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順帝賞賜女婿的槍當然是好槍, 長一丈三尺,重四十二斤,槍頭鋒利無比, 閃爍着凜冽的暗光。
太子目前只學了一些拳腳功夫以及弓箭, 看到這槍,他比陳敬宗還興奮,要陳敬宗耍一套槍法給他瞧瞧。
華陽早就發現了, 每次陳敬宗見到父皇或弟弟,總會露出一副唯她馬首是瞻的恭敬模樣, 公爹婆母嫌棄他粗野莽撞, 其實他比誰都精。
“去吧, 小心點。”華陽道, 說完站起來,跟着一大一小一起出去了。
陳敬宗拎着那杆寶槍走到院子中間, 華陽牽着弟弟站在廊檐下,保持距離。
說起來, 這是華陽第二次看陳敬宗用槍。
第一次還是上輩子,父皇母后帶着她去相看陳敬宗的時候。
縱使是相看,也要找個其他理由,正好當時陳敬宗在錦衣衛當差,父皇便以檢閱錦衣衛的兵力爲由, 點了二十個兵要他們切磋。
摔跤不雅,每個士兵都可以選一樣武器。
他個子高, 面容英俊,一杆木槍也耍得威風凜凜意氣風發, 一連擊敗了九人,最後因爲力氣太大震斷了槍桿纔不得不下場。
那會兒華陽才十七歲, 雖然更仰慕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玉面君子,對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將軍英雄也頗爲敬佩,陳敬宗的皮囊、身手都叫她滿意,再加上他又是陳閣老的兒子,待嫁的那段時間,華陽已經把陳敬宗想象成了一個三國周郎那般文武雙全的風流人物。
她又哪裡知道,“陳郎”孟浪重欲還不愛講究呢!
太子突然的喝彩拉回了華陽的思緒,恰好看見陳敬宗耍了一個漂亮的槍花,就此收槍。
華陽再看那槍,有些疑惑,上輩子他們來拜年,父皇可沒有送陳敬宗這杆槍,這次爲何會出現變化?
總不會是陳敬宗穿這身蜀錦袍子顯得更俊了,父皇也被女婿的好氣度給取悅了吧?
畢竟是過年,夫妻倆沒有在宮裡耽擱太久,帶上幾樣賞賜就出宮了。
出宮路上遇見從林貴妃那邊回來的南康公主一家。
看到兩個小太監擡着一個長長的匣子,裡面一看就是好東西,南康公主好奇道:“妹妹,這是什麼?”
華陽淡笑:“父皇賞了駙馬一杆寶槍。”
陳敬宗站在她一側,垂着眼,神色恭敬。
南康公主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駙馬孟延慶。
太氣人了,父皇明明很喜歡她的兩個孩子,爲什麼卻要給華陽夫妻倆特別的賞賜?
一定是因爲孟延慶拖了後腿,不如陳敬宗更叫父皇待見!
想想也是,兩個女婿,一個練兵有方讓衛所在比武中拿了魁首,一個醉醺醺地只惦記小妾,換她是父皇,她也偏心前者!
弄明白後,南康公主狠狠飛了孟延慶幾個眼刀。
華陽與陳敬宗先上了馬車,那槍太長,只能搭在車前。
華陽整理好裙襬,一偏頭,看見陳敬宗皺着眉頭,神情頗爲複雜。
“父皇給你賞賜,你怎麼看起來不太高興?”華陽奇怪地問。
陳敬宗:“他老若是在比武奪魁那天賞我,我肯定高興,可今天他抱着外孫時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事後再送一杆金槍,你要我怎麼想?”
槍本來就是一種常見的武器,可從他嘴裡說出來,一下子就變成了別的。
華陽臉上有些燙,偏開道:“父皇真若懷疑你不行,也該賞賜丹藥下來,你少歪曲他的意思。”
華陽一點都不想提那些弄虧父皇身體的丹藥,臉色冷下來,警告陳敬宗道:“你想都別想,讓我知道你亂用藥……”
無非是言語逗弄她而已,可她突然生氣,陳敬宗也馬上就想到了景順帝的身體。
皇上貪色,在京官裡面並非什麼秘密。
在華陽放出狠話之前,陳敬宗正色道:“放心,我絕不會碰。”
他也不需要,只是這話就不好再說了,此時她顯然沒有聽他插科打諢的心情。
陳敬宗保持沉默,一直等馬車停在陳府門前,華陽才彷彿已經把丹藥的事拋到腦後,面上又露出些符合過年氣氛的笑容來。
回到四宜堂,陳敬宗把那杆槍留在了前院,免得礙她的眼。
耽誤了一會兒功夫,等他來到後院,就見朝雲拿着三張請帖,在請華陽定奪:“公主,這三家都是明日宴請,您要去哪家?”
新年前後全是宴請,京城裡皇親國戚又多,王爺們都在外面,新老公主們卻有一些嫁在了京城,便是一些老輩公主已經去了,留下的子孫依然也是皇親,這樣的府邸與陳廷鑑沒有交情,卻要給華陽、陳敬宗送一份請帖。
初二要設宴的三家,與華陽的關係都不算近,華陽吩咐道:“哪個都不去,分別送份禮就是。”
朝雲明白了,拿着請帖帶着兩個小丫鬟去了庫房。
陳敬宗坐到華陽身邊,想了想,問:“明日我們家這邊也有頓席面要赴,你要去嗎?”
陳敬宗:“呂閣老家。”
現在內閣有四位閣老,這些閣老們天天待在一塊兒,論相處時間,可能比他們與家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還長。
華陽對這些閣老都比較熟悉,呂閣老是支持公爹這一派的,華陽願意給呂家一個面子。
“去吧。”
她剛說完,就見陳敬宗笑了下。
華陽問:“你笑什麼?”
