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對他卻很寬容,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轉頭問白朗:“你知不知道雪狼?”白朗臉色煞白,他猶豫了一下,說:“東家,還真有雪狼。但是也不對。”趙大瞎子問:“咋不對?”白朗搖搖頭,說:“大家說的雪狼,指的是西藏的狼,這種狼生活在雪線上,皮毛顏色是灰白色,也叫白狼。這個不對,白狼皮其實是灰色的,沒那麼白。其實真正的雪狼叫紐芬蘭狼,生活在北極圈,只有這種北極狼的毛色是純白的。還有,狼背上都有黑線,但是隻有這種北極狼背上沒有黑線,是純白色的。這麼說的話,除非這張狼皮是北極圈的雪狼皮。”我也有些疑慮:“如果真是北極的雪狼,怎麼能被大興安嶺的獵人打到?”白朗苦笑着:“所以我說這事情邪門。還不止這些,問題是,紐芬蘭狼早在20世紀初就滅絕了,現在你就是去北極,也找不到一隻雪狼了,那這皮子……又是哪來的?”趙大瞎子張大了嘴:“真滅絕了?那咋來的狼皮?”白朗也有點拿不準,說:“所以說,事情確實奇怪,按說這不可能是北極狼皮。但是小哥肯定不會認錯,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白朗這句話有點奇怪,憑啥這黑大漢說話就不會錯了?操,別說他,如來佛祖還有出錯的時候呢!但是東家卻很贊同白朗的話,他點點頭:“這麼看,它還真是隻雪狼。”我有點不服氣,想爭辯,趙大瞎子卻拉了我一下,給我使了個眼色,讓我別跟那人吵,我只好把火氣硬壓下來。大家又扯了一會兒閒話,白朗和趙大瞎子都走了你是不是想問,我也氣哼哼要走,卻被東家留了下來,他問我“:小七,你是不是想問,這次上山帶不帶你?”我張大了嘴,想說幾句,又不知道怎麼說,後來傻乎乎點了點頭。東家沒說話,像是經過一番考慮,緩緩地說:“這次,你也去。”我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激動得滿臉通紅,使勁點頭,連話都說不出來。
東家彷彿有些傷感,他微微嘆息着“:我知道,這麼多年,你一直想進山……”
我沒說話,以爲他接下來會說不帶我去的原因,沒想到他沉吟了半天,卻冒出來一句:“這次是關東姥爺讓你去的。”“關東姥爺讓我去?”我愣在那裡,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東家轉身走進書房,說:“小七,進來陪我喝壺茶。”我說聲“好”,跟他去書房坐下。東家喜歡喝茶,喝的是碧螺春。碧螺春很特別,這是極細的茶,卻要放在極粗的陶杯裡喝。茶葉放在粗陶杯裡,旗艦一般根根豎直,在水中浮浮沉沉,茶水程翠色,一派祥和。我喝了一口,找了些飲茶的輕鬆話題胡扯,小心翼翼揣摩着東家這次的意思。
喝茶,其實就是談話,往往要談一些很沉重的話。因爲話題太沉重,所以需要澄淨的茶葉衝一衝,茶香嫋嫋,把話題的沉重氣氛也沖淡了。這年頭,大家都忙,老闆更忙,誰會閒着沒事,讓你陪着喝茶?東家喝一口茶,悠悠問我:“小七,你來鋪子多久了?”我算了算,說:“東家,差不多有五年了。”東家答應一聲,說:“還記不記得,招你時,我問過你什麼?”我說:“東家您當時問我,怎麼看待狩獵。”東家點點頭:“嗯,你怎麼說?”我說:“當時我說,越是熱愛動物的民族,越熱愛狩獵,比如哈薩克民族、蒙古族、鄂倫春族、藏族。我覺得,越是熱愛狩獵的人,才越懂得愛護動物、尊重動物。”
東家點點頭,說:“你說得對。好多人說不能開放狩獵,開放必然導致動物滅絕,你怎麼看?”
