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間都背棄你、蔑視你,唯有魔鬼對你展露笑顏,你選擇言聽計從,還是誓死與之周旋到底?
——《天使遊戲》
夜幕降臨,萬籟俱寂。城市在瀰漫的夜色中沉沉睡去,某些事物卻從無盡的黑暗中陸續醒來……
冬天即將結束前的一個夜晚。倫敦市聖詹姆斯廣場(St James's Square)大街。
離散場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劇院裡涌出來的人羣已經在大街小巷裡逐漸消失,夜晚的街道上又恢復了一片冷清,只有車輪碾軋過的痕跡在雪地上無聲地蔓延。
一個人默默地在街道上走着,昏暗的街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不遠處的另一條街道上,一輛吉普車旁若無人地在路面上叫囂着。
шωш¸тt kдn¸¢○
艾米莉亞肆無忌憚地在副駕駛座上大笑:“哈哈哈哈哈……看看剛纔他的樣子!‘請恕我冒昧,小姐……’”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南方來的娘娘腔!”旁邊的艾瑞克一邊把着方向盤一邊不屑地說。
兩個人口無遮攔地在汽車裡打情罵俏。
“噢,你真壞!”艾瑞克說了句什麼,艾米莉亞伸手就想給他一點教訓,汽車裡頓時一片混亂。
拉耳朵和揪頭髮都已經用完了,艾米莉亞剛想衝着他那鸚鵡嘴一樣的大鼻子下手,“我的英雄,”艾米莉亞嬌媚地說,“那麼今晚,我就是你的了!”說着探出身子,將自己的嘴脣湊到男伴的臉邊,結果還沒吻上,只聽艾瑞克大喊一聲,接着就看到什麼東西突然撞了擋風玻璃一下,“砰”地一聲巨響,隨即越過車頂翻滾到了汽車後面。
艾瑞克猛地一腳踩下了急剎車,嚇得臉色煞白。艾米莉亞看着他的表情也嚇得不輕。
“天哪!天哪!”艾瑞克手扶方向盤大口喘着氣,小心翼翼地擡頭去看後視鏡。當他在鏡子裡看到車尾後面的街道上趴着一個人的時候,立即嚇得大喊大叫。“我的上帝啊……”
“死了嗎?”旁邊的阿米莉亞也是嚇得臉色煞白,全身都開始哆嗦。
“我的老天啊!”艾瑞克不敢多看,使勁閉着眼在那兒大喘氣。
“快走啊,艾瑞克!”女人抓着他的胳膊大聲說,“趁着沒人看見趕緊離開!”
艾瑞克還是在那兒不停地大喘氣,一邊睜開眼睛轉頭向後看去。
“你傻啦,艾瑞克!”艾米莉亞大喊,“還不趕緊踩油門!”
艾瑞克的手鬆開方向盤,哆哆嗦嗦地去開車門,身子也向一邊轉了過去。
“別!你這蠢貨!別下去!”
艾瑞克緩緩踏出車門,小心地挪着步子朝車後走去。
“別去!你給我回來!”
艾瑞克彷彿聽不到她說的,仍然哆嗦着邁着步子。在他的前方,冰冷僵硬的雪地上一個人側着臉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可就在艾瑞克走到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時,他的眼睛突然睜開。
車上的艾米莉亞氣急敗壞地踢了一下車門,氣沖沖地下車準備把自己的男伴拽回來。可就在這時,地上的那個人突然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站了起來,接着她就聽到了艾瑞克的慘叫聲。隨着他令人驚駭的尖叫聲,不可思議的一幕就在她眼前發生了。
深夜的街道上又響起了一陣喪失理智的驚叫聲。這次,叫聲來自於一個極度驚恐的女人。
(畫外音)無數次地問自己,我爲何而生,爲何而存在。我是爲了黑暗而生,還是作爲黑暗的影子而存在……
如果我只有一天生命,我願意在碧綠的草地上一直奔跑,就像一隻輕盈的小鹿。
很多人都記不起夢的顏色,或者說他們的夢就是黑白色的。可我清楚地記得夢是有顏色的。我無數次地看到同一個夢境:天空是蔚藍色的,大地是金黃色。兩者在遙遠的地方相聚。在夢裡我看不到自己,因爲我飛在風裡。
但我每天能感受到的,只有從窗外吹進來的風。
自從記事起我就患有小兒麻痹症,沒有他人的幫助,我甚至走不出自家公寓的房間。
我叫克洛伊(Chloe),出生在德文郡的奧克漢頓。這個鮮爲人知的小鎮位於達特姆爾高原的邊緣,我就常常遐想,希望自己能看到那無邊無際的荒原,那裡開滿了遍地的石楠花,高高的天空有云飄過,鳥兒在風中唱歌。
