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 天色尚暗,一匹匹快馬疾奔出京城城門,帶着載寫先帝駕崩、太子繼位的公文前往各地官府、藩王宗親之處。
河南緊鄰京師, 一日之內, 這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河南境內,官民皆知,自此換上素服, 開始恪守國喪。
其中,汝寧府位於河南的最南邊, 就藩在這裡的景王下半晌才收到公文。
景王是景順帝同父異母的弟弟, 華陽姐弟的親叔父。
景王今年四十七歲, 雖然不算年輕了, 但他平時好武強身,身形高大健碩, 在本地頗有威嚴。
驚聞景順帝駕崩的噩耗,高高大大的景王竟當場昏厥了過去, 被身邊的親信掐了人中醒來後,景王也是哀嚎不止,連左右街坊都能聽到他的哭聲。
哭夠了,景王被人扶到房間裡休息。
待夜幕降臨,景王立即將府內幾位幕僚叫到書房, 暗中商討大事。
“新帝年少,京中人心不穩, 王爺此時動手,乃是天賜良機!”
“他一個文官老頭, 太平盛世可以狐假虎威,只要咱們大軍一路北上攻破京城, 內閣也得乖乖交出小皇帝,對王爺俯首稱臣!”
“起事總要有個名頭,不然便是不義之師,何以拉攏地方官員將領?”
幕僚們議論紛紛,有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舉起造反大旗,有的謹慎甚微,認爲還需要多加籌劃。
從就藩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有了爭奪帝位之心,只是剛剛抵達王府的他只有三百親兵,毫無根基。
這二十多年,景王一邊積攢財富,一邊小心翼翼地招兵買馬,用分散在河南各地的鏢局、農莊護衛等等名頭,至今已經養了一支五萬人的精銳之師。他足夠謹慎,只控制着那些頭目,那五萬精銳根本不知道他們真正的主子是他,可一旦他起事,這五萬人必定會擁護於他。
此外,景王還養了一支暗衛,命暗衛們監視河南境內的重要官員,蒐羅他們貪贓枉法的證據或其他無法公之於衆的秘辛,尤其是主管河南的三個地頭蛇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大人,無論朝廷更換了多少次,只要是人,總會有不足之處。
像此時統領河南的這三個官員,布政使張泰道貌岸然實則貪色,與妻子的年輕繼母暗通款曲,按察使楊明光自己潔身自好,親爹卻在老家爲非作歹。
最重要的,是統領河南境內十七個衛所共計九萬餘將士的都指揮使郭繼先。
郭繼先是一員大將,不然也不會被陳廷鑑器重,把他調到這邊來。
郭繼先身上也幾乎沒有任何能夠受人拿捏的毛病,權財色他一樣都不沾。
巧的是,郭繼先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時,曾經跟着他的母親姐姐逃難到汝寧境內,他娘爲了養活兒子,將姐姐賣進王府爲侍女,後又因爲姿色出衆被景王看上,擡爲妾室。
景王寵幸郭氏時,距離郭氏與郭繼先母子分離已經過去了三年,便是景王想幫寵妾找到家人,也不知道該去何處尋覓。
郭繼先一直記得這個姐姐,記得那個用自己給他換銀子買飯吃的姐姐。
母親死後,郭繼先輾轉在邊關從軍,隨着歲月的流逝,郭繼先也從一個毛頭小兵成長爲一位大將軍。
官越大,郭繼先越明白不能讓朝廷知道他一個大將竟然與藩王有姻親關係,所以郭繼先從未對任何人透露過他還有一位在景王府做妾的姐姐。
郭繼先接任河南都指揮使一職時,景王也早忘了郭氏那個分離多年的弟弟也叫這個名字,還是一次他無意間在郭氏面前提到新的都指揮使大人,郭氏突然激動地淚盈於睫,非要確認這位都指揮使大人是不是她的親弟弟。
他不好離開封地,讓郭氏喬裝成普通民婦還是可行的,郭氏去見了郭繼先,姐弟倆抱頭痛哭,秘密相認。
但景王並沒有馬上聯繫郭繼先,憑藉兩人的姻親關係,憑藉郭氏與她生的三個孩子,景王相信,只要他去找郭繼先,郭繼先就一定會臣服於他,否則郭繼先就要面對姐姐外甥受苦、朝廷也猜疑他的兩難境地。
如今他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就差能夠供應大軍的糧餉,以及一個正面對上朝廷的靶子!