我激動了:“這樣說就是扯淡。中國狩獵的民族多了,狩獵也持續了幾千年了,爲什麼動物一直沒滅絕?反倒是現在一禁獵,動物卻要滅絕啦?!再說了,單純講不準打獵也是扯。人家鄂倫春人世代爲獵人,打了幾千年,除了打獵,什麼都不會,你說不獵就不獵了?!不打獵,你讓他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東家點點頭,說:“好多人說,狩獵把動物給打絕了,這不對。國外都有狩獵季節,到了時間,符合條件,人們就能合法狩獵。狩獵要繳稅,國家就用這個稅款去更好的保護動物。我覺得這個方法不錯,咱們國家只會‘堵’,不會‘疏’,又拿不起保護動物的經費,其實不對。咱們獵人,也有獵人的職業道德,祖上傳下來的規矩,不到獵季不入山,兩頭不打打中間,懷孕不打,沒長成不打,一窩動物裡母的不打,這些說法,其實都挺有道理的。最近我看了一本老毛子講打獵的書,說這樣的狩獵方法,有利於動物種羣的壯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說:“太對了!國內好多‘磚家’、‘叫獸’,屁也不懂,就會瞎叫喚!老毛子雖然做事不地道,打獵倒還算看得長遠!”我說這些,當然有奉承東家的意思,但是也有一定道理。好多不懂行的人,動輒就說,動物滅絕就是打獵打的,打獵者不得好死。這絕對是他孃的屁話!他們也不動腦子想想,全世界都有獵人,從美洲、歐洲到非洲的國家,全部允許打獵,就連中國,自古也有狩獵的傳統,爲何美洲、歐洲、非洲的國家以及古代中國允許打獵時,野獸都活得好好的,倒是在近代禁獵後,中國好多野獸卻滅絕了呢?!
沒事時,我也跟趙大瞎子他們討論過,爲啥近年來野生動物銳減,乃至滅絕,他們分析了一下,主要因爲這幾個原因:
首先是大規模開墾荒地,毀林開荒,填海造田,動物賴以生存的環境被大量破壞,動物們無家可歸,無處藏身。東北的老林子被過度砍伐,蒙古、新疆草原被過度放牧,森林和草原減少,灘塗、沼澤被堵死,大量的狍子、駝鹿、狗熊、馬鹿等,沒地方藏,沒東西吃,沒地方遷徙,導致大批量死亡。其次就是農藥的大規模使用,劇毒農藥造成鳥禽大範圍中毒、死亡。真的,好多人可能根本沒想過,農藥纔是鳥禽的頭號殺手,大批量劇毒農藥的濫用、泛用,造成了鳥禽大規模集體性死亡。甚至還有農民在春季播撒種子時,習慣用農藥浸泡一碗糧食,放在田間地頭,防止鳥禽吃種子。第二天過去看看,農藥碗旁橫七豎八全是死鳥。
還有無良獵人漫山遍野下鋼絲套子,這缺德生意成本也很低,一截一兩米長的鋼絲即可,鋼絲套子是專殺大中型野獸的,老虎、豹子、狼、野豬,套住就掙不開,越掙越緊,最後被活活勒死。捕鳥的在山頂上加上礦燈,搭捕鳥網捕獵,捕鳥網是用細繩編織的一張長二三十米、高五六米的大網,像漁網一樣,上面全是大網格。鳥被燈光吸引,一頭紮在網上,就死在上面。在候鳥遷徙季節,這樣一張大捕鳥網,一晚上甚至能捕幾百只鳥,連天鵝都有。還有人在江河中用高強度電機電魚,揹着一個高強度的蓄電池,把導線纏在木棍上,用帶電木棍在河水中電魚,不管魚蝦蟹鱉,全被電死。
這些非法捕獵、盜獵造成了大批野獸死亡,甚至直接導致了一些動物滅絕,不僅應該譴責,還應該堅決抵制,甚至該直接把非法捕獵、盜獵者送進監獄。
更可怕的,是大規模的盜獵行爲,像在可可西里屠殺羚羊、在中蒙邊境用機槍掃射黃羊、在大小興安嶺圍獵東北虎,在西雙版納偷獵大象。這些,更是裸的犯罪。這些人,抓住了,應該就地槍斃,沒說的。不過,我在這兒還要說一句公道話,真正的獵人,是不屑於做這些事兒的,狩獵不僅是獵殺動物,而且是對動物的敬重,追求的是在叢林中的拼搏、與動物進行終極對抗的快感。喜歡狩獵的人,都是真心熱愛動物的人,他們追求的並不是殺戮,而是那種原始的草莽的感覺。
在這裡,也對一些僞動物保護者說一句,盜獵是一個黑金產業鏈,只要控制住其中任何一環,這個產業鏈就無法循環。雖然你不能將盜獵者繩之於法,但是你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購買皮草。沒人購買,盜獵者自然不會再去獵殺藏羚羊。好多人,穿着一身皮草眼睜睜罵獵人,這是蒙誰呢?!
