兀自說着話:“大郎他們還小,擴建宅子不急,老爺的意思是,暫且將那片地分成東、西兩片園子,西園給咱們女眷種花弄草,東園由他們爺幾個親自耕種,真正經歷了百姓的耕地之苦,將來爲官才懂得時時刻刻爲百姓着想。”
說的好聽,其實就是給一家人找點事情消磨時間,免得都閒出病來。
華陽給婆母捧場:“父親心繫百姓,怪不得深受父皇倚重。”
有了她的支持,這事就定了下來。
華陽回到四宜堂時,陳敬宗還沒回來。
她脫了鞋子,尋個舒服的姿勢躺在榻上。
窗外天空湛藍,一片片榆葉圓潤小巧,翠綠如洗。
天氣有些熱了,華陽一手搖着團扇,一邊回憶着今早所見,尤其是陳廷實、齊氏夫妻。
上輩子弟弟降罪陳家的旨意上,給公爹羅列了七項罪名,其中之一,便是貪污受賄。
華陽看過錦衣衛的查案卷宗,關於公爹貪污受賄這項,錦衣衛在京城的陳宅只搜出三萬多兩白銀,陳家的賬本上記載的清清楚楚,這數萬兩的大額進項全是父皇所賞賜,筆筆可證。然而錦衣衛竟在陵州陳家祖宅又搜出十二萬兩白銀,以及一本最關鍵的秘賬。
賬本上記載了公爹爲官幾十年,地方官員、豪紳送到祖宅的每一筆孝敬。
朝廷將這筆賬記在了公爹頭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那十二萬兩是陳廷實齊氏夫妻揹着遠在京城的公爹收下的,所以銀子都藏在夫妻倆居住的東院,賬本更是藏在齊氏的陪嫁箱籠裡!
上輩子華陽來陵州,她滿心的不痛快,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四宜堂,對陳宅裡面發生的一切都沒有興趣去了解,更是沒把陳廷實、齊氏這對兒鎮上小民放在眼裡。重生之後,華陽記着陳家“貪污受賄”這筆賬,特意叫珍兒、珠兒仔細打聽了東院一家五口的爲人秉性。
陳廷實,說好聽了是老實憨厚,說難聽了就是窩囊無用,家裡大事小事全做不得主。
齊氏精明厲害,掌握陳家一切,說一不二。
陳繼宗是夫妻倆的獨子,懦弱親爹管不了他,齊氏能管卻選擇驕縱,陳繼宗儼然是石橋鎮一霸。
至於陳繼宗的妻子、兒子,一個對齊氏千依百順一個還是奶娃娃,都無須在意。
那十二萬兩,華陽推測齊氏纔是主謀,陳廷實沒那個膽子去貪。
齊氏的野心體現在方方面面,在公爹帶着他們回來之前,祖宅的大管事都是齊氏的親表哥!
突然,一隻大手貼上了她的腿。
華陽嚇了一跳,手裡的扇子已經本能地打了下去。
“啪”的一聲,扇面重重拍中陳敬宗的手。
見是他,半坐起來的華陽恨恨地踹了過去。
陳敬宗探囊取物般攥住她的腳踝,看着華陽惱火的臉,他笑了笑,視線下移。
華陽穿着裙子,如今一隻腳被他攥着,想也知道他能看見什麼。
她及時捂住裙襬!
陳敬宗按低她的腳,似有若無地摩挲着,做着輕佻的事,他反倒質問起華陽:“早上吃席,你爲何摸我大腿?”
華陽:……
他怎麼有臉說出口!
“我那是摸嗎?別人都在爲老太太默哀,你裝都不裝一下,所以我才掐你做提醒。”
陳敬宗一臉意外:“掐?行吧,怪我皮糙肉厚,還以爲你對我起了色心。”
華陽:……
陳敬宗鬆開她的腳踝,坐在旁邊,探究地看着她:“在想什麼?以前我進來,你都跟防狼似的。”
剛剛他進門,看見的就是她橫陳榻上的曼妙背影,慵懶撩人。
華陽不理會他的那些不正經,將腿縮回衣襬下,她搖搖扇子,低聲道:“是你人緣太差嗎,父親不待見你,你二嬸似乎也對你頗有不滿,早上那番話,要不是你臉皮厚,換個人都要跪地悔過。”
陳敬宗瞧着她時而被團扇遮掩的臉,奇道:“你何時這麼關心我們家的事了?”
高高在上的公主,從不屑議論宅院是非。
華陽哼道:“誰讓我嫁了你,總要防着旁人因爲你而遷怒我。”
陳敬宗:“這你大可放心,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來招惹宮裡的金枝。”
華陽放下扇子,沒耐心道:“你只說你與齊氏關係到底如何。”
陳敬宗:“不如何,我人嫌狗憎,跟誰都不親。”
華陽笑了下,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不過,陳敬宗沒把齊氏當嬸母敬重,於她而言卻是好消息,方便以後行事。
弟弟爲何那麼恨公爹,回京後她會仔細留意,繼而想辦法化解。
可在那之前,她必須剷除陳家祖宅這邊的禍根,只要她讓公爹那些“罪名”無法落實,將來就算弟弟還是要清算陳家,少了關鍵罪證,弟弟最多也就罷了陳伯宗等人的官,不至於落到發配邊疆那麼嚴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