我的父親在維多利亞時代就去世了。他走的時候漫天飛雪,母親徹夜守候在牀邊,說天亮了雪就會停。父親卻沒能看到新世紀的太陽。
我的母親在郵局工作,每天負責整理成堆的信件。她說信是人們最好的禮物,她喜歡看信封邊緣的顏色和上面各種各樣不同的字跡。
我所看到的日出基本上都是一樣的,每天從遠處那片參差不齊的屋隅之上緩緩升起,然後縱橫交錯的道路上開始出現來往的行人。人並不多,也算不上熱鬧。有的時候甚至聽得到小店開門時鈴鐺響起的聲音,偶爾會打破這小鎮的寂寞。
自從我記事的那年起,每年生日那天母親都會送給我一本童話故事書。我會說話的時候就開始跟着母親識字,童話故事成了我唯一的夥伴。每讀一本我都要把自己想象成故事裡的人物,或是夢遊仙境的少女,或是善良勇敢的少年。我甚至嘗試着想象屬於自己的童話故事。在我的童話裡,天空永遠是灰暗的,就連太陽的光芒也是黑色。石頭的街道和房屋總被籠罩在一片寒冷的陰霾之中,彷彿是一片不爲人知的幽靈地帶。一個小女孩徘徊在幽暗冷清的街道上,在尋找一個身影。而那身影也是黑色的。
我就這樣一直沉浸在幻想的世界裡,直到自己的身子長到坐在窗前可以俯首看見公寓樓下的街道。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夜晚,窗外的世界黑得就如同想象裡的黑色童話。我黯然地坐在窗前,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又和母親吵架了。因爲她進我房間的時候沒敲門。最近我總是因爲一些瑣碎的小事跟母親吵架,像是她下班回來晚了,做事情太磨蹭了,或者是在我看書寫東西的時候說話太多太吵了。其實我明白這都不是母親的錯,原因在我自己。因爲我從來不能自由地行走,不能和別的孩子一樣上學、逛街,不能自己走出這座自從出生就一直囚困着我的受了詛咒的破房子!
母親關上門之後就再也不說話了,我卻在爲剛纔的大吵大叫深深地憎恨着自己!
我坐在窗前,忽地用手推開窗戶。外面的空氣潮溼寒冷,我真想讓自己淋在大雨裡,讓雨水沖刷我身上的罪惡和苦悶。
雨聲瀝瀝。雨幕中我看見黑暗的街道,一個黑影佇立在樓下的石板路上,一襲深色外衣,戴着風帽。黑暗中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覺得他似乎是在擡頭看我。
我心中不由地一驚,因爲這一幕似曾相識。
“喂!”我大聲地向那黑影喊道。
那黑影毫無反應,仍像雕塑般地站在那裡。
“你是誰?”我又喊了一聲。
黑影依然沒有動靜。
這時我聽到了身後的開門聲,夾帶母親急促地向我跑來的聲音。
“怎麼了?”她不安地問我。
“有人在那兒!”我說。
“克洛伊,你想幹什麼?”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整個頭已經探出了窗外,雨水打溼了我的頭髮。
“媽媽,樓下站着一個人……”
“在哪兒?”
“在……”我伸手去指,卻發現石板路上已經空無一人。
“克洛伊,別再折磨自己了,也不要折磨我了!”
“我剛纔真的看到了!”我擡頭認真地說,雨水沿着我溼漉漉的頭髮往下滴。
“看看你的樣子,克洛伊!你什麼時候能讓我放心?”
“你什麼時候能相信我、在乎我的感受?”我反脣相譏。
母親轉身拿了一條毛巾遞給我,然後走出房間,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自己擦擦吧。”
我用毛巾擦拭着自己的頭髮,不由地再次望向窗外。石板路上依然空空如也。
我自己都開始懷疑剛纔的所見,或許根本就是一個幻覺。每個孤獨的孩子都會給自己想象一個虛幻的夥伴,哪怕只是一個幽靈。
那天晚上我沉沉睡去的時候雨已經停了,睡着的時候我的腮邊還掛着淚痕。
上帝啊,請讓我站起來吧!躺在牀上的我默默地祈禱。其實自從記事以來,我曾無數次地祈禱過。如果上帝願意讓我站起來,哪怕只有一天,我願意不惜任何代價去交換。
也許是上帝聽見了我的禱告,那晚他賜予了我一個美麗的夢。夢境從窗戶無聲地打開開始。窗外飄進流光,在我的窗前曼舞。我坐起來,看着光芒瀰漫到我的身上,同時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你真的願意不惜任何代價交換嗎?”
“是的,”我說,“哪怕是用我餘下的生命!”