三日後,景王秘密來到洛陽,求見他的好侄兒豫王,景順帝的長子、新帝的親哥哥!
這幾日豫王挺傷心的,雖然父皇不肯立他這個大兒子做太子,他心裡一直存着怨氣,可父皇這一去,他就沒爹了,萬一戚太后想對付他,都沒有爹護着。
傷心歸傷心,聽說有位富商要給他獻寶,豫王還是帶着期待召見了這位富商。
富商儀表堂堂,豫王更加相信他有好寶貝了。
景王也在打量豫王,見二十五歲的豫王已經養出了五十二歲的大肚子,肥頭大耳的,景王最先想到了林貴妃。
他見過林貴妃,是個又美又蠢的女人,早就聽說豫王腦袋不夠聰明,沒想到他連林貴妃的美貌都沒能繼承。
等豫王屏退下人後,景王直接把自己的王印拿了出來。
他不懂王叔爲何要冒着被朝廷治罪的危險跑過來找他。
景王一臉悲痛:“皇兄才五十三歲,平時也都好好的,沒傳出任何隱疾病患,賢侄就一點都不懷疑皇兄的離世另有隱情?”
景王憤恨道:“就在今年端午時,皇兄曾發了一封密信給我,說戚後與陳閣老聯手把持朝政,隱隱有逼宮之勢。皇兄非常擔憂,宮裡無人可信,只能跟我訴說愁悶,皇兄還說,他想改立賢侄爲太子,就怕內閣反對,因此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說完,景王取出那封僞造的景順帝密信。
那陳廷鑑長得人模狗樣的,母妃不止一次懷疑戚後是不是與陳廷鑑有苟且,以前父皇被兩人矇蔽了,今年終於察覺了端倪!
“所以,他們二人發現父皇想立我,便搶先對父皇下手?”
“正是如此,因爲他們做賊心虛,纔在文書裡編造皇上臨終前要太子繼位的遺言!”
“豈有此理!”豫王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都瞪圓了!
氣歸氣,豫王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太子都登基了,他還能怎麼做?
景王自然要爲他出主意。
豫王猶豫道:“起事的話,我手裡也沒有兵啊。”
景王:“我聽說都指揮使郭繼先最爲剛正忠君,我願爲賢侄去試探他的口風,若他肯擁護賢侄,賢侄大事可期也!”
豫王:“萬一他不肯,而是向朝廷揭發我們?”
景王:“賢侄放心,我有十成把握能說服他,不然王叔也不敢親自去見他。”
景王:“賢侄想想,陳廷鑑他們都敢陷害皇上了,一旦過陣子朝局穩定下來,他們肯定還要對你下手,賢侄起事還能爲自己爭取生機,什麼都不做,豈不是坐以待斃?”
豫王終於徹底被勸動!
景王讓他務必保密,隨即又以富商的身份去見都指揮使郭繼先。
如景王所料,郭繼先若不擁護景王,遲早要被這層姻親關係連累,若輔佐景王成事,郭家反而能一躍成爲京城新貴!
