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 華陽照例在宮裡住了一日,陪母后聽聽戲,晚上再聽弟弟暢談一番各地新政進展。
新政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各地的士紳、書生或許還會繼續詬病弟弟與朝廷, 可在朝廷幾次發兵鎮壓之後,再也沒有哪家士族願意當出頭鳥,官紳士族不鬧, 豪強更不敢惹事,那些親口在皇上面前承諾會配合新政的藩王們也沒有藉口再推三阻四。
元祐帝彷彿也做了一回農夫, 春天播下新政的種子, 之後就開始各種照料與操心, 現在莊稼已經長成, 只待豐收。
“姐姐,新政成功, 也有你一份功勞。”
華陽又笑又驚訝:“我做什麼了?”
元祐帝低聲道:“當初若不是你鼓勵我,我未必會與母后對着幹。”
華陽連忙做了個“噓”的手指, 嗔怪弟弟道:“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別把我牽扯進來。”
元祐帝不再提舊事,笑道:“等國庫銀子多了,我送姐姐一份重禮。”
華陽:“無功不受祿,重禮我可受不起, 逢年過節賞賜我一些胭脂水粉、綾羅綢緞,我就高興了, 也不用擔心被言官說三道四。”
元祐帝:“這個簡單,馬上就要中秋了, 我叫人給姐姐預備一份。”
兩個兒子外放爲官,已經走了大半年,孫氏濃密的發間多了一些銀絲,可能也知道新政有了成效,最近孫氏好吃好睡的,氣色很是不錯。俞秀、羅玉燕都很孝順她,孫輩們也越來越懂事了,孫氏還真不需要太操心什麼。
中午一起吃的飯,黃昏時分,華陽從四宜堂來到春和堂,陪婆母閒聊時,提到了公爹:“現在父親回來還那麼晚嗎?”
孫氏:“是啊,也不知道天天都在忙什麼,內閣五位閣老,好像少了他就不行一樣。”
華陽:“能者多勞,父親如此,您辛苦了,造福的是朝廷與百姓。”
孫氏:“長公主總是這麼會夸人,您這麼早過來,莫非又想跟老頭子下棋了?”
如果真是這樣,她馬上派人去內閣把老頭子叫回來。
以前老頭子會特意早歸招待兒媳婦,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頓飯,今年老頭子忙得連長公主都不當回事了,非得天黑纔回府。
華陽笑道:“沒有,只是許久不見父親,有些掛念他老人家。”
孫氏摸着胸口:“老頭子若能親耳聽見長公主這句話,怕是要感激涕零,別說駙馬了,他三哥都不曾這麼哄過老頭子。”
華陽就發現,婆母這張嘴也挺會逗人發笑的。
不過她確實想見見公爹了,上輩子這時候,公爹纏綿病榻沒幾日就要撒手人寰,這輩子一切都變了,他老人家也硬硬朗朗的,可華陽還是想親眼瞧瞧。
也不知道是今日內閣沒那麼忙,還是陳廷鑑也想起要招待一回長公主兒媳婦,今晚陳廷鑑回來地比較早,陳敬宗下馬大步來到春和堂,就見長公主與老頭子並排坐在主位,正笑着聊着什麼,母親、兩位嫂子、孩子們湊在一塊兒,歡聲笑語地聊着家常。
華陽見他又用那種瞎拈酸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着痕跡地瞪了過去。
陳敬宗往她的椅子旁一靠,看向母親道:“娘,我餓了,開飯吧。”
孫氏:“就你心急,大郎他們都沒喊餓。”
陳敬宗:“他們下午有頓點心吃,我有嗎?”
孫氏懶得與他掰扯,問長公主兒媳婦:“那就現在傳飯?”
華陽笑着點點頭,她與公爹也只是隨便聊聊,並無要緊事。
華陽與陳敬宗同席,快吃完了,陳敬宗往她這邊偏了偏,低聲道:“等會兒你陪娘剪花枝,我陪老頭子下棋。”
飯後,華陽只說想再多陪陪婆母,夫妻倆自然而然就留了下來。
陳敬宗倒也沒有真的陪老頭子下棋,堂屋簾子一放,父子倆去了內室。
孫氏小聲嘀咕:“神神秘秘的,他們倆能有什麼悄悄話?”
華陽:“到底是親父子,可能也想談談心吧。”
短暫的沉默後,陳敬宗繼續道:“南邊的兔子已經到了,暫且安置在大哥那處別院,我去見了一面,是個懂事的,不至於翻供。”
陳廷鑑打量兒子:“你覺得,一隻麻雀一隻兔子,夠嗎?”