“那好。”那個聲音說。
接着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居然飄浮了起來,如同是在水中。我隨着那流光被緩緩帶出窗外,當我的身體凌空越過窗臺的時候,我看到了下面的石板路。
墜落,然後重生。
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於是我微笑着閉上眼睛。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身邊的氣流。就在我張開雙臂,準備與大地擁抱的時候,卻遲遲沒有接觸到它。我睜開眼睛,看到下面的石板路在快速流動。不,是我的身體在往前飛。
我飄在夜晚的街道上,路邊快速掠過的房屋如同黑暗中的城堡。夜色中的小鎮神秘而詭異。因爲我這是第一次在夜晚出來遊蕩,感覺整個世界如同是神秘奇異的幻象。頭頂的夜空彷彿寂靜的湖泊,腳下的石板路如同黑色的河流。
不知這樣飄蕩了多長時間,我來到一棟高大神秘的古宅前。那詭異的古宅如同黑暗中吸血鬼的城堡,無聲地矗立在充滿詛咒的城市之中。我的身體慢慢直立、下降,但雙腳仍未接觸到地面,只是飄浮在距離地面不遠的半空中,如同鬼魅。古宅的大門自行打開,我慢慢地飄進去,帶着莫名的不安與更多的、無法抑制的興奮。古宅中黑暗如漆,所見之處皆是冰冷的牆壁,以及高大的穹頂。整座古宅如同巨大的墓穴。這時那個聲音又想起了,而且比我一開始聽到的更加動聽,如同天使的嗓音,更似魔鬼的召喚。
“你做好準備了嗎?願意不惜任何代價交換嗎?”
“我願意。”我看不到那聲音的來源,但我對此絕對真誠。“我願意用我的生命、我的靈魂,乃至所擁有的一切來交換!”
“那好,”那個聲音緩緩地說,帶着一種難以言表的魔力,“你別後悔。”
“即使下地獄也不後悔!”
我感到一股氣流——說不出是溫暖如春還是寒冷刺骨——向我襲來,將我包圍。當那股暗流融入我的體內,感覺彷彿同時接受烈火焚燒與寒冰刺骨,但這感覺漸漸緩和,隨之而來的則是無法比擬的舒適,如同瞬間從地獄升入天堂,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來到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冰冷的石板上。
我已經死了嗎?這一切只是一場夢?我越過窗戶便墜落到了石板路上並且就此長眠?
但隨後我發現自己還能動,於是兩手撐地坐了起來。
原來我置身於一座巨大的廢墟之中。昨夜夢中的神秘古宅此時卻成了殘垣斷壁。而我就躺在廢墟內部的地板上。
我一邊環顧着四周,一邊從地上站了起來。
對,這個動作是我無意中做出來的。
但隨後我異常驚訝地看着自己。我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站立在了地面上。
我忘了自己當時的表情是在哭還是在笑。
我勇敢地邁出兩步,儘管在之前的生命中未曾學步,但我驚異地發現自己的雙腳不僅可以支撐身體,而且行走自如。
我飛快地跑出了古宅廢墟的大門。
天亮了,但雨後的陰霾依然籠罩着上面的蒼穹。
但在我眼中這世界有如光芒四射的明亮天堂!
我認得這個地方,母親爲數不多的幾次帶我去教堂望彌撒,雖然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對於一年只出幾次門的人來說,仍然可以清晰地記得每個路過的地方。
認準方向之後,我便邁開大步快速朝家的方向跑去。
奔跑的感覺如此歡快!對於一個之前連走路都是奢望的人來說,盡情的奔跑無異於展翅飛翔!
我對每一個路過的行人揮手致意,並不擔心會有人驚異於自己的變化,因爲幾乎沒有人認識我。在這之前我就是個關在牢籠裡的小鳥,但我對自己說,不出三天,我一定要訪遍整條街甚至整座小鎮的鄰居,走着或者跑步去叩響每一扇房門。
當然最先叩開的將是我自己家的房門,我邊跑一邊暢想着。時間還早,媽媽或許以爲我還沒起牀呢。當她帶着些許睡意爲清晨第一個訪客打開房門的時候,天啊,我彷彿已經看到了她那驚訝的表情!
“克洛伊?親愛的,怎麼會是你?你這是……”
就這麼一口氣跑到我家所在的那條小巷,已經看到那略帶坡度的石板路了——之前我只能透過窗戶望着它。
我看到那條石板路鋪展在我的眼前。小路上聚集了很多人,仔細一看竟然都擠在我家的樓下。人們都看着我家的舊房子。那房子已成爲一片灰燼。
我怔在路口,心如同被鋒利的寒冰刺穿。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跌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我忘了身邊的人是如何拽住我的胳膊,阻止我衝進搖搖欲墜的廢墟中尋找母親。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痛斥上帝,因爲我讓他帶走的是我的生命,而不是我母親的。
我只記得,那一天是我十二歲的生日。我在無盡的痛苦與悔恨之中告別了自己的童年。