陳敬宗:“說了你別生氣。”
華陽:“你先試試。”
陳敬宗看看她,道:“我是覺得,你這個公主待幾位閣老比待皇家親戚還好。”
華陽的氣量沒那麼狹隘,哼道:“人之常情,閣老們能幫父皇處理國事,都是有功之人,那些親戚們又做了什麼?近親也就罷了,隔了幾層的,我何必要去敷衍應酬。”
陳敬宗:“嗯,是該如此。”
翌日,華陽跟着陳家衆人一起前往呂閣老府上赴宴。
公主車駕走在最前面,下車時,呂閣老一身深色長袍,親自帶着一家老小來迎接公主。
呂閣老馬上六十歲了,頭髮鬍子白了一半,儀表氣度都要遜色陳廷鑑三分。
陳敬宗在旁邊看着,發現華陽待呂閣老也很是敬重客氣。
再看呂閣老那三個已到中年的兒子,孫子裡面也沒有與華陽年齡相仿的,陳敬宗暗覺慶幸。
萬一呂閣老跟老頭子一樣容貌出衆,也有儀表堂堂的適齡子孫,戚皇后未必會挑陳家聯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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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某個衛所指揮使家裡設宴,陳敬宗單獨去的,回來時一身酒氣。
他自覺地在前院歇的晌,醒來已經是黃昏。
沐浴漱口,徹底去了酒氣,陳敬宗纔來後院找華陽。
離吃飯也有些功夫,兩人坐在次間的榻上閒聊。
華陽:“吃頓席喝頓酒,這個年你過得是真盡興了。”
陳敬宗:“我也不想多喝,他們非要灌我,別人都喝了,只我不喝,豈不是落人面子。”
他嘴上爲難,面上可沒有一點被人逼迫喝酒的愁悶。
華陽想,把陳敬宗泡在酒池裡,就宛如把一條魚扔進了水中,他快活着呢!
好在陳敬宗現在懂得講究了,不會帶着一身酒氣往她身邊湊,華陽也就沒什麼要計較的。
“明晚我舅舅家設宴,你沒忘吧?”
陳敬宗:“太夫人慶六十大壽,我哪敢忘,別家同日的宴請都推了,專門等着去給太夫人拜壽。”
華陽點點頭,外祖母的大日子,父皇都會有所表示的。
吃過晚飯,窗外已經漆黑一片,兩人早早洗漱一番,躺到牀上。
今晚該休息的,陳敬宗的手卻一直都不老實。
只是沒有預備蓮花碗,他糾纏也沒用。
華陽被他鬧得很是清醒,等他終於肯睡覺了,華陽忽然想起舊事,囑咐他道:“明晚少喝點酒。”
上輩子外祖母祝壽,陳敬宗喝得特別多,回來後陰沉沉地坐在牀邊,很是嚇了她一場。
陳敬宗:“這個我做不了主,得看別人要不要敬我。”
華陽能想象出酒席上男人們觥籌交錯的樣子,哼道:“喝多了,明晚你就睡前邊。”
陳敬宗:“我若少喝點,有獎勵嗎?”
華陽:“做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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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是自己的外祖母要過壽,翌日上午,華陽早早帶着陳敬宗去了武清侯府。
其他客人都要下午再來,此時武清侯府內還算清靜,只有下人們有條不紊地忙碌着。
武清侯、戚瑾父子倆招待陳敬宗,侯夫人要管事,華陽與表嫂田氏陪着戚太夫人來逛花園。
陽光明媚,戚太夫人看看田氏,誇華陽道:“還是你說話管用,看你表嫂,現在精神多好。”
田氏有些難爲情地垂下眼簾。
華陽剛剛在侯府門外就打量過田氏了,田氏是京城常見的瘦美人,生病時過於憔悴,瞧着觸目驚心的,現在她氣色好多了,雖然還是纖細清瘦,卻美得我見猶憐。
前面有把長椅,三人坐下說話。
隔着一片早已掉光葉子的花樹,能夠看見對面搭好的戲臺與避風棚。
戚太夫人搖頭道:“我早跟你舅舅舅母說了,讓他們不要太張揚,可他們就是不聽我的,還請了兩個戲班子。”
田氏偏坐着,柔順地幫老太太捶着腿。
華陽哄老太太:“舅舅舅母孝順您,您嘴上嫌棄,心裡別提多高興呢。”
她的視線卻一次次被田氏的動作吸引。
華陽想,就算她不是公主,夫家的婆母或太夫人想要她這般體貼伺候,也絕無可能。
這時,戚瑾、陳敬宗從來時的青石路上過來了,兩人身高相當,又都是俊朗出衆的好相貌,並肩而行,連華陽也多看了幾眼。
田氏拘謹地站了起來。
華陽依然坐在外祖母身邊。
戚太夫人笑道:“你們怎麼來了?”
戚瑾解釋道:“您總惦記駙馬,難得今日空閒,我帶駙馬過來,多陪您說說話。”
他說話的時候,華陽當然就看着他,好歹也是表哥,難得見次面。
今日陽光好,她仰起來的臉白中透粉,明豔照人。
戚瑾與她對視一眼,再自然而然地移開。
戚太夫人拍拍田氏剛剛坐過的地方,叫陳敬宗也坐下來,再對戚瑾道:“今日府裡忙,你與你媳婦就不用陪我了,去前面盯着吧。”
她知道長孫的心思,也心疼這麼多年他還是放不下,可娘娘說一不二,她就得壓住長孫,不給他任何機會,更不能露出破綻讓公主察覺。
戚瑾笑笑,與田氏告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