陳敬宗:“夠讓宮裡起疑,定罪難。”
已經過去了快三年,戚瑾只要咬定他是被人栽贓陷害,咬定孫福、李信都收了陳家的好處或是被脅迫,他們這邊也無法拿出鐵證,便是叫凌汝成來,戚瑾也可以說凌汝成同樣被他們收買了,便是順着李信提供的線索在五朵山挖出那個斥候的骸骨,戚瑾也可以說他們早就料到會有今日,提前做的局。
陳敬宗:“先試探皇上的意思,他要查,我自有對策。”
陳敬宗:“那您就該反思了,嘔心瀝血十幾年,怎麼教出這樣一個袒護奸臣的昏庸皇帝。”
陳敬宗:“還有事嗎?”
陳廷鑑:“不可衝動。”
太后畢竟是皇上的生母,皇上想要隱瞞真相,也是人之常情,他們要給元祐帝時間,讓他自己做出真正的選擇。
陳敬宗沒說什麼,回到堂屋,叫上華陽走了。
“跟父親談了什麼?”
四宜堂,躺到牀上後,華陽好奇地問了句。
陳敬宗抱着她,解釋道:“還是上次雨夜那件事。”
華陽:“忙完了?”
陳敬宗:“快了。”
華陽便識趣地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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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戚瑾聽到一個消息,金吾前衛退下去的一個叫孫福的傷兵夜裡抓姦,把妻子許氏休了。
發生這種事情,不僅孫福丟了臉面,金吾前衛的人哪個又能忍?
戚瑾不知道也就罷了,他既然知道了,就沒有道理不去探望。
黃昏時分,戚瑾派長隨去侯府告知家人,說晚飯不用等他,他自己騎馬去了孫家。
少了一個許氏,孫家現在更冷清了,買來的婆子一心照看兩個受了驚嚇的孩子,把戚瑾領到孫福的房外,確認尊貴的侯府世子、指揮使大人不需要茶水,婆子便帶着孫福的兩個兒子避入廂房。
戚瑾來過幾次孫家,知道這婆子一貫如此,包括原來的許氏,待他也都戰戰兢兢。
戚瑾推開門,東屋裡一片昏暗,孫福躺在北邊的牀上,好像在睡覺,又好像死了。
戚瑾走過去,站在牀前。
孫福微微動了動,背對着他道:“大人嗎?屬下沒事,您早些回去吧。”
戚瑾記憶中的孫福,是個有些本事的年輕人,長得也周正,如今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戚瑾也有些同情。
他坐下來,握住孫福的手腕道:“男兒何患無妻,你放心,我會重新替你物色一位溫柔賢淑的妻子。”
孫福苦笑:“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已經死心了,也不想耽誤別人。”
屬下心灰意冷,戚瑾當然要開解一番。
他說了很多話,孫福漸漸被打動,委屈地哭了出來。
戚瑾再安慰一番,等孫福平靜下來,戚瑾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孫福:“醜的,心地善良,最好力氣大些,能扶得動我。”
戚瑾嘆氣,醜也好,反正孫福看不見了,娶個有姿色的,容易被外面的男人惦記。
終於寬慰好了昔日屬下的心情,戚瑾站了起來,沒想到突然一片天旋地轉,他連着踉蹌幾步,扶住牀架纔沒有摔倒。
戚瑾難以置信地看向孫福,再猛地掃視這間屋子,最後發現一根細細的竹管從西邊貼牆擺放的衣櫥底下探出短短一截。
戚瑾咬破舌尖,但這短暫的清明也只堅持到讓他看見一個矮瘦的蒙面男子推開衣櫥,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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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遠處隱隱傳來幾聲狗吠,彷彿村裡人家養的狗,在門口有人路過時發出的叫聲。
戚瑾就被這斷斷續續的狗吠叫醒了。
才試着擡起頭,後頸便傳來一陣鈍痛,腦袋也沉沉的。
戚瑾盯着眼前積了不知多少灰塵而留下幾行清晰腳印的地面,記憶慢慢復甦,記起自己在孫福家裡遭了暗算,如今全身被綁,嘴上也綁了一圈布帶,發不出聲音。
戚瑾沒有做無謂的掙扎,視線一寸一寸地審視囚禁他的這間屋子。
窗戶破敗,桌椅破爛,再聯繫遠處的狗吠,料想是城外哪個村莊的廢棄房舍。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腳步聲。
戚瑾冷冷地看着門口,那裡沒有門簾,只有兩扇蛀了蟲洞的爛門,有人推門而入,透過這扇沒有被關上的門,戚瑾看到了一半堂屋門,也看到一角雜草叢生的昏暗院子,再遠便是黑漆漆的牆影。
他再看向面前的陳敬宗,以及被一個額頭刻字的陌生男人扶着的孫福。
陳敬宗將手裡的兩個酒罈放到地上,面無表情地道:“你們兩個,先給戚大人講講來龍去脈。”
孫福先開口,說的是景王叛軍大敗的前一晚,他撞見戚瑾殺害斥候,朝叛軍大營射了一箭。
李信接着講,那晚他正好是搬運斥候屍體去見景王的守夜士兵之一,他既看見了斥候中衣上的血字,也親手將斥候埋了,現在帶他過去,他也能找到斥候埋葬地點。
戚瑾不爲所動。
陳敬宗吩咐道:“你們先去院子裡等着。”
李信扶着孫福退下。
孫福出門前,朝着戚瑾所在的方向,悲聲道:“大人不要怪我,是你先背叛了整個金吾前衛。”
戚瑾恍若未聞。
陳敬宗走過來,解開他臉上的布帶。
戚瑾看看他,冷笑:“你以爲收買了這兩人,就可以栽贓我了?”