最重要的兵有了,豫王這個靶子也穩了,景王立即發動所有暗衛出手。
河南境內的地方官,凡是被景王拿捏了把柄的,紛紛倒戈,官府守兵加起來,又是幾萬的兵馬。
景王再拿着豫王、郭繼先等人的印信去遊說鄭王、周王等六位藩王,要他們支持豫王。
造反事大,這些藩王哪敢輕易站隊,可景王放了狠話,他們不從,豫王的大軍會先踏平這幾座王府。
因此,真的都只養了三百親兵的六位藩王,面對這等恐嚇,只得乖乖獻出銀子與糧食,作爲給豫王的投名狀。
一切準備完畢,七月初九的這早,豫王突然出現在開封府的城牆之上,高聲對城外集結完畢的二十萬大軍與城內百姓列舉戚太后、陳廷鑑毒害先帝等幾條罪狀,劍指京城,誓要爲先帝報仇、爲朝廷除戚太后、陳廷鑑等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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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此時景順帝的靈柩已經葬入皇陵,新帝也舉辦了登基大典,因爲要等明年再改年號,百姓們暫且都稱之爲少帝。
華陽受封長公主,而早在爲先帝守靈期間,華陽就正式搬出了陳府。
畢竟她這個外嫁的女兒要爲父皇守一年的孝,如果她繼續住在陳家,陳家衆人還要不要宴請了?
再加上弟弟年少登基,公爹輔政,本就手握大權,不同於父皇在的時候,華陽這個皇姐本也該適當地與陳府保持距離了,儘量淡化陳家外戚的這層身份。
在宮裡守靈時,華陽與陳敬宗很少見面,見面也沒有機會說什麼。
等華陽自父皇駕崩後第一次離宮入住長公主府,夫妻倆才終於得以單獨相處。
那時距離景順帝駕崩已經過了半個月。
陳敬宗眼中的華陽,瘦了,卻沒有三月裡故意裝病的時候那麼消瘦憔悴,她的目光也還算平靜,讓他想要安慰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便站在華陽面前,默默地看着她。
因爲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因爲這期間分別了半個月的時間,兩人之間似乎又變得生分起來。
華陽是沒什麼感覺的,父皇的駕崩不會影響她與陳敬宗的關係,可她能理解陳敬宗的沉默,他是怕她還在心疼難過,怕一不小心說錯話反而惹了她的不快。
包括吳潤、朝雲等人,這陣子哪個對她都是小心翼翼的,彷彿她真變成了一朵牡丹花,一點風霜都承受不住。
所以,華陽朝對面的陳敬宗笑了笑,拍拍身邊的牀:“過來吧,站在那裡做什麼,以前你可沒這麼拘謹。”
她可以笑,陳敬宗不好笑,也笑不出來。
二哥病逝的那年,他在陵州,母親的書信過來,他一個人跑去山裡待了三天三夜。
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分,肯定比他十來年的兄弟情深。
他僵硬地坐在她身邊。
華陽看他一眼,慢慢靠到了他懷裡。
陳敬宗的身體忽然就放鬆下來,擡手抱住她。
華陽低聲道:“我沒事,你們不用這麼緊張,父皇本就體虛,我都有準備的,不曾奢望過他老人家真能長命百歲。”
陳敬宗摸着她柔軟的髮絲,想到了她預報過的洪水、二嬸的賬本,也想到了她突然跑去賞花並巧遇湘王。
她自以爲天衣無縫,其實一直都有破綻。
第一,他不信鬼神之說,事情再巧他都不信。第二,如果不是她想給湘王近身的機會,周吉等人怎麼可能讓她被湘王那邊的人圍住,怎麼可能讓湘王對她口出狂言。
包括連他都不知道老頭子的隱疾,她竟然把李太醫帶了回去,替老頭子解決了一樁病痛。
別人看不出,是因爲他們離得遠,而他就在她身邊,早把她的脾氣秉性摸得清清楚楚。
她故意跳冰窟窿的時候,陳敬宗就推測她可能又提前知道了什麼。
他生氣,不是氣她的隱瞞,而是氣她寧可那麼糟蹋自己,都不相信他或許有辦法幫她。
事後她說是爲了阻止景順帝選秀,陳敬宗信了。
但親眼看着景順帝倒在龍椅下,陳敬宗才真正明白,她是提前預知了這一幕,纔不惜以身涉險。
以前陳敬宗想過要問她,問她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可當她承受喪父之痛在他懷裡哭泣出聲,陳敬宗忽然放下了。
什麼秘密都不重要,她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