東家接着說:“小七,你第一次跟我上山,我還得囑咐你一下獵人上山的規矩。”我說:“東家,您說,我聽着呢!”他嚴肅地說:“咱們是吃狩獵這口飯的。祖師爺賞下這碗飯,咱們就得好好端好嘍!這年頭,社會對咱們獵人評價不高,好多人還在罵!但是咱們自個兒,不能小瞧了手裡的傢伙!咱們狩獵這行,也是一門手藝,也有規矩,有道。往遠了說,狩獵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門手藝。打從世界上有了人,人就開始了打獵。你不打獵,獵物就要吃你,你必須打,還得狠打!
“所以咱們打獵,和木匠、泥瓦匠、畫家一樣,都是一門手藝,一門學問,沒啥丟人的!“我問你,這深山老嶺的野物多不多?“那當然多!“大山裡什麼沒有?獐子、狍子、野兔、松雞,要什麼有什麼,好東西多啦!但是,大山深處也有危險,土狼、老虎、豹子、黑熊、野豬、土狼、毒蜂、山魈、野雞脖子。這些東西,可不是鬧着玩的,碰着了,就得見血,就得要命!
“咱們打獵,其實就是玩命,把腦袋拴在褲襠裡,走一步,就是一個血印子。所以獵人上山,也有規矩,按着規矩來,山神姥爺才賞咱們碗飯吃,纔不會把小命撂在山裡頭!“山上獵物多,危險多,規矩更多。要說起咱們打獵的規矩,那可就多了去了。咱們狩獵講究拜山,敬老,尊天,敬地,重水,親物,七打,八不打;獵人上山,無論是打獵、熟皮子、割鹿茸、挖參、摘木耳,都有特定的規矩、手法、禁忌。這些,你不懂不要緊,可以慢慢學,但是在山上一定要遵守,不能由着性子來。
“另外吧,獵人也都有各自的圈子,各有各的地盤,你不能越界,更不能眼紅別人。你是哪個圈子的,打什麼的,哪裡能去、哪裡不能去,一板一眼,都要清清楚楚。咱們獵人這行,也分出來好多小圈子,有人捉蛇、有人捕鷹、有人打虎、有人獵熊、有人挖參,大家各行其道,各不干涉。
“獵人打獵的傢伙也都不一樣。有人喜歡使槍,有人喜歡使箭,有人就愛下套子,有人愛結網,也有人愛鬧哄哄地圍獵,這些都是自個兒的自由,隨他們喜歡,咱們也管不着。
“小七呀,你反正只要記住,幾千年的規矩既然能傳到今天,一定有它的道理。你要是覺得不妥,那是你不懂。一句話,誰要是壞了規矩,誰就下不了山啦。”
東家一口氣說了那麼多,有些我能聽懂,有些就完全聽不懂了,但還是認真在聽。
東家說了一會兒,有些累,他揮揮手,緩緩躺下身子,說:“不說了,不說了,這些,你慢慢學着,跟着做,就會懂了。”我答應了一聲,剛想走,東家卻問我:“你們老家的人,還好嗎?”我說:“好,好,託東家的福,都挺好的。”邊說,邊告辭了東家,退了出去。在我臨出門時,東家在後面突然說了一句:“小七,你記住了:做人和打獵一樣,越是打你狠的人,越是真心對你好。”我愣住了,回頭想問他什麼意思,卻看見他躺在藤椅上,閉上了眼睛。走出大門,我擦了擦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一路上都在想,東家最後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