陳敬宗:“是不是栽贓,你比我清楚,早在我在白河嶺遇上叛軍伏兵那一刻,我便懷疑你了,你故意帶着金吾前衛去遭遇叛軍,既是爲了吸引其他幾衛免得他們去救我,也是爲了利用金吾前衛幾千人的性命演一出苦肉計,洗脫你身上的嫌疑。”
戚瑾:“你要栽贓我,自然有你的理由。”
陳敬宗:“我只是爲了讓你死得明白,栽贓還要請別人裁斷,太麻煩。”
說完,陳敬宗拎起一個酒壺,從戚瑾身邊開始,朝一側灑去。
戚瑾聞到了濃烈的桐油味!
他心頭猛縮:“你要殺了我?”
陳敬宗:“不是我殺你,是孫福,他早就對你懷恨在心,爲了家人不敢揭發你,如今許氏與人偷奸,那兩個兒子也未必是他的種,他被我言語一激,也就想開了,你死了,他去官府自首,既能揭發你的罪行,自己也可以得到解脫。”
戚瑾:“你就不怕他禁不住錦衣衛的審訊,招出你來?”
陳敬宗笑,扔了空酒罈,繼續灑另一罈桐油:“我會告訴他,那兩個兒子確實是他的骨肉,那時,你猜他會不會背叛我?”
戚瑾彷彿第一次認識此人一般,死死盯着陳敬宗。
陳敬宗卻沒怎麼看他,灑完桐油,他提起屋裡唯一一盞燈籠,退到那扇破門外。
這時,陳敬宗才認真打量戚瑾一眼,笑了笑:“忍了你三年,今晚終於可以結束了。”
戚瑾:“你敢!雁過留痕,你能查到他們兩個,我死了,娘娘震怒,命錦衣衛徹查,錦衣衛自然也能順着蛛絲馬跡查到你頭上!”
陳敬宗:“你還是太小瞧我。”
說着,他舉起燈籠。
眼看他就要鬆手,戚瑾全身一撲,跌倒在地,當他擡頭,曾經不將陳敬宗放在眼裡的那個尊貴的侯府世子彷彿消失了,只剩一個想要活命的窩囊男人。
陳敬宗似乎被他的狼狽取悅,微微放下燈籠。
戚瑾眼裡佈滿血絲,眼淚也滾了下來,哀求道:“陳敬宗,你我並無深仇大恨,我只是太喜歡華陽,太嫉妒你,那晚才一時鬼迷心竅!那一戰後,我徹底怕了,也後悔了,再也不敢肖想華陽半分,不然我也不會寵幸通房生出三個兒子!陳敬宗,現在你手裡握有兩個人證,我更不可能再做什麼,只要你放了我,我自願調去邊關,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如何?”
陳敬宗沉默。
戚瑾:“你好好想想!殺了我卻將自己置於險地,如我一般終日惶惶,一旦被發現便淪爲罪人,連累家人也傷了華陽的心,值得嗎?”
活着纔有翻盤的希望,今晚他必須打消陳敬宗一把火燒死他的念頭!
在戚瑾苦苦哀求的目光中,陳敬宗滅了手裡的燈籠。
戚瑾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唯有一顆心劇烈地跳動着。
就在他以爲事情有了轉機的這一刻,陳敬宗身後黑漆漆的堂屋裡忽然傳來腳步聲,很快,戚太后、元祐帝同時出現在他眼前,前者眼眸複雜,後者怒氣滔天。
戚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